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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意
而且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素月先生, 虽说眼下他的记忆还未恢复,但是行敦伦之礼,却是却是并无影响。
只是这些话着实太过羞人, 颜昭到底还是个男郎, 只稍稍想一想就止不住的心慌意乱。
哪里能直白地告诉元苏,只将要说的话含蓄地藏进了通红的耳尖。
眼尾微微上挑,那目色灼灼风流,灿若晨星, 虽没有看向元苏,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凤君身子康建就好。”
元苏坐在他身侧, 神情却木然。语气平平地,仿佛在说着其他人的事。
“陛下?”绞在一处的手指不知何时生出了汗, 颜昭微微愣住, 侧脸看向眉心紧蹙的元苏,才发现她的脸色很苍白。
“椿予。”他心中一紧,起身就要吩咐內侍去请御医。手臂却在此时被人紧紧拉住, 隔着宽大的衣袖,她滚烫的温度似火,清晰地烙下。
“孤没事。”元苏与他摇头, “凤君不必担忧,孤只是只是有些疲累。”
“孤歇歇便好。”
她的气息弱了下来,双目阖紧,侧身要倚在软枕上。靠过去时,就被人小心地接住,揽紧。
元苏掀起眼帘, 入目便是那双清亮饱含忧虑的眸子。
“陛下也可以依靠我的。”颜昭与她抿唇笑笑,见元苏并未拒绝, 又伸手拿了软枕垫在自己腿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虽不知陛下缘何这般低落,但好在她身上并未有血气。颜昭稍稍放宽了心,至少陛下并未受伤。
她不说,颜昭就只静静陪着。
直到元苏的气息渐渐绵长深缓,僵坐了半日的颜昭才小幅度地动了动自己的肩颈,低眉打量起熟睡的她。
“陛下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低声嘀咕着,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修长的手指隔空虚虚描绘着她的容颜,指尖停在她的唇上,莫名地停顿下来。
唔,陛下的唇看起来润润的,一瞧就像是味道甜滋滋的小红果。
颜昭弯弯眉眼,才露出些笑意,又猛地摇头。
不对不对!
现在可不是乱想的时候。
他用力地皱起眉,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陛下心性坚韧,能让她烦忧至此的,多半是极为重要之事。她那么忙,他却只想着那一点私密的事,什么都帮不到她。
正想着,眉心间被人轻轻用手抚过。颜昭低眸,正对上元苏看过来的视线。
“陛下,是不是我太吵?”他蓦地紧张起来,左思右想之下,一时无措,竟伸手捂住了元苏的耳朵,“我会小声吐息,也会帮陛下捂住双耳,陛下再歇一会,”
元苏一怔,要收回的指尖微顿,覆在他手背,“凤君腿不酸吗?”
颜昭摇摇头。
起初是有些腿酸,但这会早就麻了一片。所以他算不得骗了陛下,他只是,只是不想与陛下离得太远,这样亲昵的距离,他很喜欢。
她每日都要去早朝,若是不休息好,定会没有精神。颜昭声音又低了些,“陛下,时辰还早。”
元苏强撑起精神,疲累地与他笑笑,“凤君也困了吧?”
这段日子,她几乎都宿在了福宁殿。对于他困乏的时辰也是心中有数,若是平常,他早就摆好了小木剑和小木马,再装作不经意地,钻进她怀里,舒舒服服进入梦乡。
今日,却因为她的情绪,不得不强撑着精神,陪在此处。
元苏唇畔露出些自嘲地笑,她似乎总是这样,于不经意间,连累了旁人。
“我不困。”
颜昭急急开口,还未再解释,元苏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几近呢喃,“这样真的不好。”
“陛下?”
颜昭心中一紧。
面前的陛下,神情说不出的难过,眼神里似是蒙了一层薄雾,她在看着他,却又好像只是透过了他,看向了一片虚无。
“陛下,我在这。”颜昭俯身,努力地贴近她,“我没有不好,陛下将我照顾的很好。你瞧——”
他拉着元苏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我最近都有好好用晚膳。素月先生也说了,正是因为食补配合的缘故,我才能这么快的补足气血。”
“陛下,我说不困。也是因为白日里睡足了午觉。”
男郎小声地,一点一点与她宽着心。
他努力又认真的想要开解沉默不语的元苏。
“凤君。”
有的时候,元苏真的很庆幸当初娶回来的是他。她张了张唇,因着嗓子微干,声音也低沉地闷了下来,“先不用筹备长公子入宫小住的事宜了。”
短短一句话,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颜昭顿住,一时不知该将事情的严重程度往何处去想。
要知道陛下向来极重手足之情,当初她登基之时,就为了替长公子苏沐正名,竟一反「徐徐图之」的谋划,直接握剑上朝,吓得那些言官再也不敢置喙血亲一说。
前段时日得知长公子怀有身孕,更是接连几日耗在军营,亲自选了代替永嘉侯前往江峪山的人选。便是长公子在宫里的住处,也是日日都在添置。
可如今,陛下却说不用再继续筹备。
颜昭心下猜了七八分,薄唇一抿,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愣着不知所措,元苏一侧身,将脸靠在他怀里,却是意外地开了口。
“终究是孤大意了。”
若非她提出削藩收权,这些人也不会兵行险招,竟利用天家祖制,趁着苏沐坐马车独自入宫时,意图假扮成永嘉府中下人,蒙混入宫。
虽说永嘉侯赶来的及时,御林军也拿下了那几人,但苏沐却因为反抗时动了胎气,腹痛不止。那本是苏沐无比期盼的,与永嘉侯的第一个孩子。今日差点儿就弄得一尸两命。
还是在入宫时,在她宫城脚下。
说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苏又怒又惊,却也明白短短三年,她虽扶植了不少新人,但大多数人的利益仍是紧密地捆绑在一处的。
她们今日敢对苏沐下手,便是无声的挑衅。
「徐徐图之」
元苏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在金玉宝座上已然慈眉善目太久了。
“陛下。”颜昭听得惊心,怪不得今夜里陛下来得这般晚。若是他知晓,定不会传什么「有要紧的事」这一类的话给她。
他懊恼不已,却也听出了端倪。
“长公子的马车从永嘉侯府出来时并无异样,却在入宫检查之后,过第二道门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颜昭略一迟疑,压低了声,“足见御林军中尚有隐藏极深的棋子。”
敢在此刻下手者,多数都是死士。所以就算被御林军抓住,也不会吐露半句。更何况,宫中守卫森严,若没有人与之里应外合,根本无法得逞。
今日阮程娇还提过一嘴,说御林军多酉时换值,但每道门上替换时辰常轮换。是以每日的交班的时辰都是清晨才定。
这样一来,需要排查的,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御林军。
思及此,颜昭道,“陛下,只怕此事不仅这样简单。”
旁的不提,阮程娇刚刚走马上任,就出现这样大的纰漏。只怕明日朝臣定会以此为由,奏请陛下罢免她。
元苏知晓他的意思,声音慢慢平缓了下来,道,“她们打得算盘响亮,孤若是不入套,岂不是让她们白费了心机。”
