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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孙庆忠本就是从黑队的左翼冲杀进去的,迅速甩掉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左翼前锋和最近的中锋,犹如一把血色利刃直切黑队左后翼。
韩嘉彦却丝毫不惧,直直迎了上来。
孙庆忠唇角扬起张狂的笑容,好个韩六,竟然有胆量直接迎战!还愁你躲闪呢。
他凶狠地以月杖击打马球,直直冲着韩嘉彦撞去。手中月杖不断挥舞,带着一股狂傲的杀气。
韩嘉彦却神色平静,策马冲到与孙庆忠近乎只有不足一丈远时,她已然将一切情况预判结束,只见她忽而出了一招神乎其技的控马术,忽而马儿身子微一侧,偏开前冲方位,在孙庆忠的右侧与孙庆忠的白马擦身而过。
孙庆忠手中的月杖呼啸着从骓云背上马鞍的上空挥舞而过,韩嘉彦整个人却从马侧俯下身去,右手自马腹下方灵巧又精准的一勾,就将滚在孙庆忠战马马蹄之下的球截断,揽在了自己杖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双马闪电般接触,又迅速擦肩而过,韩嘉彦已然如黑色闪电一般,带着球直插红队而去。
孙庆忠吃了一惊,他本意是想用月杖使点小动作,给韩嘉彦使个下马威。马球赛有规定不允许以月杖打人,但以他的经验,方才那种状况裁判是看不清他的动作的。
然而,就像全力挥出了一拳却砸了棉花上一般,谋算落空,他浑身难受,连忙调转马头去追,眸光沉凝,心中再不敢小觑韩六。
“好球!”“精彩!”“好!!!!”四周爆发出震惊无比的欢呼声,周都头整个人顿时陷入惊呆的状态,随即连忙大呼:
“前冲!掩护!”
黑队此时终于稳住阵脚,眼见韩嘉彦已然单枪匹马冲了出去,黑队成员们顿时精神大震,纷纷纵马随后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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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上观战的官家整个人从龙椅上惊得站了起来,满目炯炯的盯着场中的情景。太皇太后抬头望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哇!姐夫!姐夫!冲啊!”眼尖的桃滢眼看着韩嘉彦神乎其技地截球前冲,整个人顿时兴奋到了极点,在廊下蹦跳不止。
赵樱泓亦浑身紧绷地站起身,凑近了栏杆,眸光灼灼。
“师朴兄,你家六郎竟有此等本事,从未听闻呀。”公卿百官的座位之中,坐在韩忠彦身侧的苏辙惊喜地向韩忠彦询问道。
“他自幼确实打过马球,在龙虎山上也练了几年功夫。”韩忠彦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实际连他也不清楚韩嘉彦竟然有此等本事,他现在也处在震惊之中。
韩嘉彦身子伏得很低,双足牢牢踏稳马镫,下半身微微抬了起来,整个人无比和谐地在马背之上配合骓云的奔跑律动着,手中长长的月杖如臂使指,那马球就像粘在杖上一般,稳稳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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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队大惊,己方大将冲入敌阵,却被截球反冲,他们一时间无人指挥,有三名队员凭借经验和悍勇,一起上前来堵截韩嘉彦。
一群呆傻之人!还不快躲!
一旁的赵佶见状连忙策马躲开,能躲多远躲多远,他已经怕了这位韩先生了,对方在文武两道全面碾压他,让他无比服气的同时也心生畏惧。但虽然他躲开了,却忍不住扭头去看后方韩嘉彦的状况,韩师这策马的身姿,太美了,太俊了,真是让他两眼放光,无比欣赏。
韩嘉彦的应对策略再次出其不意,她选择了避开三人围堵的锋芒,手中月杖往后一勾,头也没回,球却精准的传到了身后已然追至的周都头杖下。
赵佶被她这一手操作给惊呆了,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跟不上韩嘉彦的动作了。
而漂亮的还在后头,她偏转马头,做了个要将球往前打的假动作,将那三人晃了一下,没看清球在哪儿,就纷纷挥舞手中月杖往她杖头来堵。这么一耽误,眨眼间,周都头已然带球从那三人旁边的缝隙中穿插了过去。
猝不及防之下,红队防守不及,周都头在与另外一位骑术了得的队友的协助下,互相配合传球,最终直冲到红队球门之前,门将如临大敌,连忙来挡,奈何左支右绌,无法判断球会从谁手里打出。
最终周都头经验丰富,月杖一敲,球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穿过门将战马的马腿,滑入门中。
场边校尉举起红旗示意进球有效,高台之上立刻响起了鸣锣之声,黑队拔得头筹,插上了红旗计分。
场边的欢呼声响彻云霄,观众们压根没想到小打赛一开场就如此出人意料,来了个精彩的大反转。官家大笑起来,桃滢拉着长姊的手蹦蹦跳跳无比兴奋,赵樱泓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眸弯弯地望着场间。
“漂亮!太妙了!师茂真是好身手、好风姿啊!”苏辙激动地站起来鼓掌,欢欣地对身旁的韩忠彦大加夸赞道。
韩忠彦眸光却愈发沉凝了下来。今次韩家人其实都来了,只是家眷都在外围的看台之上,无资格上宴殿。估计此时整个韩家人的反应,都与韩忠彦如出一辙。
韩嘉彦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镇定地提杖回马,返回己方半场。彼时被她远远甩在后面的孙庆忠才拍马赶到,眼见韩嘉彦已然回马,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韩嘉彦。随即蹙着眉头又往宴殿高台之上看去。
韩嘉彦注意到了他这个往高台上望去的动作,心中如明镜似的,已有所判断。
王诜一个落魄驸马,就算想使手段报复,又哪里能驱使孙庆忠这种等级的禁军将领,他不过是个顶在台前背黑锅的家伙,敢于对付韩嘉彦这个韩门六郎、与官家最亲的驸马,自然要有更高更硬的后台。
孙庆忠果然是受到了太后向氏的指使。
看来今次金明池春游大会,有人专门为我设了局啊。她唇角挂上冷笑。
来者不善,但韩嘉彦半点不惧,保持头脑清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静观其变。
“韩都尉!这球传的漂亮!”周都头策马到韩嘉彦身侧,笑着喊了一声。韩嘉彦摇了摇头,周都头则转而道,“看来你本事很强,但还是要听指挥行事。”
韩嘉彦无辜道:“我听指挥行事了啊。”
“啊?”周都头懵了。
“你不是要我注意防守,拿球后尽量传出吗?我这不就是防守,传球了嘛。”韩嘉彦笑道。
周都头顿时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韩都尉,您可真是个妙人!”
孙庆忠见他们欢乐笑谈的模样,微微眯起了眼。
击球比赛继续,孙庆忠突然变得谨慎了许多,不再左突右冲,而是有序地组织起红队开始反攻。韩嘉彦截断对方的下马威之势,使得比赛就此陷入了双方激烈拼抢的阶段,这是极为考验马术和驱使月杖的本事的,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这帮王孙公子之间也很难拉开差距。
比赛一时陷入胶着。
但韩嘉彦则是其中异类,她本就有功夫在身,虽然她专精剑术,但枪术也不弱,只因平渊道人的剑法本来就脱胎自一套未名枪术。韩嘉彦在习练剑法的同时也研习枪术,借此钻研剑术。那一套枪术还是马上枪术,必须要配合骑马使将出来,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故而她在龙虎山中也没少习练马术。
对她来说,这月杖比马上枪术简单太多了,实在是如臂使指。
师兄浮云子曾说,平渊道人的这一套马上枪术,乃是战场上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杀伐绝技。改成了剑术,藏却了杀伐血腥气,多了几分仁爱潇洒。
只可惜浮云子内力不足,习练不了。
韩嘉彦心想师父平渊道人难道曾上过战场?或者曾跟随过哪个将军习练过武艺?这个念头当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也未曾太在意。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所差不离。
忽如其来的传球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此时已然跑位到了红队靠近球门的场边,接过球就直接打了出去,以至于前来截球的红队队员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球飞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穿过门将的后背,落入了球门。
黑队再下一球!
全场沸腾了,官家都顾不得仪态,在宴殿高台之上啪啪直鼓掌,笑得像个孩子。
孙庆忠毒蛇一般盯着她,韩嘉彦决定集中精神、提高警惕,虽然队友开始不停地给她传球助攻,但她却逐渐开始满场绕行,尽量避开与红队的近距离接触,免得被人暗算。
“进攻!韩都尉!进攻!”周都头见她拿球后全传了出去,开始着急起来。韩嘉彦却置之不理,只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这须臾间,忽而红队抓住了一个反扑时机,带球猛冲,终于打破黑队球门,扳回一城。
周都头气不打一处来,奔马到韩嘉彦近前,督促道:“拿球就进攻!机会稍纵即逝!”
韩嘉彦却忽然一扯他手臂,拉着他趴下身子,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马球。
周都头吃了一惊,他们眼下身在场边,这会儿正是两队回防之际,红队此时应该带球向黑队半场进攻才对,他们所在的位置也没有红队队员在,球怎么会飞到红队半场的边缘来,还飞得这么猛,简直就像是往他们这里打来的。
他眸光向场中望去,红队队员一个个都在策马小跑,往黑队半场而去,似乎谁也没有打出那一球,他觉得万分诡异,一时难以理解。
“小心被人暗算,我们求稳,好好防守,保持领先就行,不要这么着急。”韩嘉彦镇定解释了一句,便策马去自家半场防守。
周都头心中多少有些察觉到这场比赛的异常之处了。韩驸马似是被针对了……
他不禁开始盘算小九九,眼下情况不明,他要做的就是保持住黑队的优势,稳扎稳打,至于甚么暗算、甚么针对,与他无关,权当没看见。他可不想卷入某些水面下的争斗之中,否则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小打赛的时长为一炷香,无中场休息,香灭得分高者为胜。眼下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周都头开始组织黑队队员进行防守反击,而韩嘉彦犹如鬼魅一般穿梭在场上,从不多在一个位置上停留。周都头不再管束韩嘉彦,任她自由发挥。
比赛愈发胶着,看台上的观众本来亢奋的情绪,也逐渐因为拉扯的僵局而陷入沉闷。就在香只剩下小半截时,场中情况终于为之一变。
红队队长孙庆忠忽而发难,只因此时球传到了十二皇子、普宁郡王赵似的杖下,他狠狠冲向赵似,暴力截下了他杖下的球,并且带球突围,直逼黑队门下。
赵似的月杖都被他勾得脱手而去,整个人从马上翻倒而下。他所骑的小马还年轻,性子不够沉稳,顿时受惊,扬起前蹄,眼瞅着就要踩到赵似身上去。即便是小马,这一蹄子下去恐怕赵似也得肋骨尽断,如果踩踏到了脑袋或者脖颈,人就要没了。
“十二郎!”宴殿廊下,朱太妃心悸到要晕厥过去,赵樱泓、赵桃滢顿时失声惊叫。
“!”官家大惊失色,脆弱的心脏顿时一阵绞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闪电忽而从场边飞奔而来,马上人将月杖夹在左臂腋下,整个人从马身右侧挂下,双腿牢牢夹着马腹,探手一捞,堪堪将赵似带起,躲开了马前蹄的践踏。
“吁!”韩嘉彦左臂痛苦扯动缰绳,将马速降了下来,随即控马,提着吓得缩成一团,近乎晕厥过去的赵似来到了场边。
“十二郎!你可有大碍?”韩嘉彦高声呼喝道。
赵似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十二郎!!”韩嘉彦猛地摇晃了一下他,赵似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剧烈喘息,面色煞白。韩嘉彦见他没有被吓傻,顿时放下心来。
“你立刻下场休整去。”
因着这一变故,裁判吹动号角暂停比赛,赶上前来问询。但在他喊暂停之前,孙庆忠已然带球突围,将球打入了黑队的球门。
二比二平,因着球是在暂停之前进的,进球有效。
场外观众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孙庆忠使阴招,这一球不能算,有人说各凭本事,十二皇子技不如人,凭什么不能算。
裁定权,落在了白衣裁判身上。
裁判询问赵似是否有大碍,是否有受伤,确认无碍,只是因为拼抢不过而被带下了马匹,而非是孙庆忠犯规。故而裁判打手势,示意此进球有效,比赛继续。
“怎么能这样!”小桃滢愤愤不平,朱太妃却松了一口气,感念神佛般默然念诵佛经,拨动手中佛珠。此时韩嘉彦这位本不很起眼的女婿在她心目中已经上升到极其重要的地位了。
赵樱泓却眼含担忧,她已察觉这场比赛不大对劲,那孙庆忠似是一直在针对韩嘉彦,对付十二郎也是冲着韩嘉彦去的。
官家喘息了一下,平复心脏的绞痛,面色苍白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太皇太后,以及太皇太后另一侧的向太后,见她二人皆如老僧入定一般,神色无任何异常。最终他只是将手边茶盏中的茶水饮下,甚么也没有说。
万幸十二郎无事,若是有事,这口气他绝不能忍。
他扭头望了一眼自己左手侧百官行座之中的韩忠彦,韩忠彦彼时面色有些难看,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什么。
比赛重新开始,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意外中的众人,忽而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刚刚还在场边照拂十二皇子赵似的韩嘉彦,忽而提杖上马,策马急奔,身下骓云带起一片尘土,头也不回地向着红队后场疾驰。
身后正在持球准备进攻的黑队队长周都头见状,立刻悟到她要做甚么,大吼一声:“接球!”
接着用尽全力狠狠一杖击出,将球挑得极高极远。韩嘉彦纵马疾驰,双目已然牢牢锁定那球的位置,月杖高高举起,自半空之中如抛袖揽月一般将球轻盈干净地接在杖下,人与马已然杀到红队门前。
“啊!!!”孙庆忠怒吼着策马狂奔追击,红队其余人都已然傻在了原地,压根没有几个回防的。
红队门将大骇,情绪霎时失控,判断失误,整个人策马前出,打算正面迎击韩嘉彦,却忘了韩嘉彦在马上到底有多灵活。
此时全场鸦雀无声,场外观众连欢呼都忘却了,震惊地望着场中的景象,屏住呼吸。宴殿之上,官家、后妃、公主、百官全都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眼见着两匹马压根刹不住,就要撞在一起了。韩嘉彦压根就不算勒马减速,杖下球忽而被挑起,自马儿腰间击出,穿过红队门将腋下,径直飞入球门。
而她整个人自马上飞跃而起,一个筋斗翻过红队门将的头顶。
前冲的骓云与红队门将和马匹撞成了一团。红队门将在冲撞之中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被早已稳稳落地的韩嘉彦拽住衣领拉了开来,免得被践踏。
眼见着反应迟钝的红队在孙庆忠的怒吼声中姗姗来迟,她微微一笑,扬起手中月杖指了一下高台。
“铛!”的一生清脆的铜锣声响,号角响起,一炷香燃尽,小打比赛结束了。孙庆忠的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铁青,却也不得不勒住马缰,不再前冲。
黑队在韩嘉彦这个神将的带领下,三比二赢得了比赛。
“好!漂亮!!!”全场响起了热烈的呼喊和经久不衰的掌声。
第九十二章
魏小武与岳克胡急急忙忙共骑毛驴往金明池赶去,却不曾想,半途之上突然遇见了拦路虎。
几个泼皮破落户在西大街御史台附近的街道路口一把拽住他们的毛驴,几人手中还有棍棒,二话不说,就往二人头上招呼。
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防备,双双中招。魏小武头上狠狠中了一棍子,头晕目眩,摔下驴子,随即脚踝一阵剧痛,他顿时惨叫出声,原是有个泼皮恶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踝,直接将他踝骨踩断了。
紧接着脊背之上,棍棒雨点般落下,砸得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抱住头部保护要害。
岳克胡到底是禁军,不是白白训练出来的,他挨了几棍后就稳住阵脚,用随身携带的短棍开始防守,他棍棒功夫很不错,啪啪啪几下闪电般的出手,不仅将那些泼皮的棍棒全挡了下来,还顺势狠狠砸了其中两人的脑袋,导致对方倒地不起。
“小武!快跑!去报信,我给你挡着!”
他抢过其中一人手中长棍,将这些泼皮拦腰截在了巷口之中,任对方对他拳打脚踢,棍棒相加,额头开花流血,愣是支撑着不退。
魏小武顾不上脚踝的剧痛和头疼,头晕眼花,挣扎着爬上了驴子,一边催使驴子快跑,一边呼喊着救命。
“救命啊,杀人了啊!当街杀人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小武凄惨的呼嚎并非毫无作用,开封府中还是有不少义士的,附近一家肉店的店主顿时提着刀杀了出来,对着那帮泼皮破口大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帮腌臜玩意儿,光天化日的怎敢当街殴人,洒家看不过去!”
