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治平四年九月十二,暑意渐散,蝉鸣依旧。韩嘉彦便是在这一日夜间于西榆林巷的小院里呱呱坠地。
治平是英宗的年号,但其实这一年正月里英宗就已然大行,新帝继位,尚未更换年号。这位新帝便是神宗赵顼。彼时的他,是个不足弱冠年的年轻人。
韩嘉彦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娘亲一人。她与娘亲住在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娘亲是女大夫,专给官宦门第的贵妇娘子看病,在汴京也算是口口相传的名医,只是地位低下。
她娘亲杨大娘子眉目秀丽,身材高挑,行步有风,手提肩扛不输男子,头脑灵光聪慧,举止颇有风度,做事利落又有条理。四下邻里多对她有好感,但因为知道她是大官养在外的外室,又并不敢过从甚密。
韩嘉彦儿时曾听到隔壁宅院中大人议论她娘亲曾是青楼妓/女,被大官赎身后养在了外室。她儿时第一次与人打架,也是因为和附近的孩童一起玩耍时,被那些孩子骂作“妓生子”。
不论是妓/女,还是女大夫,都是下九流的卑贱行当。她的母亲处在最底层,但她勤劳、聪慧、坚韧,用她的一双手努力养大了韩嘉彦。不仅仅是养大,她还全心全意地培养韩嘉彦成才。
记忆深处,韩嘉彦几乎从未见过生父韩琦,娘亲也很少向她提及父亲。她看过娘亲的账簿,她似乎也从未拿过韩琦的钱做用度。
她只记得大约是她四五岁时,某个夏夜,确实有一位年纪很大的老者来过院内,与母亲秉烛夜谈许久。那老者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她只能隐约记得他高大佝偻的背影,与花白的长须。他似乎抚摸过自己的头,亲切地喊过自己的小名“嘉儿”。
三岁时,韩嘉彦逐渐产生了分辨男女性别的意识。那时,西榆林巷几户院子里的孩子们总是凑在一起玩儿。玩骑竹马打仗游戏的都是男童,而女童则在一起编彩绳、踢毽子。只有蹴鞠时,所有孩子才会凑在一起分组来踢。
韩嘉彦总是跟着一群男童玩,他们带着她成天跨着竹马跑来跑去,那时的韩嘉彦性子很内敛,她不喜欢动,她想和女童们一起编彩绳,可却被男孩们嘲笑,说她天生女相,长大定要做宦官。
小嘉彦回家后委屈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委屈,但被嘲笑总归是会很难受的。她询问娘亲自己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见过男孩光屁股,他们和自己不一样。
“嘉儿,你是女孩子呀。但是呢,娘亲将你打扮成了男孩子。别的人都不知道,这是嘉儿和娘亲之间的秘密。”杨璇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小脑袋,抹去了她的泪花,道。
“可是……为什么呢,娘亲?”小嘉彦问出了灵魂一问。
“因为啊,嘉儿,这世上有很多的不公之事,最大的不公,就是女孩不如男孩。女孩不如男孩,所以女孩会被鄙视,会被遗弃,会被买卖,甚至被当做物品一般互相赠与。所以,女孩如果想靠自己在这世上更好地生活,扮成男孩会是一种捷径。”
杨璇尽量用平实质朴的语言对孩子解释道,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努力尝试让年幼的孩子去理解什么是不公。
小嘉彦很气愤,这气愤来源于本能:“凭甚么说女孩不如男孩!”
“因为女孩子力气不如男孩子大,所以男孩子可以去打仗、打猎、种田耕地,女孩子只能采果子、养蚕缫丝织布,久而久之,男子占据了更多的粮食、猎物,并用武力压制住了女子,女子打不过他们,只能屈居在他们之下。”
“为什么女孩子力气不如男孩子大?”