“陛下。”颜昭蓦地握紧她的手,“此事怕是危险。”
“越危险,才越逼真。”元苏心意已定,伸手抚在男郎担忧的脸颊上,莫名地声一软,“只是会辛苦你。”
“我不怕。”颜昭朝她弯弯眉眼,笑得十分好看,“有陛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嫁她前,就做好一切准备。
元苏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收不回目光,冰凉的心间似是有什么汹涌而来。
她抚在他脸颊的手指慢慢下移,轻轻按住他的唇珠。
“再等等。”
“嗳?”颜昭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但此刻情形又实在暧昧,他悄悄地红了脸,正不知该怎么反应。
元苏却突然起了身,站在软榻旁向他伸出了手,“行军打仗,最忌休整不够,孤带你去歇息。”
她仿佛已经脱离了刚刚那样低落的情绪,依旧是一身淡然。
哪怕苍山负雪,也难掩骨子里带来的傲气。
而这样的女郎,正是颜昭出嫁前所仰慕之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眸光流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进她掌心,正要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凉酥酥的麻意立时发威,在他双腿穿梭,带来说不出的难受。
“”
他刚刚才跟元苏说了自己腿不酸,转头就麻的站不起来。
颜昭心中委屈,又觉得自己实在不中用。正想着措辞该怎么解释,身下一空,整个人就被元苏抱起。
“陛下,我真的”他顿了顿,将脸乖顺地倚在她脖颈处,勉强找补道,“真的腿不酸。”
“孤知道。”元苏低低应他,“只是孤想抱着凤君罢了。”
六月六,清晨的天色还是一码的鸭蛋青。从宫里驶出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带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往云台山去。
此次一同前去的,还有朝中三品及以上大员和其家眷。各府奢华惯了,去云台山不过是小住一夜,却不约而同地都带了自己惯常用过的物件。
一箱箱累在马车上,滚过的车辙都深了不少。
颜府不在此次前去祈福的行列里,颜昭又是凤君,理应与陛下同乘。是以书钰便一人独坐着辆宫里出来的马车,跟在朝臣家眷的马车队伍里。
他如今自持身份不同,看那些特地装扮而来的世家公子也总是多了几分不屑。半路上休整的时候,周围都热热闹闹聊着天,他却不愿下车,只稍稍掀起车帷,竖耳听着些只言片语。
此次前行的朝臣家眷,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公子有三位,剩下的便是高太师家的长女高采蓉,还有魏太傅家中的独女魏盛妤,这两位都是京都中出了名的才女,只等来年春试后再入朝取个一官半职。
书钰并未将那三个小公子放在心上,总归女男分院,他们也没机会遇见陛下。倒是这两位女郎,说话极有意思,三言两语便逗得戴着帷帽的几个小公子轻声浅笑。
就是故作严肃的他,也没忍住。隔着车帷弯起了唇角。
“颜公子。”高采蓉待人如沐春风,在京中有不少蓝颜知己。她一早就瞧见半隐在车帷后的身影,从侍从手中接过盛了水的杯盏,用自家的乌木雕花托盘托着,亲自送到了书钰马车前,“这是新取的山泉水,入口甘甜,极为爽利。你且尝尝,或能一解车马疲乏。”
“多谢高姑娘。”书钰客气地道了谢,并未露出面容,只是让随行的內侍接过,便重新放下车帷,挡住了周遭打探的目光。
高采蓉负手而返,面上依旧温和。倒是一同坐着的那几个小公子有些替她不平,低声道,“还说是什么书香门第,最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其中一人消息灵通些,听了这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可小声些,我听说啊,这位颜公子甚至都不是颜府正经的主子,只是表亲罢了。”
“表亲?”另一个与高采蓉相熟的男郎冷嗤了一声,“那甚至都算不得什么门第了,我倒是头一回见寄人篱下还这般高傲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
魏盛妤瞥了眼碰钉的高采蓉,稍稍露出个笑,“世间之人品行各不相同,倒也不是谁都会买高姑娘的好。”
她向来与高采蓉就不对付。两人年岁差不多,又都擅长诗画。明面上看着都是一团和气,可这私下里,不知暗暗较劲了多久。
就像前段时日,京都里那唱戏的伶人。
明明是她先包的场,捧的人。不知高采蓉用了什么手段,竟趁她去花船时,将人纳进了府里做小。
听说原本此次选秀,高采蓉的幼弟也在名册之中。没成想,凤君大病。选秀一再搁置,到现在都没有眉目。
眼下只有颜府的这位表公子颜书钰伴在凤君左右,也难怪高采蓉会去套近乎。
只可惜——
魏盛妤微微摇头,心中得意,挑事道,“想来这颜公子是爱惜名声,这才不愿与高姑娘扯上关系。毕竟啊,这一旦与高姑娘多说几句,没有哪个男郎能不动心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在场的几个小公子,半是玩笑半是严肃道,“现在京都都在传,高姑娘院里的小侍,可是集齐了各式郎君。”
四周蓦地静了下来。
三个小公子相互瞧了一眼,谁都没有搭话。
倒是高采蓉脾气好,也没恼魏盛妤口无遮拦。只笑道,“都是流言罢了,我高家向来读得是圣贤书,又怎么会在未娶正夫之前,就如此浪荡行事。”
她的话一出,刚刚还有所迟疑的小公子当即开口相帮道,“依我看,多半是高姑娘为人和善,才叫那些不知羞的男郎会错了意。”
魏盛妤凉凉一笑,起身回到了自己马上。
短短半刻休整,书钰就听了极大的热闹。他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不屑。
出身低微又如何,只要能把握住机会。他就不信,自己不能走进陛下的心。
马蹄得得重新踏在山间小路,等內侍扶着书钰下车,行宫别院里各人的住宿都已安排妥当,下人们低垂着头,挨个往各处院落送着行礼。
他微微扬眉,瞧着刚刚那几个小公子往西边院落走去的身影,唇边露出个笑。刚迈步要往行宫前去,一转身正正对上腰侧别剑的阮程娇。
她目光寂寂,毫无表情地看着僵住的书钰,“表公子,我受陛下所托,前来护送公子回凤君身边。”
也不知为何,每回见到阮程娇,书钰总是后背发凉。虽说她容貌极美,但他就是觉得哪里隐隐不妥。
如今她大步走在前边,那股压迫打探的目光不在。书钰暗暗松了口气,将她从头到脚细细观察了几遍。
还未得出结论,走在前的阮程娇蓦地停下脚步。书钰一时不察,一个惯性直直往前跌了过去。
不等他闪避,阮程娇比他更为利落,直接一个侧身,与他撇的干干净净。只用剑鞘往前一伸,险险挡住书钰跌跤的趋势。
“前面是凤君歇息之所,臣不便入内,表公子请。”她躬身微微点头。
书钰巴不得离她远些,抚平衣角的褶皱,脚步一迈,领着內侍往里走出。这处行宫仿照福宁殿而修建,几乎无需椿予领路,书钰闭着眼都能寻到内殿。
不远的檐廊下,內侍们正支着小炉子煮茶。
晨光正热烈之时,靠着檐廊的碧纱窗半开着,隐约能瞧见坐在桌案前看书的人影。
“表哥。”书钰乖巧地行了礼,见颜昭没什么精神,忙关切地上前问询道,“可是还在忧心长公子的事?”