那帮泼皮见着店主人高马大,一身壮实的黑肉,这个天赤着上身,满身血污,犹如杀神,顿时怕了,纷纷丢下棍棒逃跑。
而岳克胡此时已然被打得神志不清了,只是一直依靠着绷紧筋肉僵持立在原地。那些泼皮一撤,他就栽倒在地,头破血流,彻底晕厥过去。
“救人,救人啊!”魏小武呼喊着,看到那肉店店主顾看住岳克胡,这才放心地骑着驴子往前赶,不理会那肉店店主在后面的呼喊。
他必须立刻去报信,可是……他怕自己支撑不到金明池去。而且就算到了,他这副模样,禁军也不会让他进入。
怎么办……快想办法……魏小武强忍着针刺一般的头痛,几乎难以辨清方向,只是催促着毛驴向前跑。
直到他突然看到了汴河南岸的钟楼,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随即他猛然灵光一现,连忙催促毛驴继续沿河向西,终于找到了兴国寺桥,上桥过汴河后,他一路向北。
骑在驴子上,他不停回头,好在并未有人追上来。
于是他终于将驴子停在了万氏书画铺子的门口,一头栽下驴子,他几乎是爬着来到了书画铺的正门口,啪啪拍门,口呼:
“万掌柜!万掌柜!救命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却并非是万掌柜,而是他曾见过的那名在店里务工的女子。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雁秋看到栽倒在门口,满脸血污的魏小武,惊呼一声。
“救命,救命……”魏小武猛然哭啜泣起来,只能说出这两个字。饶是他机灵聪慧,但还是人生第一回 遭遇这样的惨痛经历,被摁在地上狂殴时,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等一下……”雁秋慌张地去找出一床被褥来,铺在店铺地板上,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魏小武抬过门槛,拖到了被褥上躺下。
这会儿翟青不在,外出跑单去了。店里只有她一人看着店,没人能帮她处理当下的情况。
“你……你的脚……”雁秋被魏小武左脚踝那诡异的弯折角度给吓到了,煞白着面色道,“我去给你请大夫。”
魏小武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雁秋,道:“不要管我,立刻去金明池报信,找驸马……报信!”
“报信?”雁秋懵了。
“告诉他,有人要害他,公主府被盯上了……还有,提防水军将领,姓孙,是孙绍东的堂兄,千万不要参加……竞渡!”说完这些关键的信息,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喂!”雁秋晃了晃他,而他已然没有任何反应。
六郎有难?雁秋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扑到柜台边,抄起纸笔,留下一封言简意赅的信给翟青。然后带上一些碎钱,将魏小武就留在铺子里,出了门将门反锁好,然后急急忙忙要往金明池去。
本打算赁个马车,却打眼瞧见魏小武骑来的那匹毛驴,正呼哧带喘地立在门口休息。她立刻骑上毛驴,催促毛驴往城西疾跑。
六郎……千万不要出事啊,她焦急万分。
……
“韩都尉,好身手!”比赛结束,韩嘉彦正策马离场,却被孙庆忠追上搭话。
韩嘉彦没有回应,权当没看到他。
“敢不敢再与我比试比试?”
韩嘉彦仍然不回应,直接加快马速,打算甩掉这个家伙。
她跑出去几米远,忽闻身后孙庆忠拔高声音,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
“韩都尉身手这么好,怎么长公主好像不甚喜欢的样子?是不是不行啊?”
这一嗓子让周围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韩嘉彦勒住缰绳,冷冷回眸看他。
“嘿,都是男人,只打马球不够劲儿,韩都尉要不要与我来一场骁勇竞渡,我们赤膊上阵,纯拼膂力,这才是最爷们的比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呵呵……”韩嘉彦忽而扬起笑容,轻飘飘道了句,“在下没兴趣和粗野之人比拼膂力。”
说罢再也不理孙庆忠,直接打马离去。
这要是换了个脑子不好使的男人,恐怕还真会被他激到,可男性羞辱对韩嘉彦可是不起作用的。他知道眼前这个禁军将领话里有话,意指长公主与燕六偷情一事,暗讽韩六还不如一个女人能吸引长公主。
但拿燕六来羞辱韩六,真是滑稽可笑。她脑子清醒得很,在明知道这孙庆忠不安好心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还被他激将。
哼……孙庆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冷笑,好个聪明狡猾的韩六郎,确实不好对付。
但是,参不参赛可由不得韩六,名字既然都报上去了,要临时退赛可是会背负骂名的。骁勇赛是纯个人竞技,在军中这种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无故临时退赛就意味着怯战,是懦夫的表现,必会被军中瞧不起。
你韩嘉彦参与春游大会的目的就是在军中扬名,如此与目的背道而驰,你到底会怎么选呢?
孙庆忠决定再给韩嘉彦参与竞渡赛推波助澜一把,于是亦调转马头离去。
韩嘉彦连身上的赛服都来不及换,匆忙赶到了宴殿中辟出来的医药间看望十二皇子赵似。彼时官家、朱太妃、赵樱泓和赵桃滢一家人都在,而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来看望过后已经离去了。
赵似确然并未受伤,除了半边身子摔青了,有些狼狈之外,就是精神上收到了一些冲击,需要时间缓一缓。十岁的半大小子,第一次经历这么凶险的场面,一时之间确然有些浑噩了。
“让你贪玩!知道厉害了罢!没那个本事,你上场凑什么热闹,真是气死朕了!”官家正在愤怒地训斥弟弟。
“皇兄……别骂了……臣弟知道错了……呜呜……”赵似呜咽起来。
“官家,你莫要这般激动,当心龙体。”赵樱泓劝道,见官家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知道眼下官家已出现犯病的前兆。
她连忙与朱太妃一起将官家扶着坐下来,给他顺气。此时内侍通报韩嘉彦到了,屋内众人顿时一喜,连忙请韩嘉彦进来。
韩嘉彦本还要行礼的,桃滢却先冲了上来,抱住韩嘉彦的腰,抬头仰望道:“姐夫!要不是你,今天十二兄就没了!姐夫是大英雄!”
“瞎说甚么,我就摔了一下,也不至于没了……”旁边的赵似不满妹妹的说法,要面子地纠正道。
“你还说!还不谢谢你姐夫!”官家叱道,吓得赵似连忙向韩嘉彦揖手拜下:
“多谢姐夫相救。”
韩嘉彦扶了他一把,笑着拍了拍他肩头。
“师茂,今日多亏了你。”朱太妃亦感念道。
“太妃、官家,莫要过于担忧,击球比赛历来也会出不少凶险情况,十二郎只要没事,就过去了。”韩嘉彦揖手拜道。
“你可有大碍?哪里有不舒服的,让太医给你瞧瞧。”官家关心道,擅长跌打损伤的太医与专门看顾官家的太医今次都来了,此时就候在不远处的屏风之外。
“多谢官家挂念,臣一切都好。”说这话时她感受到了赵樱泓投来的目光,实际上自她进来后,赵樱泓的目光就一直黏在她身上,没有一刻是转移的。
“太不像话了,那个红队的首领是谁?胆敢这么比赛,不惜得伤害皇子性命,简直反了!”官家怒道,“这就宣朱少志来见朕!”
朱少志是神卫虎翼水军的都指挥,也是驻扎在金明池的禁军最高长官,当然他负责的只是平日里的训练,战时不是他带水军打仗。
“官家……切莫动怒,臣有一言。”韩嘉彦连忙劝道,“赛场拼抢凶狠,不能作为追罪的理由。那红队首领只是在完成他的职责,他尽心比赛,且裁判也未判他犯规,官家则不可因十二郎落马而追罪于他。如此,方可展现天家气度,让万众心悦诚服。”
“唉……朕都懂,可是这人……”官家欲言又止,“姐夫,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在针对你吗?”
“官家,莫要忧心,臣能处理好这件事。”韩嘉彦温和笑道。
官家望着他,微微叹了口气。他心里其实清楚,针对韩嘉彦,其究其根本,仍然是针对自己。
向太后的危机感很重,太皇太后是她最大的倚靠,眼见着这位老祖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大行之日已然不远。
没了太皇太后,官家将会亲政,官家非是向太后所出,而朱太妃这个生母身子硬朗,短时间内也无法除去,身为嫡母的向太后处境就会非常尴尬。
她想要找到新的倚靠,同时还想削弱官家的权威。但她能使用的手段不多,只能对付对付官家身边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而韩嘉彦显然就是她近来盯上的猎物,只因她看出了韩嘉彦非外表表现得那般懦弱无能,且能够左右官家的想法,韩嘉彦那篇策论明明白白表现出了他的新党革新倾向,若是让他与官家过从甚密,绝不是好事。
所以她要先把韩嘉彦整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使韩嘉彦犯错,然后被贬谪到外地去,或者让他与长公主夫妻失和,进而失去官家的信任。
一旦沾染上政斗,可就非常麻烦了。韩嘉彦虽然化险为夷,但心中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她知道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
她向官家、朱太妃等请安,然后退了出去。官家亦感到不适,太医要给官家做诊疗,朱太妃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赵樱泓随着韩嘉彦走了出来,桃滢也想跟着,但赵樱泓示意她留在母亲和官家身侧,小桃滢很听话地没有跟出来。
“你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刚从宴殿出来,廊下,赵樱泓拉住了韩嘉彦的袖子问道。
“长公主……在下有甚么事瞒着你了?”韩嘉彦感到不解。
“你的马术如此了得,我怎不知?”赵樱泓的眸光如针,紧紧地盯着她。
“长公主也没问起……在下总不好唐突相告。”韩嘉彦尴尬地躲避她审视的目光。
赵樱泓沉默片刻,半晌,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莫要再冒险了,接下来老老实实的,不出风头。眼下情况不妙,我等不可有半点行差踏错。”
韩嘉彦宽慰道:“好,在下都听长公主的,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就陪着你赏春。”
赵樱泓被这句话撩动了心扉,抬眼望她,却见她温和地看着自己笑,她心口漏跳了一拍,连忙躲开视线,扭过头去,遮掩发起烧来的面庞。
“你知道就好,快快沐浴更衣去,一身臭汗。”她说着便丢下韩嘉彦,又回了宴殿去。
第九十三章 (长评加更一)
雁秋骑着驴子赶到了金明池,她在金明池抓着好几个路人打听了半晌,才知晓圣驾目前下榻在宝津楼南侧的宴殿之中,这个时辰,小打赛已然结束,正在举行大打赛。
“小娘子,你要进宴殿里去吗?那不给进的,有禁军拦着呢。”一位前来金明池钓鱼的老翁,对雁秋道。
“可我需要找一个人,得进去才行。”雁秋急道。
“那你试着上校场边专门给老百姓搭建的看台去,也许能望见你要找的人,但肯定是进不去的,除非你有关系。”老翁道。
雁秋无法,只得拜谢老翁,然后尝试着去和守卫禁军交谈,以期让人传个话。哪怕让六郎出来一下也好。
“唉!你干什么的,皇家禁地,擅闯者立斩!”雁秋正打算从禁军将士手中的哥舒棒之间偷偷溜进去,就被禁军发现并严厉制止。
“这位官人,劳烦你给曹国长公主的驸马韩都尉传个话,就说雁秋有要事相告。”雁秋乞求道。
“呵!我管你雁秋还是雁冬,你要见韩驸马,我还要见太皇太后哩!滚滚滚,离远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禁军将士嗤笑道。
边上的禁军将士纷纷笑了起来,都觉得雁秋大约是个做富贵梦做疯了的可怜女人。
雁秋本还想使点银钱,如今看这架势,她也不愿浪费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了。多半是使钱也办不成事。
即如此,就只能上看台搏一搏了,也许宴殿之上的六郎能看到自己。
她刚准备往看台去,却忽见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也来到了宴殿入口处,同样被禁军拦了下来。那女子取出令牌来,脆声道:
“奴婢绿沅,是曹国长公主府的,公主派我外出办事,眼下返回交差。”
曹国长公主府?雁秋一惊,趁着禁军查验令牌,连忙上前来拉住那婢女:
“好姐姐,且等一下!”
“你是谁啊?”绿沅有些害怕地往后缩。
“唉,你这个女子,好不识好歹!”禁军见状开口骂道。
“我是……我是雁秋,我有要事要报与韩驸马知晓。”雁秋连忙抓紧时间说事。
绿沅正心想这哪来的痴女竟要找驸马,忽闻眼前这个自称“雁秋”的女子道:
“魏小武受了很重的伤,托我传话!”
绿沅顿时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认识魏小武?”
“这驴子就是他的,他受了很重的伤,骑驴子找到我,要我代替报信。”
绿沅看了一眼她拴在后方不远处树边的驴子,好像还真是小武的驴子,但随即她奇怪问道:“他为何要找你报信?”
“我是万氏书画铺子的伙计,魏小武曾跟随驸马到铺子来,因此相识。他情急之下,估计想到了我们与驸马关系尚可,故而前来委托我们传信。只是万掌柜和他的两个徒弟都不在,只有我一人在店里,我也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前来。”雁秋将情况解释清楚。
绿沅一听“万氏书画铺子”,顿时心中一凛。她这才刚发现万掌柜和驸马暗中密会,这会儿魏小武又在情急之下委托万氏书画铺子传话,这万氏书画铺子是不是和驸马关系太紧密了?
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要找公主来裁夺。
“你随我来,我带你进去。”
她领着雁秋使令牌进去,这一回禁军不曾再拦,因着有绿沅这个保人在,即便出了事,责任也不在他们禁军身上了。
二女快步地往宴殿之内行去,绿沅很机灵,事先找到了下人所居的偏殿,果然寻到了陈安。从陈安嘴里得知眼下长公主正在宴殿廊下观赏大打赛,而驸马正在下榻的宴殿寝室内沐浴更衣。
他问明情况,没有去打搅赵樱泓,而是先带着绿沅和雁秋来到了韩嘉彦所在。
宴殿的每一间寝室内都辟了间浴室,内里是一方造型别致的浴池,人可以步下浴池沐浴,由管道统一供给温汤,池中都是活水。
眼下韩嘉彦就在这温汤中泡澡,不过她还是很在意私密性的,将外间门反锁,浴室门窗也全部锁死,并确保不会有人偷觑。
她的左臂方才比赛中为了救赵似,又使了一次劲,不过好在并无大碍,眼下没有任何不适。
这温汤非常舒适怡人,刚刚激烈运动过后的她泡在其中,浑身松弛舒坦,连左臂常伴的疼痛感都消失不见了。
但她并不敢在池中贪恋过多,洗浴干净,就立刻上来擦干身子,裹好束胸,将左臂也重新包扎好,然后套上袍子。
她正干发,准备挽起发髻时,忽闻外间有人敲门,随即传来了陈安的声音:
“阿郎,有一位雁秋姑娘,有要事向您传话。”
听到雁秋的名字,韩嘉彦浑身一震,顿感不妙。她匆忙将还湿漉漉的发丝盘起来,简单用发簪一束,然后连忙开了门出去迎接。
“出甚么事了?”
她望着屋外的雁秋,尽管努力克制表情,可眼神之中的惊色仍然无法掩盖,她此时此刻以为师兄出事了。
“魏小武重伤,寻到书画铺子求援,托我向您传话:有人要害您,公主府被盯上了。提防水军将领,姓孙,是孙绍东的堂兄,千万不要参加竞渡。”
此番话不曾避开绿沅和陈安,因此二人闻言顿时大吃一惊。
韩嘉彦神色却微微放松了一点,随即她询问道:
“小武可有大碍?”
“脚踝断了,头破血流的,被打得很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是和岳克胡一起出去的,岳克胡可在?”
“未曾见到,只有他一人来寻我。”
“好,我知晓了。陈安,麻烦你派人和这位雁秋姑娘走一趟,看顾好魏小武,找到岳克胡。我现在尚不能离去,他二人是因我受伤,必须妥善照料。”韩嘉彦冷静地吩咐道。
陈安立刻叉手躬身应下,对雁秋做了个请的手势,雁秋便随他离开。她有些放心不下地回头看了一眼韩嘉彦,韩嘉彦只是微微笑着,摆手让她放心离去。
待二人走远,她回过头来看向绿沅道:
“绿沅你这是……”
“奴婢……奴婢只是在外偶遇雁秋姑娘,带她进来,奴婢还有事要办,这就退下了。”绿沅慌忙向韩嘉彦叉手行礼,转身就跑。
韩嘉彦张了张口,望着她仓皇跑走的背影,幽幽叹息。
她返身回到了寝室之中,负手徘徊,脑海之中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孙绍东的堂兄,想必那位红队的首领就是,她听闻有人喊他孙指挥。
魏小武与岳克胡是去查找那天金明池夜袭的歹徒的,报信回来,说的是孙绍东要勾结其堂兄对我不利。但实际上对方已然对我不利的,指使者是向太后。
不对……这里面有偏差,魏小武所说的孙绍东勾结堂兄对我不利,和当下向太后指使孙指挥对我不利,并非是同一件事。后者是打算以王诜之事做盾,想让我在万众之前出丑。前者的目的……
不让我参加竞渡……此意是对方要逼我落水,为何?
