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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李煦比他们早到一段时间, 相当于提前进新手村熟悉规则了,上到积分标准,下到国队里每个选手的球路特点, 他摸得相当彻底。
青年眼头的弧度很钝,眼尾却细长上挑,多了几分狡黠的感觉,柏延听了许久,偶尔点点头, 在他的叙述中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大概就是这样了, ”李煦说得嗓子发干, 拧瓶盖喝水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朝柏延身后一扫,问道,“你队友,那个陆……陆什么来着呢?”
柏延:“他有点事。”
陆润霖来了电话, 这会儿陆意洲正在某一个小角落里和他商谈着什么。
他在训练场馆里打转, 熟悉国队内部的路线,李煦一直跟在他左右, 像一个不出声的导游。
柏延沉默几秒, 说道:“你也被选上了吗?”
“不是……”
李煦眼睛猛然瞪圆,不可置信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单纯来一日游的吧?”
柏延嘴唇紧抿,没说话。
两个世界的机制是不一样的, 尽管他已多次提醒自己不要拿原世界的那套衡量这个世界的标准。
“没有, 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他说道。
国队的训练场地不止一个,王景如今在的那个是二号场地,柏延动身往门口走, 李煦条件反射地追上他,情绪异样活跃。
李煦:“你和那个陆什么的关系很好。”
“陆意洲。”柏延纠正道。
今天难得出太阳,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就像游戏世界里的模版背景,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李煦发出一个轻轻的语气词,说道:“他是陆老教练的孙子,对吧?”
柏延脚步一顿,不咸不淡地上下扫了扫李煦。
他不像那种肯低头讨好喻淮息的人,但他又能在喻淮息的领地范围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现在又看似小心翼翼地猜测他和陆意洲的关系,柏延实在摸不透李煦的目的。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柏延背部绷成一条直线,无声地拉响了防空警报,对于目的不明的人,他一向抱有极高的警惕心理。
李煦叹声道:“什么呀……”
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宛如夹着毛绒尾巴的小狗或者小猫,周身散发着示弱的气息。
“柏延,我是来投诚的。”李煦笑眯眯道。
“投诚?”
李煦:“等你见到王教以及……其他人,你会明白的。”
柏延皱着眉,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哑谜。
王景那边的训练场在进行日常练习,柏延找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中场休息。这一批国队选手已相互结识了很长一段时间,柏延还未完全走进去就听见了里头轻快的谈笑声。
李煦和喻淮息无疑是同一时间抵达的,喻淮息自然地融入到了那群人中,像一滴水滴进湖泊,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当中的一份子。
柏延越走越近,那群人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交谈声戛然而止。几个背对他的人在旁人的眼神或者手部动作的提示下转过身,带着几分他也形容不上来的情绪。
轻蔑?敌意?排斥?
柏延看了眼离他几米远,双手插兜的李煦,他还是没明白他的“投诚”究竟指的是什么。
大多朝他投射而来的目光带有审视的感觉,像水潭里搅动浮波的鳄鱼,深色的盔甲很好地将他们伪装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在水面上,窥视着变动的环境。
“抱歉王教,我刚在外面打了一通电话。”
陆意洲姗姗赶来,亲近却不亲昵地站在他身侧。
柏延莫名松了口气,那股令他有些难受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王景没说什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摆摆手去纠正某一个选手的动作,王景走后,那些肆无忌惮的打量也随之退去。
柏延和陆意洲并肩同行,两人手里拿着各自的牌子,准备找个场地开练,李煦这时跟了上来,抓着他的手臂询问答复。
“我不喜欢和不熟的人有亲密接触。”
柏延克制地瞥了一眼李煦的手,忍住了将其一把挥开的冲动。
下一秒,一颗圆形球状体朝李煦后背飞来,击中正心后,乒乓球回弹到他脚边,在地上画出一个滑稽的半圆。
“欸。”
柏延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那张球桌旁,站着一位他的老熟人。
刘锐对着李煦又“欸”了一声,说:“麻烦把球发过来,谢谢。”
“你不是坐过站了吗?”
刘锐解释道:“后来打飞的,赶上了。”
比他更好的投诚对象这不就来了吗,柏延拉着陆意洲拐去了隔壁那一桌。
国队的训练日程要紧密得多,配备的医生和康复师也更加专业。
从前在省队,柏延觉得每天的时间刚刚好,够训练,够复盘,够匀出一点点和陆意洲交流感情。
现在他两忙得脚不沾地,带着一身的疲乏回去倒头大睡,练习占据了全部的精力。
李煦之前说的小积分赛,从柏延在王景那里报道的那一刻起,他的名字就正式添进去了。他试着与几位师兄打了几局,积分一下子往前蹿了六七名。
这次注进国队的新鲜血液都发挥出了不错的水准,柏延虽然短时间内没空和王飒联系,但饭后闲谈时,他听过有人提起王飒的名字,说她在女乒那边大开杀戒,血虐了一帮前辈师姐,教练拍板要她参加即将到来的那场外赛。
每个人的积分都在上下浮动,由于进入到了后期的角逐阶段,队里氛围越发紧张。
柏延对上了一位资历较老的选手,姓何,在此之前是国队的主力,也是唯一一个能打到八强附近的选手。
他看过何为年的训练现场,作为资历较老的选手,他的球风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了。同时,他也处在退役的边缘时期。
越到后面,运动员的身体机能会一日不如一日,就像使用过久的机器,尽管一直被完善和维修,却还是逃不脱老化的命运。
但是何为年不能退,他必须站在这里,必须被迫延长他的在役时间,完成最后的使命,直到新一批接班人的出现。
柏延上场前,同他交流了一下有关球拍的话题。按照年龄来排,何为年算他们当中较为年长的,平常不参与乱七八糟的琐事,该训练训练,该拉伸拉伸,该做康复做康复。
单凭这点,柏延对他初印象很好。
与何为年对战的时候,柏延突然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它极大程度地把何为年和刘锐他们区分开来。
打个比方,刘锐、李煦、陆意洲……他们仿佛锐不可当的风,与他平行前进,在一望无尽的长空追逐搏斗。
而何为年是停滞的参天古树,他的叶子被风拂过,窸窸窣窣地响着。
他的存在让风有了形状。
柏延在场上激烈地挥动球拍,跑动时绷紧的跟腱,以及灵活岔开的脚步,使他得以掌控全局的节奏。
场馆是全封闭式的,在跑动的过程中,柏延却感受到了一阵很微小的风,它轻柔地吹过他的面颊,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向。
他乘着这股风回以最后一击,将局分定格在了四比二的位置。
何为年下了场,大汗淋漓地拿着毛巾擦脸,柏延走了过去,问他有没有事。
因为何为年的脸色瞧着不太好,有些发白。
“习惯了,我习惯了。”
何为年笑了笑,说他想一个人待会儿。
积分重新刷新了一遍,柏延的积分达到了参加外赛的标准,他学着何为年的样子,在场地中找了一个无人的小角落,抱着他的球拍蹲了下去。
何为年的那几句话使他没由来得感到烦闷,他仿佛透过何为年看到了很多人,包括在原来的那个世界,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再往前跑跑,我们就被你追上了”的师兄们。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与他擦肩而过,像飞驰的汽车外不断后移的景色,也像逐渐淡化的影像。
柏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也讨厌所有改变与离别,哪怕只是偏离原来的环境一点点,他都要花很久去适应。
“我找你半天。”
头顶上方传来陆意洲的声音,柏延扯扯他的裤腿,让他和自己一块蹲坐在角落里。
“你……打赢了吗?”
陆意洲知道他和何为年刚比完,柏延一脸苦相地“嗯”了一声,明明赢了,人却不大开心。
“那就好,你刚才把我吓死了,”陆意洲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在人多的地方,他会尽量降低和柏延的身体接触,“我以为你输了,幸好……幸好。”
“你可不能输。”
陆意洲后面那句话有点奇怪。
柏延反问道:“你呢?打得怎么样?”
他依稀记得比赛中途,陆意洲和谁一块离开了。
柏延眼见着面前的人脸部肌肉细微颤动了一下,陆意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沉静了好一会儿。
“发生什么了?”
柏延心头涌上一个不好的念头,他的嘴角慢慢收拢,唇线被抿得平直。
“我……”
陆意洲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三个月后,卢汀的那场比赛,我陪不了你了。”
第 52 章
柏延在原地停了很久。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越推越远, 推离了他熟悉的安全地带,让他不得不只身前往一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让他倍感无措。
距离出发那天还有一段时间,这周柏延抽了个时间, 请王飒出去吃了顿饭。餐馆就在他们训练中心附近,菜品中规中矩,毕竟他们在饮食上的限制实在太多。
王飒来广通后,形象和之前的完全不同了,所以她赴约的时候, 柏延有点没认出来。
头发剪成了清爽的短发, 脸颊红扑扑的, 是运动过后的健康面色,她穿着橙红色的队服,脖子上挂了条配色有点古怪的针织围巾,大片的粉里掺杂着几根灰色或者绿色的毛线。
不出意外, 应该是张清驰的手笔。
国队每日的训练强度极大, 并且时刻保证自己不掉队、不落后,王飒一进门, 柏延就察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
但她低头看向那条围巾的目光, 却又十分的柔软。
“阿驰送我的,”王飒笑了笑,“她和我说, 你和陆哥的她还在织呢。”
“那我可要提前期待一下了。”
柏延说:“她怎么心血来潮做这个?训练很无聊吗?”
“嗯。”
柏延勾完他的那份, 转手把菜单递了过去,王飒埋头圈了几个菜,道:“她现在沉稳多了呢, 朱教前几天和我聊到她,说阿驰很少在场馆胡闹了, 有时候还会找宋一宁练练混双。”
“你想她吗?”
问这个问题前,柏延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桌上放了一壶热茶,王飒找服务员要了倒水的小盆,把碗筷里里外外漱了三遍。
“想,”最后一滴水从碗底滑落,她开口道,“每天都……非常想她。柏延哥,我们在市队就是搭档了,那些配合与打法,是我和她一点点磨出来的。在某些时候,我们宛如一个整体。”
“我看到卢汀的名单了。”
王飒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度:“陆哥不在里面,对吗?”