听说前个御林军抓了些意欲绑架长公子闯进宫廷的刺客。
此事一出,四下哗然。
谁不知道陛下就这么一个亲人,敢堂而皇之地算计长公子,便是对皇权的挑衅与漠视。
陛下震怒暂且不提,单是他瞧着,陛下似是对表哥也有所迁怒。
颜昭点点头,眉头皱着,深深叹了口气,“怎么说,长公子入宫小住一事也是经由我手筹备,如今他出了那样的险事,陛下怪我,也是应该。”
书钰心中微动,死命扣住掌心放压下要翘起的唇角。说句不厚道的,陛下与表哥若是真的关系亲近,他反而不好插进一脚。
但现如今,于他却是个极佳的机会。
陛下越是心烦,身边就越需要个陪伴之人。而表哥,自是不会在此刻前去再触霉头,给颜府招致祸端。
如今离陛下最近的,算来算去,也就只一个他。
书钰低垂下眼,装作无奈地长长叹息道,“但此事怎么说也应是御林军查验不严的问题,可我瞧着阮将军似是没受什么影响,反倒是表哥无辜受了这一遭。”
他暗搓搓拱着火。
颜昭却并未因他的话与陛下生出嫌隙,只道,“在其位谋其职,我既在中宫管着后宫事务,就理应将方方面面安排妥当。长公子出事是在入宫时,御林军都是些女子近不得身。我的确是该多派些內侍前去,此为我的过错。”
“至于阮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你我都是男郎,万不可再背后妄议此事。”
“是。”
书钰讪讪低头应了。
廊下,椿予通禀的声音传来,“凤君,祈福吉时将到,凤仪车已备好。”
颜昭看了眼书钰,起身前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今日就好好待在内殿,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表哥放心。”书钰忙不迭上前搀扶着他往外缓步走去,“我呀,一定等着表哥回来。”
他虽不太明白颜昭为何单独又嘱咐自己莫要外出,但话总要拣好的说。
待凤仪车慢慢走远,书钰面上乖巧的笑蓦地消失,随意叱骂了几句随行的內侍,一扭身便气呼呼地往侧廊走去。他的房间本就靠近侧廊,见众人都没留意自己,书钰手脚一轻,猫着腰偷偷从侧廊溜了出去。
今日祈福,除去元苏和颜昭之外,尚有一同前来的诸位三品朝臣。一众人浩浩荡荡朝东方而拜,上香。
待日头更盛些,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占卜。
颜昭还没恢复记忆,对于高台之上那个又唱又跳,满脸画符的女郎极为好奇。好在椿予在侧,小声地解释道,“这位是许应书许大人,前年中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因擅长画符解卦,是以这三年来,都是由她做祭祀问天。”
这话说的矛盾,若是擅长画符解卦,就应该去钦天监才是。
许应书却留在了翰林院,看来,此人的文采亦相当出众。
他悄悄看了眼身侧端坐着的元苏。
那晚陛下与他嘱咐过,等到了祭祀之时,定要装病先行离开。
如今正是时候。
颜昭暗暗吸了口气,眼帘一闭,皱着眉便扶住了额头。
“凤君?”元苏侧脸,眉目间不辩情绪。
她一开口,下首坐着的众人全都凝神看了过来,只有高台之上的许应书离得远,还合着自己的鼓点高声唱着祝祷之词。
“陛下,这里山风太大,我实在有些头痛难忍。”
他今日的脸色异常的苍白。
即便两人早就有过约定,元苏此刻仍有些在意。直到那被她握在掌心的手,轻轻地,仿佛示意一般点了点。
她才松了口气,只面上紧张,眉头蹙起,冷道,“即使如此,凤君便先回去休息。”
虽说坊间早有传闻,言之凤君无宠。但在座的大臣并未真的见过陛下对凤君冷脸。
这会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足见长公子出事,陛下心情是真的不好。众人眼皮几跳,不约而同地偏过脸,将目光全都放在了许应书身上。
铛——
鼓声才歇,一声惊锣骤然响起。
卦成。
在座的都是些历经风浪的肱股之臣,读的书多,主意亦多。这世间与其说鬼神可怕,倒不如说是那些顶着肺腑之言的恶毒之心。
她们自是不会把这区区卦象放在心上,但即使祈福,该做的样子还是要有。
众人目露虔诚,看着双手端着卦象,赤脚从高台走下的许应书。
“陛下,女娲娘娘已然赐卦!”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恳切,“陛下,卦象预警,灾星至,凡犬猫类形的凶物,过午皆不可留!”
灾星?
一时之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晋之中,犬猫多不胜数。过往不也都平平安安的,怎得今岁就成了灾星祸端。
但亦有反应过来,骤然变了脸色之人。
高采蓉左右看看,用手轻轻拽了拽高太师的衣袖,附耳低语了几句。
“这——”高太师有所迟疑,侧脸轻声道,“莫不是你多想了?此处是云台山,若陛下真有此意,在宫中动手岂不更方便?”
“娘,此事绝不简单。”高采蓉也只有七分把握,但此事关乎高家以后得荣辱,她不得不有低声劝道,“只怕长公子一事,已让陛下对御林军不甚信任。况且正式因为在云台山,动手也才更符合天意,不是吗?”
天意!
