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夜韩嘉彦归家时,已然是亥时。本打算如往常一般径直归练蕉院,却被内知刘昂拦了下来:
“六郎,郎主、娘子在前堂候您,烦请您去见一面。”他躬下身,态度似是比以往还要谦卑几分。
这个时辰,竟然在前堂等候自己,这是有什么要事吗?韩嘉彦揣测着,也未多说半个字,自随了刘昂去了前堂。
堂上,一身燕居服的韩忠彦正负手站在百宝架前,观赏着一块太湖奇石。他的夫人吕氏端坐于正位的下首座上,正托着茶盏默默饮茶。她五十已过,但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似乎只有四十出头,面旁端庄秀丽,温婉和美。
她是吕公弼之女,吕公弼是吕夷简第二子,韩吕结为秦晋之好,成为了朝堂之上绝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不过这位夫人并非是韩忠彦的第一任妻子,而是继室。韩忠彦的第一任妻子同样也是吕公弼之女,是这位夫人的亲姐姐。
“兄长,长嫂。”韩嘉彦进入前堂后,向二人揖手行礼。
“回来了啊,怎这般迟,叫人心焦。”韩忠彦尚未开口,吕氏就先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埋怨,埋怨之中又隐含着关切。
“诶,考完后去一趟白矾楼,这没什么。”韩忠彦抬起双手抖了下宽大的袖子,替韩嘉彦说了句话,随后踅步来到韩嘉彦身前,仔细看了看她。
“挺好,没喝酒。”他笑道。
“兄长,长嫂,这么晚了,找我有甚么事?”韩嘉彦感到有些不适,于是直接开口询问道。
“今晚白矾楼出事了,你既然去了,应当知道罢。”韩忠彦坐回正堂上首位,问道。
“是,刚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开封府的巡捕衙役,有所耳闻。不过我不喜宴饮歌舞之所,是以早早就出来了。此后去了相熟的瓦舍,喝茶看戏。”韩嘉彦道,如何解释自己今晚的去向,她早就想好了。
“那就好,我和你长嫂,担心你的安危,听到消息后专程派人去白矾楼接你,但一直没消息,差一点就央开封府寻你了。幸而你自己回来了,我们才放心,今晚能安心睡下了。”韩忠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
韩嘉彦一时无言,她竟不知道韩家还会这么在乎自己。愣了片刻,只能默然再次施礼,以表感激和歉意。虽然感激中藏着猜疑,歉意中暗含漠然。这十多年如同陌路人的相处,只是这样一件小小的事,还不至于让她感激涕零,何况她也不知道兄长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她能感受到她的兄长正在试图讨好她,自从她返回汴京,兄长对待自己的态度明显升温。
只是他也很有分寸,并没有一下过于热情。
“是我的不是,让兄嫂担心了。多谢兄嫂关怀,嘉彦惭愧,不会再有下回了。”场面话她还是捏着鼻子说了一句。
“你与我们客气甚么,都是一家人。”吕氏扬起笑容,温和道。这笑容韩嘉彦很熟悉,九岁刚入府时,她也是这么对着她笑的。
“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哦,对了,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一下。距离殿试还有段时日,最近有一场寿宴,兄长希望你也能参加一下。你也许有所耳闻。你有一位堂姐,嫁给了李清臣李邦直,只可惜早早就过世了。再过两日便是李清臣的六十大寿,亦给我们韩府发了请柬。我公务繁忙,你便随你长嫂代我去一下,以表祝寿心意。”韩忠彦叮嘱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清臣李邦直,韩嘉彦是知道的。他是出了名的大才子,现任知制诰,朝廷诏书大多出自他手。只是她不懂兄长为何要自己代为前往。
但她还是拱手应道:“我知晓了。”
离了前堂,韩嘉彦满腹狐疑地回到了练蕉院,进门时瞧见内里竟然灯火通明,不仅堂桌上呈着热乎的饭食,甚至浴房还备了热水给她沐浴。她的婢女雁秋正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怎么回事?”韩嘉彦一头雾水。
“娘子吩咐,这刚考完试,给您洗尘解乏。六郎,您是先用食,还是先沐浴?”她殷切问道。
“我……沐浴……”韩嘉彦有些发懵,下意识答道。她现在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但确实很想泡个热水澡。
随即她反应过来,雁秋这副模样,很是不对劲。虽然她往日里也会尽心服侍,可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亦不会自作主张张罗这么多事。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道。
“等会儿,我是不是说过,我沐浴就寝皆不需要人服侍?”
“可是……娘子说……”
“长嫂说甚么了?”韩嘉彦逼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婢子不敢说……总之,今夜请让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顿时红了脸,但看她神情并非是急切,更近似于羞赧无措。
韩嘉彦猛然间悟了,兄嫂这是要将雁秋与她做通房媵妾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往她一个“未婚男子”的独居院子里塞一个女婢,本身这举措就不寻常。只是韩嘉彦对这方面的事有些迟钝,一直没想明白。
恐怕兄嫂见她这么长时间都没碰过雁秋,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今日见她去了白矾楼,才确信她也是“好女色”的,于是便命雁秋今夜一定要与她同房。
“荒唐!”韩嘉彦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雁秋第一回 见到韩嘉彦发怒,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噤若寒蝉。
韩嘉彦瞧着眼前这个被她吓得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的女婢,张口想继续训斥,却无法发泄出来。错又不在她,她本身就身不由己,对她来说,能成为韩嘉彦的妾,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唉……你,沐浴我自己来,不要你服侍。饭食你热着,我洗好了就来吃。难为你忙前忙后,你早点去歇着罢。”韩嘉彦和缓了语气,无奈道。
雁秋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时难以自持。韩嘉彦更无奈了,问道:
“你哭甚么?”
“婢子……也不知道……”她哽咽道。
韩嘉彦看着她,默了片刻,问道:“你可想出去做事?”
“六郎是要赶婢子走吗?”雁秋哭得更委屈了。
“不是!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在外面的铺子里做事,用自己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不必日日服侍他人,仰人鼻息。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做事,也可以去找牙保销了你的奴契根底,让你转为常户,不必再为奴为婢。”韩嘉彦解释道。
雁秋眸光颤颤,大为感动,禁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婢子是刘管事花了三贯钱买回来的,本是乡野的农人女儿,甚么也不懂。十来年前,青苗法刚开始实施,我们家不知怎么就背了重债,只能卖田还债。阿爷带着我阿爹进京谋生,甚么行当都做过。
“婢子不怕在外做事,婢子怕的是没有依靠,我们小门小户贫苦人家,太容易被人欺负。就在这京城里,也被恶霸欺压,以至于我爹被打死,阿爷、娘亲也相继病死了。我与弟弟被卖做奴仆,两不相见。”雁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还是韩嘉彦第一回 听闻雁秋的故事,她胸中怒意直窜,问道:
“是哪个恶霸欺负你们家?”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雁秋抹泪道。
“你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六郎……您,您不会要找他报仇罢?”雁秋见她横眉冷目,语气不善,不禁又被吓了一跳。
“我问你,你就说,别的你不需要知道。”韩嘉彦道。
慑于她的逼问,雁秋只能小心翼翼的回道:
“曹门旁有一间酒铺,颇有些规模,名唤乳酪张家酒铺。那铺子的老板叫张定图,好使枪棒,身上有不弱的功夫,铺子旁还有一家放债典当的铺子也是他开的。
“我们家十多年前刚到汴京时,阿爷阿爹都是在他手底下做事,本也相安无事,但后来因着我阿爹也想出来开酒铺,向他也借了点本钱。本以为他是好心相助,哪晓得签下的借契竟然是阴阳契,是骗人的。我们就这样惹上了高利贷,越滚越大,我阿爹生意没做起来,反倒欠了他一屁股债。
“五年前的冬至,他们又上门讨债,我们家已然山穷水尽,他们就要抢我和我弟弟去卖作奴仆。我爹爹不肯,与他们拉扯,他们竟将我爹活活打死了。他还与开封府勾连,上下打点买通,最终甚至都没有坐牢,一直逍遥法外。
“我爹没了,我阿爷也一下就不行了,后来我娘苦苦支撑家里,最终也落了病根死了。我和弟弟……最终还是被卖作了奴……”
说到这里,雁秋已然是泣不成声。
韩嘉彦缓缓握紧了双拳。
……
正月廿六夜,贡院。
这是省试后阅卷第二日,伏案审阅卷子一整天的范百禄从一大堆卷录之中抬起头来,拍了拍酸疼的肩颈和腰背,疲惫地从圈椅里站起身来。
“子功兄,你这也累了一天了,身子受不住,去歇了吧。”
三名考官一人一间阅卷室,互相隔绝,互不打搅。范百禄的房门一直是敞着的,此时适逢孔武仲从他门口路过,笑着开口道。
“唉,不成,今日的定数完不成,要耽误了放榜时日。还是现在苦一苦,能早日放榜解禁,我也好回去歇着。”范百禄苦着脸道。
目前誊录、校对的工作与阅卷同步进行。他这两日一直在阅经义的卷子,可能要到后日才能看完。后面还有诗赋、论要看,幸而子史有低一等级的阅卷官审阅,能减轻一些他的负担。
“你本就有眼疾,这一直耗损可不行,劳逸结合方可事半功倍啊。”孔武仲道,“你出来,我们且绕一圈去,调剂片刻。”
“好,常父相邀,我怎能拒绝,哈哈哈……”
二人并肩游于贡院的抄手游廊之中,廊上掌着的灯笼散出昏黄模糊的光晕,照亮了两侧的碑刻。这些都是经文名篇,历代书家、篆刻家的手笔。
“子功兄这两日可看到甚么出彩的卷子?”
“那可太多了,本次的考生,各个是本领高强。只不过这刚开始阅经义的卷子,诗赋还未来得及看。”范百禄打了个哈哈,也并未正面回答孔武仲的问题。
孔武仲笑道:“诗赋可是最精彩的,那几个提前交卷的举子,我心忖,新科进士榜,他们肯定是榜上有名。”
“是啊,才华横溢啊……”
“当初刚锁院出题时,子功兄择了诗经里的那首《衡门》,我与顾子敦可是都吃了一惊。我也参与了几次出题,这首诗,一般都是避开的,因为涉及到男女之事、难免有些直白。子功兄怎会如此坚持要以此诗为题?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呀。”
范百禄笑了笑,回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这《礼记·礼运》我们是早就滚烂于心,但能应用于考试之中,才是真的得道。要考察一届考生的品德修养素质,就得从最本质的问题下手,来看其态度,观其言行。
“当下的朝局,要的不是能吏,而是德臣啊。”
孔武仲默然品了品他的话,随即拱手笑道:
“子功兄用心良苦,见识远在我之上,孔某佩服。”
“常父你太谦虚了,哈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眸中却各自另有揣测。
第二十二章 (投雷加更三)
时回正月廿五日,诗赋科进士省试结束第二日,夜,约莫酉末戌初时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刚刚从韩家脱身出来,来到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院仓库中,取她的夜行服与剑。
她没有欺骗雁秋,在离开韩府时,她明明白白告诉她,自己夜行而出,就是为了解决她的问题,让她能获得良民身份,让她能与她弟弟团聚。雁秋跪在地上给她叩首,将额首都砸破了。
“六郎,雁秋死心塌地跟随您,至死不渝!”
“你快起来!以后莫要再这样作践自己。”韩嘉彦连忙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又取出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雁秋再次哭得泣不成声,口中喃喃念叨着,说除了亲人,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亲厚了。
韩嘉彦很欣慰也很无奈,欣慰于她并非是兄嫂的人,自己也算是在韩府内得了个可以信任的帮手。无奈则无奈于,雁秋情绪波动较大,处事有些不够冷静,且对大家族内部的争斗认识不足,恐怕将来在府内对她的帮助也有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问清了雁秋的牙保是谁,她的奴契根底在哪里,心中思量着,这才出了门。到万氏书画铺子时,阿丹阿青都不在,就剩下已经换好夜行服的师兄浮云子,正在库房等她。
“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出去,思量着你今夜是不是不来了。”浮云子见到她,开口道。
韩嘉彦看到浮云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
“师兄,昨夜太过仓促,我忘了与你提一件重要之事。
“那假扮成侯鹏远的人,使了一手飞针绝技,情况紧急,我也未看得很清楚。但那飞针似乎就是去岁十一月末时,袭击长公主车驾的飞针。我心下有此猜测,故而当时断喝了一声,诈了诈那男子。那男子的反应似乎有些异常,我觉得这事儿值得一查。”
浮云子道:
“我也正要问你,他那伪装做得如何?”