“这是上天的意思,娘亲也不知道呢。但是娘亲知道,我们女孩的智慧,一点也不比男子差。而女孩子可通过刻苦的锻炼,获得和男孩子一样的大力气,只是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行。”
小嘉彦懵懂地看着娘亲,就听杨璇问道:
“嘉儿想不想变得很强,打得过男孩子。”
“想!”小嘉彦毫不犹豫地应道。她的好胜心就是在那一刻被点燃的,至今未曾熄灭。
于是四岁时,小嘉彦开始在娘亲的指导下习武。最开始只是枯燥地打基础,日复一日的训练,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折磨。
娘亲对她的教导松弛结合,训练时十分严格,训练结束,韩嘉彦表现得好,就一定能得到她喜欢的吃食或玩具。比如她儿时最爱吃的各式甜食糕点,还有娘亲亲手做的一些木制小机关。
娘亲还会为她制定每一个阶段的目标,每当达成,母亲就会带着小嘉彦去郊外游玩儿。那是小嘉彦最喜欢的事,她喜爱汴京的四季风景与人文风物,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切都是那样的壮丽美好。
母亲告诉她,汴京很大,但大宋的疆土更大,比汴京要大数百倍,东南西北风土各异。在大宋之外,还有辽与西夏,在辽与西夏之外,甚至还有更为广袤的世界。
小嘉彦的心一下被放得宽阔广大,她开始做梦,梦见自己遨游广袤的山川大地,乃至宇宙星河。
“嘉儿,有朝一日,你要用你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你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你的一生,你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那一日大相国寺开放日,娘亲带着她登临资圣阁顶,抱着她俯览汴京城全景时,对她如是说道。
这话韩嘉彦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曾忘怀。
韩嘉彦五岁识字,六岁发蒙读书,都是杨璇亲自教授。她的启蒙读物便是史书,从太史公《史记》开始,一边识字通句,一边听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
时间的纵轴从平坦广阔的地域横轴之上拔地而起,她的世界开始变得立体起来。她知道了自己脚下的这片美丽的大地,曾经还生活着那样多的人,经历过那样繁多的故事。
两千年王朝兴替,多少人匆匆走过,多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这片热土之上上演。她每每读史,总是情绪起伏跌宕,难以自持。
在这横轴与纵轴的框架下,母亲允她读任何书,任何感兴趣的,只要她想看,母亲就会想方设法借、买甚至抄来给她看。那些儿时的有趣读物,逐渐充实了她的识海,让她知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理。
韩嘉彦正式接触并研读四书五经等正统典籍,已然是九岁以后的事了。她无比怀念与母亲在西榆林巷的时光,那是她人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无烦恼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以至于上天吝啬将其赋予人们,只有童年的短短几岁可得此福分。九岁的韩嘉彦终究迎来了她仅次于隐瞒性别的第二个烦恼——认祖归宗。这个大烦恼至今困扰着她,纠缠着她,也许毕生都无法解决。
九岁那年她和娘亲被长兄接回了韩府,她逐渐明白了娘亲将自己扮作男子的用意,也渐渐通晓人心的险恶与阴暗。
刚入府时,便吃到一记下马威。待客厅内众家人齐聚会面,都要来瞧一瞧新入门的杨璇与小六郎。
仆人端来的茶点是韩嘉彦最爱吃的乳糖,放在她手边的茶台上,而与她隔着茶台坐于下首的是韩忠彦的长子韩治,比她要长五岁,当年已然有十四岁了。
这糖端上来后,韩嘉彦本忍耐着没去吃。却不曾想韩浩拿起一块递给她,她刚要感谢,对方手却一松,那乳糖落在了地上。
“哎呦,瞧我真不小心。不过想必六叔也不爱吃这糖,奶娃才爱吃。”
韩嘉彦至今还记得当时全家上下看他的眼神,讥讽鄙夷中暗含着打量、审视,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做出来的假笑,只为迎合郎主韩忠彦的决定,但他们内心深处的不满已然掩藏不住。
这不是韩嘉彦唯一一次受辱,在那之后,韩嘉彦又有几次与府里人发生冲突,母女二人被仆从下人为难,区别对待。娘亲屡次妥协,最后只得分开用度,以不支取府内分文的态度,获得了一个相对隔绝的安宁小院。
但不久之后,韩嘉彦就被送去了相州老家,与娘亲分别。
她与娘亲是极不受韩府上下欢迎的,将她们接回来,是韩琦临终前的遗愿。韩琦养外室这件事,在韩家人看来,是老郎主身上一个巨大的污点,让他们面上无光。韩家人极讲究出身清白,而杨璇来路不明,且传为妓/女,始终为人诟病。
身为一家之主的韩忠彦也很不情愿,在韩琦过世一年多之后,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决定遂行父亲的遗愿,接回杨璇母女。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不是“儿子”,也就再也没有踏入韩府的机会了。
所以韩嘉彦戒了最爱的甜食,时时以此告诫自己身处于怎样一个动辄得咎的环境之中。她发奋读书,立志考取功名,只为挣出一个名堂来,让韩府上下再也不敢轻视她,让娘亲再也不用于府内受气。
她曾问过娘亲为何一定要让韩府将她接回去,承认她这个第六子的存在。娘亲问她:
“嘉儿未来想做什么?”