“是。”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初衷有两个,一是继续他的职业生涯,以及走到他先前无法走到的高度,二是将陆意洲带到他想去的位置。
但他走得太快了,他害怕哪一天,回头的时候会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尤其是陆意洲的。
“哥有话要说吗?”王飒问道。
柏延点点头,心想他也有向比他年龄小大几岁的好友请教感情问题的一天。
“你会害怕吗?假如有一天,你走出去太远,走到了张清驰追不上你的地方。”
“我不会。”
他们点的菜一次性上齐了,王飒捞了一筷子青菜,把自己代入到了柏延的假设中:“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不会停下脚步往回走的,这部书阿驰愿意看到的,同样,这也不是陆哥希望看到的。”
“插一句题外话哦。”
王飒这个腔调怪张清驰的:“哥要相信他们啊,我觉得无论是阿驰还是陆哥,都不是甘居人后的类型呢,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
柏延觉得她说的也是,他应该多信任陆意洲一点,而不是自己瞎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哥。”
以往王飒更多的是叫他“柏延哥”,他尾音微微上扬,用纸巾擦了擦嘴巴,等候王飒的下文。
王飒:“你有没有发现,你也很依赖陆哥。”
她是他们多次争执的见证者,在数月以前,王飒还在义正严辞地告诉陆意洲,说体育竞技是一个人的事,不可以太依赖对方。
如今风水轮流转,被王飒调侃的人换成了柏延。
很多时候,他是意识不到自身的一些问题的,柏延需要他人以旁观者的视角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王飒的话让他醍醐灌顶,柏延大脑一瞬间清醒了,仿佛他的内心世界里开了一台大型的闪光灯。
“我很依赖他吗?”他有点怀疑。
怎么会呢。
他怎么可能……依赖陆意洲呢?
“倒不如说,”王飒道,“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你依赖着每一个你亲近的人。”
柏延思忖几秒,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说错了。”
“体育竞技是一个人的事,但也不止是一个人的事。”
“队友、对手,他们就是你的镜子,反射出你的弱点和长处,”柏延道,“张清驰之于你,陆意洲之于我,都是一样的。”
他再羞于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他对陆意洲的依赖也许,不比陆意洲对他的少。
是对手,是搭档,也是爱人。
单拎任何一个,交织的感情便已足够浓厚。
付了饭钱,柏延和王飒一道回的训练中心,他们的宿舍和在省队的没多大区别,一人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柏延配了两把钥匙,一把在他这里,一把给了陆意洲,他拧开把手将外衣挂在衣架上,一回头,发现单人沙发那儿坐了个人。
“为什么不开暖气?好冷。”
广通这边冷得多,没暖气柏延简直活不下去。他从抽屉里找出遥控器,对准空调调试温度,下一秒,宽阔平坦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陆意洲外头套了件羊绒衫,材质很轻柔,一点儿也不扎人,柏延把温度调到二十六,拍拍圈着他脖子的那只手:“坐下说。”
他坐到单人沙发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宿舍就这么一个椅子,他坐了陆意洲可不就没位置了吗?
但面前这人压根不介意,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在他□□,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抱一下。”陆意洲道。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单纯地紧紧拥抱彼此了,柏延搂着他的脖颈,右手抚摸着陆意洲长长了的发尾。
他想起王飒临走前的真诚建议。
这丫头片子揉着针织围巾,有理有据地说什么,爱是要表达出来的,光靠猜,人家猴年马月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柏延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说道:“小小年纪还知道什么是爱啊?”
“我懂可多。”王飒不甘示弱。
柏延听取了“懂很多”的王飒的建议,说道:“别让我一个人。”
房屋本就不大,暖气的效果起来得很快,整个房间暖烘烘的。柏延宛如一个刚看完剧本,对台词有些不熟的话剧演员,字正腔圆道:“去卢汀后我会想你的。”
陆意洲“扑哧”笑出声,不知是在笑他的笨拙,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来,跟我念。”
他道:“我很想你。”
柏延:“你无不无……好吧。”
陆意洲刚剃了寸头,脑袋摸起来像个刺猬,柏延托着他的下颌,重复道:“我很想你。”
柏延自己无师自通,从第一遍的生硬到最后一遍的自然从容,诚如王飒所说,语言是情绪的表达口,很多时候,简单的“说话”比任何一种方式更容易让人感受到你的感情。
他所选择的这条路实在太艰难,倘若以往,他更愿意自己独自走完,但现在不同。他希望能有许多人与他并肩同行,共同承接本该属于国队的荣光。
而陆意洲,应该在那“许多人”中。
“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承诺你的事?”
陆意洲:“记得,我一开始想的是,这家伙又在说什么胡话。”
“结果后来打进省队、参加全运会、入选国队,你说的都一一实现了。”
“你漏了一个。”柏延道。
“奥运冠军怎么不说?”
陆意洲:“我怕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柏延刚和他认识那会儿,这人就像永不低头的铁公鸡一样,他摸着陆意洲青色的发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软和的人呢。
“可是我很想呢。”
柏延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们一同站在领奖台的情景。”
“答应我好吗?”
他没有告诉陆意洲这个承诺的具体内容,怎么说呢,他不想让它那么绝对。
陆意洲:“好,我答应你。”
这个时间段的卢汀正浸泡一场热烈的盛夏里,机场里,浩浩荡荡十来个人——包括运动员、教练、营养师、医生,穿着暖和的大棉袄登机,飞机一到卢汀,每个人把棉袄一脱,露出裹在最里面的短袖短裤。
刘锐从坐上座位的那一刻开始,雷打不动地睡了十几个小时,下了飞机还带有一丝天然的瞌睡感。
他手机松松扔在短裤兜里,刘锐扫了眼柏延脖子上挂着的手机绳,嘲笑道:“我妈都不用这个。”
柏延回看他,须臾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去看其他人。
刘锐环顾一周,队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基本都给手机拴了一条牢固的绳子,不仅如此,王景的手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脱离过手掌心。
“友情提示,卢汀小偷很多。”
刘锐:“靠,不早说?”
他的手立马钻进短裤口袋里,柏延笑他:“你不怕人连你短裤一块偷了?”
“这的小偷……这么猖狂?”
那也不是。
柏延纯粹是想吓一吓他。
此行柏延多备了一条手机绳,他在胸前的腰包上翻找一会儿,跳出一根粉色的:“喏。”
刘锐接受无能:“没别的颜色了?”
“你还挑上了?”柏延把绳子塞他手里,“有就不错了哥,你将就着用吧。”
和手机被偷相比哪个更重要,是个人都清楚。
他们即将入住的地方是位于卢汀中心的一家国际酒店,老规矩,两人一间。王景将房卡分配下去,轮到柏延时,已经领完房卡的喻淮息走过了,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卡片,满面春风道:
“这回我俩一起哦。”
第 53 章
晦气。
柏延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道。
这次安排实在设置得太巧妙, 环环相扣,浑然一体,他深陷其中, 压根动不了一点。
李煦和刘锐被分到了同一间房,敏锐如狐狸似的李煦发现了那根粉色的手机绳,好像动物园笼子外的游客,围着刘锐啧啧称奇。
柏延把房卡攥在手中,坚硬的四角在他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换房间这个办法不是不可行, 只是——
“要换房间吗?”
喻淮息歪头看向他, 道:“国队在国际上本就式微, 外媒可是死死盯着我们呢,这个时候换房间,不怕闹出个队内不合的大新闻吗?”
他微笑道:“柏延,你该不会连基本的大局观也没有吧。”
果然……好大一个坑。
“怎么会呢?”柏延也笑。
喻淮息说得没错, 他一旦动了换房间的念头, 保不准外媒和国内媒体联合起来报道所谓的“国队辛秘”,到时候再起个劲爆点的标题, 舆论风向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只能静观其变了。柏延抬起手腕, 喻淮息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脸上显现出尴尬的神情。
“你又在怕什么?”柏延替他摘掉了发间一簇不小心沾上的茸毛, 语气平淡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是队友, 是命运共同体……我无意挑动队内不合的传闻,同样, 你也不会做出什么损伤队友利益的事情,对吗?”
他的手缓缓落下,落在喻淮息肩头,看似只是随手一搭,实际却用了几分力气。
傍晚,天光未褪,边际残留着橙黄的余晖。
卢汀是个巴掌大点的小国家,总面积比平成还小些,礁石、沙滩、海岸样样不落,风景秀美宁静。
柏延沿着人行道慢跑,耳机里传来一阵欢快的铃声,音乐响了一会儿,另一头的柏庭终于接通电话。
“喂,小延。”
柏庭那边的噪音有点重,所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一字一句的,尽量保证柏延能听清:“你应该已经安全落地了吧?这回我没被派到卢汀,没办法现场看你打比赛了。”
“没事,哥,”柏延在犹豫要不要说,“最近好吗?”
“好得很。”
柏庭洒脱道:“有活干活,没活躺家里睡大觉。别担心,我绝对比你过得滋润啦!”
“嗯,那就好。”
柏延决定不说:“明天比赛,所以想给你打个电话。”
“这么黏我呀,”柏庭乐呵呵地笑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肃穆,“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柏延:“……”
“不说我就去问陆意洲。”
柏庭一向精通如何拿捏他的命脉。柏延叹了口气,道:“他不知道,你别问他。”
他把和喻淮息住同一间房的事情如实与柏庭讲了,电话那边沉静的几秒钟里,柏延听到了他哥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在柏庭开口前,他继续分析了几个解决方案会带来的隐患,以及他和喻淮息最后交涉的情景。
“也不难。”
柏庭说道:“第一次到国外,难免水土不服。小延,你忘了你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了吗?”
相信每个人在孩童阶段,都有过凭借装病逃过家长的责罚、考试或者不必要活动的经历。柏延也不例外。
在装病这件事上,他和原主的历程形成了惊人的统一。
原主从小学一年级就会假装肚子痛逃掉运动会报名,在盛夏的烈阳里,悠哉悠哉地捂着肚子跑到医务室,一呆便是一整天。
而柏延则是装晕,选好角度栽下去,然后喜提在开了空调的医务室写一下午作业的权利。
柏延:“我知道怎么做了,哥。”
柏庭这句话打开了他的新思路。
回到酒店,他卸下一身的心理负担,洗漱完就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等到喻淮息也上了床,柏延刻意地翻了个身,弄出点响声。
“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
喻淮息轻轻哼了一声,听着像很是得意。
他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赛前搞一搞柏延的心态,让他睡不好、精神状态欠佳,一上场,发挥出来的效果也就大打折扣。
柏延没有回应他的话。
也没必要回。
他掀被下床,进了浴室后假装扶着墙壁瓷砖干呕几声,接着拨通了队内专门配备的医生的电话。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柏延一打开浴室的门,就见喻淮息倚在门外的墙上,一副不屑的样子。
“在我头上耍小心思,对你有任何好处吗?”他着实不理解喻淮息为什么如此执着地做这些蠢得不能再蠢的小动作,“还是说,你嫉妒我?”
喻淮息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正欲发作,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
由于刚刚那几下呕吐,柏延的嘴唇有些发白,他打开门,不快不慢地向医生说明了情况。
“有点失眠,还有点反胃。”
柏延眉头紧锁,轻车熟路地干起了老本行。柏庭在挂断电话之前告诉他,说他是这家酒店的会员,已经帮他订好了位于上一层的空房间,假如换房,直接报他名字就好。
“今晚和喻淮息一块睡,我怕打扰他的睡眠质量,”柏延嗓子带点哑,“我自己状态差也就算了,不能影响其他人。”
“而且小喻也挺关心我的身体状况的,刚还说让我换间宽敞点的房好好休息呢。”
柏延看向手脚僵直的喻淮息,道:“是吧,小喻?”