“很精妙,是特制的薄皮面具,戴在脸上全无假象,很逼真。不只是我,那些茶帮刺客也毫无察觉。”
浮云子沉吟片刻,道:
“提起飞针绝技,江湖上以楚秀馆的郎中们最为出名。不过楚秀馆在湘中,独立于江湖之外,无人敢惹,与漕马帮素来也没有甚么来往,且他们有三不问和三不救的原则,故而长公主车马遇袭时,我虽想到了楚秀馆,却也很快将其排除了。”
“三不问”是: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不掺和江湖事,而江湖人谁也不会去得罪楚秀馆,这是多少年来早已形成的江湖规矩。
浮云子继续道:
“但你又提到了那人做了绝佳的伪装,这就太巧了。因为楚秀馆素有邪名在外,他们最善做伪装,能将高变矮,将胖变瘦,男女互置、改头换面、变嗓口技,无所不能。
“你知道,我是湘中人,在拜入龙虎山出家前,我是个走街串巷的奇技子,专门给人变戏法赏玩的。教我戏法的师父,就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你师兄我这点伪装的本领就是跟他学的。只是一点皮毛,就能把你从一个女人改扮成男人,叫人认不出。可想而知,楚秀馆伪装的本领有多高深。
“楚秀馆做的薄皮面具,我也曾接触过,其捏鞣的绝技,真是鬼斧神工。此人伪装如此成功……恐怕是与楚秀馆脱不开干系了。”
浮云子俗家姓万,本无名字。出身贫寒,父母亲人在荒年的一场瘟疫中全死了,他亦被当做死婴草草掩埋。但他着实命大,被一个途径乱葬岗的百戏艺人救下,才活了下来,起名为“万方”,自此以后以百戏杂耍为生。
不幸的是,他十五岁那一年,养大他的师父也病故了。他无依无靠,万念俱灰,适逢当时游历至江西龙虎山下,于是径直上山,出家为道,拜入了平渊道人门下。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杨璇要韩嘉彦上龙虎山,也是因为有浮云子的存在,使得女扮男装能够继续执行下去。韩嘉彦上山,首先是为了跟浮云子学伪装,其次才是跟平渊道人学武艺。
平渊道人本是军人,其武艺,尤其是剑术极其高强。浮云子拜入平渊道人门下时,他已然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且因为天生体格不是很好,所以平渊道人的剑术他只学到了三成,平渊道人的龙尧剑他也使将不出威力。
倒是平渊道人的一身轻功,被他登峰造极、青出于蓝。所以他的武器是箫中剑,配合着他的独门轻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韩嘉彦自小就跟着娘亲杨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且杨璇的功夫与平渊道人的功夫同出一门,根本就是相通的,所以她上山后以极快的速度习得了平渊道人全部剑法,并得到了龙尧剑的传承。
韩嘉彦接过话头道:“所以师兄的意思是,这个伪装成侯鹏远的男子,是楚秀馆的人,而楚秀馆竟然破了自己的规矩,替漕马帮做事了?”
“嗯……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但按道理讲,即便是外门弟子也都要遵守楚秀馆的规矩,否则会被馆内门人追杀,清理门户的。”浮云子似是没有想通。
“你的百戏师父不是也收了你做徒弟,传了你伪装技?这算是违背门规吗?”韩嘉彦好奇问道,对于她师兄的过去她不是很了解,因为浮云子很少提及,她也不会故意去问。
“不,外门弟子再收徒,这不是违规。但外门弟子若是加入其他帮派,且用楚秀馆的绝技替其他帮派做事,这就是违规了。我是楚秀馆外门弟子的弟子,这实在是关系太远,可能楚秀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他们也不会管我。”浮云子解释道。
“这么说,如果那伪装男子也与你一样,楚秀馆自然就不知晓了。”韩嘉彦推测道。
“是,说得很对,这件事值得探究一下。不过,更令人奇怪的是,漕马帮为何要袭击长公主的车驾?”浮云子问道。
“我也十分不解。”韩嘉彦蹙眉。
“看来,我得去接触一下这个伪装男子了,兴许……有人和我们一样,要搅乱汴京这一池的水。”
韩嘉彦换好夜行服,戴上面具,刚取出龙尧剑,就听浮云子问她:
“你今夜打算去哪里?”
“家里与我一婢女,名唤雁秋,我与你提过的。今夜便是要去解决她的事。”说着便把雁秋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这倒是好事,你身边有个韩家安插来的女婢,行动总不是很方便。你解决问题后,将她送到我这儿来,我恰好缺个缝补绢画、修补残籍的女工,阿丹阿青手太糙,干不了这活计。教她这门手艺,她以后就能养活自己。”浮云子点头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道:
“那乳酪张家酒铺在曹门附近,和文府离得不太远,你要不也顺道去文府看看。今夜哪怕不行动,单是探听探听消息,也是好的。那附近……”
韩嘉彦接话道:“那附近不只是离文府近,还是大内职官们的所在,甚么辇官、亲事官还有皇城防营,都聚在那处。还有座念佛桥,每天早上都有个老瞎子在桥上念经,故而得名。”
浮云子笑道:“你倒是门清儿。”
韩嘉彦笑了:“汴京城我比你熟啊,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
浮云子不与她在此争短长,转而道:“你可想好怎么对付乳酪张家了?但凡在这汴京城里敢于干典当放债行当的,没一个是善茬。”
韩嘉彦回道:“我打听清楚了,雁秋的牙保名叫阚老四,他就是乳酪张的妹夫,他们本就住在一起。我去摸一摸情况,看看能不能把雁秋的奴契根底给毁了。当然不能只毁了雁秋的,要毁就一起毁了。然后我再寻着机会,把家里的那张奴契处理掉。就是这很难不引起家里人注意,我也没想好到底该作何解释。”
本朝已经废除了唐时的部曲制,奴婢不再是贱籍,都是良民,与主家之间是雇佣关系。法律还规定了不得私自惩罚奴婢、不得私自杀害奴婢等,国朝初年杀雇佣奴婢需要抵命。
只是到了真宗年间,又做出法律调整:雇主打死奴婢,减常人一等,就是不再抵命,处流三千里刑。不过先决条件是,奴婢在主家做事已满五年。未满五年,则仍需判死。
不论如何,奴的身份其实依旧卑贱,不如良民。
不过雁秋也并非是犯罪罚没的罪奴,在官府的编户齐民这一层上依旧是良籍身份。她只是民间因债务而产生的私下里的人口买卖,本身既不被官府管制,亦不被官府鼓励。所以如果要让她恢复良民身份,只需要将买卖双方私自定下的奴契毁了就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家的奴契你别急着毁掉,先叫雁秋留在你身边做事。否则以你兄长的城府,很快就会看破其中蹊跷。等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将她送出来不迟。
“此外,你若是打算去文府,就去念佛桥头的那株柳树下,阿丹阿青有一人就守在那附近。切记注意安全。”浮云子给出了建议。
韩嘉彦点头应是。
于是与浮云子分头行事,韩嘉彦一路穿行于暗巷小道,若遇上行人便跃上墙头屋檐藏身,尽量避开沿街的军巡铺屋,亦避开望火楼上的军士的视线,耗了点功夫,终于抵达了乳酪张家附近。
今夜路面上的巡逻军士仍然很多,除了开封府的衙役,甚至能看到殿前三衙的军士在搜索。想来昨夜白矾楼的动静,恐怕惊动了宫中和朝中人,这天子脚下,可不允有凶徒逞凶作恶还逍遥法外的,否则冒犯的是天威。
故而整个汴京的城防军力皆被调动起来,要将歹徒搜罗而出,抓捕下狱。
韩嘉彦藏身于乳酪张家后院外的一株杨树树冠之中,观察院内的情景。
她方才过前堂时,也向内张望了一下。此时乳酪张家酒铺正在做生意,大堂内坐满了人,都是些粗壮的汉子。
这乳酪张家酒铺非常奇特,不允厮波、扎克、撒暂入内,只以店内上好的酒水和餐食吸引顾客,在汴京还颇有口碑。
韩嘉彦其实也曾来此用过餐,记忆中食物确实美味。但只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张定图心是黑的,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干着如此腌臜的勾当,真是人面兽心。
本忖着该不该再进一步,冒险入其后院查找一番,却忽而瞧见不远处的巷口转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弓背猫腰,探头探脑,来回张望个不停。最终逡巡徘徊几步,还是定在了乳酪张家后院的门口。
由于他面孔藏在阴影之中,韩嘉彦看不清他长相,也无法认出他是谁。
“嘭嘭嘭…嘭……嘭嘭嘭……”此人有节奏地拍打着后院门,下手很轻,声音并不大。不多时便有人开门,将他迎了进去。开门的是个女子,头上扎着包髻,腰间缠着青花布手巾,看打扮似是酒铺里的帮客。
令韩嘉彦吃惊的是,这男子刚入得门去,掩上门,就与那开门的娘子抱在一处,亲作一团。她不禁愕然:
我这是遇上偷情的了?
第二十三章
韩嘉彦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二人刚抱住亲作一团,前堂入后院的甬道口就忽而冒出来两个男子,怒喝着扑了上来。
“阚老四!枉我如此信任于你,今日终于让我抓个现行,奸夫淫/妇,来啊!今日就拉你去见牛提辖,咱们做个了结!”其中一人人高马大,粗着嗓子吼道。
“大兄,大兄你饶了我吧,我一时糊涂。莫要这般损了脸面,还当如何于汴京立足?”那男子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你还知道脸面啊,我今日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叫你们这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
树冠上的韩嘉彦心中暗喜: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阚老四竟然与乳酪张的妻子通奸,还叫乳酪张逮了个现行。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此时那与乳酪张一道的男子忽而哭着开口了:“月儿,他貌不如我,财不如我,我对你如此之好,他有哪点儿比我强?你说啊!”他声音尖细,乍一听令人有些不适,似不像是个男子。
“二郎,是我糊涂……念在往日情谊,你饶了我吧……”偷情女子哭将起来。
嗯?原来不是乳酪张的妻子,称呼为二郎……是乳酪张的弟弟吗?没听说乳酪张还有个弟弟,好像只有一个妹妹。
“阿妹,你莫哭,在这汴京城里,哪怕是天潢贵胄,也欺我张家不得!为兄替你做主。奸夫淫/妇!立刻与我走!”乳酪张怒发冲冠,又打个呼哨,自前堂呼啦啦跑入一大群汉子,将那一男一女抓住。
阿妹!?韩嘉彦仔细定睛一瞧,原来那哭泣的男子可并非是男子,而是个男装女子。这后院光线昏暗,难以辨清人貌,再加上外形先入为主,竟一时蒙蔽了她的认知。
韩嘉彦霎时目瞪口呆。她本以为自己女扮男装乃是世上独一份,哪晓得竟有人比她还夸张,竟真的以女子身份扮作男子,与女子相合,假凤虚凰?
那这阚老四是个甚么情况?只是个幌子?
往日里她虽知道有磨镜对食一事,可也只是耳闻,如今是亲眼所见,且情况如此复杂,着实是令她震惊。
那边厢吵闹不停,外间的灯火却灭了,客人一瞬走了个干净。韩嘉彦这才发现,那些前堂里坐着的食客哪里是甚么客人,都是些打手,应该都是乳酪张为了今晚之事早就安排在那里候着的人。
“张定图!你莫要欺我太甚!你让我娶你妹妹不过是个幌子,我这些年做这个窝囊丈夫,已经受够了!月儿更是屈从于这腌臜淫/妇,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她每每与我哭诉,我都心如刀绞。你兄妹二人以势压我,我今日就算是拼死,也要将你们张家的丑事昭告天下!牛提辖乃我舅父,你看他会帮谁?!”此时阚老四似是意识到求饶已然不起作用,于是开始放狠话威胁。
“哼,你这剜嘴剪舌的泼才!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修理他!”
一声令下,打手们一拥而上,对着阚老四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连连哀嚎,接着很快就没了声息,恐怕是被打晕过去。
一众人等将他抬起,并那女子一道,从后院而出,抬上了早就停在后院墙外的一驾驴车。那张定图和其妹也一道上了车,其余汉子随扈两侧,快速离开。
那后院门,临走时有一扈从给随手落了锁。院子里此时彻底安静下来。
韩嘉彦知道时机已到,观察四周状况,确认无人注意此处,她才从树上下来,迅速翻入了乳酪张家酒铺的后院。
虽然莫名撞见了一出好戏,对她形成了不小的冲击,但她可没忘了今日是来做甚么事的。她查找后院,发现这里不是后厨、就是酒库,压根没有存放奴契的文书库。
此外,几间住人的屋子,韩嘉彦也仔细查看了,并未见到有存放奴契的书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奇怪,找错地方了?
据雁秋说,隔壁有一家典当行是乳酪张家的,可乳酪张家在路的最东头,更东侧只有道路。而西侧……韩嘉彦探头往隔壁一瞧,这哪里是甚么典当行,这是个作坊仓库,而且是隶属于文思院的作坊仓库。
文思院执掌制造宫近器物。这文思院作坊库此时并无人在其中,门阍只有一名老吏在看守。他似是耳聋眼花,方才那么大动静他都没听见,窝在值房里打呼噜。
怎么回事,是雁秋撒谎,还是时过境迁,这附近的建筑布局有所改变?
这府库重地可不能随意进去,进去就是犯了杀头大罪。韩嘉彦踌躇了片刻,自嘲一笑,她本就是被通缉之身,还在乎甚么杀头不杀头?不被抓住就行了。
于是提气轻身,翻过文思院作坊库的院墙,悄然潜入。
作坊与仓库有厚重的大锁锁着,这锁头内结构复杂,无法轻易撬开,她进不去。但那老吏所住的值房隔壁,是一间文书库,那里面存放着这个作坊库所有的制造记录,和批次供给与验退的出入记录。这的锁很好开,韩嘉彦打开腰间革包,取出一卷针包,捡了两根针探进锁眼,很轻易便撬开了。
她潜入进去,发现这里与值房之间只隔着一面花格栅,格栅还不曾糊纸,从值房内一眼就能望见文书库内的情况。
这极易惊动隔壁老吏,哪怕点燃火折子也会增加风险。故而韩嘉彦只能摸黑查看。
她发现这里面摆着三排敞柜,所有存放的文书都是开放着的。但唯有角落里摆着一个一人高的大柜,是上锁的,十分扎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好奇心起,凑近柜子,废了番功夫将柜锁撬开,便见到里面一屉屉的全是契书。那些契书上都是人名,她运足目力,凭借着微弱的光芒,辨识这些契书上的文字。能认出的不多,但其中一部分契书之中,牙保的名字相当醒目——阚明。
韩嘉彦震惊不已,这文思院作坊库里怎么会存放着牙保奴契的根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等……方才那阚老四和乳酪张都提到了“牛提辖”。此人是何人?是否与这个作坊库有关联?如果他就是负责管理这作坊库的提辖,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韩嘉彦察觉到事态走向越发混沌黑暗起来,这牛提辖胆子可真大,竟然占用宫廷府库重地的便利,给他自己谋私利。若是他背后没有靠山,安敢做此等事来?