这二字直叫高太师惊出一身汗来,想当初她们推举元苏继位,用的便是这招。
多年在朝中运筹帷幄,让高太师自负不少。这会细细一想,后怕不已。
她倒是早忘了,如今端坐在上首的元苏,曾经也是挥剑斩敌,一身冷血傲骨的将军。
“娘,此事宜早不宜迟。陛下这是还念着过往那一点情分,若是再装傻充愣应付下去,只怕这京都之中真的要变了面貌。”
“这些不必你说。”高太师原本还有几分犹豫,此刻余光往四周一看,当即便下定了主意。
今日里来的,恰恰好便有几位亲王。
也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她们齐齐回京,还一同来了云台山。
她心中一骇,看来陛下此次削藩收权,势在必行。
高家历经两朝,的确养了些府兵。原本是在京都立威,如今却成了她高家的催命符。
高太师当机立断,一把扯下腰间的豹型令牌,躬身弯腰,双手拖着,几步跪在元苏面前。
“陛下。”她拖长了声音,“臣手中这枚玉牌,愿交由陛下处置。”
这话一出,四处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须臾就都明白了这『灾』到底所谓何物,全都诡异地静默下来。
“太师这是何意?”元苏神色不变,淡淡问道,“孤瞧着,这是太师府中统领府兵的信物。”
“臣惶恐。”
高太师到底是两朝元老,起初的慌张退去,声如洪钟道,“过往大晋内乱,臣未保家人,这才斗胆招募府兵护卫。但如今天下一片祥和,臣家中这些府兵留着已无作用。倒不如让她们编军入伍,去护卫大晋山河,保千万百姓。”
她说得掷地有声,眉目间也是一片浩然正气。若是不知她名下尚有多处田地房产,元苏几乎要以为她是个两袖清风的忠良之臣。
“太师此意倒是不错。”元苏浅浅一笑,“只是太师也知晓,如今国库空缺,将她们编军入伍倒是不难,只是军饷——”
“臣明白。”高太师哪里能听不懂元苏的言下之意,当即又叩首道,“臣家中尚有些祖产,如今臣领着朝廷俸禄,足够一家人吃穿,这些祖产,臣愿上缴国库。”
“太师此举,真可谓是解孤燃眉之急。”元苏颔首,“既然太师一心为着大晋,孤亦不会亏待如此忠心之士。”
高太师连忙谢恩,退回自己的座位之时,后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有她打样,其余几位朝臣也忙不迭的上交了自己的府兵令牌和部分家产。
唯独怡亲王坐着不动。
当初皇女之争,她因着年纪小躲过了一劫。后来元苏继位,倒也没难为她。但近三年来,在怡亲王府的门客多了,她的心思也越发活泛起来。
此次元苏下令削藩收权,反对声最大的便是怡亲王。
她笃定元苏不敢对她做些什么,更何况母后在世时,就已经将西南分给了她。着实没道理再交还出去。
再者,元苏是不是母后的血脉。到现在她都一直存疑。
能证明元苏身份的,左不过只有素月,还有一支母后的金簪。过去她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但今岁她已经十八,即知其中或许有诈,又怎么会无动于衷,任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抢了她大晋江山。
“陛下。”怡亲王一脸不悦,“今日是在云台山祈福的好日子,朝廷的事还是回京再说。许大人到底是个读书人,由她占卜总是来路不正,算不得数的。”
她重重咬在来路不正四字,高太师本来挨着她坐着,这会却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往外挪了挪身子,免得一会被牵连。
“那怡亲王觉得谁来占卜,才是正路?”元苏不常笑,被怡亲王公然顶撞,不但不恼,反而笑容和煦。
“臣以为,既是问大晋气数,理应由皇家正统血脉祈福求卦。”怡亲王起身,轻蔑地看了眼跪在一侧许久不曾开口的许应书,脚步沉稳地上前,“若是陛下应允,臣愿一试。”
来云台山前,她早就问询过钦天监帝星之征。
如今只要元苏敢让她去高台之上,她自有法子让天意改变。
“也好。”元苏颔首,“既然怡亲王想去试试,孤也很好奇,天意究竟如何。”
怡亲王心中一喜,随意地行了礼,转身就往高台而去。
烈日当空,她站在高台之上,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日后登基的盛况。
“陛下。”
正当众人重新看向高台之际,沉默许久的许应书忽得开口,“午时将至。”
元苏瞧了眼还在高台之上忙碌的怡亲王,手指一挥。嗖嗖的羽箭声从四面齐齐涌向高台。
刹那间,被扎成筛子的怡亲王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从高台上重重摔落在地。
血浆四溢。
若说刚刚的众人还有所犹豫,现如今,全都伏地叩首,噤若寒蝉。
“看来许大人的卦象还是准的。”元苏神情未变,接过崔成递来,还沾着血的西南虎符,微微露出个笑,“果真是个灾星。”
“只可惜了怡亲王。”
这样的情形,谁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一言不对惹怒了陛下,落得个血溅高台的下场。
还是高太师察言观色功夫了得,当即顺着元苏的话扬声道,“陛下,怡亲王能替大晋挡灾,此生也已圆满。”
“是,是,是。大晋必将长安。”回过神来的其他人忙不迭的附和着。
元苏笑容依旧泛冷,并未搭理,只看向许应书,“可有这说法?”
“回禀陛下。如今灾星已除,大晋平安。”
“既是这样。”元苏颔首,吩咐了身侧的御林军,“怡亲王也算死得其所,替她收骨吧。”
众人齐声高呼,“圣恩浩荡。”
惧意,犹如那一支支突然而来的羽箭,狠狠刺进了在场之人一颗颗不安分的心里。
空旷的祭台上,刚刚还四溅的血迹很快就被內侍打扫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都只是如此。
元苏起身,缓步离去。
过往她一心想做个仁善之帝,新政推行艰难,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为得便是境内安稳。
但现如今,她才发现,对于读书人而言,凡事讲究,说理可行。但若是遇见些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之徒,武力才是最优解。
“陛下。”阮程娇跟上辇车,压低了声,“事情已经准备妥当。”
“今夜,你亲自守在凤君住所。”元苏侧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孤只信得过你。”
那眸色深冷,阮程娇心中一抖,忙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定护凤君无忧。”
元苏微微颔首,收回目光,阖目养神。
怡亲王死相惨烈,那些藏在御林军中追随她的棋子多半按捺不住。
好在今早西南那边也传了信来,所有人都已重新编伍。
她没有后顾之忧,入夜照例办了宴会。
羽郎起舞,琴声悠扬。
经历了白日的变故,今晚参宴的众人全都小心翼翼,言语间恭敬奉承不说,恨不能剖出一颗心以示忠诚。
几巡酒过,元苏肃冷的眸子微微恍神,醉意上头。
她摆手免了內侍御林军跟着,孤身一人缓缓在园林中散着步,隐约还能听见前院宴席中鼓点正浓,应是一出《出塞曲》。
自打苏沐出事,她已经命永嘉侯暗中去查背后主使,还有那些深藏在御林军中的棋子。
此行一同前来御林军都是根据永嘉侯这份名单「精挑细选」之辈。
如今机会就在她们眼前。
正想着,身后悉悉索索果真有了动静。元苏耳力了得,唇角微扬,只把脚步又压缓了几分。
从身后而来的剑气极强,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元苏刚要避开,迎面又是一黑衣人。前后夹击,元苏却没有丝毫慌张,眼眸明亮,难得兴奋起来。
单手借着巧劲夺了其中一人的长剑,翻身一转,直指另一人命门。
眼看两人压制不住习武多年的元苏,隐藏在暗处的另外几人接连而出,群起而攻之。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元苏左手还有伤在。但夜风里隐隐传出的血腥味,极为上头。她并不打算让躲在一旁的暗卫出手,只酣畅淋漓地舞着长剑,将三年积攒的怨气倾泻而出。
月色清辉。
映照出元苏半身的血迹,广袖翩然,风来似仙,却也成了阻碍。眼看几柄长剑闪着寒光照面而来,她仿佛不知恐惧,愈发英勇地提剑迎了上去。
武将,本就该潇洒挥剑。而非坐在华丽的金玉宝座之上,每日与文字相伴。这样的念头几乎完全占据了元苏的头脑,虎口被剑震裂,她不觉得痛,手臂被剑气划伤,她亦不觉得疼。
仿佛也只有如此,才能填补那深藏在心中于苏沐的愧疚。
直到对方最后一人也倒了下去,元苏才意犹未尽地扔下长剑。
“陛下,臣马上去请御医。”
得了号令而来的暗卫们几乎目睹了全部过程,过往只听说陛下军中出身,却不想武艺竟十分了得。她们各个钦佩万分,却也万分后怕。
“不过是些皮肉伤,请御医作甚。”元苏挑眉,示意她们将此处好好收拾一番,“看人数,还有些退缩之辈。天明之前,不留活口。”
“是。”
元苏下了死令。
暗卫不敢耽搁,在谁也没有发觉的时刻,悄无声息地便了结了这些死士的性命。
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这是帝王之道,亦是元苏此次深切感受到的教训。
明明已经了了半桩心事,元苏却没有实感,只在负手往回走时,才发觉手中黏腻,低眸一瞧,登时嫌弃极了。
半身的血迹,便是在朦胧的月色下都触目惊心,更何况是在烛火通明的室内。
元苏没有折回宴席,也没有回内殿。只让崔成把在御池清了人,待四周安静,方极为放松的泡了进去。
今夜是她特地留出的破绽,为得便是引那些死士前来。是以天明之前,她都不许人跟在身侧。
月上树梢,前院的宴席早就散了场,花园里的血腥气也被清扫的一干二净。重新打开了通往别院行宫的道路。
御林军尽忠地在四处巡逻,负责各处的內侍亦步履匆匆,提着灯笼穿梭。
路上的人被清亮的月色拉长了身影,从天窗透进来的夜却模糊,只有那一窗的星闪烁明亮,一闪一闪。
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元苏并不觉疲累。如今被氤氲的水汽一蒸,酒意与乏困齐齐涌上,才要阖目。
轻而缓的脚步,鬼鬼祟祟从廊下而来。
元苏凝神细听,这人不像个练家子。身形也轻,多半是个男郎。
难不成是颜昭?