“谁……”喻淮息忍了又忍,沉声道,“是啊,我担心死他了。”
医生没察觉出来他们之间蹭蹭发亮的火花,进行简单的检查,再叮嘱几句注意事项就自行离开了。
换到新房间,困扰了柏延一整天的忧虑心虚不翼而飞,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演出一副辗转反侧的样子,其实按照生物钟,他早困得不行了。
一沾枕头,柏延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他的新房间与刘锐和李煦的在同一层,第二天出门,撞见他们的时候,这两人具是一愣。
李煦:“你没和喻淮息住一起?”
“水土不服,有点失眠,”柏延笑了笑,“我怕吵着他。”
刘锐评价道:“那你人还挺好。”
趁刘锐背过去,李煦偷偷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卢汀这场比赛的含金量在中等水平,这意味着他们遇到的对手不会那么强,但也不至于太差。
柏延对上的是来自沃克斯的青年小将,他崭露头角的时间不长,在国际上并不出名。在柏延的印象里,他研究这名小将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资料过于稀缺。
换做以往,每一次出外赛前他都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去研究国外名将的球路,并进行模拟演练。有时候模拟操练是比不上真正的面对面对决的,哪怕在模拟中表现游刃有余,到了赛场上,也可能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失误。
只有形成肌肉记忆,把每一个招式刻进脑子里,闭着眼睛不用想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提高获胜概率。
球桌对面的金发青年来势汹汹,是经典的右手横拍的打法。
这场比赛对柏延来讲难度不大,结束比赛后,对方球员甚至用一口生涩的普通话找他要了联系方式。
两人通过肢体语言,硬生生加上了某小气泡社交软件的好友。
比完两场下来,柏延和王景说了一声,在场地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陆意洲打视频电话。
现在广通那边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视频里的陆意洲看上去像刚洗完澡吹完头发,发丝软和而蓬松。
“吃了吗?”
柏延:“还没有,今天的比赛才结束不久。”
他比出两根手指:“我赢了两场。”
手机屏幕里,陆意洲身后是一个软乎的靠枕,他一只手臂枕在脑后,一只手端着机身,语气黏糊糊的:“好想你哦。”
“你和小驰联系过了?”
“没啊。”
柏延:“那你说话怎么一股张清驰的感觉?”
他把手机举起来,给陆意洲展示了一下卢汀碧蓝的天空。
王飒说,不要掩藏自己的情绪,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尽可能地去表达,去诉说。
柏延拉远手机,前方奔驰而来的凉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往四处飞扬:“我也好想你哦。”
对面人的视频框忽地一下黑了屏,柏延检查了一遍网络,他这边信号很好,没有问题。他试着叫了几遍陆意洲的名字,过了半晌,他听到那边传来沉闷的回应:“信号没断,我在。”
“可是黑屏了。”柏延道。
下一秒,他好像听到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哼声,类似小狗的哼唧,很轻,紧接着,他一连听到了好几下。
“你……还好吗?”
这要看不出来,柏延真的要被评为年度傻瓜蛋了。
他凑过去细看,发现不是手机黑屏,是被褥挡住了镜头。
“要不……你继续,我先挂?”
陆意洲:“不要。”
柏延仿佛凝滞在原地,手机在他掌心宛如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你需要多久?”
陆意洲闷闷道:“你不是知道吗?”
这句话把他拉回了一些不该出现的情景里,柏延皱眉算了一下,说:“我不可能给你打四小时电话吧。”
“半小时……就好了。”
柏延:“这么快啊。”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被人翻转过来。镜头急转直上,聚焦在陆意洲微红的下半张脸上,那人嘴角不高兴地往下压,急冲冲道:“什么这么快?你说谁快?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半个小时已经很长了,你有没有常识啊!”
第 54 章
卢汀的黄昏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
天空从橙黄逐渐转变为深蓝, 是暖色调到冷色调的自然过渡。鸽群扑棱着翅膀飞上半空,一根细小的灰白绒毛落在柏延面前。
他很庆幸落下来的是羽毛,不是一坨鸟屎。
大洋另一端的陆意洲差不多完事了, 他仰躺在床上,手机拍到了缀满细汗的额头,和线条高低起伏的侧脸。
“晚安。”
柏延笑道:“很快就回来了。”
比赛日程不剩多少,月底之前,他们大约能赶上回广通的飞机。
趁着夜晚的休息时间, 柏延靠在窗旁的沙发上看了会儿比赛视频。这个世界的顶级外国选手, 打法与原先那个世界的没多大区别, 甚至柏延感受到了一丝奇妙的熟悉感。
仿佛他在透过一面镜子,看一个事物的镜像。
分析了十几个视频,他关掉平板准备上床,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两声, 夹杂着几句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的英文。
有紧急情况?
柏延看了眼时间, 晚上十点多了,总不该是打扫卫生吧。
他凑近猫眼, 门外站着一个黑发黑瞳的男人, 看不出年纪,个头中等偏上。男人身后是一个小推车,上面摆了一些精致的糕点和熏香。
柏延的口语还行, 从前为了打外赛, 特地学了一段时间英语,后来竟意外成为队里英语水平最好的选手,每次有记者采访, 他那些缺德的师兄弟便合起伙后退一大步,“举荐”他为主要发言人。
见他没开门, 外头那人又摁了一次门铃,这回柏延用英文询问他有什么事。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夜床服务吗?”
那人的英语说得并不流畅,甚至有点磕磕巴巴的。柏延不急着开门,隔着门版,他重复了一遍男人的话:“夜床服务?”
“对,”黑发男人垂着头,把小推车拉到门中央,“我们会为您提供睡前甜品和热牛奶,再帮您打扫一下卫生、调节室内灯光,让您睡得更舒适。”
柏延:“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现在不需要这个服务。”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这人给他的感觉不太好。
说完这句话,他转头往房间深处走,没走多远,柏延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滴滴”声,这是房门被房卡刷开的声音。
一股凉意沿着柏延的脊骨迅速蜿蜒爬到后颈。
在外住酒店,他一直有挂防盗链的习惯,回头的那一刹那,房门已然掩开一条缝隙,仅凭那条单薄的防盗链撑着。门缝里,黑发男人露了只眼睛出来,他眼底闪烁着异样的笑意,一边说着柏延听不懂的语言,一边晃了晃手中的老虎钳。
这个时候,柏延才发现这人有一道贯穿右眼皮的疤痕。
柏延脑海里快速浮现“抢劫”的英文单词,他大声呼喊出来,紧接着折身返回,一把抓起被放在桌角的平板。
拿到平板的同时,男人也冲进了卧室,左手紧攥着那把二三十厘米长的铁钳,找准了柏延的方向直直往他脑袋上砸。
运动员的灵敏度比寻常人高许多,虽然柏延轻松闪避,躲开了这一击猛敲,但他心脏却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男人接连不断的攻击不允许他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想法,柏延另一只手抄起床头的不锈钢保温杯,试图砸掉那人手里的老虎钳。
这人的每一个攻击都是有目的的。
柏延不自觉地拆分他的动作进行分析,与此同时,朝房门的方向挪动。
第一下意图打击他的头部,这是奔着让他丧命去的。第二下、第三下,以及后来的每一次击打,目标皆是他的右手。
柏延的逃亡路线被男人察觉,他挡在了狭窄的过道上,一副休想从他这里走过的凶狠模样。
“谁雇你来的。”
柏延和他保持着五米的安全距离,他两手握紧防身物品,想从这人嘴里套点话出来。
男人还是一口蹩脚的英语:“没有人。”
“不可能。”
柏延想起来他钱包里有一部分能在卢汀使用的现金钞票,他指了指床尾的背包,告诉男人说里面有很多现金。
男人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在柏延说完的下一秒,他猛冲过来,手上的力道大得能把骨头震碎。
经过猛烈的碰撞,柏延的保温杯被那把老虎钳撞飞,咕噜咕噜滚到了一旁,他掌心湿透,浸着一片冷汗,男人趁机抓住他失去保护的手腕,猛地压在地板上。
柏延眼中划过一道锐利冷光,铁钳落下之际,他拼尽全力将平板挡在了右手和铁钳中间,一阵剧烈的钝痛袭来,他几乎痛得眼冒白光。
“拦住他——”
柏延耳边浮现一阵嗡鸣,他用身体挡住右手手腕,全身缩成了虾米状。
他好像听到了很多人说话的声音,有来自刘锐的、来自李煦的、来自王飒的,很多很多。
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看到刘锐和李煦合力制服了那名黑发男人,将他双臂扭至身后压在另一块空地上等待警察的到来。
“上担架……医生,打电话给医生!”
他的左手被王飒抓紧,柏延听到她在耳边说:“没事了哥……医生很快来,手、手还好吗?”
柏延的记忆停留在他对王飒说话的最后一秒。
“人还在,没事。”
他很久没睡这么久了。
好像整个人陷进了充斥着睡眠因子的泡沫云朵里,他周身被慵懒的睡意包裹着,叫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皮。
疼痛和困倦是并存的,是共生的,他感觉自己悬浮起来,飘荡在空荡的马路上。
沿着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马路,他仿佛走了一辈子。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瞥见前方有一个小黑点,走得越近,小黑点的形状越清晰。
那是一间小房屋,房屋正中央挂着一张黑白的人像,五官糊成了一团,像打了坨马赛克。
“你说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师弟,你的奖杯我给你带来了,瞧,擦得铮亮呢。”
“小延啊!”
须臾,一群人凭空出现,整个房屋霎时热闹起来。
但与其说热闹,不如说是夹杂着悲伤的哀悼。穿着黑衣的男人女人们手捧白花,当中有一位果真举了个擦得发亮的奖杯,嚎啕大哭地放到了黑白遗像前。
柏延飘到奖杯附近,没来得及细看,那坨遮住遗像的马赛克顿时消散,露出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柏延:“……”
他回到了人群中,穿梭在那些他无比熟悉,现在又无比陌生的故人中,胸腔莫名生出一股极大的悲怆。
柏延尝试着伸手触碰教练的手臂,却眼见着他的手指好似游戏里的穿模bug,硬生生穿了过去。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个摆放在角落里的蒲团上,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在他的遗像下方堆满了花和祭品。
他想回去。
……他,想继续活着。
柏延心里的不甘膨胀到了极点,他觉得太不公平,明明有那么多尚未完成的事情,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柏延。”
他应声抬头。
声音的源头是他的教练。
教练长了张颇具喜感的方圆脸,后脑勺光溜溜得像圆盘,在媒体面前只能用假发遮掩。柏延知道他只是看着“好说话”而已,真要训练起来,他们教练是数一数二的严格。
“可惜了,可惜了。”
教练一连说了两次,眼里流露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悲伤情绪。
柏延“腾”地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他飘到教练面前,明知他听不见,却还是不知疲觉地一遍遍问道:“我差在哪?我还少点什么?”