她一惊,想到了最坏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对方已然洞悉自己的女儿身,多半是因着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看穿了自己与燕六乃是同一人这件事。
但既然对方还需要利用落水来揭穿她的女子身份,这就说明对方还处在猜测阶段,尚不足有证据证明。
这就难怪对方要埋伏在公主府附近了,多半就是想找到她在公主府附近的据点,拿到她就是燕六的确凿证据。
她并不着急返回公主府处理此事,因为此时回去无异于不打自招。
眼下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储物箱子的牢固以及机关锁之奥妙难解之上了,那箱子上的锁,可以说是她师兄机关锁的集大成之作,若是没有在这方面长期的浸淫,不懂口诀,是解不开的。
就算解开了,对方看到了箱子里的燕六装备,也不能无缘无故栽到韩嘉彦的头上。
只是若敌人将此事抖落出去,她的身份在公主和绿沅那里就真的瞒不住了,她二人是目前除了浮云子几人之外,唯二知晓韩嘉彦与撷芳小院之间关联的人。
她不禁苦笑,本来她不曾转移箱子里的燕六装备,目的就在于引导公主发现。如今反倒让敌人捷足先登了。
眼下敌暗我明,敌人要出招,韩嘉彦的应对方式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因为眼下师兄和翟丹不在,她最大的助力一下少了两个,她必须愈发谨慎。她仍然决定按兵不动,通过敏锐观察,料敌先机,以静制动。
不过,还是要预防一手,预先埋一步棋,这棋关键时刻兴许能起作用。她走到书案边,快速写了一封信,将其于信筒之中密封好,盖上钤印,然后将其收在袖子里,步出了寝室。
她返回宴殿辟出来的医药间,宫中太医与御药院的内侍都在此处。她准备找梁从政帮她传信。
可刚走到医药间的廊下,忽闻屋内传来内侍尖利的嗓音,此人正用讥讽的语调说着话:
“……叫你带上五味子,你这人怎的如此愚笨,连这么重要的药材都忘了?这可是官家的保心药。”
“拣药这件事,梁勾当是安排给其他人,非是我的事。”
“不是你的事?你不是御药院当差的?我告诉你梁从政,你别以为你攀上了官家的高枝儿,就能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你真把自己当官家身边的中贵人了,别忘了自己的主业是甚么?侍候不好主子,定叫你知晓甚么才是你的事。”
“小人……小人知错了……”梁从政的声音听着很不甘心。
见他不服气,那尖利嗓音的内侍继续训斥道:“小子,你本不姓梁,你别忘了你自己原来叫王奎。是长公主赐你姓名,才能让你拜了梁勾当做义父。你可莫要忘本!”
“小人知错了……”
“你即刻回宫去,取五味子来!”那尖声内侍最后斥了一句,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过一会儿,梁从政从屋内出来了,身上背着往日里总会背着的褡裢,垂头丧气地沿着廊道闷头往前走。
“梁中官留步。”却不曾想一个温和的声音忽而在身前响起,他一抬头,看到了韩嘉彦立在廊前,眸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韩都尉…”梁从政连忙趋步上前,叉手行礼。
“你原名王奎?哪个奎字?”
梁从政一愣,随即低头应道:“二十八星宿奎星的奎。”
“你是否有个姐姐?”韩嘉彦进一步追问道。
梁从政顿时震惊了,浑身颤抖起来,也忘却了谦卑,目光直直地盯着韩嘉彦,呆然开口道:
“韩都尉怎知……”
“嘘。”韩嘉彦笑起来,竖起手指立在唇边,眉眼弯弯的极为好看。她道:“别声张,你即刻随我来。”
她带着梁从政以极快的速度往宴殿之外行去,及至后来,二人甚至跑了起来,终于在出禁军的封锁圈后,拦住了正准备带领公主府几个将士、内侍往城内赶回去的雁秋。
“雁秋!”韩嘉彦脸不红气不喘,喊住了前方的雁秋。
“六郎?!”雁秋回头,吃了一惊。
“你过来。”她喊道。
雁秋不明所以的跑了回来,其余公主府的下人只在远处等候观望,没有随行。
“来看看这是谁?王奎,还不喊姐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着一侧身,将缩在她身后的梁从政亮了出来,后者此时正弯着腰大喘气着。
他一抬头,看到了眼前的女子。她的容貌,渐渐地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印象重叠在了一起,而雁秋的眼眸不知不觉已然被泪水模糊。
那时她们还都很年幼,因青苗法举债而家破人亡,姐弟俩被债主卖给牙行,双双分离时,眼里留下的最后景象是彼此泪水漫布的面庞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数年来,姐弟俩唯一的念想就是团圆,哪怕能再见一面,也是圆了梦。现如今,梦想照进现实,一时间他们甚至不敢置信。
“阿姊!阿姊!!!呜呜呜……”王奎率先反应过来,瞬间情绪崩溃,大哭出声,扑了上来抱住了雁秋。
“阿奎……我不是在做梦吧……”她尚未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抱住了弟弟。她的弟弟,分离时他还是个孩子,眼下他已然长得这般大了,比她还要高了。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雁秋啜泣呢喃着,如同梦呓。
终年夙愿终于得圆,一时间如在梦中,不可置信。但弟弟身上的温度,与哭泣颤抖,将她拉回现实。她又哭又笑,泣不成声。
韩嘉彦默默走开了两步,眼眶已然泛红。能寻得至亲团圆,真是令她羡慕。如今的她,在这世间孑然一身,已无骨肉至亲了。
如若公主也不要她了,那么她将一无所有,到那时,不若与师兄归隐江湖,再不问红尘。
但眼下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她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努力一下,至少让雁秋家这样的悲剧少一些上演,让天下苍生能够繁荣安定。
她想起了横渠先生那四句振聋发聩、声传四海的教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从未有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与这四句如此契合贴近,此为娘亲所愿,亦刻入她的魂灵。
第九十四章
雁秋拉着梁从政向韩嘉彦下跪敬拜,泣道:“恩公大德,永世难报。”
韩嘉彦连忙将这姊弟俩扶起,安抚二人:“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姊弟俩终于破涕为笑。
待他们情绪平稳下来,该办的事还要继续办。韩嘉彦将信托梁从政送出,收信对象则秘密耳语告知于他。
梁从政此时对韩嘉彦已然铭感五内,暗暗发誓要好好报答韩嘉彦的恩德。却听韩嘉彦悄声道:
“将此密信交与师师家,要李师师亲收。”
梁从政一惊,但甚么也没说,接下密信,决意忠实地执行六郎的吩咐。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绝不会多问。
韩嘉彦立在道旁,目送姐弟俩离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切的预案已经做好,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大打赛已然快要结束,时近黄昏,韩嘉彦缓步慢行,返回宴殿。想必此时绿沅也在等待赵樱泓离开宴殿高台,找机会向她禀报关于在撷芳院中的发现。
韩嘉彦突然起了促狭心思,想逗一逗赵樱泓,算是身份被揭穿的前夕,为自己最后留一点值得珍视的回忆。故而她快速返回寝室,对镜梳好发髻,戴好玉冠。然后加快脚步,返回宴殿廊下,果不其然候到了赵樱泓等一众贵宾的仪仗离开宴殿廊下,往大殿内落座,准备参加今晚的宴席。
此前十二皇子就医的插曲过后,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都已在大打赛开始后不久返回廊下观赛,官家也是在吃药平复心绞痛后,返回了龙座。
此时他们正往殿内而去,绿沅并不在赵樱泓身边。韩嘉彦几步赶上,突然出现在了赵樱泓身侧,将她吓了一跳。
她扭头看了一眼韩嘉彦,见她换了一身衣物,身上有一股澡豆的清香,便知道他已然沐浴过了。
“怎的这么长时间?”赵樱泓问。
“不小心泡晕了。”韩嘉彦小声回道。
“……”赵樱泓愣了片刻,微微抿唇,神色古怪。她有种这人在说胡话逗她的感觉,她可不相信韩嘉彦能泡澡泡晕了,他一定又瞒着自己在忙甚么事。
这人是不是察觉甚么了?
正思索间,没留意韩嘉彦忽而主动牵住了她的手,她一惊,下意识挣了一下,但没挣开。韩嘉彦微笑道:
“樱泓,你若是累了,一会儿宴间早些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这话时,恰好韩忠彦从她们身侧过,闻言不禁侧眸看了眼她们。赵樱泓这才反应过来,忙扬起笑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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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有些乏了,嘉郎你扶着我点。一会儿若敬酒,你可要帮我挡着。”说着改牵手为挽臂,整个人靠到了韩嘉彦右侧身上来。
“好。”韩嘉彦笑容愈发灿烂。
韩忠彦亦笑了笑,自去他的位子落座。
韩嘉彦和赵樱泓落座后没过多久,待官家和太皇太后全都坐定,晚宴便开始了。钟鼓丝竹奏响,歌舞宴乐齐放。一众宾客开始连番祝酒,更有才华横溢的才子现场奉上诗词唱和。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韩嘉彦大放异彩,她成了宴会之上最受欢迎的人物,公卿贵族纷纷前来向她敬酒,她甚至被迫和了一首诗、一首词,没过多久,就饮下了好多酒来。
同时,但凡有向长公主敬酒的,她也出手挡下。赵樱泓在她身侧看她喝个不停,有些心惊肉跳。虽然自己出于其他的目的,说了让她帮忙挡酒,但善良的赵樱泓不想看到韩嘉彦喝多了浑身难受的模样。
“你莫再喝了……”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赵樱泓实在看不下去,小声劝道。
“没事…没事……”韩嘉彦说话已有些不清晰了,但却依旧脊背端直,坐得犹如一面石屏。她半阖着眼眸,神思迷离,看上去已然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嘉郎……”赵樱泓试探着摇了摇她。见她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盖了下来,便温柔着嗓音,在她耳畔劝道:
“困了就趴着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唔……”韩嘉彦含混地应了一声,很是听话地抱起双臂,伏低身子,将头枕在了手臂上。
赵樱泓凑在她身边,见她呼吸逐渐悠长,知晓她睡着了。于是趁着宴会热闹欢畅,无人注意之际,悄然离席,往宴殿侧廊而去。
彼时绿沅已然在廊下等候多时,此前她曾去寻过赵樱泓,因不方便在那么多人并排坐的廊下说事,只是给赵樱泓递了个条子。眼下赵樱泓终于寻着机会出来了,绿沅连忙迎了上来。
二人确认四下无人,绿沅这才把自己的发现都与赵樱泓说了,接着将那张她画下的图纸给赵樱泓看。
赵樱泓看图画上的锁一头雾水,思索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头绪。但那箱子里面显然有非常关键的东西,她必须要打开那箱子。
她将那图纸收好,打算想办法套一套韩嘉彦的话,这人必然知晓那箱子到底该怎么开。
她打发绿沅先回去休息,自己返身跨进侧廊往大殿的通间门槛。刚一步跨入,顿时吓了一跳,因着韩嘉彦就立在通间门边,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嘉郎!你……”她浑身紧绷,极其紧张地望着韩嘉彦,这人刚才不会都看见听见了罢。
“樱泓……樱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一直在找你呢……”韩嘉彦醉醺醺地道。
赵樱泓顿时松了口气,心想韩嘉彦应当是真的喝醉了,并不能意识到当下发生了甚么。于是温声上前,道:
“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儿便回去了。”
“你别离开我太远,危险呢……”说着韩嘉彦又抓住了她的手。
赵樱泓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但心底却满溢温暖。她方才听绿沅提到了,说有人要坑害韩嘉彦,而且还暗中盯着公主府。韩嘉彦已经吩咐陈安处理此事了,看来他那句“泡晕了”果然是糊弄自己的浑话。
但这人醉成这样还想着要保护自己,确实让赵樱泓心生感动。
至于究竟是谁要害韩嘉彦,赵樱泓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她决意使些手段,教训教训这帮敢于欺到长公主府头上来的家伙。
不过眼下趁着韩嘉彦醉酒,是她套话的最佳时机。她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韩嘉彦,轻声道:
“嘉郎很好酒呢,总这般豪饮。”
“不不不……我喝得少……”韩嘉彦迷迷糊糊地回道。
又开始说醉话了,赵樱泓继续道:“你是不是在外头藏了酒,偷偷喝?我好像从未见你在府里这般豪饮。”
“没有……没有的事……”确实没有,韩嘉彦指天发誓。
“嘉郎,我淘到了一个箱子,里面有最美的陈年佳酿。只可惜箱子锁很特殊,打不开,你聪明,你瞧瞧看怎样打开。”赵樱泓将袖中的图纸拿出来,在韩嘉彦眼前晃了晃。
借着身旁的落地高脚铜烛台的光芒,韩嘉彦醉眼迷蒙地望着赵樱泓手里的图纸,她眨了眨眼,双颊泛着醉酒酡红。
“这是什么,一个套一个?”
“啊?”赵樱泓迷惑,看了一眼手里的图纸,没有什么一个套一个呀。这人真是醉得不轻,不会是看见重影了罢。
“樱泓,我们回去吧,我想睡觉……”韩嘉彦不感兴趣地打了个呵欠,凑了上来,张开手臂半揽着她,用脸颊在她额头上蹭,像只大花猫似的。
“你……”赵樱泓想推开她,却又莫名觉得这怀抱好温暖,好熟悉。虽然带着股浓重的酒气,但却很让人安心。韩嘉彦不带任何侵犯的恶意,哪怕醉酒了,手脚还是规规矩矩的,也没趁机占她便宜,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亲昵靠近。
她没有推开韩嘉彦,只是颇有些费劲儿地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再次将图纸举到她眼前,耐着性子劝道:
“现在还不能回去,宴会还没结束呢。乖,你再仔细看看,这箱子怎么打开?”
韩嘉彦有些不耐烦地嘟嘴,眯着眼再仔细瞧了瞧那图纸,末了道:
“这样,这样,再这样,就打开了。”她胡乱比划道。
“你认真点!”赵樱泓真是无奈了,哄孩子般再努力引导道,“咱们就再仔细看一下,你一定认识的,嘉郎多聪明呐。”
这回韩嘉彦好像终于听进去了,认认真真眯着眼凑近去瞧那图纸,还从赵樱泓手中将纸拿了过来。
但下一刻,她就趁着赵樱泓没防备,忽而将那图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吃了。
吃了!
“啊!你快吐出来!”赵樱泓大吃一惊,连忙往她身上扑,抬手要掰开她的嘴巴。可韩嘉彦踮起脚尖,抻长脖子,双手格着赵樱泓,不让她够到自己的嘴。
然后她仰着头飞快嚼了两下,很快喉头动了动,她将那图纸吞了下去。
“你做甚么呀!你怎么能吃了它!”赵樱泓气不打一处来,实在忍不住怒气地用拳头砸向韩嘉彦,这恐怕是温良谦和的长公主平生第一次这样挥拳头打人。
韩嘉彦却迷迷糊糊的,也不反抗,只是用右臂护着左臂,侧着身子,任赵樱泓打。
等她打够了,打不动了,韩嘉彦才委屈地默默道了句:“我饿了。你总是让我看那劳什子纸,我烦了,就吃了。”
你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赵樱泓捂脸,哭笑不得。她就不该问一个醉鬼套话,是她太蠢了。古有王右军以馍沾墨,食而不知,今天这算什么?韩师茂醉酒吞纸?
赵樱泓累了,不想理会这个醉鬼。奈何韩嘉彦又黏了上来,揽住她身子,就往旁边柱子上靠。
“!”赵樱泓被她用手护着后脑勺,一下靠上了立柱,差点惊呼出声,但被韩嘉彦用手指封住了嘴。
“有人来了……表现亲昵点。”她声音听上去分明醉意十足,可眸中却闪过一丝凛芒。
赵樱泓视线向韩嘉彦背后望过去,还真看到了不远处走来了两人,是赵佶,他还牵着一个小侍女,正对着侍女调笑不已。
赵佶本打算带着小侍女往通间里来,忽而打眼瞧见此中已有先客,居然是韩嘉彦和赵樱泓,他显然吃了一惊。眼眸咕噜噜一转,他没急着拉小侍女离开,反而躲在远处观望。
赵樱泓连忙收回视线,往韩嘉彦面庞上在凑了凑,假装二人在接吻。赵佶这小子她是知道的,汴京城公卿贵族之间的好多事都是从他这里传出去的,他若是瞧见自己和韩嘉彦在这里亲昵,多半是会传出去的,这样就能抵消赵樱泓与韩嘉彦不和、还和燕六偷情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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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小子,才十一岁,就开始调戏侍女了,可真是个风流入骨的家伙。
不对啊,赵樱泓忽而转念又想,好你个韩嘉彦,你没喝醉啊?居然还能察觉到赵佶在后方?