想来是他发现了血衣,心中担忧才会前来。
元苏肃冷的目色渐渐温和起来,刚要开口唤他,心中又觉得不对。
凤君守诺。
她分明嘱咐过颜昭,待在行宫不可出门。更何况,为了避免那些死士狗急跳桥,她特地又遣了程娇和一些信得过的御林军守在行宫四周。
若真是他,程娇必会跟在其后。而不会像此刻,只有一人的脚步声。
元苏心中疑惑,想起身披了衣衫去瞧。
也不知怎地,此刻的她,身子就像灌了铅,沉重地犹如压了几座山,怎么也提不起半分气力。
元苏过往也饮醉过,与现在的情形却是天壤之别。
几种念头纷纷涌入脑海。
元苏很快平静下来。维持着倚靠在池壁的坐姿,不动声色地听着那犹犹豫豫在门口徘徊的脚步。
暗潮
夜越深, 四周愈发寂静。
檐廊下立着的身影踟蹰许久,终于停顿住脚步,伸出手将将搭在门边。风吹过的瞬间, 树枝拍打着窗扇沙沙作响。
身着盔甲, 腰间佩刀的御林军远远巡逻过来,檐廊下除了枝叶摇摆落下的残影,只剩渐渐聚起的雾气,朦朦胧胧弥散开来。
啪嗒——
内殿里的蜡烛燃得正旺, 又是一声烛泪落下。
椿予小心地换上新茶,瞧了瞧凤君担忧的神情, 轻声道,“刚刚阮将军传了信来, 陛下还在御池。”
刚刚还低眉沉默许久的男郎蓦地抬眼, 又生怕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攥着小剪子的手蓦然收紧,眼尾低垂, 平静道,“你可问过御池候着的內侍了?”
“是。”椿予点头,“奴得了消息便去细细问过, 陛下的确在御池。只是不知为何,陛下将候在御池内外的人全都遣了下去。便是崔掌事,也没有跟在御前。”
她仍是孤身一人。
颜昭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些不安。他也不知夜里的情形如何,又不敢贸然出去成了她的拖累,只能静静等在这。
但这会, 阮程娇传了信来。
只是不是说明,那些危险已经解除?
颜昭无法确定, 只记得陛下提及,阮程娇与她有生死之交。
陛下信得过阮程娇,那他亦会相信她。
“椿予,我要去御池瞧瞧陛下。”
阮程娇不会无缘无故传了这样的消息进来。都说刀剑无眼,陛下要以身做饵,必然十分危险。
颜昭起身披上大氅,迈步往外的瞬间,身形微顿,又侧脸低低问道,“我早前让你准备的小药箱呢?”
陛下,或许正等着他。
从椿予手中接过小药箱藏在大氅之中,颜昭抿唇,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御林军,放心地往御池而去。
长长的檐廊里,脚步声渐渐有序靠近。
元苏侧耳听了一会,唇角微斜,露出个嘲讽的笑。又是个想献身却没胆的,不过是有其他人靠近,便骇得一溜烟逃跑。
这样的胆量,注定无法成为后宫,享泼天富贵。
她稍稍放松了几分,手脚动了动,仍是无力。元苏眉心微蹙,试着张口唤人,竟连声也发不出来。
她已经有些坐不住,身子一点点往下滑着。
“陛下?”愈来愈近的水雾中,颜昭的声音在门扇后清晰传来。
男郎遣了随身的御林军在几步外候着,自己附耳听了听御池里的动静。奇怪,阮程娇分明说陛下在御池的,怎得里面这么安静。
他眉心悄悄皱起,才要推开门进去。椿予忙搀扶住他的衣袖,“凤君。奴听说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
颜昭迈开的步子微顿,手指握在腰间的玉佩,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任何人。”
他看了眼正忧心的椿予,目色渐渐坚定,“我是陛下的夫郎,是大晋的凤君。”
他只是进去看看,确定他是不是无恙。
吱呀——,沉重的门扇被人轻轻从外推开。
颜昭与椿予点了点头,披着大氅往里而去。绕过一扇屏风,湿润的气息迎面打来。紫檀木做成的衣架上,还搭着陛下换下的里衣。
看针脚,是他的手笔。
还不等他放松心神,就被那衣摆上淡淡的血迹惊住了魂。
“陛下?!”
她应该就在御池,怎得还是一声不出?
颜昭心头闪过无数猜测,哪里还能镇定半分,解开大氅扔在一旁,快步往御池走去时,还不小心踢倒了一个小香炉。
他全然没有发觉,视线心神全都汇聚在御池之中,直到看见依靠在御池壁的背影,才松了口气,“陛下,你——”
颜昭跪坐在一旁,正要与她说说话。
身侧,元苏正慢慢下坠。她手臂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热气腾腾的水漫过,越发鲜红狰狞。
“陛下!”
颜昭登时心焦,她很不对劲。来不及去想到底又是谁的手笔,他扑通一声跳进御池,紧紧抱住没了气力的元苏,费劲力气才将人搀扶到了暗室的软榻上。
能在御池动手脚的人,绝对是受到一定信任之人。
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
颜昭不敢再唤人进来,他伸手替元苏盖上薄被。见她眼神还算清醒,眼眶一酸,后怕的想落泪,却又生生忍住,只鼻音浓重地问道,“陛下,要请御医的话,你就眨眨眼。”
他不清楚她的部署,亦不敢在今夜这个关头给她惹出什么乱子来。
元苏没动。
颜昭会意,又低低问道,“陛下,可要我找阮将军前来?”
元苏依旧没动。
颜昭心中一紧,可别是他来的太迟,陛下已经伤到了头部。男郎当即谨慎起来,小心地瞧着她的眸子,又低低问道,“陛下,那我,我能在这陪你吗?”