他一直惦记着教练当年说的话——
“柏延,你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再自信一点就好了。”
没带假发的教练摸了摸后脑勺,手指飞快地带走了眼角的泪水,哽咽道:“对自己再自信一点就好了。”
柏延愣在原地,随即不可置信地轻笑一声。
只是这样吗?
所谓的“差那么一点点”,不是能力上的不足,不是对对手不够熟悉,只是“对自己少点自信”吗?
这么一想,他说的也没错。
他从小形影单只,获得的认可不过只言片语,组装起来比指甲盖还小点。
他没有亲人,没有关系不错的朋友,没有爱人,支撑着他的除了不断往前走的这股劲儿,再无其他。
柏延突然觉得心里一空,好像有人给他做了文件清理。
他生出的那种“想留下来”“想继续在这个世界活着”的念头一下子淡化了许多。
两个世界,如果都走到了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高度,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有他的爱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家人,后者没有。
二者该选谁,答案再明确不过了。
醒来吧。
他听到一个声音。
柏延走出了那个房间,朝着来时的反方向前行着,清晰的房屋轮廓逐渐退回一个小小的黑点,再到完全消失不见。
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他的所有感官逐渐回笼,他感受到有人正紧紧抓着他的左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
睁开眼,陆意洲守在床边。
“你终于醒了啊……”
第 55 章
“我还能继续打下去吗?”
柏延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像突然失声一般,一句话里有三分之二的字发不出声。陆意洲见状倒了杯水递给他,柏延喝了一小口, 试着重新发音:“手。”
他盯着陆意洲的眼睛,察觉到错开的视线,心中大概有了数:“是不是伤得很厉害。”
昏迷前的一幕幕情景重现眼前,他记得自己拼尽全力格挡的那一下,也记得那阵挥之不去的钝痛。
病床旁放了探望者送的果篮, 陆意洲挑了颗形状饱满的苹果, 拿去冲洗一番, 将外皮一圈一圈地削下来。
他道:“医生说,伤到骨头了。”
“配合专业治疗,是可以恢复的,”苹果露出嫩黄的内芯, 水灵灵的, 陆意洲往前一递,“但需要一些时间。”
柏延静静地看着他, 广通飞卢汀, 少说也得二十个小时起步,日夜兼程地赶过来,估计到现在没休息多长时间。
广通那边在过冬, 卢汀却是烈日炎炎的季节。病房内的温度不低, 陆意洲身上却依旧套着件厚实的绒衫,也不知道换一换。
“累不累?”
“还好。”
陆意洲瞥了眼不远处折叠摆好的躺椅,说:“这几天守着你, 困了就躺上去睡一会儿,累不到哪去。”
“人还在找。”
柏延:“有线索吗?”
陆意洲摇摇头:“酒店是他钻空子溜进来的, 名字、身份不实,是个黑户。”
“你知道喻淮息这几天在哪吗?”
“一直在酒店没出去过,”陆意洲把水果刀缩回去,狠狠咬了一口柏延不吃的苹果出气,然后整张脸被酸得微微扭曲,“放心,盯着他呢。”
“那个人极大可能还没离开卢汀。”
柏延道:“下这么重的手,喻淮息一定会亲自为他准备好一切退路,现金和车票,都不是能立即办好的东西。”
那人没有身份,现金交易是最稳妥的途径。警局已经发布通缉令和公告,卢汀到处都是摄像头,没有人帮忙,他不可能轻易离开。
柏延基本确定这事是喻淮息做的。可以说,无论他有没有和喻淮息住一起,他都不可能放过他。
今天是右手轻微骨折,明天呢?将来呢?
眼下他面临两个抉择。
一,暂时留在卢汀,和当地警方配合找到那名男人,从他嘴里挖出他雇主的身份信息;二是尽快回到广通积极治疗,争取早日恢复。
完好无损的左手逐渐收拢,握成一个空心拳,柏延抬头看向陆意洲:“王教他们什么时候回国?”
“后天早上八点的航班。”
柏延想了想,说道:“一起走吧,我想早点回广通。”
走之前,他在陆意洲的陪同下又去了趟警局。作为第一受害人,柏延尽可能地提供了那名男人的详细外貌特征,以及他根据男人的口音,关于其国籍的猜测。
陆意洲启用了一批原属于尹凝手下的老人,前往卢汀暗中探查消息,只要那人一天没走,就多一分露出蛛丝马迹的可能。
“还好吗?”
国队的回程机票是统一订好的,李煦坐柏延旁边,眼神忍不住往他打了绷带的右手上看。
“不知道。”
柏延:“一切尚未可知,等队里的医生看过了才能下结论。”
“一定要把人抓到,
諵碸”李煦歪着身子凑过来,说,“下这么大黑手,他明摆着没想让你好好在队里呆。”
“以我对他的了解,回去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可当心点。”
李煦拆了一小袋葡萄干,抓了一把给柏延,柏延没要,他自己倒吃得津津有味。
“坏事干多了总能留下小尾巴。”
他笑眯眯道:“你说是吧?”
柏延也笑:“你的葡萄干要凉了。”
飞机落地广通后,他几乎训练场、诊疗室两头跑。队内配的都是经验十足的老医生了,看完他的片子,手指一扶眼镜架,说起了治疗方案。
柏延问他能不能接着打乒乓球,老先生镜片反光闪烁,道:“先治再说。”
在医生这里,凡事无绝对,说话得留个口子,但这意思传到外面却变了味儿。
一时间,队里风言风语四起,要么说他右手废了这辈子无缘职业,要么说他因病受挫,心理出大问题,总之传什么的都有。
“柏延。”
他一进训练场就被人叫住,刘锐披了件冲锋衣外套,指着王景办公室的方向:“教练找你谈话。”
“好。”
他正转身,刘锐又道:“等等。”
他眼底流露出几分迟疑的神色,不忍道:“你最近怎么样,没事吧?”
“怎么都来问我这个。”
柏延看了看右手,笑得无奈:“跟着理疗师的步子走,能恢复成什么样,我也不清楚。”
他话说得含糊,刘锐没再多问。
来到王景办公室外,里面传来一道人声。不是柏延故意听墙角,只是那人音量太高,他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金玉良言”。
听声音,和王景说话的那位队里一名实力不错的师兄,跟谁都能聊几句,人缘很好。
“柏延的伤势您比我更清楚,他啊,一时半会好不了!”
师兄话里话外饱含深意:“这几天有不少人向我反映,说他情绪不好,配合治疗也不积极,这样消极的人留在队里,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其他人的备战情绪。”
“我看,不如……”
话说到这,柏延敲了三下门,扬声道:“王教,打扰了。”
王景沉声道:“进来。”
柏延推开门,那名方才还滔滔不绝的师兄即刻哑了声,在王景办公桌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赵哥也在,真巧。”
赵立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我和王教刚说完事,等很久了吧?”
在试探他听了多少?
柏延笑道:“没等很久,我刚来。”
“噢,噢……”
赵立阳双手交握,向王景点点头:“那教练,我先走了……你们聊。”
柏延目送赵立阳离开,脚步声远了,他才撤回视线。王景手边的玻璃茶杯泡了茶叶,他垂垂热气,小抿了一口:“恢复得如何?”
“谨遵医嘱,不该吃的不吃,不该练的没练。”
“嗯。”
王景脸上神色淡淡:“情绪呢?情绪好吗。”
“康复治疗这事急不得,”柏延道,“而且,我再着急有什么用?手伤又不能第二天完全恢复。”
“王教。”
王景盖上杯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柏延:“过段时间有场比赛,我想申请参加选拔。”
王景诧异道:“你的手不是没好全吗?”
“教练,我伤得是右手。”
柏延伸出左手,笑道:“这只手和右手差不多,能打。”
“会左手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希望您帮我保密。”
王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你章教前几天和我打电话来着,问你情况怎么样,我说了好几遍他都不信,但又不想亲自打电话问你。”
“你知道,我和章翼有一些……误会,”王景道,“他把你交给我,你却在我手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没法给他一个交代。”
“王教,我没事。”
柏延看出赵立阳那番话王景压根没往心里放,和他提了申请参赛的请求,他也欣然同意了,柏延终于彻底放宽了心。
“行了,你好好准备,尽力就好,不要强求。”
这个时间段,走道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柏延摁了摁电梯,看着电梯门道:“不出来吗?”
电梯到达这一层,他侧身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键。电梯门即将关闭之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站到柏延身侧:“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看到你的影子了,很明显。”
柏延手停在电梯按键前,问道:“几楼?”
“和你一样。”
喻淮息指了指他的右手,弯眼道:“恢复得好吗?”
“拜你所赐,不错。”
喻淮息:“我没听明白,什么叫拜我所赐呢?卢汀那事发生时,我连房门都没出过一步。”
“我有提到卢汀吗?”
柏延看向他,说:“你这算不算不打自招?”
“行,我有口难辩,不和你争。”
喻淮息双手抱臂,往电梯扶栏上一靠:“都伤成这样了,我劝某些人不要腆着脸强留了,多少有点没面子。这个时候退役,好歹可以收点补偿,离开的时候不至于太难看。”
柏延把右手背到身后,眼睫颤动:“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们同一批进队,也算共同奋战过的队友了吧,”喻淮息哼了一声,语带轻蔑,“你说你这又是何苦?想要的没得到不说,最后落个名利两空的下场。你放心,到时候退役了,我来送送你,队友一场,不让你难堪。”
柏延不说话的样子落喻淮息眼里,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示弱?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小人得志的势气,电梯门一开,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像是对柏延退役这事有了十成的把握。
柏延落后他几步,左手熟练地摁掉口袋里的录音键,将这段语音保存到文件夹里。
随后,他冲着喻淮息的方向淡淡道:
“蠢货。”
第 56 章
诊疗室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不难闻,反而夹杂着药草的清香。
负责为柏延做康复治疗的医生抬起他的手腕翻看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告诉他今日的疗程已经结束,可以离开了。
“医生,我能练一两场吗?”
这话无异于骨折患者同主治医生说“手术暂停,先让我跑一千米”。
医生的白眼进行到一半,柏延补充道:“用左手打。”
“……行。”
可能是手里的笔卡墨水了, 医生提起衣袖重重甩了几下, 一边写着诊疗日志, 一边叮嘱道:“注意轻重,手腕一旦出现异样马上来这找我。”
他像往常一样来到训练场地。
这会儿没见着李煦的踪影,离出口最近的球桌两端,刘锐和陆意洲正开展激烈的对决, 来去之间, 乒乓球化作一道残影,让人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柏延观摩一阵, 等陆意洲下场, 对刘锐说他们接着打。
“你真上啊?”