她眸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韩嘉彦,对方带着酒气的呼吸微弱地呼出来,她好像在努力闭气,不愿意熏到赵樱泓。但赵樱泓还是不可避免被酒气沾染,也有些恍惚了。
她眸光颤颤地望着韩嘉彦,她的面庞如此靠近,乌黑的眉秀丽英挺,半阖的眸子蒙着一层醉意,朦胧而美好。酡红的面庞带起几分难以形容的蛊惑魅力,轮廓优雅的面庞之上,肌肤细腻光洁。
这人怎么长得这般俊美干净,脸上连一丝胡茬都见不到,真不似男子……
她经不住诱惑一般抬起手指,摩挲她的面颊,想起她吞了图纸又起了气,双手揪住她的双颊往外扯,将她的脸蛋拉扁。看着她面庞古怪滑稽起来,赵樱泓经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呜呜……”韩嘉彦含混地呢喃两声,似是舍不得撤开步子,将额头抵上了赵樱泓的额头,迫使赵樱泓扯她面颊的手松了开来。
赵樱泓一阵心悸,心跳得仿佛要离开自己的身子。
“你这混蛋,你怎么好意思一直抱着我的,快将我图纸吐出来还给我……”话虽这么说,她却将手搭上了韩嘉彦的脖颈。她指尖微微一颤,好像触到了韩嘉彦脖间一层不自然的皮肤。
那是甚么?
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双手却被韩嘉彦攥进了掌中,捧在了心口。只听韩嘉彦恳切仿若哀鸣一般地对她道:
“樱泓,我好欢喜你,我这心已无法回到过去了。”
一言入耳,犹如发烫的温汤灌入了心田,从头顶到脚底一阵发麻。赵樱泓仿若被施了定身术,一时呆然,难以做出任何反应。她痴痴地望着韩嘉彦,震惊地发现眼前人竟突然留下了两行清泪,如此凄美绝然。
“我该如何是好?”她饮泣着,好似在问赵樱泓,却又仿佛在诘问自己。
赵樱泓心口狠狠一酸,咬住了唇,却无言以对。
怎么会这样,你为何会哭泣?你让我……如何是好?
第九十五章
灯影绰绰,酒正酣,一众皆贪欢。赵樱泓却独坐于筵席之上,神思恍惚。
半刻钟前,韩嘉彦好似镜里孤鸾般对着她饮泣,令她手足无措。她竟不知韩嘉彦对自己已然用情至深,一时之间心间微颤,喉头发酸,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那人已然醉得狠了,哭了一会儿,忽而就靠在她肩头闭上了眸子,像是要睡过去的样子。赵樱泓连忙唤来内侍,让他们将韩嘉彦先送回寝室安顿。
她已然没有那个心思去管被那人吞下去的那张图纸了,反正待回府,她就亲自去开那箱子。她就不相信打不开来。
但她眼下要好好处理身边的事,主要是韩嘉彦的事。
他到底是怎么了?或许,只有当他为她时,才能解释这一切。
赵樱泓已然无法克制地去猜测韩嘉彦的身份:
她雪白毫无胡茬的面庞,她脖间那一层不自然的皮肤,她方才醉酒哭泣时不经意流露的嗓音的细微变化,她藏在撷芳小院里的箱子,她与万掌柜的来往,她受伤的左臂,她的疏离与亲昵,她的醉酒与清醒,她的笑与哭,她的一切……本该是一团乱麻,现如今仿佛终于找到了线头,逐渐理出了头绪。
赵樱泓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到官家身侧,敬酒后,靠近官家低声询问道:
“官家,我有一事不明。燕六在夜闯开封府时,是否是受伤了,伤在了何处?”
官家有些微醺,但依然保持着清醒。此时太皇太后已然因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但向太后还在远处接受宾客的致敬,他并不能放松。
“听说是受伤了,裴谡用弩箭射中了她的左臂。”
官家眸光一闪,随即又道:“长姊怎么会突然问起燕六的事?对了,朕正要问长姊呢?前年你车驾遇袭后,是否私下留存了一枚飞针。”
赵樱泓眸光闪动,不答,反倒切切追问道:“官家从何处得知此事?”
“是姐夫告诉我的,姐夫说这事情是你告诉他的。”官家一头雾水地说道。
赵樱泓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锤了一下,面上血色缓缓褪去。
“长姊?你没事吧?”官家疑惑地看着她。
“没事……”赵樱泓强自镇定下来,“我确然保存了一枚飞针,那针就扎在御马的左侧脖颈处。我怕此事有阴谋,或与党争有关,又会牵连甚广,故而私自藏下,未曾拿出来。”
“果然,请长姊将那飞针给朕,朕要派专人去查,一定要查出到底是甚么歹人要对长姊不利。”官家连忙道,“也许是朕冤枉燕六了,真的不是她袭击你的。”
赵樱泓缓缓弯起唇角,那笑容复杂而酸楚。
“飞针待我回府后派人送去宫中。官家赎罪,我有些醉了,先告退回去休息了。”她眸光闪烁地道。
“好,长姊保重身体。”官家温和道。
赵樱泓返身离开大殿,踏上外廊楼梯,候在宴殿之外的媛兮很快就跟了上来。赵樱泓甚么也没有吩咐,只是沉思着走上楼去,最终来到了今次下榻的寝室门口。
有内侍候在廊外,见她来了,忙叉手上前行礼。
“驸马睡了?”赵樱泓问道。
“韩都尉此前醒了,已然自己梳洗睡下了。”内侍回道。
醒了……赵樱泓此时内心陷入彷徨,她的一切猜测,也许此时冲进去质问就能揭开谜底。但她竟然怯了,乱了,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也许不是的,也许都是她在胡思乱想,也许都是在做梦……
她步履迟缓地步入屋中,环视了一下昏黑的屋内,韩嘉彦此时正躺在屏风围起的软靠小榻上,并不登上主卧大榻。一如最开始成婚的那些夜晚,她就睡在赵樱泓寝室的一隅,以屏风隔绝。
“即刻梳洗就寝,轻声些,莫要……莫要打搅嘉郎。”赵樱泓低声吩咐媛兮,声线莫名发颤。
“喏。”媛兮似是察觉到了赵樱泓的情绪不大对,但又说不上来。
夜逐渐深了,她们所居寝殿第三层,抬头望向牖窗之外,便能看到迢迢银汉星河。赵樱泓毫无睡意地趴在床榻上,望着那窗外的星河,又去望那黑暗之中的屏风。
但这一夜,她未曾下榻去看屏风里的人。
……
翌日,碧空万里,朗日昭昭。
今日是骑射大会的日子,官家等一众贵宾在用完朝食之后,要先在射殿举行射仪,随后校场之上才会拉开骑射比拼。
骑射大会,女宾一般并不出席。故而赵樱泓今次是跟随太皇太后、向太后、朱太妃等一众内外命妇往琼林苑踏春赏景。
而韩嘉彦可以选择陪同女眷踏春,也可以选择留在射殿、校场,出席骑射大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次,韩嘉彦选择了后者,而赵樱泓对此毫无意见,甚至暗自松了口气。
今晨赵樱泓起身之时,韩嘉彦就已然起来了,她穿戴齐整,神色如常,丝毫不像是昨夜饮下那么多酒的人,也没有任何宿醉情状。
吃朝食时,赵樱泓鼓足勇气试探地问她是否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韩嘉彦却甚么也记不起来。
“实在抱歉长公主,我昨夜一定是喝得太多了,失态了罢。”她有些惶恐道。
“……”赵樱泓嘴角颤了颤,努力维持住表情。心中却在想:这人一定是在装。她现在才发现这人真是一肚子坏水,丝毫不像表面上表现得那么纯良无辜。
若她真如自己猜想的那般,那就更加可恶了……她不禁捏紧了玉箸,心中却又开始胆怯逃避起来,不愿去面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怯懦,这都不像她了。
朝食用到尾声,陈安前来问安,并汇报了昨日事情的处置结果。魏小武已然得到妥善医治,岳克胡也找到了,同样送到了医馆医治。陈安专门派了人,在公主府附近密集搜索,查找可疑人物。目前暂无抓捕可疑人员的回报。
此外,魏、岳二人遭到殴打一事已报开封府立案缉拿,那些泼皮破落户想必逃不了,很快就能找出来。届时顺藤摸瓜,就能找出幕后指使。
虽然事情尚未完全解决,但也令韩嘉彦和赵樱泓暂时安心。
……
赵樱泓随着女眷队伍向琼林苑而去,她牵着桃滢,仿佛回到了出嫁前的年年春日,在琼林苑中踏春游赏,那时的她还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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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滢又长了一岁,愈发活泼起来,蹦跳不已。赵樱泓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悄声询问桃滢:
“桃滢可还记得之前阿姊马车失控之事?”
桃滢听闻顿时撅起小嘴,这是她不愿记起的回忆,她当时太恐惧了。
“桃滢有和谁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桃滢害怕……”小家伙低着头道。
“有没有和姐夫说过?”赵樱泓再度确认道。
“没有的,要不是阿姊今日提起,桃滢都快忘了这件事呢。阿姊以后也不要再去想了,对身体不好。”桃滢道。
赵樱泓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摸了摸她小脑袋,道:“好,阿姊也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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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此话,她的眸光终于沉凝了下来。既然桃滢不曾告诉过韩嘉彦飞针之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她仍然在慢慢验证自己的猜测,不管多么的不想去面对,但她赵樱泓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只是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是彷徨的,十八岁的她,尚不知该如何处理好这一切,安放好自己的心。她的暂时逃避,来源于发自骨髓的不安。
她决意给自己划一条最后的底线——打开那个箱子,拿到最确凿的证据。在这之前,她暂时不会揭穿一切。但如果那箱子被打开了,一些都被坐实,那她也将退无可退。不论她多么不愿去面对,她也要妥善处理此事。
……
射殿之中,贵宾筵席之上,没有女眷在,官家特意与韩嘉彦坐在了一起。一面观赏禁军的射术比拼,一面聊天:
“姐夫昨日神勇表现,真是令朕刮目相看!今日怎不参加骑射大会了?”官家眸光熠熠道。
“近来肩膀一直有些不适,拉弓射箭颇有些困难,故而作罢了。”韩嘉彦淡笑着解释道。
“即如此,姐夫怎会报名参加明日的骁勇竞渡?”官家奇怪问道。
韩嘉彦眸光一凝,片刻后道:“官家是从何处得知我参加了骁勇竞渡?”
“那自然是从报名名单之上,竞渡的名单,两日前就到朕案头之上了。”官家奇怪道,“姐夫怎会有此一问?”
韩嘉彦笑了笑,一时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要谋害她的人擅自给她报名,她不去便是,也不会有任何实际损失。这些水面下的阴谋诡计,就不要让官家知晓了,他本就身子不好。
但官家何等聪慧,很快看出了其中异常,压低声音凑近道:
“姐夫,你没有报名。这事……是不是向太后的谋划?”
“官家明断。”既然官家猜出来了,韩嘉彦也不遮掩。
“朕这就让人将你的名字除去。”
“官家……此事是不是已经传出去了,我恐怕现在除去也来不及了。”韩嘉彦道。
官家眸光微颤,看向身旁侍候的苻杨,苻杨立刻低下身子,官家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苻杨即刻下去。
没过多久,苻杨回来了,向二人回报:
“昨夜金明池禁军之中已然传遍了韩都尉要参加骁勇竞渡的消息,且有人将竞渡人员名单在军中张榜,开了赌盘。韩都尉与孙指挥是大热门对决,韩都尉的赔率还相当高。”
“这帮家伙……太不像话了!”官家暗斥了一句。他已然知晓孙庆忠是谁了,昨日击球大会一直与韩嘉彦作对的那个红队首领便是。此时孙庆忠恰好也在骑射校场之中,但并未下场比赛,只是负责指挥现场。
听闻自己赔率高,韩嘉彦却笑了起来。
官家有些着急:“姐夫,这样一来,你若不参赛,岂不是要在军中折损名声?这有悖于你参加春游大会的目的。”
“没事,臣眼下……也不是非常需要这个名声了。”韩嘉彦缓缓舒了一口气道。
官家不解,却忽听韩嘉彦幽幽道:
“官家,若有一日,臣向您自请外放,还请您准允。”
官家顿时大吃一惊,不禁问道:“出了甚么事?”
韩嘉彦却不答,只是从座椅上起身,理了理衣袍,郑重地后退一步,揖手躬身,深深拜下:
“还请您准允。”
“朕不允!请姐夫向朕解释清楚。”官家起了怒气。
韩嘉彦没有向他做任何解释,只是道:“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您会清楚原因。”
官家真是一头雾水,昨夜长姊也是这般,突然提起燕六,说话只说一半,总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这夫妻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吵架了?
他想了想,决定迂回一下,道:“朕还是下令除去你骁勇竞渡的报名,只说这是场误会。眼下做些补救,总比不做要强。名声也不至于折损太多。”
韩嘉彦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拜道:“多谢官家体恤。”
“待你想通了,就与朕说说。”官家看着她道。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韩嘉彦与官家的预料。
待到骑射大会接近尾声,官家派下去为韩嘉彦剔除报名的人回报,说是骁勇竞渡参赛者的大名已被挂上金明池畔的英雄榜。眼下一群军校围在榜下护榜,说是上榜无悔,怯战为耻。底下办差的人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去强硬摘下驸马名字,故而回来请示。
而此时,骑射校场之中,大队禁军集结,在孙庆忠的带领之下纷纷肃穆站定。
孙庆忠在阵前,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
“末将孙庆忠,向驸马韩师茂发起挑战,愿与韩师茂在骁勇竞渡赛中一决高下。这是末将的致师书,末将斗胆请官家做个见证,这也是末将身后部众们的愿望。”
话音刚落,他身后将士纷纷跪下行礼:“末将等微愿,还请官家作见证。”
官家大吃一惊,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只能强力压制,无法发作。他不曾想到自己不仅未能保护住韩嘉彦,反倒被逼宫,威权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他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神色沉沉,但还是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文武百官皆列座在校场高台之上,孙庆忠在万众瞩目之下向韩嘉彦发起挑战,无疑将韩嘉彦逼入死路。谁人不知韩嘉彦眼下与官家绑定在一起,挑战韩嘉彦,就是冲着官家发起挑战。
而韩嘉彦身为驸马,本在文武两道皆无出头之日,若是连骁勇竞渡这种娱乐性质的比赛也懦弱怯战,不能给官家长脸,无异于连仅存的皇亲颜面也扫地。
若她韩嘉彦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她非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奈何她还与官家、长公主和韩氏一族深度绑定,代表着这些人的颜面。
她眸光投向坐在不远处的韩忠彦,他此时的面色果然非常难看。
她可以不顾韩氏一族的面子,但官家的皇权若是遭到了贬损,就绝非她所愿。她要尽快让官家树立起权威,如此,大业才能开一个好头。
即如此,那便一战又何妨。就当是离开前,最后再为理想拼搏一次。
她举步而出,朗声道:“韩某人愿接受挑战!”
官家叹了口气,示意苻杨去将那封致师书取了,随即起身,站在了韩嘉彦身侧,厉声对高台之下道:“朕可以为你的挑战做个见证,但尔等僭越挑战之事,又该如何算?”
孙庆忠叩首道:“若驸马赢得比赛,末将等甘愿受罚!”
官家冷冷道:“不论输赢,尔等都犯了僭越之罪,无非是惩罚的轻重不同罢了。尔等就尽管好好比,为自己争取一个近一点的徙地罢。朕要让你们知晓,朕的姐夫,不仅文能高中,武亦不可敌!”