但既然已经查到此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将柜子中的全部文书取出,叠了约莫一掌厚,准备直接带走。她也没带包袱布,就卷了卷,用随身带着的绳子栓了挂在腰上,刚准备离开,就听到外边传来了光亮和脚步声,是那个老吏醒了,察觉到这里有响动,正要过来查看。
这文书库只有一扇门出入,没有窗户,她暂时无法离开,于是立刻伏低身子,躲到了架子后藏身起来。
那老吏进来,笔直向着那锁柜走去,看到柜里空空如也后,慌里慌张地又跑了出去,压根忘了要搜一搜这屋里还有没有人。
她趁此机会立刻翻墙离去。
一口气跑出去三里地,她寻了个僻静的屋檐,借着檐角挂着的灯笼的光晕,仔细查看她拿出来的文书。这些文书之中约莫有四十多张奴契,都是近五年来的奴契根底,韩嘉彦很快找到了雁秋的奴契,才知道原来她姓王。她的弟弟也很快找到,名叫王奎。他们的奴契压在最底下,是最早的两张。
除了奴契,韩嘉彦还发现了更令人惊愕的东西——文思院府库的真实账目。其中贪墨的钱款数目,真是令她触目惊心,而这仅仅是一处作坊库的情况。
方才她害怕惊动那老吏,不敢点火折子,是以没有看清这是什么,还以为也是奴契,就一道拿出来了。谁曾想竟然是贪墨的证据。
这下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她转念又想:这账目已被发现失窃,即便还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何不妨……借此做做文章?
她沉吟下来,随即寻了一处隐秘角落,挑出雁秋和她弟弟王奎的奴契、与账目一起收入腰间的革包之中,随即点燃火折子,将其余奴契堆在墙角烧了。
做完这一切,她听到了打梆的声音,知道已经到了二更天。
这个时间再去文府,就来不及去任宅了。她权衡了片刻,决定先去一趟念佛桥头的柳树下,问一问情况,然后就赶去任宅。
夜已深了,念佛桥头柳树下空无一人。韩嘉彦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人从桥底停靠着的乌篷船中探出身来,正是阿青。
“师叔。”他踩着乌篷船的船帮,向韩嘉彦拱手。
“文府有情况吗?”韩嘉彦轻盈落在了乌篷船的甲板上。
“文府上下近来正忙着搬家,相当一部分家眷已经离京。此外,我们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每日早间上桥念佛的瞎和尚,每日午时都会到文府用一顿素饭,应是已经持续很久了,文府人都认识他,不知出于甚么原因。”
“他住在哪儿你们知道吗?”韩嘉彦问。
阿青摇了摇头:“我和大哥轮流盯着文府前后门,抽不出身去盯着他。”
“此事交给我,你们辛苦了。”
阿青一拱手,韩嘉彦便很快离去。
今夜她获得了两条重要的情报:贪墨账册与瞎目和尚。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一面转着心思推演琢磨,一面分心躲避搜捕、小心行路,约莫两刻钟后,才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任宅之外。
三层楼台之上,一如昨夜掌灯布障。韩嘉彦仔细观察四下里的情况,没有急着进去。因为她仍然留着几分警惕心,害怕长公主若是反悔,那当下这任宅可就成了捉鳖之瓮了。
不过她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长公主这院子里的人手不仅未增,反倒减少了。昨夜侍候在院子里的宫婢数量减半,且院外守着的内侍、禁军侍卫等扈从,亦有缩减。韩嘉彦小心在远处观望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基本能确定这任宅之内并未设局。
她这才翻墙而入,熟门熟路地沿着抱厦屋檐上到了三层楼台之上。隔着屏风,她又见到了温国长公主。她今夜并未懒靠于榻读书,而是摆了书案,正在习字。
韩嘉彦观她聚精会神,一时不忍打搅,便安静站在屏风之外等候。直至她运笔写下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她才轻声于屏外道:
“长公主好雅兴。”
赵樱泓猛然抬头望向屏风之外,透过屏风看到了那黑衣银面的身影,面上难掩惊喜神色。
“你可算来了,已快要三更了,还当你今夜不来了呢。”她抿了下唇,藏起喜悦,平静端谨地说道。
韩嘉彦这才绕过屏风入内,于她一丈之外定住脚步,躬身揖礼道:“燕六见过长公主,劳长公主久候,是我的不是。”
“在这里你莫要多礼,过来坐。”赵樱泓淡淡地指了指书案对侧摆着的另外一把圈椅,见韩嘉彦依言走过来落座,随即又拢袖为她斟茶:
“我闺名叫做‘樱泓’,娘亲说她生我前一夜,于梦中见到了泓泉之畔、樱花如雨繁落,景致美如仙境,故而便与我作此名。是以,你也莫要‘长公主’这般唤我,唤我闺名便是。”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斟好的茶盏推至韩嘉彦面前。
“燕六不敢。”韩嘉彦刚沾了圈椅边缘,恭敬接下茶盏,又连忙起身揖手道。
赵樱泓见她这般拘谨,不似昨夜恣意豪放,一时亦有些退却。心想自己今夜等她许久,终于等到她来,可能心绪未免有些太过激动,失了分寸。
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那你我就都以行辈相称罢。我行三,你可唤我三娘子,总之莫要再唤我公主。”
她不愿在与燕六相处时,还要时时刻刻被“长公主”这个称谓提醒自己的身份与处境。
韩嘉彦于是再度躬身而下,道:“三娘子,燕六冒犯了。”
第二十四章
“你这人……也是有趣,昨夜以蛮力冒犯我、还振振有词,怎的今夜却这般拘谨而守礼数了?”赵樱泓不禁问道。
韩嘉彦盯着眼前的那盏茶,不答,反倒将茶盏又推了回去道:“长……三娘子,茶……我就不用了,戴着面具,也不方便喝。”
她面上的银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确然是不摘下面具就无法饮茶。赵樱泓看着那双眼,眸子黑而亮,犹如澄澈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但眼底似乎蕴有一股化不开的墨影,使得这双眸子看上去有些深沉晦暗,心思难明。
她顿了顿,又将茶盏推回去道:
“我知你不方便喝,不过你是客,我招待你是本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今夜见了我,态度变了?”
“昨夜是我鲁莽,因着一直被追捕,我奔跑躲避,气血翻涌之下,心绪一时有些亢奋,是以未能很好地控制住行举,三娘子恕罪。”韩嘉彦无奈道。
“这么说,如今的你才是你平日里的模样?而昨夜我看到的是你的本来面目?常常端谨有礼,有时恣意狂傲,有趣……”赵樱泓唇角扬起淡淡笑容,取了印章,给自己方才的那幅字盖了印。
韩嘉彦倒着欣赏她的这幅字,她写的是行草,风骨颇有王右军之范。上书四个大字:银月翡龙。
赵樱泓道:“我不知你是否懂书法,我这字写得如何?是不是还差很多。”
“三娘子太谦逊了,您这字飞逸俊俏,灵动漂亮,虽然欠了些笔力,但仍然是一幅好字,拿去与当今的书家比一比,也能名列前茅。”韩嘉彦笑道。
“真的吗?”听她评价如此之高,赵樱泓一时喜出望外,“这幅字是送给你的,你能喜欢就好,还望笑纳。”
“这……在下受之有愧……”韩嘉彦一时惶恐。
“怎会有愧呢,昨夜你的冒犯我已不在意,你能愿意来陪我说说话,我自是要回礼答谢于你的。怎的,不想要?”赵樱泓挑眉。
韩嘉彦哪里敢说不想要,而且她内心深处实则是又惊又喜。于是也不矫情,敛了眉目,躬身抬起双手,道:
“多谢三娘子赐御笔,在下定会用心保存。”
“这就对了。”赵樱泓性子颇有几分飒然,可那面庞却又如此娇怜绝美,糅合成浑然天成、白璧无瑕的可爱模样。
她将字卷好,封入硬纸卷筒,纸筒上有栓绳。
“这样你也方便拿。”
韩嘉彦接过纸筒,斜背于背上,再度揖手拜谢。
“长公主……夜深了,您该歇着了。”此时楼下传来了媛兮的声音。
“知晓了,我一会儿就下去。”赵樱泓回道,眉目中显出几分懊恼神色。
“今夜太迟了,明夜再聊罢。你明夜可还来?”赵樱泓问。
“在下尽量早一些过来。”韩嘉彦道。
“如此甚好。”赵樱泓展颜浅笑,“我还有好多的问题想问你。”
那笑容若浅白的月莲在韩嘉彦眼中绽放,她心口怦怦作响,慌忙后撤了半步,垂下视线道:“若在下知晓,定知无不言。”
说罢她再度绕开屏风,准备离去。临走时,却又莫名顿住脚步,回身望向屏风之内正望着她的赵樱泓。那人儿已然变得模糊,可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她飞身而起,轻轻踏过抱厦屋檐,跃出任宅。寒凉的夜风灌入面具的罅隙,面具冰寒地黏压在面庞上,终于使得她面上的温度转凉,她不禁按了下胸口,暗暗自问:
你这是怎么了?韩六。
……
翌日晨间,韩嘉彦天不亮就出门了。
昨夜归家时,她将带出来的奴契展示给了雁秋看。并当着雁秋的面将雁秋的那张奴契给销毁了。保留下王奎的那张奴契。
这是因为其上有王奎的去向——内侍省。
韩嘉彦昨夜刚拿到这张契书时,并未细看,只看到契书之上买主的签章位置画了个圈,然后盖了个印。这印盖得有些潦草,一时难以分辨。等到带回家,于明灯下仔细辨别,才发现这印是“内侍寄班”的印,其上有日期,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不禁愕然,这才知道王奎竟然是被送入内侍省去了。
国朝宫廷宦官有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之分,此二者是内外之分,入内省宦官更贴进皇家的日常生活,而内侍省宦官则在外朝当值。不论是哪一种,那都是在宫廷之中,都是宦官,都得净身。
雁秋知道自己的亲弟弟王奎被送去了内侍省后,哭得双目都肿了。王奎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要被净身入宫,从此不得人道,不得自由。实在是最凄惨的处境了。
但她尚未放弃希望,因为韩嘉彦答应她再去寻一下,进入内侍省有一个选拔过程。虽然五年过去了,希望渺茫,但还是得试一试,也许王奎就被淘汰了,并未能入宫。
这一夜,主仆二人近乎一夜未眠。雁秋是情绪太过激动,而韩嘉彦则是因为被过多的事情烦扰。
这么多年来,不论身边事物再如何千头万绪,韩嘉彦只需一件一件厘清便是。
可如今她这心思却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思索着正事,可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脑海里总会浮现长公主的眉眼、话语,还有那三层楼台之上的香几、书案与茶盏,那里的一切总是三不五时于脑海中闪现,搅得她难以定下心神。
她心烦意乱,干脆一大早天不亮就出了门。她今日戴软脚幞头、着青锦圆领袍,系着蹀躞带,带了箫中剑,手里提着个包袱,里面是昨夜她搜到的账目与王奎的奴契,还有长公主昨夜送她的字。
这幅字实在太扎眼,签章刻着的是“樱雨泓泉”四个篆字,指向性很强,因而不能留在韩府之中,她只能拿去万氏书画铺子留存。
在去万氏书画铺子之前,她打算先绕道去一趟念佛桥。因着她十分在意那个瞎眼和尚,想试探一番,以便制定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清晨五更未到,天边还尚未大亮,晨雾笼罩着汴京城,潮湿阴冷。
念佛桥头人烟稀少,来往之人不及十数。但那瞎目和尚已然坐在了桥上,韩嘉彦刚打算上桥去与他攀谈,就听到踢踏的马蹄声,有一位英俊佳公子,一身太学生的月白襕衫,骑着一匹马打桥上过。瞧见了那瞎目和尚,便翻身下马,与他攀谈起来。
“元达和尚,你可用过朝食了?”
“哦,是文四公子啊。”那瞎眼的和尚止了念经,颇为和蔼地回应道。
“是我,今日晨雾颇大,你坐在这里,要染了湿气,还是回去罢。”
“不妨事,不妨事,下着大雨,老僧也会披蓑戴笠,来桥上念经。”
“你说,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日日坚持,那亡魂真的可以超度吗?”文四公子不禁问道。
瞎眼和尚并不回答,却又合掌,继续诵经:“……此事阎浮提造恶众生,新死之者。经四十九日后,无人继嗣,为作功德,救拔苦难;生时又无善因。当据本业所感地狱,自然先渡此海。海东十万由旬,又有一海,其苦倍此。彼海之东,又有一海,其苦复倍。三业恶因之所招感,共号业海,其处是也……”
“唉,可怜了,年老又糊涂……”这位公子感叹了一句,便又翻身上马,纵骑而去。
韩嘉彦站在那株柳树下静静观望,没有急于靠近。不多时忽闻身侧一阵风,是翟丹发现了她,赶了过来:“师叔,怎的一大早到这儿来了?”
“我对那瞎目和尚有些好奇,对了,方才那位骑马的公子,说是文四公子,是文府的人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的,他是文及甫的第四子,文煌真。”文及甫是文彦博第六子,文彦博有八子,他是其中成就最高者,目前是直龙图阁、权管勾西京留司御史台,人在西京洛阳履职。
“文煌真……我观他穿着太学服,是太学生啊。”
“是,他每日早间都会打马路过此桥,往太学去。”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我上去会会那和尚。”说着便走上桥去,站定于那瞎目老僧面前,道:
“若在下没有记错,大师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在下好奇,敢问何故?”