擦汗巾搭在刘锐肩上,被他捏住一角擦试着锃光瓦亮的脑门。
陆意洲走到他身侧,道:“医生说情况如何?”
“还行。”
其实每次医生除了告诉他“疗程结束”, 不会再说别的, 但为了让陆意洲安心,柏延总会编几句善意的谎言。
陆意洲眼底的担忧浓得像化不开的药水,柏延从包里拿出球拍, 上场前,刘锐朝陆意洲抬了抬下巴, 煞风景地问道:“不是说要去练别的吗。不走?”
“现在还早。”
陆意洲站在一块空地上,单手拎着背包:“你们打,我看会儿再走。”
一站到球桌前,柏延便习惯性地屏蔽掉周围的一切事物。他右手被绷带紧紧包扎着,所以发球交给刘锐来做。
正常情况下,他切换成左手打球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这回顾及右手的伤,行动多多少少收到牵制和阻碍。
毕竟许久没用左手,柏延打得不是特别爽快。
被刘锐夺下第一局胜利后,他晃动着手腕,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打到第三局,刘锐看了眼比分,准备默默把球拍挪到左手。
柏延叫停他的动作:“不用换。”
“可是——”
刘锐向陆意洲递了个眼色,没想到对方也冲他摇头,叫他按柏延的来。
“好吧,”他握紧球拍,玩笑道,“到时候被零封可别哭。”
柏延猜测他指不定没少跟李煦在一块,说话的语气都欠欠的。
“少贫。”
第三局开场,柏延算是找回了一点手感。从前他练过左手,甚至有段时间练到左右手基本没差,无论哪边上场都能赢。
他将右手稳住,尽量减少它带来的影响,同时根据记忆挥发球拍,手腕旋扭,从刘锐的“虎口”中一连拿下好几分。
受伤初期,柏延被医生禁掉了所有训练,老老实实配合治疗,现在稍微好了点,每天能打一两盘,但也不过是浅尝即止。
照这个训练量,输得不难看就算他天赋异禀了。
一场下来,柏延身上出了汗,酸痛的左手承担了擦汗的职责,行动宛如刚开发出来的机器人。
“我帮你。”
陆意洲接过毛巾,细致地帮他擦掉鬓角的汗珠。
几米开外独自擦汗的刘锐盯着他两看了几秒,复杂道:“你俩关系挺好。”
顿了顿,他说:“像我就不会这样对李煦。”
“你们不别扭吗?”
面对刘锐的一连串发问,陆意洲忍无可忍:“你要是手受伤了,我和柏延一左一右帮你擦。”
这画面实在太炸裂,刘锐脑补了一下,差点被激出一身汗毛,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说:“谢谢啊,我想还是算了。”
“我们再来一场?”刘锐道。
“行。”
第二场开局比上一场轻松不少,柏延对于左手的使用渐渐娴熟起来,第一局一路紧咬,最后输在刘锐的招牌发球上。
后面三局柏延赢了两局,把局势拉回平手。
“不是零封我吗?”
柏延右手打着绷带,领口一圈布料颜色加深,晕开一条不规则的边缘线。
刘锐面色一沉,胜负欲暴增:“第五局,来。”
迎面发来的球裹挟着压迫感,柏延发现左手的反应速度快了不少,像肌肉记忆一般、如流水般自如地挥拍挡了回去。
这一下,刘锐没接住。
柏延单手开盖灌了一大口水,朝靠在围栏边发呆的刘锐走去:“打蒙了?”
“没。”
刘锐竖起手掌,说:“只是有点恍惚,让我缓缓。”
他不自然地望向柏延受伤的右手:“要不我也去练练左手?”
柏延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你给我一种,用脚都能打好乒乓球的错觉。”
“……”
“过阵子的选拔,你报名了吗?”刘锐问他。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柏延放心他,也是真的拿他当朋友,便如是说:“报了。”
“那时用左手打吗?”
“嗯。”
刘锐欲言又止,须臾用力拍了拍柏延后腰:“我看好你。”
语气郑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播放“一生兄弟大过天”。
没过几天,柏延收到卢汀警方的讯息,说嫌犯目前尚在卢汀境内,已经得到了他的行动轨迹。
也就是说,离将他抓获不远了。
柏延右手的恢复情况比预计的好很多,在此前提下,他适当地增加训练量,把左手练到了上辈子水平的三分之二。
还不够。
但他没有更多时间了。
选拔开始当天,他一进场,先前在王景面前拐弯抹角让他退役的赵立阳窜出来,狐疑地挡住他的去路。
“小柏,受伤了该好好休息。”
听到赵立阳嘴里的那句称呼,柏延不自觉皱了皱眉。
“哦,好。”
他敷衍地应了一声,继续往里走。赵立阳阴魂不散地跟着他,扬声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柏延停下来,看向他:“听见了,赵哥。”
“我是右手伤了,不是右手废了。”
他笑道:“而且我左手一样能打。”
赵立阳愣在原地。
队里的人陆续来齐,柏延跟陆意洲站一块,他们身旁是刘锐和李煦。先前练习的事没和李煦说,柏延以为他要问,但李煦只是看着他笑。
“我听到了,你怼得好哦。”
李煦笑眯眯凑到他耳畔,说:“老早看他不爽了,天天闲得没事就在那指导人,他当自己教练啊?一身爹味。”
前方赵立阳在和王景交谈,同时眼神流转,恰好停在柏延的方向。柏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看到王景点点头,嘴唇翻动几下。
须臾,赵立阳朝他走过来,说道:“小柏,重在参与嘛,我俩比一场?”
柏延的球拍已然在手,他往前走几步,点头道:“好。”
赵立阳是右撇子,正手不错,反手差点意思。柏延见他还有话要说,于是打断道:“不早了赵哥,等着吃饭呢。”
他右手不方便,发球的机会给了赵立阳。
柏延狂练左手的成果显著,左手打出来的球,旋转角度、方向略有不同。赵立阳和常用右手的人打多了,乍然遇到左手持拍者,一时半会儿有点反应不过来。
像被打懵了。
而柏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刘锐被叫去比赛了,李煦和陆意洲剩了下来,在场外围观。
柏延先前训练的时候李煦都不在场,他张着嘴巴,说道:“赵立阳怎么敢的。”
“他是不是以为柏延伤了手就不能打了?”
陆意洲:“你待会儿可以问问本尊。”
一局打下来,柏延没让赵立阳拿一分。
赵立阳面上抹不开,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又不想让自己太丢脸,强撑着给自己找场子:“开局热热身,下一盘哥可就不让你了。”
柏延掀眼扫他,低低“嗯”了一声。
打就打,说这么多废话干嘛。
赵立阳总归没忘了身为运动员的基本素养,第二局把被打得稀碎的脸面拾掇拾掇,勉强捡起几分。
暂时换成左手以后,柏延处理各类球的能力提升不少,在各个方面也有了新的理解和感悟。
赵立阳算是他验证自己那些感悟的实验体,柏延放开了打,哪怕有些球没有发挥好,第二局依旧稳稳得被他拿下。
越往后,赵立阳的脸色越难看,像吃了苦胆汁,眉间皱出深深的“川”字。
场地有电子时钟,柏延看好时间,对赵立阳说道:“刚好食堂开饭,哥可以去吃了。”
赵立阳脸色又难看几分。
感情那句“早点吃饭”是冲着他说的啊。
“打得不错,提前祝贺你了。”
赵立阳颊边肌肉微微鼓起,像是咬着后槽牙说这句话似的。
“你怎么也在?”
喻淮息的比赛开始得早,所以一开始没看到柏延。他似乎误把赵立阳的强颜欢笑当成了胜利的喜悦,讥讽道:“打输了?这也难怪,毕竟赵哥是队里的老人,实力摆在……”
“淮息,别说了。”
“你赢他赢得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一些人还是不要自讨苦——”
赵立阳:“是我输了。”
喻淮息的“吃”字断在口中,他静默几秒,反问道:“什么?”
“是他输了。”柏延好心把赵立阳的话重复一遍。
赵立阳自觉丢脸,拿起拍子大步离场,柏延看着僵滞的喻淮息,笑道:“下一场,来吗?”
“看看你什么实力。”
第 57 章
卢汀到广通, 可以说柏延一下飞机,关于他的流言就没停止过。
网上有尹随山的舆论部门帮忙监管,暂且处在能控制的阶段。柏延闲下来的时候看过一些帖子, 说什么的都有,扒他的背景、绯闻、过往,一夜之间柏延头上凭空冒出五六个爹妈。
更有甚者说他态度不端、心术不正,谎言张口就来,编造得绘声绘色、有头有尾的, 仿佛每天睡他床底下。
有天晚上柏庭打了通电话过来, 问他有没有看社交平台。
“看过一点。”
怕他哥担心, 柏延撒了个小谎。
柏庭那边有一道熟悉的男声,声音忽远忽近,问柏庭在和谁通话、什么时候打完。
“我还要和你报备?”
柏庭的音量骤降,显然是不想让柏延听到吵架现场, 故意把话筒挪远了。
手机屏幕上闪动着的通话时长显示, 柏庭花了整整八分钟处理他那位粘人的,关系未知的前男友尹随山。
“喂, 小延。”
柏庭的声音一下子拉近, 在亲弟面前,他又做回了温柔似水的小兔兄长:“抱歉,刚有点事情处理。”
“你们天天吵架吗?”柏延实在好奇。
天天吵架, 还天天住一块, 只能说他哥和尹随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哪敢跟你哥吵,”尹随山磁性的嗓音有些破音,“……嗷!明天有会要开, 别打脸!”
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响了一阵,柏庭彻底夺回手机的使用权, 说道:“能听清吗小延,我在阳台,信号可能不好。”
柏延:“能听清。尹随山没事吧?”
“这种事他每天都要经历一遍,不用管,”柏庭岔开话题,“这几天关于你的不实小料满天飞,你竟然还有心情关心尹随山好不好?”
柏延无奈自嘲:“清者自清。况且我也不知道专业去除狗皮膏药大队肯不肯收一个伤了右手的人。”
“找到在卢汀袭击你的人了。”
宛如平地起惊雷,柏延不鸣则已,一鸣鸣了个大的。
柏延打开短信,他和卢汀警方的对话尚且停留在“有线索了”这条上。
不对,为什么抓到了人,卢汀那边却瞒着不告诉他?
“有两拨人在其中周旋,”柏庭及时解惑,“一拨人在积极与警方沟通,力争获取嫌犯口供;另一拨人请了专业律师团,免费为嫌犯辩护。”
柏延:“喻淮息的人?”
“准确来说,是他背后的人。”
黑夜另一端,柏庭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嘴里夹着的爆珠被他提前捏开,散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阳台的小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底下压着一份用牛皮文件袋装着的资料,寄件人一栏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陆润霖。
烟剩了大半没抽完,柏庭面无表情地将它摁灭。
抽多了手指臭,而且他最近在和尹随山比赛,谁抽烟多谁负责洗碗。
柏延当然看不见他哥掐烟的这一幕,他望着透黑的长空,问道:“结果会是我们想要的吗?”