言罢,拂袖而去。
第九十六章
孙庆忠向韩嘉彦下战书之事,几乎一个午后就彻底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勋贵圈子。这件事转瞬就成了万众期待之事,以至于赌盘愈开愈大,愈来愈多的人加入了这场输赢。
但韩嘉彦的赔率不减反增,只因实在是没甚么人看好她能赢。且不说二人在舟楫这一道的经验差距,单论二人的膂力,看体型也并不在一个层次之上。
韩嘉彦多半是必输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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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有喜欢剑走偏锋的人押注在韩嘉彦身上,她在击球赛之上一鸣惊人,显然让某些人对她的潜力十分期待。若是她能赢,那可就赚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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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便是其中之一,他押注在了韩嘉彦身上,只因他觉得韩师此人绝对不会输,也输不起。
赵佶心里清楚,这分明就是向太后在做局要将韩嘉彦整下去。按道理说,他的立场应与向太后一致,毕竟他是向太后养在身边的养子。但他内心深处是十分欣赏韩嘉彦的,还是希望韩师能赢。
至于孙庆忠此等攀附小人,不惜主动给向太后当枪使,赵佶反倒从内心深处有些看不起。
汴京城从来不缺趋炎附势者,但似韩师这等风姿卓绝、文武双全的人物,实在难得啊。
而赵樱泓却感到担忧,深深的担忧。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韩嘉彦肯定也看出来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踩了进去。
她对自己的能力实在太过自信了,有些莽撞盲目了。舟楫竞渡赛绝对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水性难测,陆上再如何神通广大,到了水里也得削弱三分。哪怕韩嘉彦会划船,有体力,也不代表就能赢得竞渡。
但赵樱泓没有试图劝她退赛,因为这件事已经被架到火上,下不来了。而且这场赛,必须要赢,还得赢得漂亮。事关官家的威权是否能树立,韩嘉彦半点不会退缩。
赵樱泓思来想去,还是在赛前晚间,于寝室中与韩嘉彦密谈,询问她可有应对良策。她想要帮她想办法,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强。
但韩嘉彦似乎对明日的比赛早做好了全面的部署,她只是叮嘱赵樱泓,不论明日金明池中发生了甚么,都不要离开水殿的观赛席。
赵樱泓不明所以,但还是应承了下来。韩嘉彦却温和委婉地提出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赵樱泓只得抱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与韩嘉彦各自安寝。
……
三月十七,圣驾临金明池水殿,赐宴,观争标竞渡。
这一日依旧是晴空万里,一大早,烟波浩渺的金明池上舟楫尽出。那都是些漂亮的大船,纷纷挂着五彩飘带,壮丽万分。
水嬉竞渡大会,从早到晚将持续一整日,早间水殿与侧旁宴殿就已然高朋满座,从朝食开始赐宴。
而围湖一整周,更是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汴京百姓,扶老携幼,争抢一席之地,坐下野餐观赛,这便是汴京百姓一年之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不多时,伴随着鼓乐声响,水嬉表演已然开始。
水殿前伸出的水棚之中,排列站立着卫士,靠近水殿的地方,横列着四艘彩船。甲板之上,正有大旗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上演。旁边又列两艘船,上面都是演奏的乐部。
接着又有水傀儡、水秋千等新奇有趣的水嬉表演上场。尤其是水秋千,十分刺激,彩船之上竖起几丈高的立柱,秋千就拴在其上,艺高人胆大的表演人就在那几丈高、底座也不稳定的秋千之上翻转腾挪,做出各种惊人的动作。最终一个高高腾跃,在空中翻转出漂亮的筋斗来,飞身入水。
水殿、宴殿及看台廊棚之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喝彩,直呼漂亮。这可是真功夫、真胆量,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就砸在船板、船榄之上,受重伤。
好在表演有惊无险的结束了,百戏船与乐工船纷纷撤离。此时已然时近中午,今日的竞渡赛总算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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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水军操演要先上演。
只见奧屋之中划出来二十艘小龙船,每条船上都有穿红衣的军士五十人,船头有一人舞动彩旗进行引导,这是“龙头”,由禁军中虎翼级别的军官担任,其中就有孙庆忠,他的小龙船是所有小龙船中的首领。
又有虎头船十艘,同样一艘五十人。每条船上有一个身穿锦衣的人,手执小旗立在船头,其余船手皆一身青衣短打,戴着长顶子的头巾。
这十艘虎头船是由百姓之中不在编制的划船高手组成,也要参与竞渡。不过民不与官斗,二十艘小龙船彼此争标军中头名,十艘虎头船彼此竞渡民间第一,各有各自相应的对手。
不过虎头船也要参与比赛之前的水军列阵操演。
操演开始,在鼓声之中,二十艘小龙船牵引着一艘大龙船从奥屋之中驶出,渐渐来到了水殿之前开阔的水面之上。
这大龙船长大约三四十丈、宽三四丈,头尾龙鳞龙鬣,都是雕刻或镂空并加以镶金装饰,船板之上刷着锃亮的红漆。船身两侧各排列着十间舱室,内里可以乘坐贵宾,其中还设有皇帝御座。
皇帝可以选择在水殿之上观战,也可以选择上船。不过自从官家登基,就不曾真正上过那艘大龙船,都是在水殿之上观战。
接着二十艘小龙船带领着十艘虎头船,开始围着大龙船打转,意味着大军、万民向天子拜服。
就在这样的簇拥之下,大龙船来到了水殿之前,停泊而定。众小龙船、虎头船逐渐散开,各自向湖中而去。
红旗招展,在大龙船之上水军将领的指挥之下,二十艘小龙船、十艘虎头船各自均分为两阵,十艘小龙船领着五艘虎头船,彼此列阵相对,在湖中操演水军阵法。
忽而鸣锣,两军前出,彼此旋行,搅动湖中央形成一个圆形的船阵,谓之为“旋罗”。
忽而又击鼓,两军分离,各成圆阵,旋转成两个“海眼”。
再三展旗,两军交叉相错,互相咬住,谓之为“交头”。
待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军阵操演结束,小龙船与虎头船逐渐退到西侧湖边,湖中出现了一些工船,在湖中布置插着红旗的浮标,拉出船只的赛道。
终于龙舟竞渡即将开始。率先开场的是军中二十艘小龙船的竞渡。拢共分出四个赛组,每组五艘船,率先夺标为组别第一。随后组别第一的四艘船再赛出真正的军中第一。
其次是虎头船的竞渡,十艘船分两个赛组,每组五艘争第一,随后组别第一的两艘虎头船再竞夺民间第一。
有兵士持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其顶上挂着锦旗与银碗,就插在大龙船的龙首之前,这里也是赛道的最尽头。谓之为“标竿”。所谓夺标就是第一个冲到标竿前,取下标竿之上的锦旗与银碗。
第一组小龙船到位,对齐船头。水殿观赛台之上,官家手持一只黄色旗帜,摇晃了两下,下方的指挥船收到了指令,立刻挥舞大红旗,伴随着一声响亮鸣锣声,五艘龙船齐头并进,在激烈的鼓声指挥下,桨手整齐划一地划动船桨,呼喝着号子,破开水浪,向前急速进发。
金明池瞬间沸腾了,不论是水殿、宴殿之上的天潢贵胄、达官贵人,还是沿池席地而坐的老百姓,纷纷站起身来,发出热烈的赞美和鼓劲儿声,跟着呼喊号子,手舞足蹈,欢快而紧张。
这一片热闹之象似乎与官家、赵樱泓无关,因为此时已有内侍前来传话,请韩嘉彦去做竞渡准备了。这姊弟俩,包括朱太妃,都忧心忡忡。韩嘉彦此去竞渡,不知会遭遇甚么暗算,实在是令人担忧。
赵似和桃滢年纪还不大,不大明白这里面的龃龉,只单纯以为姐夫又要大展神威了,兴奋地给韩嘉彦鼓劲儿。
韩嘉彦笑着摸了摸他俩的头,然后向官家、朱太妃揖手行礼,最后看了一眼赵樱泓,留给她一个安抚般的温和笑容,便转身下水殿而去。
“长姊放心,姐夫心中自有估量。”官家见赵樱泓的眼神就黏在韩嘉彦离去的背影之上,出声抚慰道。
“我只是怕……”赵樱泓的话说了一半,却又一次没有再说下去。
……
激烈的龙舟竞渡,军中第一与民间第一均已角逐出胜者。今次的军中第一,由孙庆忠率领的小龙船蝉联。
孙庆忠满面红光,意气风发,整个人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似乎官家对他下达的贬谪徙官之命,未曾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接下来,骁勇竞渡即将开始,这比赛的受欢迎程度可是丝毫不亚于龙舟竞渡的。观众们爱看的就是骁勇力士赤膊上阵,看这些力士身上的刺青花纹以及壮硕的身姿,这些力士划船之时,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力量之美。
骁勇力士们的舟船,是由一块整木凿出来的独木舟,其形状犹如鳅鱼,非常细长。桨手坐于船中,手持宽浆,两侧交替划水前行。
孙庆忠将上半身袍子褪下,扎在腰间,露出一身雪白的皮肤。此人生得极其壮硕,但奇怪的是身上毛发很少,也许是故意剃得极其干净,方便泅水。他满身的刺青,背上一双腾跃的鲤鱼,胸腹间布满虎豹兽爪,在雪白的皮肤反差衬托之下,显出极端的冲击力。
他直接扛起了属于他的鳅鱼船,走下水去,在水中腾身上船,动作矫健,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其余骁勇竞渡参赛者,也大多是这样的壮汉,各个魁梧善战,大多出身水军。
但也有爱好骁勇竞渡的公卿贵族参赛,比如开国大将的后裔之中,就有两人,自幼舞枪弄棒,爱好这类事。
唯独韩嘉彦,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她相对之下,看上去是如此的纤瘦,也不裸露上身,一身黑衣裹在身上,用布腰带在腰间缠得紧紧的。她带了一顶黑布头巾,将发髻都保护起来。正蹲在自己的鳅鱼船边,检查船身。
嗯……果不其然,这船被动了手脚,船底很不起眼的地方有凿痕,这要下水,恐怕会立刻进水下沉。而她的桨板也有点问题,太轻了,若是大力划水,或是被别人的桨板碰撞上,恐怕会有折断的风险。
她即刻举手,示意一旁的裁判给自己更换鳅鱼船和船桨。那裁判见状,连忙惶恐躬身揖手,慌里慌张命人抬来了新的鳅鱼船和船桨,韩嘉彦又是一番检查,确认无误,才终于下水。
她下水时显得有些笨拙,像是不熟水性一般,扶着船走入水中后,爬了半天才爬到了船上坐稳,看得旁边的对手发出了嗤笑声。
她却浑不在意,仿佛旁若无人一般,聚精会神地摆动了两下桨板,似是熟悉这鳅鱼船的特性。
她是最后一个到位的,因为中途更换船,耽误了不少时间。故而匆忙间,旗帜挥舞,鸣锣声十分突然地敲响。
大批骁勇霎时奋力划动船桨冲了出去,战鼓雷鸣般奏响,桨板在水中的划动仿佛压着节奏。十多位精壮的军中汉子赤着上身,爆发出凶猛的力道,手中双头桨在身侧溅起白花花的水浪。
几乎眨眼间,最快的舟船就冲到了赛道的三分之一处。不过最快者却并非是孙庆忠,只因他身上还带着其他的任务。
而韩嘉彦的船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最后,她正在适应鳅鱼船的特性,这是一个必经过程,她可是第一回 上这种两头尖尖、十分狭长的独木船,这船的平衡十分不好掌控,必须要摸索一番。
她划出去约莫两三丈远,船身摇晃了好几下,船头都跑歪了,差点跑到别的赛道去,引发了岸上一片哄笑声。但最终她还是以惊人的领悟力、学习力和身体素质,迅速掌控住了这艘鳅鱼船,开始找准方向加速。
骁勇竞渡并非仅仅是比拼速度,更比拼的是水上的厮杀和战斗能力,最快抢到标竿不代表就赢了,要在后续残酷的肉搏争夺之中支撑到最后,将标旗插上大龙船的龙首之上,才算是赢到了最后。
所以第一个抢到标竿的人,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要知道从低矮的鳅鱼船爬上大龙船龙首,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龙首之上只是垂下了一根绳索供人攀爬,就算抢得再快,爬绳子的速度也会慢到足以让后来者追上。
所以韩嘉彦不急,她的策略便是先坐山观虎斗,寻机坐收渔翁利。
不过有个人比她还要不急,孙庆忠在前方竞渡的队伍之中也落后了,他还在放缓速度,并回头观察韩嘉彦的动向。
韩嘉彦注意到了他,唇角挂上了冷笑。
第九十七章
韩嘉彦试了试自己的左臂,目前的状态不好也不坏,划桨要使的劲儿会带起一些疼痛感,但不强烈,在忍受的范围之内。
她慢吞吞地划到赛道二分之一的位置,而此时前方龙船之下已然打做了一团,那大龙船龙首垂下的长绳之上挂了好几个人,正在彼此拉扯,不时有人从绳子上被拽了下去,落入水中,而又有新来者抓住绳索攀了上去,看来短时间内很难分出一个结果来。
而就在赛道二分之一处,韩嘉彦终于追上了前方几乎要停下来的孙庆忠。孙庆忠见她赶上,立刻划桨追上,并偏转了船头向她撞去。
韩嘉彦拨转水流,将船身迅速推开,船身在水面上巧妙地转了个圈,躲开了这偏头一撞。但躲开是躲开了,却没避免孙庆忠也一推水浪,船身反贴了上来。两船眼下并行在水面上,互相接舷,船侧已然碰在了一起。
孙庆忠手中的桨也向韩嘉彦劈头盖脸地打来。
水殿看台之上,赵樱泓倒吸一口凉气,咬唇捏紧了袖边。这比赛太凶险了,若不是韩嘉彦参赛,她压根就不会来观赛。而如今,更是愈发心惊肉跳。
韩嘉彦冷静地用自己的桨板接下,嘭嘭嘭几个来回,韩嘉彦的虎口已然被震得发麻,这家伙双臂力量吓人,挥舞双头桨打起人来虎虎生风,力量逊色不少的韩嘉彦一时之间只能勉强招架。
而且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从左侧与韩嘉彦接舷,逼迫韩嘉彦在船上只能向左侧扭身与他对打,结舷之后他一直保持着左侧贴近的位置,与韩嘉彦的船并行着在湖面上打圈圈,并不断从左侧对她发起攻击。
这迫使韩嘉彦只得以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拧着身子,以一个十分难受的身体姿态接他的招。她左手本就受伤,眼下作为前方的防御手,更是难以长久支撑。
二人在对打的同时,还要不停地保持船身稳定,避免身体的前冲后仰造成船只倾覆,这显然将对战难度增长了无数倍。
熟悉水性和船性的孙庆忠,在这一方面如鱼得水,身子稳稳当当坐在船中,船桨如臂使指。
但韩嘉彦就难受了,她不断承受大力挥桨的击打,身子越发向后仰,以至于船不断的出现向后倾覆的风险,导致她必须不断地收桨,用桨去反击水面,制造一个反冲力,来控制船只的倾覆角度。
这就在孙庆忠密集的挥舞击打之中落了下风,好几次差点被桨板砸中,她都是努力偏转身子才躲了过去,惊险无比。
这一幕幕险象环生,看得水殿看台之上的赵樱泓、官家和朱太妃手心直冒汗,神色无比紧张。官家甚至已经吩咐底下人做好急救的准备了。
韩嘉彦似是有些恼了,左臂愈发明显的疼痛,加上一直扭着身子别扭地接招,都迫使她必须尽快破解眼下的困局。
她找准一个时机,待到旋转并行的两条鳅鱼船背对大龙船的方向时,韩嘉彦忽而出其不意地从坐在船中的姿态一个挺立,起身变做了单腿跪姿的状态,同一时间胯部一拧,身子一转,整个人在船中的方向从背对大龙船变成了面对大龙船,船桨向后一拍,砸在了孙庆忠背上,形成了一个反推力,黏在一起多时的两艘鳅鱼船终于分离了开来。她接着以单膝跪姿开始奋力划桨,脱开了孙庆忠的粘黏。
“好!”场外顿时爆发出惊叹的赞美之声,这一招船不动人动、换尾为首实在太漂亮!
孙庆忠忽而被甩脱,还被反砸了一船桨在背上,却不怒反喜。他就是为了迫使韩嘉彦从船中起身,才会这么做。一旦起身,重心上抬,平衡将更难以控制,这就离落水不远了。
韩嘉彦以跪姿奋力划出去一段距离后,刚准备改回坐姿,就见后方孙庆忠已然以蛮牛般的力量与惊人的控水控船能力迅猛地追击了上来,一船桨就从她后背招呼了上来。
还来!
韩嘉彦咬牙,将跪着的右腿也立了起来,在船上扎稳马步,将船桨当做长枪,左臂在前控住“枪”的方向,右手在后握住桨尾,挑开孙庆忠呼来的桨,随即枪出如龙,狠狠戳到了不及回防的孙庆忠右肩膀之上。
这一桨本该戳在他的脸上,奈何这家伙还是偏过身子躲了一下。不过这桨吃下去,他也不好受,打在右肩之上,顿时让他痛得面容扭曲。
但这个家伙咬牙狞笑,忽而狠狠用桨板在水中一捣,巨力掀起极大的水浪波动,韩嘉彦脚下的鳅鱼船顿时狠狠打晃,孙庆忠趁她努力控制平衡之机,桨板从水中向上一挑,打在韩嘉彦鳅鱼船的侧舷边沿,这一下顿时导致韩嘉彦的鳅鱼船彻底倾覆,翻转过来扣在了水面之上。
而韩嘉彦也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嘉郎!”赵樱泓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立刻回首看向身侧的官家,“官家,救人!”
“长姊……再等等,再给姐夫一点时间。”官家安抚赵樱泓,但实际他自己此时也是一身冷汗,也是强自镇定。
今晨,韩嘉彦前来秘密觐见,千叮咛万嘱咐,不论金明池中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争斗,韩嘉彦如何落在下风,都不要终止比赛。
向太后一言不发,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湖中的比赛。太皇太后望着着急万分的赵樱泓,幽幽叹了口气,道了声:
“樱泓,你坐下,莫要这般着急。”
“可是祖母……”
“安心看比赛,输赢自有定数。”太皇太后道。
赵樱泓无法,只得咬牙坐了回去。她想起了韩嘉彦的嘱咐,不论池中发生了甚么,都不要离开水殿观赛席。
你到底有何应对之策,真是磨折人心。她双唇抿成了一道线,眸光却倔强地盯着下方的湖面。
而此时的赵似和桃滢,都不敢继续看了。赵似捂住了妹妹的眼睛,自己神色张皇的望着湖中。
这一回……姐夫还能施展出神奇的能力,逆转困局吗?