“走遍天下,自由自在,无愧无悔。娘亲,您的话嘉儿一直记着的,这就是嘉儿的梦想。”
然而这一回,母亲严肃地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你想要实现这个梦想,韩府六郎的身份就是你必不可少的助力。嘉儿,你长大了,过了做梦的年纪了。现在娘亲要教给你的,叫做审度形势,如水而动。顺则进,逆则避,借势而行,这样你才能一步一个脚印,行稳致远。娘亲不求你获得多大的成就,但娘亲希望你能不负此生。”
那时候的韩嘉彦不理解,但此后数年,她逐渐参透了母亲的话。她是如此的呕心沥血,一点一点地认真教韩嘉彦成人,教她如何立足于世。
仿佛她早就预见了自己寿数将尽、天不假年一般。
“十二岁那年,我回韩府过年节,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娘亲相聚。她要我上龙虎山,寻我师父平渊道人学艺,不学成不得归来。名义上是精进功夫,实则是学女扮男装的本领。那会儿,我已然有了女子的模样,再不走,必会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必须等到身体长成,扮男装再无破绽,才能回汴京。
“韩府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我去哪儿,我与相州老家那里的借口是外出游历,拜会各地名学。在这点上,我的长兄给与了我一定的宽容。
韩嘉彦的自叙收尾,发髻也早已盘成,她一回头看见满面泪水的章素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唉……素儿,你哭甚,眼睛都哭肿了。”
“我难受……替你觉得苦。”章素儿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应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不在乎韩府人对我是甚么看法。我现在只是想查清我娘亲去世的原委,否则我身为人女,该是何等的不孝。”
“为此,你还是要做韩府六郎,还是要考取功名?”
“是,这是我必须要跨过的坎儿。不如此,我无法查清娘亲去世的真相。”
章素儿一时沉默,瞧她面上神色坚毅,她心中的酸楚也渐渐淡了。抬起巾帕拭去泪水,她并未追问个中原因,只是道:
“这段时日,我不会再与你书信打搅你,你好好应试,我等你的好消息。”
没想到韩嘉彦却道:“素儿,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甚么?”
“我要查清你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帮你记起十四岁之前的回忆。”
章素儿怔然,望着她澄净真诚的目光,她缓缓醒悟过来,她这是在自己身上拴线,是希望自己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之秘。
且不论素儿到底愿不愿回忆起十四岁前的记忆,就算她不在乎那段记忆,也不会四处散布韩嘉彦的女儿身份。
一是她并无向外散布的渠道,无缘无故散布这样的消息,无凭无据,反倒不让人相信。二是说出去对她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惹来非常多的麻烦,不仅仅是得罪了韩嘉彦,她还会得罪韩府,如果世人知道韩府六郎是六娘,这对韩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单纯从感情出发,她章素儿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
是以,章素儿嫣然一笑,不以为忤,反以为喜,打趣儿道:
“如此,素儿就仰仗嘉哥儿了。还有,如若家人逼我嫁人,嘉哥儿可得来救我。毕竟我可是知道你是女子呢。”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只得向她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