他也在变相地问自己。
真的可以挺过所有阻碍,到达他理想的彼岸吗?
一秒后,柏庭坚定地告诉了他答案。
“会。”
柏庭掷地有声的回答在他耳边回荡,柏延走到喻淮息对面,脑子里蹦出许许多多不一样的声音。
打败一个喻淮息或许简单,但打败一个“完整的”喻淮息很难。
柏延手伤到了痊愈的中后期,他借机与刘锐、陆意洲磨出了一些新的打法。
平息谣言的途径除了“亲自澄清”这一条外,还有一个“亲自证明”。
早在赞助赛的时候他就摸清了喻淮息的球路,全运会虽然没碰上,但他围观过两场喻淮息的比赛。柏延一直以来倍感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有人总在原地踏步。
顶尖的教练,顶尖的训练环境,是个猪都进步了。
柏延没用上那些新招式,他像拿着逗猫用的激光笔,红点在地板四处游移,猫永远慢一步,红点永远快一些。
他们对阵的同时,场上其他几桌也在进行激烈的比拼,被淘汰的,或者在等场地的选手,几乎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他们这桌附近,保持一定距离地围观着。
“不是说柏延手伤了吗?我没看出他左手伤在哪啊。”
“对啊,骗人的吧!”
有人解答了两位不知情者的问题:“他伤在右手。”
“就说呢,有次我和柏延打过一局,人实力摆在那呢,到底谁在传他德不配位?”
“队里谁干得出来,你不知道啊?”
笑声在人群中扩散,指向不言而喻。
柏延斩获两局,左手像顺风飞行的鸟,承接着来势汹汹的白球。
喻淮息这一场的打法很凶,吃定了要以刚克柔,可惜他面对的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根弹簧。
原本柏延是不打算在喻淮息身上试验他的新打法的,但他临时起意,中途改变决定,这几天总结出来的路数轮番上阵,导致喻淮息输得千奇百怪。
没在赵立阳身上实现的零封,在喻淮息这里实现了。
被错过的那颗乒乓球扑腾落地,像高楼大厦中的一根钢筋,一经抽离,整座高楼便轰然倒塌。
迄今为止,柏延看过太多不公,有他亲眼见证的,也有他侧面知晓的。在他原来的世界,许多人一致地认为光明与黑暗相伴而生,没有纯粹的公正,也没有完全的不公,这句话放到这个世界同样适用。
他有种直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一批人,哪怕飞蛾扑火,也要重新点燃那盏奄奄一息的烛台。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柏延朝场外走去,他听见一些人的窃窃私语,明白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很大一部分,不攻自破。
后续他又打了几场,如愿拿到了这场外赛的参赛资格。比赛地点在利赛维亚,含金量极高,届时有众多世界级别的顶尖选手参与比赛。
一天之内,柏延收到了第二个好消息。
那名嫌犯指认他的雇主了。
离最终结果过于接近,柏延不出意外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浅浅纠结三十秒,然后抱着被子敲开隔壁陆意洲的房门。
今夜无眠的不止他一个,柏延刚敲完,陆意洲的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统统亮起灯来,两扇门同时打开,探出两颗浑圆的脑袋。
刘锐:“没想到我们一块失眠了。”
李煦:“来我房间吧,我的床比较大。”
柏延没有多停留一秒,他半边身子探进陆意洲的房间,对李煦道:“谢谢,但婉拒了。”
三扇门同时关闭,陆意洲的床只能容纳一个半人,他只好侧过身子,微微依在陆意洲怀里,才打消掉到床下的风险。
这场选拔不同于卢汀,他和陆意洲都拿到了参赛资格,他们即将一同踏上新的旅途。
利赛维亚的那场比赛有一个别称——奥运会的敲门砖,对他和陆意洲而言,他们再清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
“感觉越来越近了。”柏延闭眼道。
他没觉得时间过得有多快,直到今天,他才像误入桃花源的渔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陆意洲的右手手臂尽职地充当着枕头的角色,而手掌则贴着柏延的后背,隔着布料传递他的温度。
“你害不害怕?”
柏延:“不怕,一点儿也不。”
他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将看到属于自己的走马灯,很不巧,在并不短暂的二十几年里,柏延见过两次。
一次是他出车祸,车窗的玻璃裂开蛛丝一般的纹路,紧接着彻底爆开,碎裂的玻璃宛如利刃,将他的皮肤划得鲜血淋漓。
一次是在卢汀被袭击,他孤身一人在荒无人烟的车道上走了好久,虽然双脚感受不到酸痛,但他的灵魂是疲倦的。
很多人、很多事,在他的一生中都像一片浮云,他用力地在虚空中抓握,试图把它们拢在手心,但一次次的落空,他一次次的一无所有。
陆意洲的手臂是温热的,带着实感。他不知不觉在上面留下五道浅淡的指痕,柏延反应过来时,低声说了句“抱歉”。
“没事。”
幼稚惯了的陆意洲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完全不痛,挠痒痒似的。”
“对了,向你坦白一件事。”
柏延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说:“什么?”
“爷爷知道我俩的……情况了。”
天杀的。
柏延第一反应:“你和陆老说的?”
“我像是藏不住秘密的人吗?”陆意洲反驳道,“他自己发现的。”
陆润霖的原话是:“虽然我们中间隔了一代,但我好歹抚养你长大成人,能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着什么算盘?整天恨不得眼珠子挂人家小柏身上,看不出来我才是真的老眼昏花。”
陆意洲把这段话说给柏延听,柏延静默几秒,半空中竖起大拇指:“陆老字字珠玑。”
“他留了东西给你,”陆意洲道,“我家传了好几代呢。”
柏延:“该不会是什么只传儿媳的翡翠镯子,或者两根手指那么粗的大吊坠吧?”
“你豪门影视剧看多了吧。”陆意洲锐评道。
“是一枚平安符。”
陆意洲:“有一点你没说错,这东西确实只传儿媳的……孙媳也传。”
第 58 章
在前往利赛维亚的飞机上, 一张写满密密麻麻英文单词的照片静静躺在柏延的邮箱。
航行中的飞机遇到气流,机身不稳地颠簸。由于惯性,柏延猛地往前一倾, 压在衣服里的项链蹦了出来,落在外套的拉链上方。
那晚陆意洲所说的“平安符”,本尊其实是一枚圆环小扣,整体滢白剔透,放在手心里, 能依稀看见掌心的纹路。
是上等的翡翠料子。
陆意洲说, 当时他爷爷把盒子打开, 他轻轻“切”了一声,嫌这项链做得不大,彰显不出他的心意。
“臭小子,这是平安扣, 不是牛铃铛!”
“山猪吃不了细糠, ”陆润霖气得胡子乱飞,将盒子一推, “拿去!”
灯光下光泽流转的项链, 就这样到了柏延的脖颈上。
飞机平稳后,柏延从邮箱里调出那张照片,用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将每个单词转化为中文, 正读着, 陆意洲凑过来道:“有进展了?”
“嗯。”
柏延把翻译完的文本给他看,说:“嫌犯指认了,这是结果。”
交易的存证, 以及线上谈判的全过程,都在更全面、细致的文件里, 而这些柏延暂时还看不到。
不过这个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他更在意的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了他手中的文件里。
“我一开始想不通。”
柏延掂着那枚质地冰凉的翡翠圆环,把它重新塞回胸口:“想不通喻淮息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或许喜欢你,但这不是他做出这些举动的主要原因。他讨厌我,也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
“利益。”
陆意洲看完文本,手机回到柏延这里。
头等舱内,座位和座位之间隔得很开,离他们至少有两排之隔的王景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陆意洲压低声音,在柏延掌心划出一道竖线。
“我们和他是对立的,”陆意洲道,“就像水和火,要么水浇灭烈火,要么火烧干水源。喻淮息的出发点不是嫉妒,他跟一群人绑在了一条船上,他必须这么做。”
柏延盯着照片里的名字,皱眉道:“他会不会被抛弃?”
雇凶伤人,这已然被划到了犯罪的范畴里。
“船”超重了,喻淮息很有可能被推下去。
“一定会。”
陆意洲说:“爷爷从不向我透露任何信息,很多时候,我对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毫不知情,但我大概能猜到他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集体——很庞大,他们有一套自己制定的规则。”
“爷爷可能不甘心只当一个退休的小老头吧,”陆意洲望向舷窗,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的面前是一座被积木垒成的高楼大厦,平成的陈志佳是第一根被撬动的“积木”,调查王枫旧案时,那些资料可能悄无声息地流到了陆润霖那里,作为日后撬动一整栋建筑的底气。
柏庭不可能告诉他全部,陆润霖更不可能。
但柏延知道,他们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
利赛维亚的深夜,飞机降落在机场跑道上,王景在前方带队,陆意洲到处接收信号,因此越走越慢,一下子落后到队尾的位置。
柏延后退回来找他,陆意洲拉着他的手:“嘘。”
“看这个。”
这是一条新闻推送,内容大概是“新晋小将外赛期间疑似非法雇凶伤害同队队友”,新闻开头贴了一张照片,糊着一层马赛克,看不清脸,但分辨得出此人的身高、发型和肤色。
乒乓球运动员、新晋小将、非法雇凶、外赛,一结合新闻给出的信息,很容易判断出该事件的主角。
发布消息的公众号非官方所有,且在短时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喻淮息的账号底下出现了大量的质疑声,夹杂着少数态度不友好的抨击。
“官方还没消息,就有人提前放出风声了。”陆意洲道。
利赛维亚的首都陷入沉睡,氛围宁静平和。他们掉队太多,不远处的刘锐回过头,招手让他们赶紧跟上。
“喻淮息被放弃了。”
柏延点头回应刘锐的催促,说:“我们快点走吧。”
这次比赛是他们接触到的所有比赛中难度最高的一个,利赛维亚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赛选手,那些活跃在柏延的分析视频里的运动员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周围,与他擦肩而过。
赛程不断推进的过程中,第一位和他对上的,是来自邻国东瀛的选手松本野。
“教练,我的打法没问题!”
一张长桌,王景坐中间,左右手分别是柏延和李煦。李煦揉着眉心,右手敲击着桌面:“松本野过于求稳,我这次输给他纯属——”
“不是意外。”
柏延臂肘放在桌上,两手交叠:“他对战经验比你丰富,虽然习惯稳中求胜,但你也不能轻敌。”
和松本野对战的时候,柏延经历了数次惊险救球,这场打下来,他赢得不轻松。
他和李煦一胜一败,对战细节被王景整合到了一起,先挨个挨批,而后一块分析战术。
王景观点严谨,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愣是把李煦说得呆若木鸡。李煦接受程度好,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执拗,头一低,服软说:“下次不会了。”
“下次?”