湖中,韩嘉彦落水后再也没有冒头,孙庆忠犹如一头老虎巡视领地一般,在她落水的地方划桨盘桓了许久,注意观察着水中的动向,似是随时准备给冒头的韩嘉彦砸一船桨。这家伙心思全不在比赛之上,竟有一种要弄死韩嘉彦的意图。
孙庆忠不断地划动船只,是为了防止韩嘉彦在水下靠近,但时间过去了好久,韩嘉彦还是没有冒头,孙庆忠有些急了。他发热的大脑此时终于降了降温,想起自己的任务是让韩嘉彦落水,迫使其不能夺标,可不是杀死他。
这要是闹出人命来,他可就不是徙官的下场了,那是要掉脑袋的!
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忙将船桨往船上一搁,纵身跃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要去救人。
可刚一下水,睁开眼看清水底下的景象,他就大吃一惊。韩嘉彦人就躲在自己倾覆的鳅鱼船之下,并且利用船舱与水面之间形成的空腔,一直踩着水直立其下,以获得长久的呼吸。
她终于静候到孙庆忠落水,于是做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扶住翻覆的鳅鱼船的船舷侧边,发力以极快的速度将船边向上一推,船咕噜一下翻转了过来,又因速度太快,水来不及进入舱中,船舱依然保持着相对干燥的状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她捡回了不远处自己的船桨,左手抓船舷近侧,右手抓船舷远侧,将船狠狠往肚子底下一压,同时双腿配合着在水中狠狠一踩水,整个人轻身上了船,比之赛前湖边上船时,动作不知轻盈飘逸了几许。
倏然之间黑衣青年飒然上船,她周身头巾、衣袂飞溅起的水花似乎都被阳光折射出别样的色彩,面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
“哇!!好!!”全场霎时被感染了,爆发激动无比的欢呼尖叫声。
“漂亮!”官家从龙椅上跳了起来,满面红光的振臂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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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终于喘息起来,只因她方才已然忘却了呼吸。
“啊啊啊啊!姐夫!冲啊!”赵似和桃滢两个孩子将双手捂在嘴侧,撕扯着嗓子大喊,完全不顾皇子公主的仪态了。
向太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韩嘉彦划动船桨,迅速驶离原地,向着大龙船发起冲锋。这一下的速度比之前半赛段,快了又不知几许。
而被戏耍了的孙庆忠怒意滔天,愤怒地在水下要去抓韩嘉彦,奈何韩嘉彦动作太快,他的游动速度并不能追上。
待到韩嘉彦都跑了,他愤恨却又无法,只得又返身游回去自己的船边,再上船追击,这一来一回顿时被彻底甩下,再也无法追上。
彼时大龙船之下已然形成了相对明确的战况,已有一个将士夺旗并爬到了绳索的中段,他的下方,还有两个人缀在绳子上,第二名抓住了第一名的腰带死活不撒手,第一名奋力向上爬,脸憋得通红,他觉得自己裤子都要被拽下来了。
第二名还在与第三名彼此角力,互相踢踹、抓拿,真是好不热闹。
而其余人均已落水,也体力耗尽,失去了夺标的能力。一些人泡在水中看热闹;一些人扶着船漂着,满脸不甘心;还有体力不支或受伤的,不得不提前上岸。
而就在此时,场外的山呼海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愕然地回头看去,就见一艘鳅鱼船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船上人一身湿透的黑衣,头上还紧紧裹着黑巾,正是韩嘉彦。
他们张大嘴巴,看到了一连串让人震掉下巴的动作。韩嘉彦在距离大龙船还有一定距离时,已然不再划桨,整个人忽而从船上腾身而起,利用船只前冲的惯性,带动她向前跃起,她脚底下仿佛安装了弹簧,整个人从船中猛然弹起,直接跃到了第三名的上方,并踩着他的脸,抓住第二名的腰带就往上爬。
这第二名、第三名打得正酣,没防备突然窜出来一个人,这人几乎是飞上来的。第三名被一脚蹬在脸上,霎时一懵,落下水去;第二名也被狠狠一拽腰带,手一脱力,从绳索上翻了下去。
韩嘉彦借助这一踩一拽的力道,运起轻功,二次腾身,又蹿上去一大截,霎时抓住了第一名的手臂。第一名眼瞅着还剩下一小节绳索,爬到顶就触到龙首了。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个搅局之人,自然又惊又怒,立刻肘、膝向韩嘉彦招呼过去。
奈何韩嘉彦比他能打多了。她左手抓紧绳索,左脚将绳索一挽,做出一个绳环踩住。只用右手右脚与那第一名对打,不仅迅速接住了他的所有攻击,还闪电般出手,立起指骨,一拳戳在了那第一名的腋下,也不知击中了甚么穴道,那第一名霎时浑身一麻,双臂脱力。被韩嘉彦一把夺过咬在嘴里的锦旗,一脚给踹了下去。
这一二三名在绳索上耗掉的体力太多,韩嘉彦后来居上,闪电般迅速占据优势。
她有点嫌弃地抓着那被人咬出牙印子的锦旗,犹豫了一下,将锦旗插在后颈衣领之中,继续向上爬。
眼看就要触到龙首了,忽而绳索剧烈晃动起来。原来是趁着方才在绳索上争斗的工夫,后方孙庆忠赶到了。这家伙满面杀意,以双臂恐怖的巨力,如猿猴一般拽着绳索急速向上爬,连双腿都不用,与韩嘉彦之间的差距在迅速拉近。
一连串的争斗下来,韩嘉彦的体力消耗是巨大的,此时的她已是强弩之末。耐力有余,爆发力却所剩无几,左臂越来越刺痛,严重影响到了她攀爬绳索。
但她此时依然无比镇定,所有的情况均在她的推演之中。眼见着孙庆忠已然追到了她脚下,并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脚踝。她忽而上演金蝉脱壳,脚上靴子突然脱开,趁着孙庆忠一把抓空,身形不稳之际,又一次一脚踩在了孙庆忠的脸上,借着反推力再度向上一窜。
终于绳索到头,韩嘉彦用右臂攀抱住了龙颈,现在只需翻身爬上龙首,插上锦旗,她就赢了。
孙庆忠却发狠,脱开绳索向上一跃,一把拽住了韩嘉彦的左腿。整个人抓着韩嘉彦悬吊在了龙首之下。
全场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万众心惊。
韩嘉彦本要勾上去的腿霎时又被拽了下去,幸而她左右手齐上,奋力攀住了龙颈。虽然没摔下去,但孙庆忠实在太重了,她攀着龙颈的双臂已然开始发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偏生的那插在后颈的锦旗这时候滑了出来,落了下去。
孙庆忠大喜,以右手死死拽住韩嘉彦的左脚踝,空出左手就要抓住那落下的锦旗。但锦旗却在距离他指尖只有几寸的位置停止了下坠,只因韩嘉彦空出了左手抓住了锦旗,没让它掉下去。
孙庆忠发狠,尝试着拽住韩嘉彦的脚踝往上爬。虽然到这个时候,他也没甚么体力了,但到底是双臂力量优势太大,依然还能挣扎着向上爬。
他现在想法很简单,把韩嘉彦拽下去,两败俱伤也好,总之不能让他夺标。
韩嘉彦似是也已然无力反抗,只能凭借惊人的耐力和意志力吊在龙颈之处,浑身都在发颤。但她两只手都攀不住,何况只剩下一只右手。
眼瞅着她就要抓不住了,孙庆忠心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还是把这个滑不留手的韩六给拿下了。
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韩嘉彦为什么要裹那一圈厚厚的腰带?他又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韩嘉彦不将锦旗插在腰带里,那样不是更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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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抓住韩嘉彦的腰带之时,那腰带忽而断开了,毫无预兆,令人错愕。孙庆忠手上一空,霎时感到韩嘉彦离他远去,不,是他在急速下坠,狠狠拍在了水面上,落入水中。
韩嘉彦身上的腰带没了,但黑衣还在,她顿时浑身轻松,最终爆发出仅剩的一丝力量,腰腹用力带起双腿,勾住了龙颈。
她终于骑上了龙首。
她浑身颤巍巍地趴在龙首之上,半天没缓过气来。四周似乎都安静了下来,直到她用颤抖的左手将锦旗插在了龙首之上。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掌声。
第九十八章
“嘉郎……媛兮,我们下去,去找嘉郎。”当韩嘉彦将锦旗插上龙首之时,赵樱泓的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她实在无法看着那人在场上拼命,自己却坐在看台之上无动于衷。
“可是……长公主,阿郎不是叮嘱我们不要离开看台吗?”媛兮有些迟疑地问,“咱们眼下下去,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能有甚么危险?嘉郎之所以不让我们离开看台,只是因为这比赛她需要以弱胜强,我若因为心焦下去终止比赛,会打断她的计谋施展而已。眼下比赛都结束了,又有甚么不能下去的。她眼下一人在龙船之上,无人照应,该如何是好?”
赵樱泓以巾帕拭去面上的泪水,不由分说地起身向官家、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行礼。在三人点头应允之后,就往台下走。
媛兮连忙招呼绿沅和两名内侍跟上,赵樱泓几乎是一路小跑下了水殿,带着一众仆从来到水殿下的水棚之中。立刻有禁军将士迎了上来,叉手行礼。
“拜见曹国长公主。”
“驸马呢?”赵樱泓急切地问。
“回长公主,驸马已被人接下大龙船去了。”
“谁?被谁接走了?”赵樱泓满脸疑惑,怎么有人比她赶来还快?韩嘉彦的身边人魏小武眼下不在,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公主府的人。而自己就是公主府最快赶来的人,府里竟有人比她还快?
“小人也不知……但看穿着内侍的服装,似就是公主府的人?”这军校也是一头雾水,他以为接走韩嘉彦的人就是公主府的人。
“他们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只知道似是往宴殿的方向去了…”军校小心翼翼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一时无语,也难怪这军校一问三不知,这事确实十分莫名其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返身走出水棚,四处张望了一下,对身后的仆从们道:
“分头去找,应是走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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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仆从们各自分头往水殿附近去寻,赵樱泓带着媛兮去了宴殿。军校口中的宴殿指的是金明池畔的宴殿,是文武百官观赏金明池竞渡的地方,而非是宝津楼南他们下榻的宴殿。
赵樱泓领着媛兮寻到了宴殿,问了好几个负责宴殿事务的内侍与宫女,都不曾见到韩嘉彦在哪儿。
正没着落间,忽而不远处,绿沅急匆匆跑了过来,领来了一个小内侍。
“长公主!他说他看到了…看到阿郎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道,随即将那小内侍往前推。
小内侍在赵樱泓急切追问的目光之下惶恐地叉手,拜道:“回…回长公主,奴婢瞧见韩驸马在几个内侍的搀扶簇拥之下,往…往琼林苑去了。”
赵樱泓即刻带着媛兮、绿沅往琼林苑去,心中愈发疑惑:这人为何要跑到琼林苑那么远的地方去?
待她急急忙忙跑到琼林苑,一下又没了方向,想了想,还是三人分为左中右三条线路各自去搜寻。若没找到,再于原处会合。
赵樱泓独自走中路,沿着石径,穿过一片如落霜挂雪的梨花林,最终在花道的尽头看到了一处六角飞檐亭,亭外,三个穿着内侍服的人正匆匆忙忙抱着一些物什离开,赵樱泓定睛一瞧,其中一身材比较魁梧高大的内侍手中抱着一卷长布、几根支架,那似是布帘;另有一身材娇小瘦弱的人手中提着个黑包袱,包袱底下还在滴水,那里面似是装了什么湿透了的物什;还有一人挎着个医药箱模样的箱子,还很年轻,不足十五岁的模样。
三个内侍匆匆忙忙自亭边离去,不曾注意到藏在梨花间的赵樱泓。
赵樱泓愈发疑惑,缓缓举步靠近亭子,就见韩嘉彦坐在亭中。这人已然换上了一身干爽的靛蓝锦袍,发丝还有湿润,但也梳成发髻,一丝不乱。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之上,双手自然放在膝上,闭着眼似在养神,神色倦怠,满身疲乏。
“嘉郎……”赵樱泓走入亭中,立在了她面前。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可见到了却又开不了口了。
“长公主,来了啊。坐罢。”韩嘉彦似乎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睁开眼温柔地看着她。
“你…可还好?”赵樱泓依言坐在她身侧的石墩子上,斟酌半晌,还是打算先问她的身体状况,方才那么激烈的竞渡博弈,实在将她看怕了。
“无事,我坐会儿,坐会儿就好。”韩嘉彦缓缓道,她说话的气力已有很明显的不足了,连面色都已发白。
二人沉默了下来,赵樱泓的眸光打量着她,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在她心间,她觉得眼前这人似是要走了,远去某个她所不知的地方。
这感受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她的心,让她感到惶惑不安。
“嘉郎怎么突然到琼林苑这么远的地方来?比完赛怎不回住处沐浴休憩?”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三个内侍……”
“长公主,你看眼前这梨花,多美啊……”韩嘉彦却忽而打断了她的询问,仿佛叹息一般地说道。
赵樱泓哑然,眸光颤颤地望了一眼她,转而又望向眼前的一片雪白的花海。
“在这片梨花海的尽头,有几株早梅,这个时节花瓣已凋谢成绿了。”韩嘉彦继续道,“那几株梅,是我父亲当年高中后游琼林苑之时,亲手植下的。我们相州韩氏,以梅花为一族象征。这梨花以花海团簇成群为美,但梅花不然,梅以韵胜,以格高,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谓之‘梅韵四贵’,横斜疏漏,意蕴高远。
“我自上龙虎山后便是孤身一人,鄙陋粗疏,不敢以梅自喻。一心也想结交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友,有明德圣君提携,报国有道,一展宏图。然而……天不遂人愿,即断绝前途,又遭人排挤,即如此,还不若做一支梅,凌寒独自开。
“但我望着眼前团簇的梨花海,也会艳羡啊!”她长长一叹,赵樱泓忽而被这一句长叹触动心弦,眸中浮现泪光。
就听她眸光熠熠地望着那片梨花继续道:“在那几株梅的更远处,有一株樱花树,好高大一棵,植在泉旁,这时花开得最美,粉色的樱瓣落雨一般,点缀在清澈的泉水之上,令人心旷神怡。相比之下,梅树真是不起眼得紧。梅树终日里仰望着远处的樱花树,只觉可望而不可及。”
“樱花虽美,花期苦短。梅花总是早樱花一月开,似是永不能相见。”赵樱泓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悲伤情绪,缓声说道。
“相见终有时,长公主,我在那樱花树上绑了个锦囊,里面有一样送你的礼物。你去取来看看罢。”韩嘉彦微微扬起笑容道。
赵樱泓踟蹰,半晌未动。韩嘉彦仿佛鼓励又仿佛催促般再道:“去罢,去取来看看。”
赵樱泓终于起身,却看着她:“你不与我一起去吗?”
“我好累,站不起身,容我歇一歇,长公主自己去罢。”韩嘉彦笑容之中似是带上了几分苦涩。
赵樱泓迟疑着,终于还是独自迈步出了六角亭,沿着石径继续向前,穿过梨花海,她确然看到了散植在梨花林子旁的三株梅树,绿意盎然。
梅前一道石径横陌,在石径的对侧,确然出现了一株在池边盛放的樱花树。
赵樱泓仰首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怔忪。原来娘亲怀自己时做梦看到的场景,就存在于现实之中,自己来过琼林苑这么多回,怎么从未见过这株樱花树?
兴许是因为她从来只跟随太皇太后、向太后所走的道路,并不敢随意乱走,又也许是她每每来琼林苑,都无心赏景的缘故。
赵樱泓的心在砰砰直跳,她确然看到那樱花树的枝丫上,挂着一个锦囊。而且就挂在她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她将那锦囊取下,打开后取出其中的物什。这是一支梅花簪,纯银打制成簪身,簪头是两朵盛放的梅花,梅心用红玉点缀,做工极其精美漂亮。赵樱泓见过太多的珠宝首饰,这支簪子乍一看似是并不显眼,可她却莫名感到这簪子的非同寻常。
韩嘉彦大费周章引自己到此处来,总不至于只为送自己一个簪子罢。她仔细研究这簪子,突然发现簪头两朵梅竟然可以取下,簪身内里是中空的,簪头一取下,便带出塞在里面的一张纸卷。
她忙将那纸卷展开,便看到内里用蝇头小楷写了如下内容:
【哑铃大头进前孔,横梁靠上两侧平。
山字大边右下行,进入正面留一空。
抬起山字左移三,听到哑铃落空声。
提起哑铃前移山,落下哑铃继续行……】
这是……口诀?!难道是开启那箱子的口诀吗?
赵樱泓仿若被雷劈中,半晌无法动弹。那些蝇头小楷仿佛变作了蚂蚁一般,从指尖爬上心头,啃噬她的内心。
不好……嘉郎她……她连提起裙摆,往回跑。
当她急急忙忙跑回亭中时,韩嘉彦却已飘然远去了。她忽而无法克制地呼喊出声:
“嘉郎!嘉郎!!!”
她发觉自己的声线竟然如此声嘶力竭,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将不远处还在找韩嘉彦的媛兮与绿沅吸引了回来。她们忙过来扶住赵樱泓,却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长公主?!出甚么事了?”媛兮被吓到了,惊声问道。
“嘉郎,嘉郎刚刚还在亭子里,她去哪里了?”