“施主又何故有此一问?”瞎目和尚止住了念经,反问道。
“那位文四公子所说的超度亡魂是甚么?莫非这里死过人?”韩嘉彦再度问道。
与此同时,她观察了一下这和尚的双手、身上的僧衣、脚上穿着的僧履,以及他放在手边的木手杖。唇角微微噙了一抹笑意。
她做了一个动作,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了两文钱,捏住两枚铜钱,分别遮盖住自己的双眼,透过方孔钱眼望了望这位瞎目和尚,随即蹲下身,将两枚钱轻轻放入了他身前的钵盂之中。
这是瞎目和尚今日化到的头一份钱,空荡荡的钵盂里,两枚钱币隔开了一段距离摆放着,如同一双眼睛,与黑洞洞的钵盂圆口组成了一个形似人脸的图案。
从韩嘉彦问出“莫非这里死过人”这句话后,那和尚满是褶皱的面庞上神情变得呆木,一双发白的眸子毫无神采地耷拉于眼眶中。他沉默了好久,既不回答韩嘉彦的问题,也不继续念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亦不打算继续等待,站起身,抖了抖袍摆。此时翟丹也从桥底上来,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凭栏望向桥的另一侧。
正当她转身,迈了几步开去,瞎目和尚终于开口了:
“这桥上曾有一女子被人谋害,推落水中身亡,老僧当时就在桥畔,却因瞎目、胆怯,未敢上前救助。老僧是造孽之人,只有日日在此诵经,超度亡魂、减轻业障。”
韩嘉彦猛然回头,乌黑的眸光如剑,她迅速转身跨近三大步,抓住那瞎目和尚的肩头,逼问道:
“是何时的事?”
“熙宁九年,十五年前的寒冬腊月。”
韩嘉彦呆住,随即苦笑一下,卸了力道,拉开了距离,拱手道:“冒犯了。”
她收敛了情绪,眸光微微波动,似是在沉吟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忽而问道:“大师知晓凶手是谁,对吗?”
老僧再度合掌,开始念经,不再作答。韩嘉彦再进一步:“是文府的人,对吗?”
老僧摇首,道:“施主莫要妄言,文家都是良善之辈,不会害人。我后来耳闻,才知那死者是一官妓,杀死她的凶手至今未曾抓到,文家人彼时尚未搬到这里来,与他们又有何干?此案开封府有案底,老僧不打诳语。”
韩嘉彦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道:“既然文家如此良善,我有一位师兄,是道士,亦贫苦,不知文府可愿招待他。”
“不论僧道,只要有缘。令师兄如与文府有缘,自会得到热情款待。”老僧道。
“既如此,便让我那师兄,不日去登一登文府的门,还望大师能领上一程。”
“阿弥陀佛,善也。”那老僧倒是没有过多犹豫,应承了下来。
韩嘉彦合掌行礼,随即下得桥来,翟丹跟了上来,满腹疑惑。他还未问出心中疑问,就听韩嘉彦道:
“你去叫上阿青,撤了吧,这文府不需要再这般日夜勘察了。我与你们分道走,一会儿于铺子碰头,有什么话等到了铺子细说。”
“是,师叔。”翟丹拱手应道。
第二十五章
文煌真午间散了学,用过午食,喜好携一卷书,向东行至繁台,赏景慢读,打发时辰。近来寒冬渐去,春意悄然而至,万物复苏显生机,他更愿意往户外而去。
这繁台原是一座长约百米自然形成的宽阔高台,相传是春秋时的师旷吹乐之所,西汉梁孝王之时增筑,尝按歌阅乐于此,当时因名曰吹台。其后有繁(po二声)氏居于其侧,里人乃以姓呼之,时代绵寝,虽官吏亦从俗焉。
时节尚早,繁台的桃李花木皆尚躲在芽孢中,只有春梅正临寒绽放。文煌真很喜欢梅,红的、黄的、白的,一团团簇着,可爱至极。
但今日他瞧见了比梅更可爱的人,那是个女子,一身鹅黄襦裙,戴着维帽,有侍女陪伴在侧。她莲步款款,似有心事一般徘徊于梅林之间。走了一阵,那女子想要感受梅香,于是摘去了碍事的维帽,凑近花瓣细嗅。
文煌真看清了她的面容,聘婷秀雅,娇而不媚。
只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似郁了一层忧愁,虽是出来赏景,却总也难以展颜开怀似的。走了许久,还是幽幽然叹息离去。
文煌真不自觉随了上去,想要主动上前见礼,却又怕自己唐突了佳人。一时踌躇不已,但眼见着佳人即将上车离去,他亦顾不得那许多,急忙跑了几步赶上,匆忙于车驾旁拦住了佳人。
“在下冒昧打搅,敢问娘子尊姓。”
“你是?”已然坐于车中的女子默了片刻,撩开车窗布帘望向他,开口询问道:
“在下文煌真,字赫实。”
“可是文相家中的公子?”女子又问。
“正是,娘子怎知我是文相家中人?”
“汴京文姓中最出名的自然是文相,我也只是知道文相的孙辈,名中都有一个煌字,故而猜了猜。”女子笑道。
“娘子能知道这一层,当是官宦之家出身,今日相见分外有缘,故而冒昧相询,还望宽谅则个。”文煌真再度施礼。
“公子多礼了,我姓章,家父章子厚。”
文煌真身子猛然僵住,而车内女子只淡淡向他颔首,便放下了车帘。
车驾向北远离,文煌真还立于原地,不曾动弹。
……
章素儿懒靠于车厢闭目养神,身旁的婢女阿琳小心问道:
“七娘,方才那位文公子,可是对您有好感?”
“是又如何?”
阿琳见她回答如此漫不经心,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其实她本意是想,那年轻的文公子明显对七娘有意,如若七娘能与那位公子好好聊上一回,兴许那位公子就会上门提亲了。现在她家娘子的婚事成了老大难问题,连她这个婢子都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七娘上回与那韩六公子也没了下文,两人似是发生了争执。她家娘子这脾性,表面看着柔软顺从,可内里拧着股极强的劲儿,她不认可的事,就绝不能成。恐怕正是因为这个性子,才会得罪了一个又一个,唉……真令人头疼。
章素儿抬眸乜了一眼身旁的阿琳,无声叹了口气。
她这婢子是一点也不懂她的心,愚钝极了,以至于她有些想要换一个更体己的身边人。
文彦博是四朝重臣,虽并未完全表明立场,但其实文氏一直是反对新法的。她父亲章惇乃是新法的主力军,如何能与文家结亲?
是以,那位文公子即便对她有意,两家也不会走到一起去。自己亮出姓氏与出身时,观那位文公子的神色,便已然知晓结局了。
不过阿琳是从江西龙虎山时就跟着她的,本是当地招来的奴婢,乡野出身,近一年才刚入汴京,确然对官宦之事懵懂不解,她也不强求她能多玲珑机灵。不论如何,阿琳也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未曾在她的生活起居上出过错,这已经很好了。
而她真正的心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懂了。
自那日,她知晓了韩嘉彦的秘密,她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起初总会去回想当年在龙虎山之上的相处经历,回味她言行举止之中,是否曾流露出女子的模样。但可能是她当年先入为主,印象中,真不能回想出任何细节。
接着,那一日她在自己面前散发解衣的场面,一遍又一遍于脑海之中回荡。每每回想一次,便使她心旌摇曳一回,难以自持。如此反复,直至刊心刻骨,久久难忘。
她柔软乌黑的发丝与温热的体温,身上淡淡的墨香,仿佛此刻仍然萦绕于鼻端。她露于衣襟之下的肌骨,如雪之白,如竹之俏。肩膀平直似刀削,脊背盎然若松柏。腰肢强韧如弓,双股修长且劲。
每每不自主地回想起她的一切,她又会觉得赧然而不知所措。她不知自己怎会这般,总惦念着她,明明已然知道她是女子,却总会去回想她的容颜、身躯,想她的声音、气息。
她怀疑自己患了心病,又骂自己心下放荡,不知廉耻。这一切难以启齿,她压根无法与人言说,只能闷在心里,日复一日地陷入回想与制止自己回想的死循环之中。
如此反复数日,她实在受不住,今日才从章府出来,到这繁台来透透气,解解闷,改换心境。
这并非无效,但成效有限。现在她又开始想她了,她倒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个秘密,反而能更好受一些。
算算时日,她也该考完了,考得如何?身份的秘密可有被发现?这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的人儿,竟真的不来联络自己了吗?
转而她又想,自己不能再见她,或看到关于她的事物,否则这思念可能会再也无法压制,以至于让她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来。不若就这样罢,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
可她这心里头,怎么会如此的难以割舍?
章素儿,你真是疯了……她再一次制止自己胡思乱想,长长的叹了口气。
……
“噗——你就这么把我给卖出去啦?!”万氏书画铺子后院仓库之中,浮云子一口茶喷了出来。
“哎呀师兄,我不方便在文府人面前露脸,你代我入府,接触接触文彦博。这样咱们才能继续查下去嘛……”韩嘉彦陪笑道。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妹,半点不与我商量,就会指派我!”浮云子气鼓鼓地将手中茶碗重重放到了旁边的茶案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兄……”韩嘉彦小声唤他,浮云子将头一撇,不理她。
韩嘉彦随即伸出两根手指,道:“事成后与你两贯钱。”
“两贯不成,三贯!”浮云子道。
“好,三贯就三贯。”韩嘉彦一阵肉疼。
她确实并不缺钱,每月韩府都会给她百贯例钱,供他各类花销。但她的私房钱真不多,都是她这些年游历在外,自己写字卖画、与人看病、采药卖药、做些小顽物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她和她娘亲一般,不想用韩府的钱。
“哼,这种事,若是外边有人来请我做,与我三百贯我都不做,也就是你啊,谁让你是我师妹。”浮云子拿手指点了点韩嘉彦的额头。
“多谢师兄,师兄最疼我!”韩嘉彦很是没皮没脸地凑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捶背。浮云子从鼻孔里出了气,表情逐渐得意起来。
一旁翟丹、翟青憋着腮帮、鼓着肚子,想笑却不敢笑出来,只能痛苦地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
片刻后,翟丹终于把笑意忍了下来,当下凑了过来,询问道:
“师叔,我真没想明白,您怎么三言两语就让那元达和尚同意了呢?以我和弟弟这些天观察这个老和尚的心得,他可是油盐不进的类型,而且看似行为疯癫,实则心思深沉,叫人看不明白。”
翟青也搬了个小墩子凑过来听。
韩嘉彦尚未开口解释,就听浮云子插言道:
“等等,我猜……那瞎子不是真瞎子,对吗?”
“嘿,师兄您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的?”韩嘉彦也吃了一惊。
“哼,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说他双目泛白,我猜他多半是在眼睛里垫了糯米纸。”浮云子道,“骗人的把戏,我十来岁时就见过。”
“哇……”翟青叫了一声,幻疼一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翟丹抬手打了他一下,叱道:“大丈夫怕甚疼!叫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着开口接过话头,解释道:
“确实,他是在装目翳之症,奈何他骗不过我这个懂医术的人。他在眼睛里蒙了糯米纸。不过他长期如此,对眼睛的伤害亦很大,所以我猜,他虽然不是真瞎了,可眼力也确然不好。
“我起初是从他的双手、衣着还有手杖之上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的僧袍很旧,打着补丁,一看便知是穿了很久了。可他的下摆居然没有一块补丁,这可不是盲人的常态,盲人行路很容易剐蹭到一些障碍,是以衣摆一般都会有破损。
“他僧履亦是干净,不曾踩到任何脏污,鞋头也完好无损。这说明他能够避开路面上的脏污、石子。
“此外他的双手虽然苍老起皱,却半点伤口没有,这也不自然,盲人在日常生活中,双手是最为容易受伤的,哪怕是在极为熟悉的环境之中生活,也很容易打翻碰坏一些物什。
“他的木手杖也是如此,除了杖底有磨损,杖身竟然一点剐蹭的痕迹都无,这更为不自然。盲人杵盲杖,就是为了探路,盲杖怎么可能没有损伤?那盲杖的杖头握柄都被盘出油光来,可并非是新杖。”
翟丹不禁感叹:“师叔您眼力真强,观察细致入微,我和弟弟还差得远啊。”
韩嘉彦继续道:
“于是我就用两枚钱币在眼睛上比划了一下,用动作暗示他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瞎子。我想试探试探他是否会喊住我。如果他喊住我了,就说明他承认了他并非瞎子,且心里有鬼,害怕被人知道。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他喊住了我,并且告诉了我有女子在桥上被谋杀之事。我起初惊了一跳,还以为他目击了我娘亲被杀,结果并不是,他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一桩官妓被杀的悬案,开封府亦有案底可查,他确实撒不了谎。
“我就想着,虽然与娘亲无关,但既然拿住他把柄,可不得利用一下?于是便以凶手是文家人诈他,奇怪的是他虽替文府辩白,却显出几分言不由衷的模样。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文府确实与那桩案子有干系。
“我想也是,否则文府为何无缘无故请他一个瞎眼和尚日日到家中用斋饭?文相可并不崇佛,他家更是典型的儒门,与佛门两立,全不相容。
“这瞎眼和尚可真是太聪明了,他目睹了凶杀案,自知自己可能会惹上麻烦,于是狠心装瞎,又日复一日上桥头念佛,让许多人都能见到他。如此,他一旦消失,定会惹人注意。
“而文府请他日日去用斋,可能一是为了监视恫吓他,一是为了拉拢收买他,这已然是心照不宣之事了。如此,时间久了,除了知晓内情的当事人,再无人明白为何这瞎和尚会日复一日在桥上念经了。”
“于是我就提到了师兄,希望他能领师兄也入文府。他被拿住把柄,自然不能不答应我。”
“精彩,太精彩了!”翟青不由自主地惊叹道。
“好了,你们俩也听完故事了,赶紧出去干活去!我们不要开门做生意的?都快揭不开锅了。”浮云子开始挥袖子赶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翟丹、翟青自去了前堂准备开业迎宾,韩嘉彦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账册、奴契和那幅字。
她将账册递给浮云子,解释道:“这就是昨夜去探乳酪张家的收获,上面全是文思院府库作坊的贪墨记录,这事儿与一个叫做牛提辖的人有关系,他很可能是乳酪张与阚老四的上家,贩奴的事是从他这里开始的。”
方才翟丹翟青还在时,她就已经将昨夜的经历都叙述了一遍。眼下只是再做补充。
随即她趁着浮云子的注意力都在账册之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
“我有一幅字存在你这里,这字很宝贵的,你可别给我卖了,也别损坏了。”
“嗯……你放罢。”浮云子翻着账簿,头也不抬地道。
“我放剑匣这个大屉里了。”韩嘉彦又强调了一句。
“嗯。”浮云子含混一应,随即忽而冷不丁道,“你昨夜又去了任宅?”