王景将纸张一卷,用顶端轻轻敲了敲桌角:“把每一场比赛,都当做你的最后一场看待!”
会议过后,他们陆续往门口走,柏延被挤到了最后一个。
“小柏留一留。”
王景的玻璃杯子里泡着茶叶,经过热水浸泡,舒展的叶面在水中波动起伏。
柏延忽然想道:王景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喻淮息已经被队里开除了。”
王景:“后续的事情,有警方持续跟进,你不用担心。”
柏延不知如何回答,说:“好的,谢谢王教。”
“嗯。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
柏延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王景摆摆手,道:“没什么,去吧。”
被卷了几道的纸张渐渐松弛,王景将卷边抚平,拿起水性笔继续在上面圈圈写写。
柏延离开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的窗帘半开着,日光洒进来,照亮了这位被媒体冠以“平庸而无能”等形容词的国队教练发间斑驳的银白色。
在利赛维亚的这段日子,王景的教练生涯迎来了最高峰,他带着男双、男单冠亚军的奖杯荣耀归国,风尘仆仆地参加了一场发布会,然后在结束时宣布他即将告别国队。
这个决定惊呆了许多人,包括柏延身边眼皮子打架了大半天的陆意洲。
“王教刚刚说了什么?”
李煦摇着刘锐的手臂,惊恐道:“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王教说他要退了。”刘锐道。
他一把撕下李煦的手,说:“掐你自己去,我手都给你弄疼了。”
王景匆匆下台后,一位连柏延都意想不到的人站到了话筒前,顷刻间,台下仿佛小型烟花秀,相机快门和闪光灯“交相辉映”。
“章教怎么在这?”
柏延问道:“他不是在平成吗?”
章翼接过话筒交代完了一切,紧接着,他停顿了十来秒,说道:“……我将代替王景,成为现任国队教练。”
台下一片哗然。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不认识章翼,就像走在大街小巷没有人不认识陆润霖一样。他们是一个时代的开创者,同样也是一场混乱中的牺牲者。
作为失败的代价,陆润霖直接退出了竞技的舞台,章翼调离广通,与他们相关的人士散落在天涯海角,多年来无法再靠近漩涡的中心。
王景身为章翼的师弟,为什么能独善其身?
只有一个可能,柏延心想。
——恐怕他人眼中的“平庸而无能”,并非他的本色吧。
在混乱开始的初期,王景平静、温和地接受了这些改变,他没有支持他的师兄,也没有参与到争端中,他是少有的站在“对立面”的人。
往后数年里,他目睹队里优秀的选手失意退役,接纳着那些远不如他们的选手进队,他从不反驳,成为了国队黯淡近十年最大的挡箭牌。
如果被推到台前的人不是王景,情况会不会更糟糕?
会的。
章翼的发言澎湃激昂,他带来的是一场巨大的变动,关于选拨体系,关于赛制的恢复。
记者举起话筒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高声道:“章教练,您对国乒未来的发展前进有何看法?”
那名记者被挤得左右摇摆,话筒也跟着晃来晃去,章翼握住话筒底座,字字铿锵:“我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柏延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陆润霖、章翼的九年,明白了王景的九年,明白了陆意洲的九年。
种种变化都是在暗中进行的,喻淮息的那条推文只是冰山一角,当所有人沉浸在惊讶的余韵里,他们悄悄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训练中心似乎少了一些人,柏延看着有些空荡的场地,不免感到唏嘘。
“小延。”
回头,是章翼在叫他。
“准备好了吗?”
第 59 章
章翼背光站在训练场馆门口, 午后的日光刺眼,柏延不适地眯起双眼。
“您说的是?”
“下一届奥运。”章翼道。
柏延差点忘了,他们前不久才过完春节。上次听陆老教练提起奥运, 还是在去年年尾的时候,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今天是休息日,场馆没什么人,柏延引着章翼走到边角的休息区,发现这块空地上放了个款式非常眼熟的小板凳。
柏延哭笑不得:“您把这个也带来了?”
“没办法, 习惯改不了。”
“您几号过来的?”
章翼笑道:“昨天。行李我早收拾好了, 一直等通知呢, 结果昨天一来消息,我空着手就被送到机场,这几天还得抽空回去拿。”
“不用您亲自回去。”
柏延心里打着算盘。
前些日子他们和王飒出去吃饭,听说张清驰的生日就在这几天了, 正好这段时间没别的比赛, 抽一天回去给她庆生,足够了。
据朱萍描述, 张清驰和宋一宁每天都训练疯了, 像有使不完的牛劲。
“朱教说,有视频为证,真不是她夸张。”王飒一边说着, 一边摁下播放键。
视频录了段他们的日常练习, 后半截是队里的师弟师妹们声泪俱下的控诉,希望这两大魔王早日入选国队,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
柏延与陆意洲齐齐沉默, 半晌,柏延不忍直视地关掉了视频, 说:“尽快动身吧,放武侠世界里,这状态相当于走火入魔了。”
别到时候国队没进,先把自己练魔怔了。
“我和陆意洲想调一天休,后天回趟平成,刚好帮您把行李带过来。”柏延道。
“行,”章翼没犹豫,口头批了,“后面记得写个纸质申请。“
先前柏延不知道王景要卸任,还花了点时间琢磨怎么跟他开这个口,现在对象换成章翼,虽说难度大大降低,可他还是忍不住感叹一句——也降得太厉害了吧。
柏延追根溯源地问道:“您不问我为什么?”
章翼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从裤袋里摸出一个粉色小礼盒:“替我祝张清驰生日快乐。”
原来如此。
“可惜喽,接下来处理的东西太多,不然跟着你们一块回平成了,”章翼把礼物交出去,背着手乐呵道,“我不懂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喜欢什么,所以这礼物啊,是我孙女帮忙参谋的。”
柏延道:“重在心意,只要是您送的,不管是什么小驰都会很开心。”
“章教。”
有件事,柏延犹豫了很久。
近一年了,陆润霖行踪不定,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几个月前。陆意洲向来没办法插手他爷爷的事,所以问他没用,柏延身边唯一有可能知道陆润霖在哪的,除了章翼也没别人了。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陆老教练回平成了吗?”
“我以为多大事!”
章翼说道:“他已经回去大半月了,隔两三天给我发几张他新种的花,悠闲得很。”
话里话外,满满的艳羡。
因为陆润霖的路走完了。
前半生驰骋赛场,为国家拿了无数枚奖牌,创下一个时代的不败神话,而后退至幕后,又因为风波远走。历经九年取证,陆润霖宛如一根线,将那些被驱逐的光点一一连接,甚至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就像章翼说的,属于他们的时代真正落幕了,一个崭新的、年轻的时代即将来临。
他们都将成为新一代开拓者。
加入国队后,柏延的假期少得可怜,一天的调休显得尤其珍贵。
商议之下,王飒拍板决定订前一天晚上的机票,在机上睡两小时,第二天,也就是张清驰生日这天凌晨到达平成。
人在深度睡眠状态下,很难被闹钟叫醒。
天知道柏延抗争了多久才把自己从毯子里挖出来,再喊醒陆意洲这个十级起床气。
飞机一落地,气温骤降,冷得半梦半醒的陆意洲连打三个喷嚏,柏延将毛毯递给他披着,打开软件叫车。
王飒的家和翠湖天地方向不同,所以柏延把终点定在翠湖,送完王飒他们再回家。
不在平成的几个月里,重要的摆件被收进储物间,容易沾灰的沙发、床,皆盖上了防尘罩,房间有人定期过来打扫,保持一尘不染。
一开门,仿佛他们才离开一天不到一般。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柏延和王飒约在上午十点出发,折腾了大半夜,他们几乎没睡多久。
省队附近还是老样子,工作日,一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十点出发十一点到,期间王飒看了无数次表,柏延催了司机无数次,陆意洲摇下车窗控诉了无数次加塞的无良车主。
三人满脸疲惫地站在省队门口,谁都没料到保安室换了一批人,说什么都不肯放他们进去。
“我有证件呢!”
陆意洲一张张往桌上拍,身份证、驾驶证、运动员证。保安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认死理,坚决不买帐。
柏延站在保安室窗边,眼角余光猝不及防瞥到一个挺拔的身影。
“一宁,过来帮帮忙。”
他朝宋一宁招手,确认他听到了才把手放下。
宋一宁走过来打断保安和陆意洲的争执,说:“他们都是我的前辈师兄师姐,原先也在省队呆过的。”
有宋一宁做担保,保安大叔退了一步,把自动门开了。
“师姐怎么不早点发消息?”
短短几个月不见,宋一宁快比王飒高了,小萝卜头稚气的眉眼逐渐张开,清清秀秀的,像影视剧里的隔壁班温润班草。
王飒掀开保安室门口的帘子,回答道:“我以为陆哥能吵赢。”
陆意洲:“……”
“小驰呢?”柏延问道。
宋一宁:“在练习。”
盛夏来临前,平成的气温高低起伏不定,一秒入冬是常事。比如今天,最低温度个位数。
柏延注意到宋一宁正戴着的毛线手套,针脚细密平整,手背位置有几道弯曲的可爱花纹,一看就知道是张清驰的手笔。
下一秒,宋一宁两手统统插进外套口袋,只露了个毛线边在外头,似是不好意思了。
“外面冷,我们进去说吧。”宋一宁道。
章翼走后,新一任教练没这么快顶上,朱萍一人干两人的活,很少有高兴的时候。
他们一进场馆就听见朱萍在训忍,柏延旁听一会儿,训练开小差,还顶嘴,是该好好说一说。要换他们章教来,骂都算轻的了。
“王飒?”
朱萍一眼就看见她的“亲传弟子”,拎着那名被训得垂头丧气的小孩大步走来,说道:“看看,这就是你崇拜的王飒师姐。”
“人家训练的时候不仅没开过小差,还恨不得一分钟掰两半用。”
听到王飒的名字,女孩瞬间抬头挺胸,激动又小心翼翼地双手合十:“师姐……我可以和你握个手吗?”
王飒“嗯”了一声,伸手:“握完不许再开小差了。”
“一定一定!”
女孩双手合拢,将王飒的右手放在手心搓了又搓,喃喃道:“天呐……握到王飒师姐的手了,四舍五入,我也是国家队成员了呜呜……”
话音未落,场馆的某个方向响起一声尖锐爆鸣,女孩痴痴地望着平日里稳重勤奋的队友尖叫着冲了过来,猛扎进前一秒还在和她握手的王飒师姐怀里。
“柏延哥,陆哥!”
张清驰不敢像搂王飒一样搂他们,她眼泪汪汪地指着柏延脖子上的花围巾,声线颤抖:“哥,你是我亲哥……这么丑的围巾,你都愿意戴在脖子上,我好感动!”