她这副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握着元苏的手下意识收紧,正担忧她没反应,元苏却轻轻眨了眨眼。
几乎瞬间,那双漂亮的眸子登时红了一圈,噙着泪珠,勉勉强强露出个笑,“陛下,你别怕。我在这,你瞧,我还准备了小药箱。”
含在眼里的泪珠越滚越大,颜昭生怕被元苏瞧见,忙慌里慌张地转过头,才要顺手在身侧拿小药箱。
落空的瞬间,方想起小药箱早就被落在了御池边上。
颜昭起身,重新折回御池时,渐渐发觉了不对之处。
云台山的行宫是仿照福宁殿而建,甚至是里面的摆设,几乎也都是一模一样。
但这个翻倒在地的小香炉——
颜昭低眉,看着这个略显多余的物件,神情渐渐严肃。
他心事重重的提着小药箱返回暗室,躺在软榻上的女郎,神色比起刚刚,不知好了多少。
眼眸流转,看向他。
“陛下,那个香炉——”他的话还未说完,元苏眨了眨眼,算是应了他的猜测。
也怪她大意,进来之时只注意了人,却没有注意那股不甚熟悉的淡香。
“陛下。我会再查此次前来的內侍。”
今日进出御池的內侍并不多,颜昭有信心,能抓出那个下手之人。
元苏却与他轻轻摇了摇头。
香炉被打灭,她身上的气力也渐渐恢复了一些,缓了口气哑着声道,“崔成检查过之后,孤本来是要直接进来的。但那个时候——”
恰好御林军处置了全部暗棋,前来汇报。她才晚了半刻过来。
这一段时间,御池四周并无御林军也不曾有內侍经过。她原本是想再引暗棋前来,却不想竟着了这样低俗的道。
她自嘲地露出个笑,摇摇头,“此事不宜打草惊蛇。这香——”
元苏看了眼还在偷偷抹眼泪的颜昭,他还在为自己担心,若是她说了这香的用处,他多半会生气吧?
她不确定,毕竟过往也不是没有投怀送抱的男郎,但凤君每每都不在意,甚至还亲自询问她,可要给与位份。
“这香可是极为伤身?”颜昭听她话说了半截,神色立马慌张起来。
“倒也不是。”元苏偏开眼,才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唇。颜昭立马倒了水喂在她嘴边,“要不我还是秘密召御医来帮陛下瞧瞧吧。”
刚刚陛下一动不动,可不像是没有事。
“孤真没事。”
元苏怔了怔,与他安慰地笑笑。
其实,这香就是御医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只不过她如今身上有伤,绵延不断的疼痛才压制住了体内那股燥热之意。
“凤君若担心孤,就帮孤处理伤口吧。”刚刚在水中泡得太久,伤口附近的皮肤一圈都有些发白,元苏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凤君自小就养在府里,哪里见过这样的伤口。
她担心他生出恐惧,夜里又做噩梦。手臂挪了挪,正要改口。
刚刚还偷偷抹眼泪的男郎立马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手臂,细细观察了一番,这才打开装了七八种伤药的小药箱,认真挑着合适的药瓶。
“陛下,我这次还特地问御医要了一些祛疤的药膏。”颜昭努力控制着自己难过的情绪,咬着下唇半晌,才低道,“这样伤口复原的时候,就不会特别痒。疤痕也会浅一些。”
元苏每回受伤,都只是简单的上了药便完事,从未有人这样细致地替她涂着伤药,还难过的直掉眼泪。
他越是克制无声地藏着那些情绪,元苏心尖就愈发的生痒,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得狠狠抓一抓才能缓解。
“凤君。”
元苏抬手,忍着疼轻轻抹去他挂在眼角的泪珠,“不是说身子刚刚才恢复么,再这样哭,素月先生又要怪孤不懂得心疼夫郎。”
“素月先生还与陛下提过这些?”正难过的男郎果真被勾起了好奇,脸儿一红,手下的动作不停,心里却慌如雷鼓。
糟了,他他还悄悄问过素月先生一些旁的事。也不知素月先生有没有替他保密。
暗室里,正在升温。
花园一角的假山后,书钰戒备地看着负手站着的阮程娇,“阮将军究竟何意?”
“何意?”阮程娇满是不屑地笑笑,“表公子当真是不知深浅,刚刚若非我叫住你,此刻你早就触犯了圣怒,被押进了大牢。”
“不可能,我——”
“就凭那个香炉里的玩意?”阮程娇不耐地打断他,“表公子容貌与凤君相似,可这心性手段当真是差了千万。这样下作的手段,你当真以为陛下能就此认栽?”
“若不是今日有必不得已的状况,别说是去御池,单是你白日偷溜出去的那一刻就会被御林军抓个现行。我原先还当表公子是有几分胆气的,没想到却是个呆傻愚笨之人。”
书钰被她说得惧怕,强撑着精神嘴硬道,“阮将军若是有证据,只管抓了我就是,何必这般废话。”
“证据,你是说给你送药的那个宋婆子?”阮程娇漫不经心地看向天空的月,也不管身侧的男郎浑身抖成什么样,旋即一笑。
皎如日月,气质高洁。
她分明是这样明艳的人物,可书钰瞧着却只剩惧怕与无助,他甚至有了跟表哥认罪的想法。
“表公子莫怕。”阮程娇声音平静,侧目看他,“我既救了表公子,此事权当没有发生。便是陛下问起来,我也有千百种法子可替表公子遮掩。我只一个要求。”
“什么?”书钰一怔,事到如今,他已然再无退路。
“我知晓表公子的心思,只是你那些手段着实上不了台面。”阮程娇眸色泛冷,低道,“我可利用职务之便,让陛下与表公子有机会独处。但表公子所学的那些勾栏模样,以后不可再有。”
“”
书钰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言。
阮程娇满意他的乖顺,又道,“你只需学着凤君的模样。”
“学表哥?”书钰愣住,忍不住问道,“阮将军究竟想要什么?”
包扎
“我?”阮程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自是想表公子得偿所愿。”
夜深月明,那一点清亮被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外面分明是有丝光亮的, 但书钰却已经被拢在一片阴影当中, 辨不出面貌。
“阮将军与我无亲无故,这样帮我,书钰当真是受用不起。你就不怕我告诉表哥吗?”
“我赌表公子不会。”阮程娇自信满满,“凤君如今失忆, 并不知晓自己不受宠,所以颜府才送了表公子入宫, 不是吗?”
“你若告知凤君,他必然会追问缘由。不过我想——”她略一停顿, 笑道, “颜大人自然是有过嘱托,让表公子不可将事实告知。以免凤君经受打击,再次病倒。”
“你们颜府的目的是送表公子来固宠, 绝非把稳抓在手中的凤君之位拱手让人。我说的是与不是?”
书钰沉默。
阮程娇固然可恶,但她句句都说到了实情。表哥本就心思至纯,若是得知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保不准会一病不起。
这也是他迟迟不敢全盘告知的缘由。
“更何况,我亦是同情表公子的。”阮程娇捏准了他的命脉,低声又道,“表公子身世坎坷,若能入宫伴在陛下身边,已然是三生有幸。若是表公子抓不住此次机会, 日后京都世家高门中又会有谁会向表公子提亲?”
“我想,表公子见惯了锦衣玉食, 再嫁入寒门小户,怕是心气难平吧?”
她句句戳在书钰的肺管子上,眼看面前的男郎渐渐脸色灰败,旋即又笑道,“我自是有诚意与表公子合作,但能不能成,还是要看表公子将凤君的身段姿容学了几成几。”
“为什么?”书钰抬眼,问道。
“什么?”阮程娇揣着明白当糊涂,并不顺着他的意回答。
“我是问,为何一定要学表哥?”书钰不解,他明明比表哥有趣,亦懂得更多。为什么非要学表哥,才能有所成,留在陛下身侧。
“阮将军并非陛下,如何知晓陛下不喜欢我这样的?”