韩嘉彦浑身一僵,片刻后道:“师兄你都知道了啊……”
“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啪的一声阖上了账册,抬眸严肃望向韩嘉彦,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韩嘉彦默然垂手而立,面上不再嬉笑。她知道她就要挨训了,她师兄浮云子一旦严肃起来,可是非常可怕的。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浮云子并未训斥她。反倒是拿起了那张王奎的奴契,看了一眼,转而问道:
“王奎的事,你打算怎么查?”
“思路还不是很清晰,我只知道得想办法接触到内侍省。但我没有把握,且以韩六郎的身份,接触内侍省必会引人瞩目。我只能用燕六娘的身份行事。”
“你知道文思院归谁管吗?”浮云子问道。
“工部、少府监选两名职官监管,此外……内侍省也有一名都监。”韩嘉彦想了想道。
“这不就结了,我猜王奎就是循着这个路径入宫的。牛提辖,不是工部的人,就是少府监的人。而五年前那个勾当文思院的内侍都监,多半就是带王奎入宫的人。你去查查文思院的职官名录,大概就能查到这个内侍都监。不过……”
韩嘉彦接话道:“后面就查不下去了,咱们没有接触到内侍省的门路。”
“咱们是没有,但那个牛提辖多半是有的。可以寻个法子,让他替我们办事。昨夜,乳酪张家后院的那出好戏,可以利用,打听清楚再行事。如果牛提辖这条路走不通,你不是还有一条可以接触到内侍省的途径嘛?”
“师兄……”韩嘉彦无奈地叹气。
“怎么?你和那位温国长公主关系不好?她不愿意替你办事?”浮云子挑眉。
“我和她不是那种利益关系,我也绝不会找她办事。”韩嘉彦严肃回道。
“那你每晚都去她那里是做什么?单纯交友?”
“对,单纯交友。”韩嘉彦道。
浮云子嗤笑出声:“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蠢话吗?你与皇家人交友?别做梦了师妹,醒醒吧。”
“皇家人怎么了?皇家人就不能为友了吗?”韩嘉彦莫名起了怒气,“从长公主车驾遇袭那一次,你就一直是这般,对皇家人嗤之以鼻,皇家人不足以救,皇家人亦不可为友……”
“皇权至上,最是无情!”浮云子不等她说完,就发怒道。
“难道就是因为所谓的天家最无情吗?!可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而韩嘉彦却拔高了音调,硬是压过了他的声音。
二人随即怒目相视,韩嘉彦攥紧了双拳,转身就要走。浮云子却出声喊住她:
“站住!”
韩嘉彦回身瞪她,就听浮云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已然长大了,本领比我还强,你做甚么事,我也没法拦着你。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娘亲留下的那巾帕,其上绣着的可是嘉佑宫幂四个字。你娘亲和咱们师父的事,与宫中绝对脱不开干系。你别忘了咱们到底要做甚么。”
“我有分寸,她月末就要回宫了,也没有几日了。你不必担心我与她有过多的牵扯,我只是不忍看到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总也伶仃一人,如那笼中之鸟,教人……难受……”她搜肠刮肚,最终也只是用“难受”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你……”浮云子欲言又止。
韩嘉彦缓了语气,道:“对不住,师兄,我不是有意要与你顶撞。该办的事,我会办妥的,不会耽误咱们的事。夜行的装备我先带走了,晚上再还回来。”
说罢,她取出龙尧剑,用剑布裹了,又将夜行服与面具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便出了屋去。浮云子看着她消失的门口,幽幽叹了口气。
……
正月廿六,午前,文思院上界衙署。
牛秉延换下绿缎公服,套上燕居的圆领袍,戴好幞头。整顿好自己的仪表后,他坐于自己公房的书案后,按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养神。这时一位便服小吏匆忙走了进来,向他叉手行礼道:
“提辖,马备好了。”
“好,这就走。”牛秉延立刻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与那小吏一道,匆匆出文思院衙署,于后门上马,向东北行去。
这文思院上界衙署本就在皇宫宫城之北,与上界的大作坊是连在一处的。而下界大作坊则是与左藏库毗邻,在州桥以南。
文思院上界、下界,分别是文思院所属两大工场。上界为金、银、珠、玉、犀象、玳瑁等宝器制造雕琢处,下界为铜、铁、木、竹、杂料加工场所,此外,官诰、度牒等也都是下界所作。
文思院所属的作坊拢共有四十三所,其中上界作坊八所,其余皆为下界作坊。其官衙与最重要的一座上界作坊库毗连,便位于皇城以北,距杨楼不远。
牛秉延骑着马,打杨楼前直接过去时,并未注意到有一个身影一直远远缀在他身后,小步快追,正是韩嘉彦。
牛秉延的目的地是白矾楼,白矾楼距离也不很远,走过来不需多久。但他显然很急,急得浑身冒汗,不断执鞭催马。
这个时辰的白矾楼正在准备午市,昨夜喧闹一晚,此时对比之下颇为安静。未曾掌灯,白日之下的白矾楼少了狂歌宴饮的飞舞灵动,多了几分庄重肃穆。
韩嘉彦站在楼下,无奈一笑,兜兜转转她又来了白矾楼。
于是装作行脚的食客,随之入内。但见那牛秉延爬上了三层,进入了最为豪华的一间閤子之中。那閤子门口有护卫把守,生人勿进。而随着他的那个小吏则入了一旁的另一间閤子吃酒用饭。
韩嘉彦发现,牛提辖入内的第三层閤子之下,第二层的那一排三间閤子,正好是廿四那夜发生刺杀的处所。此时那三间閤子的门是落了锁的,暂不对外营业。
她想了想,咬牙砸钱要了距离那一排閤子最近的一间,只点了茶水,告诉跑堂的自己要等几个朋友来了后再点单,让他莫要进来打搅,并赏了他半贯钱。
那跑堂的乐得清闲,收了钱便很快离去。
兴许是因为两日前那场刺杀,也或许是因为还未到午时时刻,此时的白矾楼略显冷清,二层之上几乎无人。
韩嘉彦瞄准走廊之上无人的空档时机,悄然出了自己这间,来到那落锁的第二层閤子门口。閤子之间被撞破的格栅已然复原,被开封府撞破的门扇也修复完好,门上落着的锁是最普通的挂锁。
她从腰间摸出两根针,飞快在那锁头里一撬,便打开了锁。她将门扇推开一道缝,又将锁扣上,锁头拴上两根线,线又穿过门上的栓扣眼。
随即矮下身来,牵着长度不大够的线,以惊人的柔韧性从狭窄的门缝钻了进去,将门扉阖上后一拉线,锁头便提起,线被她拴在了自己的箫中剑上,箫中剑一横,抵在了门后,制造出了锁仍然锁在门上的假象。若无人仔细留意此处,一时间看不出端倪。
她为了保险,干脆将燕六娘的银面具戴上,夜行服则暂不换上。随即打开了窗,从窗口探出身去,扒住头顶的雨檐,提气卷腹,便翻身而上。
她轻盈地蹲在了第二层的雨檐上,伏低身子,贴近三楼那豪华閤子的窗口,仔细聆听。就在她头顶不远处,挂着一窝燕子的巢,早春刚刚归巢的燕子叽叽喳喳于巢口探出脑袋,给她打了掩护。
“……团练,这件事本身就上不得台面,您如此计较,我们两家都难做啊。”
“难做?到底是谁让我们都难做的。你知道,乳酪张是我的从弟,你也知道张某在这汴京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的外甥如此欺辱我堂弟妹,你让我张定远的面子往哪里搁?”另外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声线中气十足,语气淡然从容。
“是,您就是这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谁人不知您张团练是这白矾楼的东主,我不过是提辖文思院造作,六品的小官,我就是在您手底下讨口饭吃。可是……眼下还有比这淫-乱之事更重要、更危险的事,咱们两家决计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内讧啊。”
“你又打甚么主意?”
“不是打主意,昨夜……文思院下界在乳酪张家隔壁的那间作坊库失窃了,真账全没了……”
“失窃?属实?”
“绝对属实,句句属实!我这急得直冒汗,一宿未眠,今日您愿意见我,我这就马不停蹄赶来见您了。”
“可知道是甚么人做的此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悄没声地就失窃了,窃贼没留下任何痕迹。”牛秉延都快哭出来了。
那位张团练一时没有作答,韩嘉彦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地叹息。随即她听到靠近窗户的脚步声,暗道不好,连忙扣住雨檐瓦当,将身子挂了下去,双腿勾住雨檐下的斗拱,手抓在了雨檐下方椽子之上,稳定住上半身。
以上这些动作,都是在高空第三层完成,这是大白日,幸而这一角屋檐向西北方向,并不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下方是白矾楼内部的院子,院子里此时无人来往。否则但凡下方有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挂在雨檐之下。
此时那张定远张团练打开了窗户,望向外面的景致,沉声道:
“近来到底是甚么人在与我们做对?两日前茶帮和漕马帮在我的地头上斗,全然不顾及我的面子。还有一个甚么燕六娘莫名冒出来搅局,在我屋檐上踩来踩去,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好了,真账又失窃了……多事之秋啊。”
“您似是一点也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那账上又没有我的名字,我只是把我的地头划出来,让你们更便于行事罢了。你们租我的地,用我的屋子,具体做甚么事,我也只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嘛。”张定远淡淡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团练啊……这都甚么时候了,您快点想想办法罢!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啊。”牛秉延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全力压制着自己不怒吼出来。
“不瞒你说,我还真有法子。”张定远笑出声来,“你可知道那夜在白矾楼里设局抓茶帮刺客的人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
张定远道:“那是昭宣使裴谡,内侍省的一等高手,十八岁入宫前是富商子,一身绝佳的武艺,后来家道中落又被人寻了仇,断子绝孙,干脆便入了宫。此人在西夏前线待过五年,真刀真枪打过仗、见过血。现在他是内侍省勾当淮南东路贡茶的专使,与漕司关系很深。
“若是能借到他的势,你还怕这账抹不平?账册没了便再做一本就是,工部压根不过问文思院的事,都监文思院的除了少府监,不就是内侍省嘛。少府监你又不必发愁,只要攀上这位中贵人,难处自解。”
牛秉延不禁大喜,连声道:“我的好大哥,您给引个路,救救老弟。”
“我与他也只是照了一回面,我试试看吧,只是你要做好准备,岂知他会向我们索要甚么,他可不是单用钱就能推使的人。”张定远道。
“我省得,该准备的我都会准备的。”
……
韩嘉彦听到此处,察觉到有人从下方园子里经过,她连忙落入下一层雨檐,从窗户进入了方才的二层屋子内,关窗,同时迅速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来人,但只看到了一把撑开的油伞。伞下人是个女子,一身桃红襦裙。身后有婢女为她撑伞,挡开日头直照。
她松口气,对方应该并未看到她。
随即她一边摘去面具塞入怀里、一面冲至门口,抽出箫中剑割断线,拽住线牵住锁、小心开门缝观察门外、确认无人后立刻出来,将门重新上锁。
接着她若无其事地返回了此前定下的閤子之中,继续饮茶。
她等了一会子,听到楼上下楼的动静,于是开了门走至廊上,见到那牛秉延匆匆携着小吏离去。
于是她也收拾好东西,往桌上丢了点钱,便打算随后离开。却不曾想刚走到堂前楼梯口,忽而迎面一位身着桃红襦裙的绝代佳人正提裙上楼,身后跟着位持着油伞的女婢。
韩嘉彦一惊,因为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当面。原来适才打伞从楼下院子里穿行而来的人,就是她。
此时,李师师扬起了娇美的笑靥,对着她身后打招呼道:
“团练,今儿吹得甚么风,竟叫我大白日的来?”
“开春了,特命人寻了好几味河鲜,我知晓你最喜腊头鱼,自是要与师师娘子先尝鲜。”身后响起了张定远的声音。
“那可好极。”
说话间,她与韩嘉彦擦肩而过。香风拂面,韩嘉彦镇定心神,目不斜视继续下楼。李师师当是认不出她的,她自不必过于警惕。
而步上楼去的李师师,却回首望了她一眼,眸中显出疑惑的目光来。
第二十七章 (投雷加更四)
牛秉延又回了文思院衙署,短时间内不会出来。韩嘉彦暂时寻不到查找五年前那位都监文思院的内侍的路径,不过她也并不着急,自寻了间卖面的食铺用午食。
用午食的过程中,她已然大致理清了思路。
那个伪装成侯转运的飞针客,就是昭宣使裴谡,他是东南茶的利益相关方。与漕司牵扯颇深,又出自内廷,这意味着他与户部乃至于尚书省高官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利益相关。
暂将此人搁置,因他与茶帮是敌对势力,与韩嘉彦等人要查的事暂且看不出有多大干系。但恐怕此后在深入调查茶帮的过程中,还是无可避免会与他打交道。
此外,裴谡与楚秀馆到底是甚么关联,她也很好奇。
而这个牛秉延必定还依附于更大的权官,少府监的级别还不够,少府监是五监之一,六部、九寺、五监都隶属于尚书省,彼此之间是互不隶属。这意味着,牛秉延的靠山,也是尚书省内的高官。
当然,这不是绝对的。短则一两个月,长不越三年,六部官员与尚书省高官都面临一次轮换,并非长久任职。但朝堂之上,能常青不倒,且触角深入到各个部门之中的人物,自元祐以来屈指可数。
牛秉延开始从事贩奴之事,也不过是五年前,与元祐开始的旧党执政时间相合。这意味着他的靠山,应当是旧党重臣。
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显然是继承了祖辈传下来的基业。虽然只是个商人,捐了一个团练的虚职,但他是汴京的地头蛇。他家祖上曾获得过皇家的眷顾,奉旨沽酒,几代人的经营,关系网在汴京盘根错节,确然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
他并没有与哪一位高官有明显的攀扯关联,但他本身就是一尊不倒翁。牛秉延称他一声“汴京城的地下天子”,名副其实。硬要说,他既然本身是经营酒业、地产等行当的,与户、漕自然也关系颇深,与牛秉延的立场相近。
不过,此二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与韩嘉彦要做的事无关。
她需要做的,是通过牛秉延,接触到五年前的那位都监文思院的内侍监官。此人才是她寻到王奎的关键。韩嘉彦盘算着,她是不是该伺机接触文思院里面的老吏,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五年前的内侍都监是谁。
只是……韩六郎的身份实在是扎眼,燕六娘打听这件事也很奇怪,只能让师兄或者阿丹阿青来打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明日她没有时间再来文思院,长兄韩忠彦安排她跟随长嫂吕氏去参加李清臣的寿宴,接下来她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处了。
她打算去一趟茶市,探听探听那夜逃遁的茶帮刺客到底去了哪里,是否顺利出城。师兄去了文府,她就得接替师兄继续盯着茶帮。
她正准备起身结账离去,却意外瞧见了一驾熟悉的马车,于她目前所在的食铺对面停留,有一女子从车上下来,一身鹅黄襦裙,头戴维帽。
她一眼认出,正是章素儿。
韩嘉彦一惊,心想怎会如此凑巧?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这里是杨楼街,章府可就在向南一百步开外。
不过章素儿停留的这家铺子,是一间香料铺,她似是来购置香料的。
正在韩嘉彦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时,忽而有一人打马路过此处,本已跑出去几丈开外,忽而又勒住马缰返了回来。
他跳下马来,几步逼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章素儿,开口道:
“七娘,你可认得我?”