“阿郎?我们没看到他呀。”
“她走了,找她回来!”赵樱泓泣不成声。
“甚么?走了?”媛兮和绿沅满脸的莫名其妙。
但赵樱泓却因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无法成言,只是不断呼喊着韩嘉彦。二人无法,只得扶着赵樱泓,三人匆匆忙忙跑回水殿,恰好遇上御驾转移至宴殿。
黄昏已至,夜幕降临,宴殿之外,正有内侍点灯,宴殿之内已然坐满了宾客。
赵樱泓找了半晌,竟无人瞧见韩嘉彦。她见主座之上只有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在,官家并不在,心中生疑,忙又问苻杨在何处,便有内侍匆忙领着她去寻苻杨。
找到苻杨,果然便找到了官家。彼时官家正在宴殿后的待客间内,这里环境相对私密,赵樱泓赶到时,苻杨向她行礼,神色之中有些苦涩。
“官家在里面?”
“回长公主,官家……眼下情绪不大好,不愿见人。”苻杨犹豫着道。
“他方才见了谁?可是驸马?”赵樱泓追问道。
“回长公主,官家方才确然见了韩都尉……”
“她在哪儿?!驸马在哪儿?”赵樱泓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逼问道。
苻杨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赵樱泓,已然被惊住了。但他还是镇定心神,口齿清晰地回道:“驸马已向官家请求外放,官家也同意了,眼下已然跟随韩府的车驾离开金明池了。”
赵樱泓仿佛被当头一棒,呆然在原地。
“长公主……”她身后,媛兮和绿沅一脸惶恐,泫然欲泣。
赵樱泓终于垂下眸子,落下泪来。她此时衣乱钗歪,神色委顿,好似遭受了甚么巨大的打击。苻杨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长公主……您是要找驸马,还是要找官家?”
话音刚落,不等赵樱泓回答,吱呀一声,待客间的门已然打开,官家就站在门后,红着一双眼看着赵樱泓,道:
“长姊,进来罢。”
赵樱泓仿若失了魂魄一般走了进去,门一阖上,她就近乎质问道:
“你为何要同意将她外放?”
“长姊,朕也不愿意放他走,可他说服了朕。眼下事态不妙,他被向太后盯上,公主府亦被牵连,应当出去避一避才是。是朕无用,无力庇护他。”
“外放她,是在对向太后服软,这是折辱啊官家。”赵樱泓气急道。
“长姊!眼下我们不服软又如之奈何?!”官家急了,对着赵樱泓提高了声量,“我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人可以辅助于我,大业尚未开始,他就已然被处处针对,我能如何?
“他可以用智谋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人,可他能坚持多久?你瞧见他方才的模样了吗?那样的虚弱,几乎就要在朕面前倒下。他在金明池之中差一点丢了性命!长姊,你要继续强留他在身边,你能保他平安吗?就连韩忠彦也看出事态不妙,亦求朕将他暂时外放,朕能怎么办?”
赵樱泓哑口无言,屈辱无力的泪水倾泻而出。
“还有,长姊,朕是晚辈,本不该管你们夫妻间的事。但他看上去那样的心如死灰,仿佛朕不让他走,就是要了他的命一般。朕不得不问一问,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们到底怎么了……呵呵呵……我也想问呀,我们到底怎么了?赵樱泓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屋内沉默了半晌,官家长长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帕子递给赵樱泓,让她拭泪。
“长姊,你们之间许是有误解与不和,但到底是夫妻,有甚么话是不能摊开说的呢?你对这段婚姻有诸多不满,朕能理解。可……人不能一直总与自己过不去,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长姊,你素来是豁达明朗之人,甚么都看得透,为何在面对他时却蒙了心。”
赵樱泓真是有苦说不出,事情压根并非如官家所想。但她确实如蒙了心一般,始终就没看清她是谁。
但是迟了,赵樱泓知道一切都迟了。韩嘉彦既然选择主动坦白身份,请求外放,意味着她已然彻底不愿再做这个驸马了。她一定是累了,倦了,一定是不愿再对着自己虚与委蛇了。
她的那句“……天不遂人愿,即断绝前途,又遭人排挤,即如此,还不若做一支梅,凌寒独自开。”已然将她的态度表达得一清二楚。
自己许是她人生路上的劫难,已然不能再厚着脸皮去缠着她了。
可是赵樱泓不甘心,她还记得前夜她喝醉了对自己说的话,难道那句“欢喜你”是骗人的吗?她到底是真的醉了,说了心里话;还是装醉,为了将这场骗局进行下去?
韩嘉彦,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赵樱泓真的看不清了。
赵樱泓也累了,她不想再去猜了。那人甚至不愿站在自己面前好好地面对自己,不愿亲口对自己做一句解释。
她竟如此决绝地抛下自己,懦弱!
若她要走,便让她走罢。她若想逍遥自在,便还她逍遥自在,那才是燕六该有的模样。就当是自己编织了一副囚笼,笼住了她这只自在的鸟儿,鸟儿苦闷欲亡,爱鸟之人便要成全它,放它走。
她们自此再不相见,这本就该是樱与梅的宿命。
第九十九章
万众欢腾的金明池水嬉竞渡结束了,人们扶老携幼,心满意足地返回家中。韩门六郎出了极大的风头,人们认识到这位新科进士文武双全,一身绝强的本领,奈何做了驸马,抱负无处施展,令人嗟叹。
但不论怎么样,驸马亦是贵家公子,一生荣华富贵,比他们这些日日为生计奔波的老百姓还是强太多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又似乎已然悄悄改变。
大会结束第二日,神卫虎翼水军指挥使朱少志就接到了贬谪御令,命其麾下副指挥孙庆忠及其一干党羽全部除去军职,发配西夏边境修筑碉堡,即刻启程不得耽搁。
而孙庆忠的堂弟孙绍东亦被开封府查出与谋划暗害韩嘉彦之事有关,并收买了泼皮破落户七人,当街殴伤韩嘉彦仆从魏小虎、岳克胡。孙绍东被除去官职,打入开封府大狱等待最终的判决。
可惜的是,因证据不足,加上蔡氏兄弟蔡京、蔡卞的全力运作,未能对蔡香亭实施逮捕,但他与孙绍东的往来不是秘密,已然彻底上了官家和曹国长公主的黑名单。
此外,协助蔡香亭、孙绍东谋划此事的龟儿寺主持亦被抓捕下狱,但岳克胡供词之中提到的那个龟儿寺中的李姓女冠,却已然不知所踪。至于那个北辰道人,更是踪迹渺渺,难以抓捕。
这一切都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之下处理完毕,向太后未能有丝毫置喙的余地。但为了平衡向太后,韩嘉彦被外放,前往邓州安置。她亦是即刻启程,都未曾回公主府收拾行李,直接从韩府出发离去。
邓州位于开封府的西南方向,全程约莫七百多里路,骑快马要走一整天。若坐车,则要走两日。这并非是多么远的贬谪之地,比韩嘉彦的家乡相州距离开封的路途稍远。邓州亦是中原枢纽,北依伏牛,南连荆襄,西纳汉水,东接宛洛,乃兵家要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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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州入国朝后改武胜军,但老百姓还是习惯于呼之为“邓”。治所是穰城,另领内乡、南阳二县。南阳,便是诸葛武侯的家乡,人杰地灵。
许多名臣曾在邓州任知州,最出名的要数范仲淹范文正公了。他那篇闻名遐迩的名篇《岳阳楼记》就是在邓州知州任上,创立花洲书院时所写。彼时范文正公实际并不在岳阳楼,他是接到好友滕子京来信邀文,坐在花洲书院的春风堂之中,凭着手上仅有的一幅《洞庭秋晚图》,写下这一名篇的。
韩嘉彦启程时,身边只有一名宫中派来的携带御令的内侍,以及韩府派来的两个小厮。他们负责帮她搬运行李,护送她到邓州。韩嘉彦身上伤病未愈,只能坐马车,脚程不快。
他们自汴京城西南的顺天门而出,一路向西南。
那日出城时是三月十八日的午后,韩嘉彦在城外的送别亭停了下来,使了银钱,请内侍与两小厮去不远处的茶棚饮茶歇息。她自己坐于亭中等待,坐了很久,她等了又等,直到夕阳西斜,黄昏已近,也未曾等到想要等的人,身边只有送行的翟青、雁秋。
她失魂落魄地望着夕阳渐落,心中的苦闷萧瑟已然达到了顶点。
以赵樱泓的聪明才智,她此时应该已然打开箱子了,知道自己是谁了。自己离开的原因,她也应该已洞悉明了。
可她没有来送自己,甚至不曾派一个下人来。从昨夜到今日,她在韩府一直在等她,都未曾等到,及至如今,她终于有些心灰意冷了。
她难以猜透赵樱泓的心思,但大抵是倾向于相信赵樱泓对自己是有情的。她相信赵樱泓在知晓一切后,会来找自己。
她承认自己头一回露了怯,做了一次缩头乌龟。她不敢去直面赵樱泓,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害怕看到她流露出一丝一毫无法原谅自己的表情。故而她选择了迂回躲避,寄希望于先让赵樱泓自己找到真相,若她愿意原谅自己的欺骗,那么她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然而事实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的这场大梦终究是走到了尽头,是该梦醒了。
她不禁苦笑着自我嘲讽,长公主没有向太皇太后和官家揭发自己,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仁慈而良善,许是不愿看到韩嘉彦因欺君之罪而被下狱徒流。再退一步,撇开一切感情因素,她与自己利益绑定、生死攸关,揭发韩嘉彦的真实身份,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她隐蔽韩嘉彦的真实身份,是理智的。
但韩嘉彦终究还是期望她能对自己留有一丝恋念,那些曾对燕六、韩六展现出的情愫,是否已然在骗局真相揭晓之时,被彻底击碎了呢?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不准她的心,她赌输了。罢了,输了就输了罢,至少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隐藏身份了。
“六郎……你为什么要走呀……”雁秋一直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也是刚知晓韩嘉彦的女子身份不久,知晓时她竟没有多少惊讶之情,她只是释怀了,兴许这世上如六郎这样的奇男子是不存在的,但她是女子,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昨日在琼林苑中协助韩嘉彦上岸后更衣的三个内侍,其中有一人就是她假扮的。
另外两人,一是翟青,还有一人是秦老大夫身旁的药童。药童给韩嘉彦做了一些急救,她当时体力严重透支,左腿被孙庆忠拽脱臼了,走路都是一瘸一拐拖着左腿在走,左臂伤病复发,右臂也拉伤了,两只手都抬不起来,整个人惨不忍睹。若没有翟青、雁秋和药童的帮助,她当场就要在金明池畔现原形。
“不走,留下来讨人嫌吗?”韩嘉彦轻声反问道。
雁秋顿时哭得更厉害了,韩嘉彦却无心安慰她。
翟青只能无奈的安抚雁秋,好说歹说才让她渐渐平复了情绪。他对韩嘉彦道:
“师叔,您甚么时候能回汴京?”
“我不知晓,但兴许三个月、半年都有可能。”韩嘉彦无力道。
“公主府,您还回得去吗?”
韩嘉彦只是苦笑,眼眶泛红。
“唉……”翟青心里也很难受,只有叹息,说不出话来。
“阿青,我此番金明池赴会,竭尽全力才挡开针对我的阴谋,已无力再去兼顾接触张茂则之事。但好在,雁秋的弟弟找到了。他眼下改名梁从政,就在御药院当值。接触张茂则之事,可以通过他来进行。据我所知,他每日都会外出公干采办,你们在几大药局一定能找到他。此事,就拜托你与雁秋留意了。”韩嘉彦叮嘱道。
“好,您放心罢。雁秋其实已经和他商定好联络之法了。”翟青揽住了雁秋的肩膀道,雁秋擦去眼泪,也道:
“您放心,事情交个我们来办,很快会有结果。”
“好,待师兄回来,写信于我,我有很多事要问他。”韩嘉彦再道。
“嗯,一定!”
“你二人在汴京城里要小心,那姓李的女冠,还有北辰道人,都还没抓到。他们藏在暗处,不知还会谋划些甚么。想来我不在,他们应当不会针对你们,但你们也不能放松防范。”
一番叮咛嘱咐,万般不舍,也得上路。天快黑了,他们得赶去最近的驿站歇脚过夜。韩嘉彦在几人的搀扶下上了车,躺倒在硬邦邦的车板之上。
车辚辚,她凝望着摇晃的车顶棚,终于抬手掩额,无声落下泪来。
……
四月廿六,细雨如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南阳县城西南、新野西北的林道之上,行来了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为首的道士约莫三十几岁,三绺长须飘然,长得是俊秀出尘。但眼眸灵转,笑容常挂,又像是个十足机敏的人物。
他抖了抖罩在蓑衣之下的八卦道袍,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停下脚步眺望远处,脚上的十方鞋沾了不少泥点。
他身后跟着个精壮的年轻道士,唇边蓄了一圈硬髭,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
“师父!该到了吧。”后方的年轻道士累了,呼喊道。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就到花洲书院,你就见到你师叔了。”前方俊雅道士笑道。
“没想到,咱们走了没多久,师叔突然就贬到邓州去了。”年轻道士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瞎担心甚么。她眼下到外面来避一避,可比在汴京城里受罪要好。”前方俊雅道士不以为然道。
“师父,该不会是您撺掇着师叔退避在外的罢。”
“你这小子,说话怎这般难听。甚么叫撺掇,为师那是给出合理的建议,合理的建议,懂吗?”前方俊雅道士不满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师徒二人正是自江西而返的浮云子与翟丹,他二人半月前在龙虎山接到汴京来信,得知韩嘉彦被贬邓州之事,匆忙间安置好茶帮四人,便提前回返,急匆匆往邓州赶去。
二人先是到了穣县治所,一打听才知韩嘉彦并不在县城,而是客居于南阳花洲书院之中,故而又从穣县往南阳而去。
此前过湍河渡口时,渡船太小,不得已,二人将骑着的驴子丢下了,眼下一时没找着可以代步的牲畜,只得在雨中徒步而行。
又行了好一会儿,终于瞧见了花洲书院的门楣。白墙黛瓦笼罩在烟雨之间,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行至门口,见一斗笠蓑衣的老者正在用笤帚清扫道旁的落叶,浮云子即刻上前,揖手问道:
“老丈,劳驾打听一声,可知韩师茂在何处?”
“啊?”这老丈耳朵不大好,没听清。
浮云子拔高声线,放缓语速,再问:“韩师茂!韩师茂在哪儿?”
“韩四毛?”老丈满脸疑惑。
浮云子一阵无语。当此时,忽而正门口传来了一阵爽快的笑声,一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一身锦绣襕衫,走了过来,揖手道:
“莫问他,他耳背。在下知晓韩师茂在何处,您二位是?”