阮程娇听得直冷笑,“表公子有如此自信,我真是钦佩。我自然不知陛下喜不喜欢表公子这性子。但事实就是,凤君才是唯一留在陛下身边三年的男郎。”
不仅如此,失了忆的凤君还越发地让陛下挂念在心。
阮程娇不止一次看到元苏提及凤君时,那不自知的温和笑意。
难道凤君就真的那样好?
还是说,凤君只不过恰恰好长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抑或是她只是习惯了凤君相伴在侧。
阮程娇迫切地想知道,陛下与凤君究竟是哪一种牵绊。
“敢问表公子,你自信能比得过早前那些朝臣家中娇养的小公子?还是说,表公子比那些想爬上凰床的內侍更舍得下脸面?”
“明路我指给了表公子,要不要做,能做多少,全看表公子的造化。”她抬脚欲走,还未迈步,衣袖蓦地被人从后扯住。
阮程娇回身,眼眸冷肃。惊得书钰忙不迭松开手,他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半晌,轻道,“我做!还望阮将军不要食言,助我一臂之力。”
阮程娇微微颔首,不远处,有两人脚步往花园中来。
她机敏地四处一瞧,指了条最快回行宫的小路,“表公子放心回去,我日后自有法子通知表公子何时单独面见陛下。”
书钰是男郎,家中早有教导,迈步不可过大,乱了仪态。
高采蓉和魏盛妤一前一后提着灯笼,醉意微醺过来时,正正好能瞧见一个背影从花园那头走过。
那边是行宫,并非朝臣家眷住着的别院。
高、魏两家今天白日里才经过一场血腥。高采蓉与魏盛妤就在宴席上酒多喝了两口缓神,加之两人文采不相上下,吟诗作对时,不免生出过往所没有的惺惺相惜之意。
这会两人打着灯笼,也不许下人跟着,勾肩搭背地往花园里来,口里嘟囔着非要聚什么天地之灵气,好在来年春试上大放异彩。
阮程娇本不欲与她们过多纠缠,打了个照面,便要快步离去。
“哎,这不是阮将军吗?”魏盛妤喝得脚步飘虚,一把抓住阮程娇的手臂,笑嘻嘻道,“听闻阮将军武艺了得,来来,与我们一起望月吸收天地灵气,我们做文状元,你做武状元,如何?”
“两位姑娘喝醉了。”阮程娇不动声色地撇开,严肃道,“如今天色已晚,两位姑娘还是尽快回别院去,免得惊扰了圣驾。”
“惊扰?”高采蓉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摇摇头,“我们声小,惊扰不了陛下。”
说罢,她嘿嘿一笑,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神情,“恐怕是我们来的不凑巧,惊扰了阮将军与他的相会吧。”
“对对对,这就是我们不懂风情了。”魏盛妤忙不迭的附和着,眼花地往前看了过去,又扯住阮程娇的腕子,“不对啊,那人怎么去的行宫方向?”
阮程娇眉眼一冷,正要斥她。
魏盛妤跌跌撞撞地挡在阮程娇面前,“你可知,那些內侍都是陛下的人。”
正当阮程娇以为她要说什么冠冕堂皇之词,魏盛妤呵呵露出个傻笑,“没想到阮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只可惜你这条情路——”
她啧啧两声,颇有些遗憾,“着实坎坷。”
阮程娇:“”
她白了眼满口胡话的魏盛妤,一侧身,又被高采蓉阻拦,非要她讲讲怎么与那男郎相识。
她们酒醉无状,一会声高一会又喃喃自语。
阮程娇瞥了眼四周,担忧她们把话传的越发不可收拾,叹了口气,道,“幼年相识,只是没想到他最后会入了宫。”
“那阮将军怎得没早早将人娶了?”魏盛妤不解,指着一旁的高采蓉道,“你瞧瞧高姑娘,只要有看得入眼的,都是直接纳进府中,也免得日后遗憾。”
“你们不懂,我那是用情至深。”高采蓉不满,忙解释着,“我只是喜欢这一款的男郎,谁让他们一低眉,一摆手都极为相像。我舍了哪个也不好,还不如都请进府里,好好养着。”
“高姑娘,你可莫要污了「用情至深」这几字。”魏盛妤一提起这个就有气,“真正的用情至深,可不是你这样见一个便觉得都是心头好。真正的用情至深,是只与一人相守,是提及他就不自觉的温柔。”
“是你不懂。”高采蓉一把狠捏住魏盛妤的脸,与她辩道,“我家养得起,我为何要委屈自己只享受一人?”
“我不懂,分明是你不懂!”魏盛妤也不甘示弱,反手揪住高采蓉的脸,“把风流当深情,呸,下作!”
“阮将军!”两人谁也不服谁,齐齐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阮程娇,“你说说,用情至深是不是指与一人相守?!”
月色清亮,阮程娇低垂的眉眼模糊,半晌,才冷冷开口,“那也不一定。”
“你瞧瞧,在场三个女郎,阮将军与我都是这样觉得。”高采蓉神气一时。
魏盛妤生恼,蓦地拔高了声量,冲阮程娇道,“那阮将军不妨说说,有什么不一定的!?”
“与一人相守,或许是用情至深。却也不乏「习惯」二字。”阮程娇并不在意魏盛妤的态度,只道,“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会专注在情字,有些人天性对「情」字迟钝,亦不在意。若是遵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夫郎,也多能相守一人。”
“这其中缘由是「用情至深」?”阮程娇摇摇头,“绝对不是。多半是因为不在意,更是懒得再与旁人从相识到相知,时间宝贵,自是留给大事。”
“”魏盛妤被她笃定的语气说服,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只道,“世间真的有这样不喜风月之人?”
“有。”
阮程娇扬手,不再与她们细究这个话题,召几个巡逻过来御林军近前,“你们送高姑娘和魏姑娘回别院去。”
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中,总有些清风明月般的存在。
只站在那,就已经让人挪不开眼。
而这样的人,不该跌落神台,坠入风月之中。
她信步走到行宫,看向还亮着灯的内殿,面无表情地与当值的御林军换了岗。
夜色深沉,所有尘埃落定。
椿予领着一众內侍恭敬地候在檐廊。
内殿里换了新烛,摇曳出一地昏黄。
今夜,未免牵连颜昭,元苏本不打算宿在这里。但在暗室被他小心依偎着,也不知怎地,就已经回了内殿,还坐在了拔步床上。
眼下,身侧的男郎正极为认真地,亲自动手把她要睡的那边铺得软和厚实。
元苏唇边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单手端起杯盏,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吩咐內侍换些茶来。
刚刚还忙碌的颜昭立时便凑了过来,关切道,“陛下,可是伤口又疼了?”