“蔡指挥!您怎会……”驾车的涂四脸色大变,连忙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挡在了章素儿和他之间。
蔡香亭烦躁的一掌将他推开,他一身酒气,大白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上来就要抓章素儿,口里还道:
“你怎的如此无情?就这样舍了我们的婚事?”
章素儿的面庞隐藏在维帽纱帘之后,看不真切。她亦不言语,后缩躲避的动作,很分明地展示出了她此时的厌恶之情。
“蔡指挥!有甚么话,寻个合适的地方再说。”阿琳虽然愚钝,却也知道要护主,此时的她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努力挡住蔡香亭,一旁被推开的涂四撞在了马车边沿,此时又连忙回身再挡。
“闪开!”蔡香亭此时酒意上头,理智十不存一。想他也算是汴京城有头有脸的衙内,又在宫中当差,自身面貌家世都不差,哪点配不上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何况还传闻她有些疯癫,有时会神志不清。
然而他近来走背字,伯父蔡京被贬,妻子难产早逝,父亲蔡卞又在外赴任,就连他自己都因一个甚么戴银面具的江洋大盗,被牵连下狱。好不容易才打点关系出来。
这两日,他三度来章府,想要再续婚事,却被推诿敷衍,他实在是愤懑至极,以至于大中午的就在杨楼里喝得醉醺醺。本趁着醉意打道回府,却教他在这杨楼街撞见了刚从繁台回家的章素儿。
他虽然并未与章素儿照过面,却见过涂四,也认识章素儿的车驾。这两日他也一直想要碰运气,候在门口等章素儿车驾出府,可都错失良机。眼下机会来了,他怎能不抓住。
他人高马大,又自幼习武,一身好气力,借着酒意挥动双臂,就将涂四、阿琳打翻在地,涂四脑袋磕在了车轮之上,顿时肿起一个大胞。阿琳撞在了香料铺的门扉上,又被门槛绊倒,跌入了香料铺内。二人都摔撞得头晕眼花,一时爬不起来。
蔡香亭除掉了挡路的障碍,便一把抓住了章素儿手臂,口里喃喃道:
“七娘,我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你结下良缘,你为何要这般弃我于不顾。谁人还没有个逆风背运之时,我蔡香亭不是孬人……”
“你放开!救命啊!”章素儿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喊了起来。
本来蔡香亭下马纠缠就引来了周围的目光,章素儿一喊,更是满大街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被人围观,蔡香亭不以为耻,反似仗了势,还想伸手去摘章素儿的维帽,只因他听媒人说亲时,说章素儿虽然年纪大了点,可相貌是一等一的好,还带了一幅画像与他瞧。
他当时就起了意,对章素儿生了许多的遐想。今日终于让他逮着机会,定要见一见她的好相貌。
章素儿根本抵挡不过,维帽一下就被他揭开。
可是尚不等蔡香亭看清她的面容,忽而冷不丁有一人从天而降,闪电般抓住蔡香亭的手就狠狠一拧,蔡香亭痛呼出声,随即腋下忽而被一根坚硬的长条状物什狠狠捅了一下,疼得他痛不欲生,弓腰弯背,一时难以反击。
袭击他的人敏捷地绕到了他身后,紧接着他膝盖窝就中了一脚,被迫单膝砸地。
他本还想挥肘反击,却被身后人抬膝抵住,随即他被一肘砸中天灵盖,霎时脑目震荡,向前扑倒在地。头晕目眩之中,他双臂被反剪于背,背上传来膝压的沉重力道,使得他动弹不得。
唰,一柄碧剑的剑鞘杵在了他的眼前,来者用他方才询问章素儿的话,反问于他:
“蔡指挥,你可认得我?”
令人惊异的是,此人有着一口女子的嗓音,寒若坚冰,凌冽刺骨。
蔡香亭缓了缓晕厥疼痛,瞥眼去瞧压在他身上的人,她戴着一副银面具,穿着一身漆黑的武服,衣袍有些凌乱不整。那柄杵在他眼前的碧剑非常漂亮,其上竟有龙鳞纹路。
“你是!你是那个江洋大盗!”
“燕某行六,不是甚么江洋大盗。”她冷冷道。
“来人呐!江洋大盗在这里,悬赏丰厚,还不快抓住她!”蔡香亭扯着嗓子大喊。
从方才起,此处就有很多的人围观。只是谁也不曾上前多管闲事。现如今他被三两下制服于地,压制他的却是如此一个惊人的人物,更是惊呆了周边所有的围观之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像就是从头顶飞进来的。
燕六不慌不忙,拾起落在地上的维帽,抖了抖灰,递给了正瑟缩在一旁的章素儿。
“你们先回去。”她看着章素儿的眼睛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素儿已经失语,脑海里短暂一片空白。她意识到了眼前人是谁,可她全然不知她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章七娘!”韩嘉彦见她盯着自己发怔,无奈之下只得拔高嗓音断喝一声,总算将她惊醒。她匆忙接过维帽,戴好,又去扶跌倒的阿琳,涂四此时已经自己爬起来了。
主仆三人匆匆忙忙爬上马车,涂四强忍着刚才撞到脑壳的疼痛,挥鞭打马,就要驾马车离去。奈何,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住了去路,马车一时走不脱。不仅如此,人群还在不停地往前凑,围观的人在不断增多。
“娘嘞,真的是银面燕六娘!”人群中有人喊道。
“就是那个两日前大闹白矾楼的银面燕六娘?”
“去岁十一月惊了长公主车驾的也是她,正被通缉呢,一直都没被抓到。”
“真的是她啊,这也忒大胆了,大白天的竟然也敢出来!”
“有人报官吗?”
“报甚么官,看戏不好吗?”
……
人们议论纷纷,面具下的韩嘉彦神情十分无奈。她也没想到这天还没黑,燕六娘就要出工了。但眼见着章素儿被人欺辱,却根本无人伸出援手,她如何能忍?
韩六的身份不适合出现于这种场合,韩六的第一要务是应试,在春闱期间,韩六必须要低调行事,不能惹上任何麻烦。因而此时,只有燕六娘出马解围。
于是,趁着这条道路被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拦堵住,连着她所在食铺里,食客、掌柜和跑堂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她寻个时机溜进了食铺的柴房,急匆匆将夜行服换上,戴上面具,解开龙尧的缠布。
她将换下来的衣物迅速打了个包裹提在手里,接着跃上了食铺的屋顶,从屋顶跳上了章家马车的车顶,将自己的包袱丢在了车顶上,接着跳下车顶,出手阻止蔡香亭。
制服蔡香亭之后,眼见着马车被围,韩嘉彦于是出声高喊道:
“诸位街坊!乡亲父老们。蔡香亭当街欺辱未出阁的女子,毁人清誉,我燕六今日打此处路过,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街坊们行个方便,想想家中的小娘,若是遭遇了这样的事该有多么无助。让一条路,让无辜的娘子先回家去。”
韩嘉彦的女子本音非常清亮,若非刻意压低以营造孤高冷僻之感,大声疾呼时,则极富穿透力与感染力,人群中有热心肠的人被感染,附和道:
“女侠说得对,大家让一条路,让小娘子赶紧回家去,请大夫瞧一瞧!”
人群慢慢让开了一条道,涂四连忙驾车从中而过,往章府行去。
此时韩嘉彦放开了对蔡香亭的压制,道了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打搅街坊们了,燕六这便告辞。若有想拿我见官领赏的,尽管来追!”
说着从容执剑,向所有人环视揖礼,忽而就返身入了身后的香料铺,趁着店家尚未反应过来,猛地跑上二楼,从二层牖窗飞身而出,踏檐而去。
围观众人有想追的,奈何实在身法差了很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于眼前。
第二十八章
蔡香亭当街纠缠调戏未出阁的章七娘,反被银面女侠燕六娘修理了一顿。此事已经于附近的街坊传开了,章府的内知马诚安第一时间听到了家中下人的报信,匆匆忙忙来见了章素儿,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
“这蔡香亭欺人太甚!老仆这就修书于郎主与娘子,这口气怎能忍下。”马诚安愤愤不平地念叨着,吩咐下人好生照看章素儿,这才离去。
涂四和阿琳都受了伤,涂四脑袋都肿了起来,阿琳走路亦是一瘸一拐。
章素儿看不过去,叫了府内另外一位女仆,让她用跌打药膏给阿琳揉一揉,今夜便不需要她在近前服侍了。
阿琳哭红了眼,一直责备自己没用,又气呼呼骂蔡香亭人面兽心,章素儿却一个字没有听进去,直到她离开,屋内空下来,她脑海里都一直在回想那个银面黑衣的身影。
她心中清楚,那人也许脱了身便会来寻她,所以亦是故意支开了身边的人。
章素儿无意识地搅着手里的巾帕,坐立难安地于自己的闺房之中等待着。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天边擦黑,夜幕即将降临,那人也一直不曾来,她实在焦急了。
可是出了甚么事?难道是未曾脱身,反倒被抓捕了。她想喊人去打听打听,却又觉得这样不妥,一时踌躇不已。
等府内掌灯已毕,仆人给章素儿送上了晚食,她却一口也吃不下,让仆人翌日再来收碗碟,她烦躁地于屋内踱步。
终于,朝东的牖窗外响起了敲击声,很轻的两下。章素儿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踯躅着不敢上前。但那敲击声再度响起,并传来了那人压低的声音:
“素儿,是我。”
喜悦飞上了她的面庞,她连忙扑到窗前,支起了牖窗。便看到了她一身黑衣,负包挎剑的模样。那张银面她暂时卸了下来,就拴在她腰间。
烛火照亮了她含笑的面庞,她道:
“可算逮着只有你一人的时机,我来迟了,要甩掉身后的尾巴真并不容易,我得确保不会牵累到你。”她方才还绕了一趟章府的马棚,将丢在马车顶上的包袱取了回来。
“你怎么会……怎么会……”章素儿此时已然语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难以一气吐露。她美眸波光流转,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你知道的,为了查我娘与我师父的事,我只能这么做。抱歉,吓着你了。”
章素儿深呼吸了两下,这才稳定住情绪,道:“我知你会功夫,只是没想到你……竟这般强。”
韩嘉彦笑了:“不敢说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亦是在冒险,不敢掉以轻心。”
“那你今日怎会突然出现在杨楼街这里?”
“我正盯着文思院,在查文思院的牛提辖。”
章素儿见她没打算细说,因而也不曾细问。她转而问道:
“应试如何?”
“放心罢,一切顺利。”韩嘉彦温和地看着她。
章素儿咬唇,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愫,看着她的容颜,禁不住抬起手来,将她鬓边的碎发拢于耳后。韩嘉彦一怔,下意识要让开,可转念一想若是让开岂不是伤了她的心,犹豫之下就未曾动弹。
她想着,兴许是素儿知晓自己是女子后,便不再那么在乎男女大防了,故而举止亲近了许多。她亦不必过于紧绷那根线,她实在是扮男子扮成习惯了,不大熟悉女性友人之间的相处之道。
章素儿这一动作,忽而又后悔,连忙收了手。抿唇,转开目光,掩饰般道:
“你莫要再这般冒险,还未殿试,我怕你出事。”
“嗯,我省得,今日若不是撞上你出了事,我也不会这般冒险。”
一句话,说得章素儿心跳不已。心下正窃喜,却听她道:
“蔡香亭今次折了面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再欺辱你,你定要与我说。啊对了,你若要与我书信,就遣人送到万氏书画铺子去,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忙,回信可能会稍有迟滞。有甚么麻烦,找我师兄或者铺子的伙计也是一样的。”
“嗯。”章素儿点头应下。她知道韩嘉彦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要走了,果不其然就听她接着道:
“我还有事,这便走了。你千万保重,这两日最好避避风头,就在宅子内,莫要出去了。”
章素儿连忙出声问道:“你何时再来?”
