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可不胜(三)
万国盛会的氛围弥漫在长安各个角落,长乐坊的机关戏场也比往常更热闹七八分,在使臣们的捧场下,以往压箱底的剧目都拿出来多演了一回。
帷幕拉开——
栩栩如生的机关人从戏台两侧登场。先是朝堂上风起云涌,战和论议不休;渐渐朝堂退至远景,一将军扮相的人物从台侧一跃而下,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盖过所有嘈杂之声,单枪匹马直冲敌营,将长安的旗帜插于边土之上。
戏台一转——
场景却又从战场来到了长安棋坊。一年轻后身着文人袍靴,执白子彬彬而坐。他轻摇折扇,执棋落子,杯盏间便定了此局乾坤。
“承让。“那后生开口,竟与将军是同一人。
弈星坐在戏场的角落,听到一位男子以神秘的口吻对好奇的外国来客讲着河洛秘辛,言之凿凿地称戏里的角色确有其人。
也对。少年心想,纵观河洛历史,这样上得战场下得棋坊的年轻将军,确有一位——开国英国公的次孙,后来袭得爵位的&34;小国公&34;。
帷幕落下,被将军用刀掀起——
“此生所求唯一刀,一马,一棋,一酒。”
将军刀尖向一块木匾方向去,几个潇洒的刀花耍过,&34;刀马棋酒&34;四个大字构成了一方匾额,将军一挑,将其悬挂于英国公府的正厅之上。
“好——!”台下欢呼鼓掌不断,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外国使臣们最为起劲儿,纷纷将钱币掷入箱中。
不对。专注看戏的弈星摇了摇头。
英国公府的正厅挂的确实是四个字,却并非什么“刀马棋酒&34;,而是“不可不胜&34;。
在他模糊的印象里,这是英国公一脉的家训,所有人都说小国公完美地继承了它,无论是战场还是棋盘都战无不胜。
戏台又将朝堂推至观众面前——
小将军凯旋归来,却跪拜于堂下久久不起。旁边一穿着华贵的女子跺脚掩面离去。大殿上方,皇帝面上发黑,显然被破坏了大好心情。
“臣愿以野天为被,沙场作席。”
“不愿拖累公主,亦不愿有所负累。”
机灵的小贩开始在场中游走,不失时机地兜售起小国公同款机关人摆件。
“这位小国公的名头,可丝毫不亚于他的祖父。你们猜怎么着,如此丰神俊朗的一个人,竟至而立之年还未成婚。”小贩清脆的嗓音吸引了好些女子上前围观。
“咱们借这位贵客的长凳一用哈。”
弈星微微点头,小贩便将箱笼放在弈星旁边的长凳上,一个个“小国公”排列在上面,都是一样的意气风发。少年起身向旁边走了走,为他们让开一条窄路,自己则彻底站进了角落的阴影中。
“……况且,他竟胆敢当众拒绝公主的求亲!奇就奇在,拒绝后他俩还成了至交好友。小国公说啊,他立誓此生不娶,绝不为儿女情长所累。”
小贩身边的的少女们眼里露出喜爱又遗憾的目光,她们边掏出荷包,边感叹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无缘相见,不然自己必定要成为让他打破誓言的一个&34;例外&34;。
不对。弈星的眼睛低垂下去。
世间之事,无外乎阴阳,自会以其规律运行,没有例外。若有,那便多半是天谴 。站在此处的自己便是那个例外的产物,一个从未被承认、甚至未拥有过姓氏的“儿子”。他是英明神武的“小国公”那不为外人道也的情感,亦是他戎马一生的唯一败绩。
台上的帷幕已经落下,最后的场景停留小将军提刀跨上战马,准备再次出征战个痛快的时刻。
戏里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现实的故事不甚方便演出来。况且就算演,也没什么意思,不外乎得一句&34;谋逆通敌,满门流放;生荣死哀,李姓不再&34;的落板,平白破坏了一出好戏。
“李”这个姓氏,他从前求而不得过,后来却是任谁都再得不到了,就算身居高位的那位大人,也只能以&34;司空&34;自称。
少年站起身来,从场边退了出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特意想起过父亲,此一番戏看下来,心中也并未有太大波澜。
不过,想必自己在机关戏场“回忆亲人”的举动,已经传到了司空大人耳朵里。
此时前往,是恰好的时机。
那位也失去了李姓的大人,如今在长安布下了偌大一个棋局。从推算出他是幕后之人,弈星便明白,这将是极为艰难的一战。
他与自己一样,血脉中刻着“不可不胜”的家训。
只是这局棋,他和他之间,必定得有一个败了。
机关戏台上的报幕仍在继续,下一出演的是《李娘子传奇》。弈星走出门的时候,看到一抹火红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直奔中央的座位。
帷幕拉开,台子上的机关人换了身装扮再次登场。他们如同一颗颗棋子,全然不懂自己的命运都被他人摆布,兀自演的热闹;台下的人,也并不知道长安的棋局已然展开,在即将来临风暴中,他们会作为棋子亲身演出。
记忆中父亲那模糊又高大的背影,早已如同戏台上的反复登场的角色,扮演着与自己无关的戏中人。他心中的执念不知何时起被小院中的另一些身影所取代——他们虽不是血脉相连之人,却比血亲更能称之为“家人”。他们,是自己不可不胜的理由。
少年在虞衡司门前站定。他微微吸气,抛却杂念,回想着脑海中练习过千遍的场景开口:
&34;棋手弈星,请求拜见司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