“我们是她的好友,前来探访。敢问这位先生贵姓?”浮云子回道。
“在下范纯礼。”
“原是范彝叟,贫道失敬了。”
范纯礼,范仲淹第三子,字彝叟。他本该在太常少卿、江淮荆浙发运使任上,会出现在此处,是因为他接到了调令,朝中以光禄卿召,迁刑部侍郎,进给事中。
他在回京的路上绕道来了一趟花洲书院,但凡能来看看,他都愿意来看看,这里毕竟是他父亲的心血。
“范某也是没想到,竟会在书院遇见韩六郎,这人真是酒中仙啊,自来了书院,日日不离酒,不知今日饮了没,某方才还听见他奏箫呢。”范纯礼笑呵呵地领着二人入了书院,一边走,一边说道。他性格极其豁达开朗,颇爱笑,洒然不羁。
酒中仙……浮云子心知韩嘉彦甚少饮酒,但在花洲书院却被人称作酒中仙,她该有多苦闷,才会这般……
如此一想,不由得着急起来。
他们绕过讲堂,自那知名的春风堂前过,门楹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乃是范文正公亲笔书法,望之令人一阵心神激荡。
春风堂侧是学生的宿舍,这里辟出了一间房,给韩嘉彦下榻。
韩嘉彦按理说是戴罪之身,安置邓州的意思是她不能离开邓州治所穰县县城。但显然朝廷不打算追究她甚么罪名,相反,邓州知州等一干当地官员,对韩嘉彦极其客气,在邓州范围内,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韩嘉彦最后便择了花洲书院,入住后就再也没离开过。
学生宿舍遍植杏树,故而这院子又称作杏园。杏园的建筑北侧,有一片花圃,称作惠圃,那里鲜花满园,分外漂亮。
这个时节杏花已然败落,杏子尚未成熟。范纯礼带着他们站定于韩嘉彦门口时,已然闻到了一股酒味。
门没锁,范纯礼一推便开,他十分不拘小节地跨步而入,亲昵地唤道:
“六郎,六郎啊,你有朋友来看你呢。某竟不知你还有道士朋友,你交游颇广,哈哈哈哈……”
浮云子跨步而入时,注意到门上屋檐下,有一窝燕子筑的巢,此时小燕子在其中叽叽喳喳地叫唤着,等待母燕喂食。
他跨入门中,环顾四周,这宿舍之中陈设极其简单,床铺、柜子见不到多少生活用品。唯有书架、书案上,书卷凌乱堆砌。
对南的窗户开着,窗外就是惠圃。小径石缝间已有绿草挤出,窗外一株桃树开花正艳,花瓣被雨水浸润,愈发晶莹美好。莺声欢悦清脆,反衬得这屋中一片阒寂。
韩嘉彦就坐在书案后,歪着头睡着了。她清瘦了许多,神色委顿,面色苍白。右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支着脑袋。左手垂落,指尖侧滑落了一个酒罐子,酒未饮尽,已然淌了出来。
她睡得好沉,范纯礼对她的呼喊,她丝毫没有听见。
范纯礼收了声音,放缓脚步,走到了她身边。瞧她熟睡的模样,又见她衣摆上蘸了墨,一支毛笔滚在脚边,便拾起毛笔搁回书案,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案面。
书案一角斜斜地放着她的玉箫,箫旁铺着一篇文,定睛细瞧,原是一首词。墨迹未干,刚刚书就,书法飞白,一气呵成,洒意近于狂乱。
范纯礼双唇翕动,一字字读来,眸光微颤,心旌摇曳。
“好词,好词啊!”他不禁感叹道。
浮云子亦走了过来,望着那纸上的词,忽而心间一酸,红了眼眶:
《玉漏迟》
杏香消散尽,须知自昔,都门春早。燕子来时,绣陌乱铺芳草。惠圃妖桃过雨,弄笑脸、红筛碧沼。深院悄。绿杨巷陌,莺声争巧。
早是赋得多情,更遇酒临花,镇辜欢笑。数曲阑干,故国谩劳凝眺。汉外微云尽处,乱峰镇、一竿修竹。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
第一百章 (第二卷 终)
“秦太医,长公主今日如何?”媛兮忧心忡忡地询问床榻帐幕之外端坐着,正在收拾诊脉悬丝的秦价秦太医,他是秦老大夫秦缪的长子,太医院的医官。
秦价沉吟了片刻,道:“长公主脉象比较平稳,想来并非是旧疾复发。但一直如此卧床,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还是心病,不是脏器之症,是忧思成疾。”
“忧思成疾……能医治吗?”媛兮有些绝望地问道。
“心病还须心药医,寻常药石是没用的。”秦价温和道,“下官建议,还是让长公主尽量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要一直闷在府内。下官只能给长公主开一些安神的香丸。”
媛兮叹了口气,恭敬地送秦价出府。
自金明池大会,韩嘉彦离去后,赵樱泓就病倒了。她近乎做甚么事都提不起劲儿来,起初是滴水不进,竟有绝食轻生的倾向,是媛兮等仆从拼了命逼迫她每日吃下一点食物来维系她的生命。
但如此一个美丽的人儿,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委顿下去,衣带渐宽,红颜病哀。每日懒起不梳妆,总是靠在窗畔,手中捏着那只银打梅花簪,望着外头的梅树发呆。时而又落泪,无声无息,哀伤至极。
太医来看了无数回,都说她身体并未罹患疾病,但她显然愈发忧郁,难以自拔。
韩嘉彦外放邓州安置之事,已然在汴京城中悄然传开。罪名是对上不敬,但却并未指明到底对谁不敬。
多数人都猜测这个人就是长公主赵樱泓,这夫妻俩不和是早有传闻的,那日金明池大会,有人目睹韩嘉彦撇下长公主,跟随韩府车马率先离去。虽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但可以猜测大抵是这夫妻俩发生了龃龉。
赵樱泓对外界的猜测和传闻,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唯独下令做了一件事,派了府里的兵丁和内侍,打开了撷芳小院,将小院屋子里那口沉重的铁箱子抬到了公主府里来,就存放于韩嘉彦的独院书房之中。
但这口耗费八个强壮兵丁才勉力抬动的大箱子,自入府后,她也没有去看过。
一直到如今,已入五月,春末夏至,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她却始终一步不曾踏出屋门。外面无限美好的春光,似是都与她无关一般。
媛兮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她与陈安商量一定要让长公主出去走走,于是陈安又进宫觐见,流着泪面呈朱太妃和官家,请求派人领长公主出去散心。
朱太妃和官家这些日子也是忧心不已,一面要时时关注韩嘉彦那里的情况,一面又要兼顾赵樱泓的情况。听到陈安的哭奏,母子二人一咬牙,下定决心要将赵樱泓强行带出去。
于是派了苻杨坐镇,桃滢出马,又召集一干高官千金、宫中女史陪同,浩浩荡荡去了公主府。他们命下人强行给赵樱泓更衣梳妆,送上车驾,一路又去了金明池。
这一日是五月初二,春光渐被夏意更替,绿树繁荫,草木葳蕤。
赵樱泓却像失了魂魄一般,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更衣梳妆任人摆布,上车之后也不问到底去哪儿,只是阖着眸子,好似睡着了。哪怕心爱的妹妹来陪她,她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桃滢本是来逗姐姐开心的,奈何她也被姐姐的情绪感染,撇着小嘴靠在姐姐身边,安静下来,不再吵闹了。她其实也很不开心,姐夫被外放,她不知所措又十分愤慨,和朱太妃、官家闹了一场,被训斥了一顿。
她至今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怎么突然姐夫就走了,惹得姐姐如此难过。
赵樱泓车驾旁,还陪着好些个高官千金、宫中女史,叽叽喳喳与她搭话,她一概不理。这些人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似是得了命令,一定要逗赵樱泓说话一般。
直到入了琼林苑,赵樱泓才有所反应。这一处伤心地,她又回来了。一时甚至有逃走的想法,但最终还是仿佛被拴住了魂魄,未能离去。
那几株种在梨园旁的梅,现如今怎样了呢?
她举步向那几株梅的方向走去,身旁的一众女伴们见她突然自己有了主意,纷纷兴奋起来,变着法儿在她身旁叽叽喳喳。
赵樱泓觉得吵闹,蹙起眉头叹息。桃滢见状,连忙张开小手,扬起下巴,将那些女伴挡住,道:“诸位且让我长姊安静安静,她想一人走走。”
众女伴终于不再搅扰,赵樱泓在前独自行走,桃滢、媛兮与绿沅缀在后面,远远跟着。其余女伴,则都去了附近的亭台水榭中歇息赏景。
赵樱泓走到了那三株梅树旁,瞧梅树绿意葱茏,生机旺盛,又望向远方的樱花树,同样绿叶成荫。她忽而心中一松,梅与樱虽不能开花相见,但也会各自生绿,各自繁茂。
她好不容易医治好我,我若又倒下了,岂不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可我如今就算努力活着,又是为了甚么呢?她不在,人生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哪怕是她最在乎的大宋江山,也瞬间失色,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关心。
此时,忽闻一阵婉转又清脆的琵琶声传入耳中,赵樱泓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起了幻觉,聚精会神聆听,才知晓是真有人在这琼林苑中弹琵琶。
她不禁感到奇怪,四月初八已过,琼林苑与金明池的开放日已然过去了,这个时节池苑封闭,有禁军看守,除了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一般平民是不得入内的。
又是谁会在这里弹琵琶?且技法高超,曲调娓娓,闻之使人幽思百结。
她不禁循声而去,穿过已然枝繁叶绿的梨园,终于又来到了那座六角亭外。
她站定脚步,瞧见那亭中有一绝色女子坐在石凳之上,正在抚弹琵琶。她身后站着个十分面熟的僮官,他正在点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赵樱泓没能想起他是谁,注意力已然被眼前这女子完全吸引,她生得真是绝色容颜,眉目艳美,朱唇懒笑,好一身旖旎傲骨。
女子瞧见了赵樱泓,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弹奏,继而张口唱道:
“杏香消散尽,须知自昔,都门春早。燕子来时,绣陌乱铺芳草。惠圃妖桃过雨,弄笑脸、红筛碧沼。深院悄。绿杨巷陌,莺声争巧。
早是赋得多情,更遇酒临花,镇辜欢笑。数曲阑干,故国谩劳凝眺。汉外微云尽处,乱峰镇、一竿修竹。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
赵樱泓只觉那歌声仿佛穿刺了她的魂灵,她呆然立在原地,任如泣如诉的曲调与凄婉的唱词将她的心掰开揉碎,在腹内化为一汪滚烫流淌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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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那下半阙的唱词,曲毕,她已潸然落泪而不自知。竟是就这般挂着泪痕上前,询问道:
“敢问这位娘子,这词是甚么词,曲又是甚么曲?”
女子搁下琵琶,起身向赵樱泓叉手行礼,回道:“词牌是《玉漏迟》,曲调奴家自行做了些修改,故而您可能没听出来。”
“原是《玉漏迟》……这是谁写的词?”
女子粲然一笑,道:“您竟不知吗?这可是近日来风靡整个汴京城的名词。是韩嘉彦韩师茂的词,范彝叟自花洲书院带来,在白矾楼一唱,便传开了。”
赵樱泓闻言,浑身颤栗,眸中泪意上涌,一时竟激动到难以自持。
这词竟是她写的!她为何……她为何要写这词,她应是为了我写的!应是为了我…天啊,我都误会了什么?
我未能去追她,她……她该有多伤心啊!
赵樱泓在原地徘徊了两步,终究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向那女子微微福身表示感谢,便忙不迭地返身往回跑。
刚跑出去几步,又顿住脚步,回身看向那女子,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不敢为尊,奴家鄙姓李,名师师。”女子笑而揖手拜下。
赵樱泓神色一震,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李师师身后那个僮官。她终于想起那僮官是谁,也瞬间悟透了燕六自夜闯开封府后,到底发生了甚么。
她怔然立在原地,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眶。好啊,好你个韩嘉彦,你骗得我好苦。
良久,她终于向李师师一礼,道:“樱泓感念师师姑娘恩德,往后必有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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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珍重。”在李师师这一声祝福之中,赵樱泓返身就往回跑,她从桃滢、媛兮、绿沅身侧擦肩而过,不理会她们的焦急呼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裙钗半散,终于还是因体力不支,被后方的仆从们追上。她在仆从们的搀扶下返回了车驾旁,催促着车驾即刻回府。
当车驾紧赶慢赶回府后,她又一路奔跑,进了韩嘉彦的独院。她将院门一闭锁,不允许任何人进来,随即一把推开书房门,扑到了那口箱子前。
她从自己发髻之上摘下那支梅花簪,颤抖着手拧下簪头,取出里面的口诀,然后按照口诀的指示,一点一点拨开了箱子之上的机关锁。
“吧嗒”一声清脆的响动,箱盖弹开了,她打开箱盖,一眼便瞧见了箱中的事物。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夜行服,最上方搁着燕六的面具,旁边还放着燕六的龙尧剑与腰间的武装蹀躞带,以及各式武器,最角落里,还有那熟悉的针灸包。
尽管早就猜到了,但看到这套装备时,赵樱泓的泪水还是倾泻而出。她抬手抚摸着燕六的面具,又笑又哭,难以自持。
在那套装备的旁边,还放置着一个精心装裱好的卷轴。赵樱泓解开卷绳,将其展开,便看到了自己亲手所书的四个字“银月翡龙”。
在这四个字的后方,还接了一幅字,一起装裱。是燕六那手端方漂亮的颜体楷书,所书为一首七绝,曰:我本浮游羁旅叶,愧连高阙月中仙。自藏自抑何时尽,苦盼明眸回首怜。
赵樱泓本已然失控的情绪顿时更加汹涌地爆发而出,她再不自矜,痛哭出声,将压抑许久的一腔心绪彻彻底底地宣泄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赵樱泓红肿着双眼从独院之中出来时,面对忧心忡忡望着她的陈安、媛兮等一众仆从,她平静而坚定地道:
“去报宫中,我要尽快往嵩山出游。”
……
五月初五,端阳节。
南阳县城一片热闹的景象,人们白日赛龙舟、舞龙狮,夜里围着火堆起舞驱邪。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花洲书院的学生们也放假了,彼此结伴从书院来到南阳县城之中过节。一整个书院都空了下来,就连韩嘉彦这个整日里烂醉如泥的家伙,也被浮云子强行带去了南阳县城,感受节日氛围。
“别喝了!说了对你的伤不好。”浮云子气呼呼地夺过韩嘉彦手里的酒壶,道。
彼时他们就坐在南阳县城最大的酒楼之上,身处一间相对隐蔽的閤子内。今次来县城之中,也未告知任何人,浮云子就是想让韩嘉彦相对安静地感受一下人气,将她拉回现实之中。
翟丹随范纯礼先返回汴京,散播《玉漏迟》去了。这些日子,他独自陪在韩嘉彦身边,已经快把自己三十年的养气功夫全给败光了。他每时每刻都在生气,气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榆木疙瘩,气她天天买醉,颓废不堪。
他每天费尽心力地给她针灸疗伤,试图把她大战之后耽搁的疗愈措施补上。她却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顾惜,近乎往死里虐待自己。
混账一个!
“你说说看,你也不笨啊,多聪明一个人,文武双全,全大宋也没几个能超越你的人。你怎么在感情上就这么迂啊?”浮云子气得骂她。
韩嘉彦不答,一个劲儿地去要去抢浮云子手里的酒壶,被浮云子挡开,推回了座位上。
“叫你别喝了!”他怒道。他就点了一壶酒,本来是打算自己浅斟几杯,也算过节怡情了。结果刚上桌就被韩嘉彦夺过去,咕咚灌下大半壶。
“不要你管!”韩嘉彦脾气也上来了,“全搞砸了,都是因为你,她不要我了……”
“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浮云子瞪大了双眼。
“是你让我思退,我就想着,以退为进……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她……是对我有情的……”韩嘉彦说着说着,又彻底颓唐下来,怒气也泄了干净。
浮云子绷不住了,开始破口大骂:“以退为进,你不搞清楚她在想什么,你退个鸟啊!你长了一张嘴,是摆设吗?你就不能开口好好和她谈谈?你打什么哑谜,啊?我让你思退,是让你和她谈清楚,摸清楚她的态度后再做决定。你倒好,谈也不谈就直接以退为进,你以为你在干甚么?你这是在谈情,不是在打仗!感情是没有兵法可依的!”
韩嘉彦被骂哭了,捂着脸低声抽泣。
“唉!”浮云子将手中的酒罐子往桌面上重重一砸,道,“你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要再自苦自虐了,酒这玩意儿你接下来一滴也别想喝。先把伤病养好,我们再想后续的补救措施。”
“没用的……”
“你又来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韩嘉彦,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甚么!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试着体量一下别人的想法?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自己作的!你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再这么下去,就连我也救不了你。”浮云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的泪水仿佛开了闸,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自母亲和师尊去世以来,她就再未这般痛彻心扉地伤心流泪。
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甚么叫做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忧怖而失智,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浮云子缓和了语气,安抚道:“别再怕了,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有甚么好失去的。莫再因忧惧而失理智,好好想清楚,是否还有补救的余地。”
韩嘉彦啜泣良久,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她用帕子拭干脸上的泪,脑海里却一时间一片空白。她只得道:
“我去……我去楼上吹吹风,冷静一下。”说着便起身,出了閤子,上了酒楼最顶上的楼台。
这一出閤子,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酒楼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安静?食客酒客似乎都不见了踪影。
她也没多想,举步往楼台上去。那楼台上往日里都聚集着许多的文人墨客、官宦显贵,在那里吟诗作词,唱和不断。
今日楼台之上却一人也无,只余初夏的暖风微微拂过,令人感到一阵微醺。
她独自一人坐在了楼台边沿,头顶的数盏红灯笼,将她的面庞照得极亮。她不再饮酒,任暖风带走她身上的酒气。
楼下似乎有些吵嚷,许多车马停在了酒楼之下。许是甚么贵客驾临罢,但她丝毫不关心。
若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但这么想无济于事,她还能有补救的机会吗?樱泓,若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会……感到厌烦。
我若成了纠缠之人,岂非更加难堪。
也罢,难堪就难堪!就这样结束,她如何能甘心?她必须要找赵樱泓好好谈谈,看清她的内心。
她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一回首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就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赵樱泓就站在那儿,流着泪看着她。红灯笼亦将她的面庞照得透亮,她苍白的面庞仿佛都染上了绯色。她清瘦了太多,美眸亦是红肿着的。一身锦缎襦裙,披着薄斗篷,发饰朴素,只簪了自己送她的那支银打梅花簪。浑身风尘仆仆,面上神色夹杂着凄楚与喜悦。
“到底是谁不要谁了,明明是你不要我的。”赵樱泓忽而张口,嗔怨道,“你这人不仅怯懦逃避,而且还颠倒黑白。”
说罢,她虽仍在落泪,却又禁不住笑了出来。
“樱泓……樱泓!”韩嘉彦再度泪洒当场,不断呼喊着她的名,飞奔了过来,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
“六娘……”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低泣出这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称谓。
这一刻,两颗悲切颤抖的心,终于紧紧依偎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