韩嘉彦微微一怔,片刻后思索道:“等过了这一阵,殿试后我应该就有时间了。到时候再来寻你,帮你记起当年的事。”
章素儿想解释,解释她并不是为了回忆起当年的事才问她何时再来。可这又该如何解释,解释她有多么的想她,想她时刻都陪在自己身旁?这如何能开口。
章素儿无处安放自己内心的这一腔情愫,她压抑着压抑着,觉得自己一定是不正常的,若是说出来,定会让她嫌恶。她不能再贪心了,只要她还能与她为友,她就该满足了。
韩嘉彦此时已然将银面从腰间解下,戴在了脸上。临别时,她笑道:
“素儿,不开心的时候就抚琴吧,抚琴最能忘忧。”
说罢她转身,猛地助跑一段,蹬踏着东窗旁的一块湖石,一个鹞子翻身便越过了章府的院墙,消失于夜幕之中。
……
赵樱泓有些焦虑地坐于圈椅内,望着上首正悠闲品着羹汤的娘亲朱太妃,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娘亲今日怎么起了兴致,忽而就到她这里来待了一个下午,这用完了晚膳也不走。她有些着急,燕六娘答应她今天会早点来的,若是娘亲不肯走,可如何是好?
“樱泓,我瞧你晚膳没用多少,可是生病了?”朱太妃关心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孩儿很好,就是午膳用了不少,这会子也不饿。”她道。
“我听下人们说,你这每夜都在楼台之上,虽是起了屏风、又点了暖炉,但免不了还是寒风侵体,你莫要贪赏景致,惹了风寒。”朱太妃叮嘱道。
“娘亲放心,孩儿真的不冷,一切都好。”赵樱泓只能再度强调自己无恙。
“你啊……”朱太妃搁下碗勺,用巾帕轻轻拭了拭唇,道,“我知你厌烦宫中,一心向往山水。好不容易出一趟宫,自是舍不得少瞧一眼外头的景致。娘亲也心疼你,不忍说些重话。可你毕竟是皇家公主,若是在养外祖父家里生病,岂不又要落人口实,往后想再出来,还会被人拿住话柄拦阻。万事都讲一个度,我看,你今夜就莫要再上去了,就在屋里歇着罢。”
“娘亲!”这下赵樱泓是真的急了。
“你看,不乐意了。真是个孩子,玩心这般重。”朱太妃难得拿出大家长的姿态来,吩咐旁边的奴婢们,撤了楼台上屏风等物。
赵樱泓没奈何,只得另想它法。她想了想,忽而道:
“娘亲,孩儿想外出走一走,太医说多走动,排一排汗,人就不易生病。”
朱太妃想也不想就否了她的提议:“近来外头是非不断,你怎能出去冒险,若是再遇上个歹人,你可叫娘亲如何放得下心。”
赵樱泓腹诽:您说的那个“歹人”可是夜夜都到府里来呢,也没见这院子安全到哪里去。
“那好罢,樱泓今日乏了,要早些歇下。”她显出不开心的模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太妃叹息,心道自己的这个大女儿,确然在大事上不糊涂,人前、宫中也颇有长女的温重端谨之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闹性子,面对自己时,小女儿家的姿态掩藏不住。
也罢,她就要嫁人了,能使性子的日子不多了。今日就由着她使性子罢。
大宋的公主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差别不大,嫁出去也要相夫教子。驸马娶妾虽然受到限制,可也并非是不能。若是公主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夫家娶妾是被允许的。有时,为了给天下做表率,公主甚至在夫家受到的限制更多,时时刻刻要小心自己的行举言谈是否符合天家风范。
朱太妃在宫中小心了一辈子,想到女儿未来的日子,也难免痛心忧愁。她只盼樱泓能嫁个好夫家,疼她、爱她一辈子,她才能放心。
“你听娘亲的话,今夜就好好在暖阁里歇着,明日我让下人们换上更厚的帐幕,将那楼台造得严密温暖,也不耽误你赏景,如何?”
赵樱泓抿唇,讨价还价般道:“暖阁里不要下人服侍。”
“好,不要下人服侍。”朱太妃温声无奈应下。
朱太妃见下人们将楼台上的物什都撤了,又安顿长女在暖阁歇下,才离去。婢女们听从吩咐,都不进入二层暖阁,皆在外侍候。
赵樱泓在暖阁书案旁点灯看书,没过多久便吹灭了灯。她并未上榻,而是静静坐于黑暗之中,默然等待。
月光皎然,映照于二层暖阁的西窗上,这西窗连接着外头的抱厦屋檐,是个别致的扇形窗。她凝望着那被莹白月光照亮的绮纱扇窗,不多时,忽而瞧见一个熟悉的剪影投射其上。
赵樱泓一喜,暗道燕六娘果真聪明,精准地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她走至西窗边,开了窗锁。外头的韩嘉彦缓缓推开了窗,钻了进来,并返身关上了窗。
“燕六见过三娘子。三娘子……今夜怎的变了处所?”韩嘉彦进来后,悄声询问道。
她来时观楼台之上一片黢黑,屏风、书案、软塌等都撤走了,还以为长公主已然离去。但仔细一瞧,庭院内还有巡逻的内侍,楼阁中也有宫婢来往。再细细观察,发觉婢女们都侍候着二层的暖阁,而其中的火光早早便灭了,于是猜测那应是长公主所在。
“娘亲怕我于楼台上染了风寒,管束于我,因而委屈你来此夜话。明日重搭帐幕,当可再于台上相会。”赵樱泓小声解释道。
她此时有种儿时在宫中与宫人们玩捉迷藏般的窃喜之感,觉得十分有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时辰刚过了掌灯时分没多久,还未到二更天,燕六娘今夜确实信守承诺,来得很早。赵樱泓熟悉这暖阁里的布局,因而熟稔地寻到了软榻坐下。忽而想起韩嘉彦一片黢黑间甚么也看不见,又连忙起身要来引她。
却听韩嘉彦轻声道:“三娘子请坐,不妨事,这里光线尚可,在下能视物。”
光线尚可?赵樱泓环视四周,若不是她熟悉环境,真不能看清这四周的事物。这燕六娘不愧是夜行侠客,夜视能力真强。
她重新坐回软塌上,韩嘉彦上前,解下腰间的龙尧持在手中,于她跟前的一把圈椅上落座。却听赵樱泓道:
“你坐近些,说话声可再收一收,我怕外头婢女们听见。”
韩嘉彦踌躇了片刻,应了声:“是。”
于是起身,略显犹豫地坐在了软塌的边沿,距离赵樱泓约莫三掌的距离。今夜她看不清温国长公主的容颜,只能听见她如泉琤琮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细细在耳畔响起,暗香浮动,萦环身周,她原本匆匆碌碌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长公主先提问了: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能与我说说吗?”她似是为防谈话再被打断,故而急切地直切主题。
韩嘉彦想了想,道:“中原地区、江南一带、巴蜀与湖中,我都走过一些地方。更远的岭南、西北、幽燕,暂时还无缘得去。”
“太好了,你一一与我细说。”赵樱泓仿佛求知心切的孩童般询问道。
黑暗中,韩嘉彦笑了笑,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山川地貌开始细细道来。
第二十九章
大宋全境,西至西宁、冬至登州、南至琼崖、北抵真定。西南有吐蕃、大理;西北有西夏,正北有辽国。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又丢弃了河西走廊,彻底失去了与西域的联络,疆域已然大不如唐全盛之时。
韩嘉彦自幼长于汴京,后去了老家相州。相州在汴京以北,其实距离汴京并不很远,约莫四百里地,快马一日可到。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头一遭离开汴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汴京一带的百姓生活尚算富饶,自汴京往北,一路基本都是大面积的田产,农人辛勤地于土地上劳作,一派景明祥和之像。
只是后来她才了解到,这些土地上的自耕农并不多,大多都是佃农,汴京周遭的大片田产土地,都归属于京中的各路达官显贵。
而他们韩家,几乎占有相州将近三成的土地,良田数千亩,尽数入韩门一族的手中。
离开相州后,她一路南下,水陆交进,过应天、寿州、庐州、舒州,于盛唐湾渡口过大江,下彭蠡湖,最终才至信州贵溪县的龙虎山。
这一路南下的景致又有不同,水道交错纵横,将阡陌田野分割,百姓从事的产业繁多,更是近乎人人从商,并不仅仅以种地为生。
山水越往南越是秀美,人物越往南越是精巧。水雾迷蒙之间,人家几座错落,美不胜收。
她于盛唐湾见长江恢宏浩渺,向东奔流;又见彭湖,落星转疏雨,晴云散远空。于湖中望庐山,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南方之人显然更为富足闲适,但她下江西时,新法已然实施数年,对各地仍然有不小的影响。她所过之处,无人不在议论新法。而许多地方,消极应对,也并不能真正推行。彼时似是已然能见民间对新法的抵制。
此后她亦曾随师兄去过一趟江左,自龙虎山一路往东北,适逢春日至杭州,正应了那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再后来,她往巴蜀而去,一路溯江而上,由于赶时间,并未能仔细欣赏两岸风致。即便如此,江陵、岳阳洞庭、荆门、巴东,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正体会到了甚么叫做“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巴蜀的风物景致则更为不同,此处山峦叠嶂,与外界之间有重重阻碍,而人却富足安逸,只因天府之国、物产富饶至极。而此处尚巫,与汉地中原传来的儒道佛交融后,形成了极为特别的风物景象。
巴蜀留给她的印象,是阴云的天际与青翠的山林,潮湿的气息与神秘的傩面巫师。
“惭愧,在下去过的地方实在不多,让三娘子见笑了。”韩嘉彦结束了回忆叙述,道。
在与长公主的讲述之中,她隐去了自己去这些地方的缘故,只挑她的一些所见所闻讲述。韩嘉彦否认了自己师承龙虎山,也否认了坤道的身份,只道是她曾于龙虎山修行过一段时间,不过外门弟子罢了。
赵樱泓静静聆听下来,唯一能判断的是她出生成长于东京附近,曾于龙虎山修行。除此之外,再不能知晓其他。
“六娘莫要如此谦逊,你已然走遍大江南北,见过那般多的景致,而我……依旧困于围城,寸步难行。”她不无忧伤地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知皇家公主难得自由,此时若再说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来,未免显得敷衍。
不过很快,长公主自己就转了话题,未一直陷入孤城锁闭的自怨自艾之中。她道:
“我听你所述过程中,屡屡提到了各地百姓对新法的感受。我知道新法有不妥之处,可我不理解,为何朝中上下会这般抗拒?若有不妥,改进便是,怎的改都不改,直接全都废除。难道变法图强,以期夺回北方失地,不是一件好事吗?”
赵樱泓读过很多的书,在治国理政方面,她的老师其实是馆阁学士们。全因她那天子弟弟,最喜欢与她坐而论道,谈论古今。五年前,弟弟尚未登基时,其实姊弟俩是一处读书的。后来弟弟登基,但凡有空也会来寻她,向她请教与探讨许多学问。
关于新政,馆阁学士们给出的教导是新法不足以布天下。新政有重大缺陷,先帝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致使各地民怨四起,本身就是大错特错的。
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弟弟赵煦,仔细研读新法内容,都始终不认为要变法这件事是错的。这确然是变革强国的途径,只是在一层一层的执行过程中,走了样。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难道不是人人都希望我大宋强盛吗?大宋强盛难道不能惠及他们吗?她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来。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思索了片刻,反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三娘子于宫中,可曾听人提及过当时反对新法的领袖是谁,而他们又为何要这般做?”
“我知晓是司马文正为首,文正公也并非是无理取闹,他提出的意见,确为新法之弊端所在,他反对新法也并非毫无道理。”赵樱泓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文正许是因为政见不合而反对新法,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被当枪使了。他的反对是有章法的,而有些人的反对则是利益攸关。因而司马文正被裹挟了,反对不彻底,在这些利益相关之人看来,则毫无意义。必须掐死新法,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反过来看,新法的弊端,难道王介甫不清楚吗?他都被围了府邸,遭了抗议,他为何一意孤行,就是不改?因为那确然是富国唯一可行的最强硬手段,但并不是针对真正该缴纳赋税的大户,而是转向民间攫取财富。在扳不倒世家豪强的前提下,他只能这样做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聚敛财富。
“变法,从决策开始,就不曾考虑过百姓的利益。此后的反对者,自然更是拼死转嫁被损害的利益。于是最终这场斗争的牺牲者,仍然是劳苦百姓。大多数的负担,都转嫁到了他们的身上。
“变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其根源起自先帝与王介甫。反对者中,维护自身利益者为大多数,只有极少部分官员真正在为百姓生计考量,拼死不肯执行新法。
“民不强,则国不强。民心似水,载舟覆舟。长公主,恕在下斗胆一言,我大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矛盾的根源,便在此处。
“不改吏治,则不可改根本。而若想改吏治,则无异刀尖向内,割肉放血、剜心刮骨,执行不好,便会动摇根基。纵观历史,历代王朝但凡要动这一层,无不动乱纷纷,何况如今国朝内忧外患,又是何其艰难……”
韩嘉彦被勾起压抑于内心深处许多年的愤懑与思索,对赵樱泓说了许多本不该由“燕六娘”来说的话。话到最后,她摒弃了“三娘子”的称谓,再度称她为长公主,犹如痛陈时弊的臣子一般,苦心劝谏。
黑暗中,暖阁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赵樱泓良久不发一言,只能听到她微促的呼吸声。
她终究明白了为何自己与弟弟,总是看不透新法争端的来龙去脉。教他们的老师,那群馆阁学士们,人人讳莫如深,不敢言及根本。但凡触及根本,皆以祖宗之法来搪塞,又为尊者讳,隐蔽了许多人的错误做法。以至于她思索许多年,也不能洞察根本。
今夜听闻韩嘉彦一番话,她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樱泓终于开口了:
“我大抵知晓原因为何了,唉……”
一声叹息,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
“长公主赎罪,今夜燕六实在僭越了。”韩嘉彦起身立于旁侧,躬身作揖赔礼。
“不妨事,此等闺中密谈,自是更愿听你说心里话,而非场面话。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对朝政也有这般深刻的见解。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赵樱泓不禁问道。
“在下……只是爱读书,爱胡思乱想,实在谈不上甚么见解深刻,让长公主见笑了。”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
“当下我大宋的积弊,与你调停争端可有关系?”赵樱泓忍不住进了一步。
“有一定的关系,在下调停争端……其实发端为了在下自己的私人目的。实话讲,是为了扬名。只有扬名,我才能进一步去达成我的目的。但若是能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到一些人,少却一些无谓的争斗与牺牲,在下亦会感到愉悦满足。我上不得庙堂,身在江湖,也能行江湖之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承认了燕六娘的行为是为了扬名,这并不难判断,似她这般戴着面具夜行于京,招摇过市,若说不是为了扬名,肯定无人相信。
“善哉,范希文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六娘有范文正公的风骨。”赵樱泓的双眸炯炯地注视着韩嘉彦于黑暗中的身影。
“实在不敢当,长公主谬赞了。”韩嘉彦惭愧垂首。
赵樱泓知道自己若再往下细问,也问不出甚么了,燕六定不会回答。但她已然知足,今夜能与她一番深谈,不仅增长了见识,更是对朝政有了深一层的思考,这恐怕是她在深宫中数年都未必能积攒出来的见识。
此时响起了打梆声,已然三更了。赵樱泓尽管有些不舍,但仍然道:
“夜已深了,我不耽误六娘子歇息了。明夜再叙。”
“明夜……在下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可能并不能前来。”韩嘉彦道。
赵樱泓一时十分失望,但也无法,只得道:“既如此,后日再叙。”
韩嘉彦于是揖手道:“三娘子早歇,在下这便告辞。”
绮纱扇窗再度开启,燕六钻了出去,很快便携剑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赵樱泓倚在窗畔,遥望头顶的明月,久久未曾成眠。
……
正月廿七,韩嘉彦睡到了午时才起。她这两日实在是忙坏了,四处奔波,以至于体力透支。昨夜自任宅归万氏书画铺子,她都懒得回韩府,直接便于铺子仓库里的榻上和衣而眠。
午间她被食物的香气勾动,这才迷迷糊糊转醒。刚起身,便见她师兄浮云子正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素面,正在吸溜吃着。
她吞了口唾沫,下了榻就要去抢他的食物。
“唉,干甚么呢?睡糊涂了?你的那份在厨房里,加了肉的,洗漱了再吃。”浮云子躲开她的手道。
韩嘉彦立刻飞速洗漱,打理自身仪容,随即奔入厨房,端起一碗面来就往嘴里塞。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将正在掌勺的翟丹吓到了。
“师叔……您这是闹饥荒了?”