柏延戴这条围巾,纯粹奔着想让张清驰开心的念头去的,没想到这丫头颇有自知之明。
他将小粉盒子转交张清驰,说:“章教送的,他说祝你生日快乐,早日加入国队。”
“章教……我以为他把我忘了呢。”
张清驰吸着鼻子,拆开盒子上的系带,自言自语道:“走得那么突然,我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气死了……哇,小狐狸限定挂坠!”
她眼睛一亮,道:“章教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看来他选对了,”柏延笑眯眯道,“到时候回广通,我会转告他你很喜欢这个礼物。“
“你们聊完了吗?”
陆意洲刚打完一通电话,揽着宋一宁的肩膀说:“餐厅订好了,要不换个地儿再聊?”
餐厅在华刻旗下,包厢是最好的包厢,厨师也是专门选好的。
蛋糕由王飒负责,小小的一个,每人分到一口,毕竟他们这桌全是运动员,吃不了高糖高油。
“还好吗?”柏延问张清驰。
“好着呢!”
一小口蛋糕,张清驰吃了一个世纪,她腾出手拍拍隔壁宋一宁的肩膀:“柏延哥,不信你问宋一宁,我俩在省队好得不行!”
宋一宁矜持地点点头,须臾把他的那份推到张清驰面前:“我的也给你。”
“撤回撤回!”
张清驰不满地“啧”了一声,说:“一天最多摄入这么多,再吃我就是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柏延把两封红包放上旋转盘,手动摇到张清驰面前,调侃道,“祝你比赛顺利,平安喜乐。”
王飒的礼物是一款新上市的游戏机,她眼神温柔:“之前不是说喜欢吗?我买来了。”
张清驰扔掉叉子,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飙出来:“你们好得就像我的义夫义母……”
宋一宁:“我也是吗?”
“你滚。”张清驰一秒收泪。
第 60 章
吃完饭, 柏延和陆意洲没有多留,王飒的回程车票比他们晚几个小时,说多陪张清驰一会儿再走。
奥运会在即, 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接下来的时间变回了三点一线,训练馆、食堂、宿舍,中途又参加了几次外赛,生活好像被按下了加速器,一眨眼又是新的一天。
一晃眼, 热夏来临。
里希是下届奥运的承办国, 论对这个国家的了解, 应该没有人比柏庭更充分。
飞往里希的前夜,柏延一边整理行囊一边和柏庭视频通话,他哥披了件浅灰色的睡袍,手里捧着一杯咖啡。
“里希阴雨天多, 记得带几件保暖的外套, 还有雨伞。”
一份报纸平铺在柏庭腿间,没来得及翻页就被一抹跃动的白影叼走, 原本宁静的画面被打破, 柏延见他哥放下咖啡杯,头发凌乱地拿着手机在卧室捉狗。
“尹随山养的狗儿子,”柏庭单手扛起这只嘴里含着半块报纸碎片的萨摩耶, 说, “会自己开门,一不留神就拆家。”
他打开门高喊一声,连报纸带狗扔到门口的尹随山怀里, 顺便把门反锁。
这个小插曲被他哥暴力暂停,柏延问道:“尹随山好端端的, 养什么狗?”
“他怕我无聊,就从朋友那抱来了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狗崽。现在我俩轮流换班,谁在家谁喂狗。”
柏延将一叠衣服收进行李箱,说:“你现在还无聊吗?”
柏庭坐回原位,手指摁着太阳穴:“托尹随山的福,现在回家了也忙。”
“小延,你真的不打算开一个社交账号?”
各大平台上的消息日新月异,随着重大赛事的临近,柏延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但他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集中训练了半年多,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关注这些。
“不开。”
行李箱的两端拉链在某一处聚合,柏延把它推到门口,明天一早直接拎着出门。
“以后有需要再说吧,”柏延说道,“眼下比赛要紧。”
“随你心意来。”
柏庭笑道:“哥给你准备了惊喜。”
“什么惊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次日大清早,柏延坐上了去机场的专车,一些记者提前到达机场,在他们下车的时候蜂拥围上,采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陆意洲下训晚,理行李理到了半夜,这会儿躲在柏延身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柏延偏头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后退一大步。
李煦:?
一名个头娇小的女记者灵活地挤到前排,将话筒送到李煦嘴边:“对于首次参加奥运,你的心情如何?”
“心情……”李煦短暂地看了看身后三人,说,“激动与兴奋并存吧,很荣幸得到这么宝贵的机会,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国家争得荣誉。”
候机室。
李煦面红耳赤地对着柏延指指点点,怒道:“你们几个商量好了的是吧?把我推出来,知道我刚回答了多少个问题吗?”
“我们这叫不谋而合的默契。”
柏延往他半握拳的右手里塞了瓶矿泉水,悠悠道:“这不说得很好嘛,小煦弟弟。”
李煦是他们队里年纪最小的,当年能做成喻淮息的师兄,不是靠年龄,纯粹因为入队时间比较早而已。
女队队员姗姗来迟,王飒和柏延、陆意洲打了个招呼,刚一坐下,柏延过去逗她:“你们队谁负责接受采访?”
“我。”王飒说。
李煦朝她竖大拇指,佩服道:“哇,好厉害!”
王飒表情有些困惑:“哪里厉害?这不是很轻松吗?”
“问心情,说还行,问感想,说没想好,剩下的跟着几位师姐走,她们答完我说一个‘对’就好了。”
偏偏她又用一副平淡的神情说这些话,饶是刘锐这种平素不苟言笑的,都忍不住扬起嘴角。
国家队队服并非一成不变,这次比赛的统一着装以蓝黑为主,一眼望去,飞机机舱全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柏延要了一条毛毯搭在腿上,他侧过身放好背包,回头时只见陆意洲盯着他看,目光炯炯,宛如柏庭家里养的那只萨摩耶。
“困了吗?”
他们出发得早,现在还不到十点。
柏延:“有点。”
“来,”陆意洲拍拍自己的肩膀,语气仿佛推销大师,“肩膀给你,靠着我睡。”
柏延脑袋歪向身侧,在那片宽阔的肩膀里寻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后续的航程很平稳,柏延一觉睡到饭点,醒来时王飒和刘锐调换了位置,他两是混双搭档,正坐一块复盘之前的打法。
王飒注意到前方的动静,说道:“柏延哥,是我们声音太大吵醒你了吗?”
“我自然醒的。”
柏延把座位角度往回调,身旁的那个位置空了,在他思考要不要起身找陆意洲的几秒里,李煦从善如流地接道:“他在洗手间。”
他“啧”了一声,挪揄道:“估计是活动肩膀去了吧,换我被谁当枕头使几个小时,我也累得够呛。”
柏延:“……”
几小时后,飞机在里希机场降落。这一次的记者采访较为正式,他们挨个进入采访室,再不能像之前那般蒙混过去。
按照顺序柏延是第一个,推门进去时,里头的记者背对着他整理纸笔,后脑的发尾修剪得整洁利落。
这人一转身过来,柏延便明白了柏庭当时说的“惊喜”指的是什么。
他哥今日的着装比较正式,一套深色西装将人衬得挺拔大方,如果他没记错,柏庭是不近视的,他戴的那副金边眼镜或许是为了整体效果做的搭配。
“很荣幸见到你,柏延。”
柏庭指尖推了推镜架,纸张翻动间,柏延瞥到他哥为他准备的采访问题足足占了一张纸的三分之二。
柏延:“我也……很荣幸。”
整个采访过程中,柏庭大多数问题都很温和,只有一小部分问得有些犀利,但也没到让人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的程度。
下一个接受采访的是刘锐,走出采访室,柏延拍拍他的肩膀,真诚鼓励道:“加油。”
里希的奥运村建在海边,运动员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大海,站在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翻涌的海浪。
奥运五环的经典标志夹在公寓和海岸之间,柏延将行李箱放在床边,静静欣赏了一会儿里希的天空。
“怪不得你之前说想在这里小住。”
房门“啪”地一声被陆意洲合上,他也走到窗边,与柏延并肩而立。
今天是里希难得的晴天,日光洒下来,照得人全身暖烘烘的。
陆意洲道:“为什么不是定居呢?”
“定居不好。”
柏延侧过身,后腰靠着凸出的窗台,右手在玻璃上轻轻滑动:“这个纬度的国家长年多云,呆久了会抑郁。”
陆意洲:“原来是这样。”
“在你原来的世界,也有一个和里希一模一样的国家吗?”
柏延有些恍惚。
再次提及原先的世界,他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本就属于这里,那些过去的记忆都来自于之前做的一场梦。
“当然有。”
柏延说:“它和我们现在的世界就像隔着一面镜子,这里的很多东西都能在镜子另一端找到对应的虚像。”
“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陆意洲两手撑在柏延腰侧,眼眸低垂,“在你原来的世界也有一个‘我’,但你和他并不认识。”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柏延觉得奇怪,抬手揉了揉他的耳垂,须臾手腕落下来,搭在陆意洲肩上。
“没什么。”
陆意洲道:“我只是很想去你曾经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就像曾经柏延也遗憾没有真真切切地走过他们共同的校园时光一样。
他们沉静地抱了会儿,柏延想起什么,拍了拍陆意洲的后背,道:“我哥跟我说了个事。”
“陆章暂停了他手头的所有工作,现在已经在来里希的路上了。”
毕竟这个人曾经影响了陆意洲很长一段时间,再过几天正式比赛,说不担心都是假的。
柏延看着他,说:“你……会吗?”
“不会。”
自陆章断他生活费那天起,陆意洲已经有一年多没联系过他,也没向他要过一分钱,大有和陆章断决关系的意思。
反正如今事业蒸蒸日上、前途大好,陆章再怎么一手遮天,也遮不到体育竞技这块来。
陆意洲嗤之以鼻:“就算他在第一排从头看到尾,我也不会有任何反应。随他去吧。”
“当初爷爷要拿平安扣,他还和爷爷大吵了一架。”
柏延:“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没告诉你吗,”陆意洲装得像模像样,“陆章非要把平安扣拦下来,叫我年前回家和什么集团的千金相亲,爷爷把他臭骂一顿,说我喜欢谁是我的事,叫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总之,我现在也放下了。”
陆意洲道:“大不了重新打拼嘛,靠打比赛养家。”
说到这里,陆意洲的手机铃声响得不是时候。他看了眼来电人,语气不耐烦道:“有事吗?”
“我今晚到里希。”
陆意洲:“来就来,关我屁事。”
柏延跟他做口型:谁啊?
陆意洲把手机侧过来给他看,屏幕上方端端正正标着“尹随山”三个大字。
“对待准姐夫,你就是这个态度?”
“……准姐夫?”
电话那端,尹随山语调矜持:“原来是我没通知到你啊,是这样,我和柏庭要结婚了。”
陆意洲捂住手机扬声器,面无表情道:“我懂了,他是特地飞过来炫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