“昨日午后就没吃东西,可把我饿坏了。”韩嘉彦含混地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这日日夜夜的都在忙些甚么呢。”翟丹不禁道,随即往她碗里加了一勺肉浇头,又转身从不远处的簸箩里取了一张胡饼,递给她。
韩嘉彦只是吃,也不答话。恰逢此时,浮云子端着碗从厨房门口进来,笑道:
“忙甚么,哼哼,反正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也没白忙,燕六娘的名声算是传出来了,今天大半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你呢。”
“哦。”韩嘉彦早已预见有此结果,因而并不惊讶。
“你歇着吧,往后几日不必再跑了。”浮云子忽然道。
“嗯?怎么了?”韩嘉彦问。
浮云子干脆把所有的事都梳理了一遍说与她听:
“那蔡香亭气急败坏,托了开封府正满大街地搜捕你,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你出去想不被逮住可不容易。茶帮那群刺客,昨夜我安插在茶市的眼线来报,说是已经安全离京了。茶帮暂时还未有接触咱们的意愿,多半也是在避风头。咱们眼下也不必着急了。
“我昨夜已经随那瞎目和尚去了一趟文府,但只是蹭了顿饭,也未曾接触到文彦博,接下来还需日日都去,寻找机会。文思院那里的事,我让阿青去接触打听了,你就不必亲自去了。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有甚么寿宴要去?”
“糟了!”韩嘉彦一惊,这才猛地想起今天她要随长嫂去赴李清臣的寿宴。于是急匆匆搁下碗筷,就往外冲。
“唉!你慢点!”浮云子在后面喊了一句,随即无奈摇了摇头。
第三十章
万幸,韩嘉彦赶回韩府时,长嫂尚未出门,正在最后点数寿礼的名目。前院聚了一大群府内的小厮,正将寿礼最后打包装入车驾之中。
韩嘉彦趁着前院忙乱,急匆匆回了练蕉院。她昨夜一夜未归,可急坏了雁秋,眼见着大娘子就要走了,派人来催了好几回,雁秋只能硬着头皮顶住压力,只说六郎起迟了,还在收拾。
好在是把韩嘉彦盼了回来,她长舒一口气,将早已备好的华服锦袍递给韩嘉彦。韩嘉彦入寝室自行更衣,等她跨出寝室,就接到了雁秋递来的热帕子,她擦去面庞脖颈的薄汗,嗅了嗅自己身上,一股熏香的气息,是雁秋帮她熏过衣服了。
她连忙坐下,雁秋以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帮她重新束发,戴上玉冠。
“我走了,回来再细说。”她起身,抚去身上白锦云纹圆领袍的褶皱,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银銙鞓带说道。
说着便一步跨出屋去。
等她赶到前院时,长嫂的车驾已经在门口候她。有马夫为她牵马,她接过马鞭,利落地跨上马去,韩府的贺寿队伍这才出发。
士大夫家互相之间的来往交际,是韩嘉彦最不耐烦之事。她并非不善交际,却并不喜欢虚与委蛇、阿谀求容。但她心中清楚,身为韩六郎,若还想要维持这个身份,最基本的交际往来,还是要做的。
她耐着性子随着队伍行至李府,门口已然车马络绎不绝。李府内知前来相迎,长嫂吕氏自马车而下,笑而与其见礼,韩嘉彦也被迫下马上前,随于长嫂身侧见礼。
她虽然心中不耐,可却依旧关注着长嫂的一言一行,以期察觉出一些端倪。他的长兄从不做无用之事,尤其是在自己身上,每一步棋都有用意。他为何要让自己来参加李清臣的寿宴?韩嘉彦到现在也没思考出答案来。
李清臣虽为知制诰,即中书舍人,掌中书省,清贵无比,可又不参与科考大比出试题,与她的应试并无利害干系。难道是亲事?可李家似乎并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待字闺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带着疑问,她随长嫂见到了寿星公李清臣。花甲之年的李邦直须发已然斑白,但仍满面红光,见到韩家来人,顿时感慨又欣悦。他曾与韩氏有姻亲之缘,没奈何缘分浅薄,妻子韩氏早逝。但这许多年来,他仍旧与韩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弟妹,今日莅临,老夫真是蓬荜生辉,受宠若惊。”
“哎,邦直兄大寿,我们韩家人怎能不来。近来邦直兄身子可好?”
“好,一切都好。就是咳嗽,老毛病了。”
“年纪大了,可要将养好身子才是。”
……
一番寒暄,吕氏才为李清臣引荐韩嘉彦:“这是舍弟嘉彦,家中行六。”
“原是六郎,真是年轻啊。”李清臣打量韩嘉彦,目光灼灼,只觉眼前这位郎君一副清俊美姿容,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曾经的韩稚圭。
“这孩子很年幼的时候,老相公就故去了,都未曾见过亲父,也是惹人怜惜。今次刚考完进士科,正等放榜。”吕氏道。
“好,好啊,时光荏苒,老相公再添虎子。六郎必定是能登榜高中的才俊。”李清臣笑道。
“六郎若是能中进士自是好的,但实在是比不过邦直兄年轻时,邦直兄能中制科,得欧阳文忠赏识,比肩东坡,实在是了不得的才华。”吕氏笑道。
“此言差矣,怎知六郎不能考中制科?”李清臣笑而反问道,“不过今年是否有制科,就不大清楚了。”
“李舍人您也不知晓?”吕氏笑问。
李清臣眸光一闪,闻弦歌知雅意,于是笑道:“若是老夫知晓,自不能放过六郎啊。要让六郎也试试。”
李清臣本繁忙接待于各路宾客,但自从韩家人来后,他特匀出了一段时间专门接待。他们于东厢客房分宾主落座,上茶后,李清臣随即打开了话匣子,盯着韩嘉彦询问了许多的问题。天文地理、四方军事、财税赋役、琴棋书画,甚至连投壶蹴鞠都问了。
恍惚间,韩嘉彦还以为自己正参与策问,她今日状态不算很好,脑袋昏沉沉的,疲乏尚未完全消解,因而回答也不是很精细认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清臣似是看出她不在状态,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不再多问。只道了句:
“六郎真是才华横溢,想必将来大才堪用啊。”
“我看还差得远。”吕氏道,“怎么也得再多读两年书,多长些见识才行。”
“今次若六郎考中了进士,我看,当可入太学上舍再进修一段时日,适逢今冬为太学上舍两年一度的考试,若能达优,便可直接授官了,未来前途无量。只不过,这太学清苦,要委屈六郎一段时日。”
吕氏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面上平静谦和,于是只道:“还要瞧六郎本领才是。”
韩嘉彦此时才算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他长兄长嫂这是在为他落榜之后铺路呢,万一他落榜,还能入太学上舍再修半年时间,参与上舍考试,并通过此途径授官。
而如果她中了进士,则希望她能随李清臣学习制科考试的经验,以期于制科中获得高等,而授官。李清臣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中央敕令皆要过他手,他是最先知晓朝中消息的人物。怪不得要她来亲自拜谒李清臣,便是为了此中干系。
方才自己的表现似是不大好,没入李清臣法眼,故而他详细提了一下太学这条路径,制科考试则未再提。韩嘉彦苦笑一下,那制科考试她还真没本事去考,也就苏氏兄弟这样的大才,才有本领过制科。
与李清臣谈过后,她与长嫂便离开了东厢客房,由李府家仆引导,分别入男宾席与女宾席。男在前堂,女在花厅,韩嘉彦舒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长嫂。她这个长嫂对她颇为冷漠,强装关怀,实在让她如芒在背,恨不能离得更远些。
而前堂男宾们喧闹间的觥筹交错,亦让她有些窒息,她今日实在不在状态,也不想交际,故而好不容易应付了一轮交结敬酒,便寻了个由头遁逃出了前堂,信步沿着抄手游廊往庭院行去。
她带了几分薄薄的醉意,正站在廊内欣赏颇有江南韵味的布景,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湖石上,有一小女童正往上攀爬,她还很年幼,娇小的身躯并不灵活,稚拙地手脚并用,却总也爬不上去。好不容易爬到中段,却脚下一滑就要掉下来,她双手奋力攀住石头缝,急得叫出声来。
韩嘉彦连忙赶上前去,拖住她小身子,将她抱了下来,免得她摔坏了腿脚。
女童粉雕玉琢极为可爱,此时却眸中含泪,泫然欲泣。韩嘉彦蹲下身来,拍去她身上桃红襦袄的灰尘,柔和问道: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为甚么要往那石头上爬?摔下来多危险呀。”
“我的小纸鸢飞到那上面去了,我想爬上去拿。”女童委屈地说道。
“莫哭,我帮你拿。”韩嘉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轻巧踏石而上,瞧见石头顶端确然落了一只折出来的纸鸢,于是将其摘了下来。
她跳下湖石,又蹲下身,将纸鸢递给女童:“来,给你。”
女童没了泪意,双目放光地看着她:“大哥哥,你好厉害!”
韩嘉彦笑着问:“你也可以的,只要多跑跳,多锻炼,也能有好身手。”
“可是……我是女儿家……”女童双手拿着纸鸢,稚气未脱地说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韩嘉彦笑道。
女童懵懂地望着她,此时,远处的游廊上忽而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清照!照儿!”
“爹爹!”女童听到了父亲的呼唤,连忙蹦跳应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儒生,他焦急地跑了过来,将女童抱入怀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孩子怎的乱跑,爹爹这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你了,你可将爹爹吓坏了。”
“方才有个小哥哥,他带我来这儿玩的,可是小哥哥突然不见了。”女童回道,声音清脆,发语清晰。
儒生叹息一声,道:“这是别人家里,你不可再乱跑,跟紧爹爹。”
随即他的注意力转向韩嘉彦,抱着孩子他不方便行礼,只是颔首欠身道:
“劳烦郎君照看小女。”
“举手之劳。敢问阁下是否也是来参加寿宴的?”她好奇问道。
儒生放下女儿,揖手道:“正是,在下李格非,字文叔,太学博士。”
“原来是李先生,学生韩嘉彦,字师茂。”韩嘉彦连忙回礼。
“韩……可是六郎?”李格非双目一亮,忙问道。
“是,韩师朴是我长兄。”
“真的是六郎!在下与家父皆出自韩公门下,这可真是有缘,能与六郎在李邦直家中相遇。”李格非十分惊喜。
“六郎,韩师茂。”名唤“清照”的小女童拉着父亲的衣摆,眨着大眼睛望着韩嘉彦,笑着跟随父亲喊道。
韩嘉彦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真是玲珑聪慧。
“照儿不得无礼,你要唤六师叔。”
“无妨,这孩子真是聪颖可爱。”韩嘉彦笑道。
李格非苦笑了一下,眼中满是宠溺道:“古灵精怪的,性子不似一般女童那样文静。”
“她今年几岁了?”
“六岁。”李格非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顶,笑道。
韩嘉彦能看出他非常爱女儿,一般来参加寿宴,父亲都不会带着女儿来的,即便要带也是带儿子。他却将女儿带来了。而小清照对他的依恋,也超出了一般的父女。
“这孩子这么聪颖,可要多多读书,说不定有大才呢。”韩嘉彦笑道。
“哪里,女孩子家,也就是些小聪明罢了。”李格非嘴上谦逊着,眸中的光芒却更亮了。
“可别小瞧女孩子家,文叔兄若是能好好培养,当不输男子。女孩子多读书不是坏事,明事理,更通达。”韩嘉彦敛了笑容,认真道。
李格非闻言,忽而郑重揖礼道:“师茂真乃我知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