如今他一颗心全挂在元苏身上,只要她稍稍皱眉,抑或是抿唇不语,都会让他紧张不安,恨不能替他受这疼痛。
“不——”到口的否认忽得收住,元苏低眉,瞧着那张仰起来,满是担忧的俊容。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里衣,身姿挺拔,跪坐在她的身边。明明最是正经,偏生落在元苏的眼里,看到的却只有颜昭那极好的唇形,还有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藏着衣领中,隐约可见白玉似的胸膛。
“是不是我刚刚包扎的不好?”颜昭忧心忡忡地看向被他处理过的伤口,“要不,还是召御医来瞧瞧。”
他起身要唤人,元苏笑笑,轻轻拉住他的手,“你包扎的很好,原本受伤了就是会痛。孤能忍得住。”
“可是——”颜昭不放心,“我之前也不曾替人做过这些。陛下,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没做过?”元苏略有些惊讶,看他今天熟悉的手法,并不像是第一次。
说到这,刚刚还担忧万分的男郎,忽得就红了脸,低下头嗯了一声道,“我也是接了旨意之后,悄悄打听过陛下最是喜欢狩猎舞剑,这才在家中偷练了几回如何替人包扎。”
“陛下,我我并非是诅咒陛下会受伤。”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颜昭忙连声解释道,“我只是怕,怕陛下会受伤。而我是陛下的凤君,到时候若是不做些什么,心里总是会慌,会更担忧。”
“凤君——”元苏微怔,没有怪他口无遮拦,却只是笑道,“原来未出嫁前,就已经会担忧孤了么?”
她本是打趣,想缓解颜昭一直紧张不安的情绪。
偏颜昭实诚,头一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下来。
元苏愣了愣,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她清冷端方的凤君,也曾独自坐在房里,悄悄练习着所有与她有关的事。
她乌黑的眸子沉寂了下来,似是要刻意压制着什么。
而那引起一切,让情绪汹涌的男郎,却仍不知情,只眼眸清亮,小声又问道,“陛下,过往我替你包扎的时候,有没有”
有没有?
元苏不明所以。
“凤君想问什么?与孤直说便是。”
他似是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在元苏鼓励的目光下,脸蛋通红地继续低声道,“陛下,那我有没有有没有”
男郎微微抬起的眸子闪避,侧过来的眸光潋滟,似是春风吹过了一汪清泉,顿了顿,方鼓足勇气,“用那个法子帮你止痛?”
江远
面前的男郎又羞又怯, 交叠在一处的手指紧紧蜷起,连带着鼻尖上也生出了一层薄汗。
元苏一怔。
法子?
凤君居然还懂医理,知晓什么特殊的止痛妙方?
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过往她并不怎么来后宫, 有时候就是真的受了伤, 也多是在暖阁叫御医来处理,虽然伤能止血,却无法抑痛。
更何况,大晋以女子为尊, 她要强惯了,每次受伤都是强忍着不适, 待日随流水,痛感漫漫而过。
却不想颜昭竟有秒法,
元苏心中喟叹, 一时也不知该感慨些什么。
正别别扭扭藏着心事的颜昭等了等,余光往元苏身上一瞥,见她又微蹙着眉, 忙止住羞怯,凑近些关切问道,“陛下, 还是疼得很厉害吗?”
原本这点小伤对元苏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事。可被颜昭这样软软问着,又细心地照顾着。
她心里一飘,神使鬼差下,竟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间,正关切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的眸子便拢了烟云, 愁绪满心。
糟了。
颜昭一慌,哪里还顾得上规矩矜持, 小心地在自己衣袖上抹去掌心的汗渍,这才细致地扶住她受伤的手臂,极轻极轻地拉起她中衣宽松的衣袖。
包扎好的伤口倒没渗血。
颜昭松了口气,她这样难受,他也不好再端着。心下一横,却是直起身子,趁着她还蹙眉愣神的间隙,极快地凑近。
啵唧——
原本是要轻轻落在她侧脸上的吻,因为紧张慌乱,一时没把握好距离,反而重重亲了上去。
内殿里本就寂静,这一声委实亲得响亮。
霎那间,颜昭颧上就好似春来枝头盛开的桃花,浅浅深深的红了一片。
四目相对,又全都心慌意乱地撇开。
元苏默默咽下惊讶。此间情形,若她神情再变,凤君定然无措,甚至会生出难堪。
好在她惯来眉眼冷肃,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唯有腰身坐得越发笔直,犹如寺庙里供奉着的清规戒律,板板正正挑不出任何错来。
内殿里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颜昭死死咬住下唇,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祥云的月牙白中衣,坐在她身侧,宽大的衣袖交叠在膝上,盖住了因为懊恼而攥紧成拳的手。
刚刚那一幕,反反复复,犹如潮涨潮落不断地在他眼前重现,直叫那露出的脖颈也染上了一层淡粉。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他言行轻佻,举止失当。
男郎心里惴惴不安,偷偷掀起眼尾往元苏面上看去,见她依旧镇定,当即松了口气。
看来他猜得没错,她们感情深厚,过往必然也有过这样,唔,情难自禁的时刻。
只不过——
颜昭不免生出些遗憾,怎么说这也是他失忆后第一次与陛下亲昵。
要是刚刚他不那么心慌,恰恰好吻在她的侧脸就好了。
他定是失了记忆,才会没把握好力道,下次!
颜昭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他一定会轻轻的。就跟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轻轻地在她的侧脸上,留下花一般的印记。
他悄悄翘起唇角,正想再说回止痛的法子。
“凤君——”
“陛下——”
同时开口的两人,视线短暂一相接,全都又默契地停下。
元苏到底是女郎,初时的惊讶过去,这会反倒好似被狸奴蹭了蹭,不仅脸上润润地生出些痒,就是心里也着实不甚对劲。
大抵是御池里那股香起了效。
她稍稍挪了挪身子靠后,再瞧不知为何偷乐的颜昭,忍不住跟着他舒展开了眉眼,“凤君想说什么?”
“陛下,我就是想问问,方才——”
他伸手,借着广袖遮掩,偷偷揪住她散开在床榻上的里衣裙摆,装着胆子道,“陛下可有不舒服吗?”
“不舒服?”
元苏低笑,凑近些,“凤君怎么会这么问?”
她身上冷冽的香萦近在咫尺,绕在鼻尖。颜昭将将才平复的心情登时又乱了几分,像是飞上天空的风筝,恍惚飘远不知方向时,又被那一根无形的细线慢慢拽着,慢慢落下,安定下来。
“主要我方才的力道有点”
他用手简单比划了一下,瞧见元苏含笑的眼,心尖一软,拇指与食指间比划的距离下意识缩短,紧张道,“是有一点点大,也不知道有没有磕疼陛下。”
颜昭这样有话直说,于元苏而言,相处最为轻松。
她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他的,指尖相叠。先是一同落在他的唇上,轻轻地,缓慢地按了下去,直到半倚在怀里的男郎脸色又红了不少,才握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侧脸。
“你瞧,孤好好的。”
她的声线低了下来,乌黑的眸子比夜还要深,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她分明什么都没再做,却莫名地,让颜昭心底生出酥酥麻麻的颤意。
这感觉有一点陌生。
“陛下,我我我还是先帮你止痛吧。”
颜昭从她身侧避开些,耳尖还红着,神情却已经严肃下来,俯身凑近她的伤口。
元苏黛眉一弯,登时回忆起来,她早前无意翻过颜昭的话本,上面的确写过这样的法子。
她心中有数,一双眼静静等待着。
预想之中的「吹吹」却没有出现,也不知他从哪拿出备好的笔。
她伤了几处,他便都细致地用小毛笔在棉布上画上个笑脸,模样严肃地似是做着天下最为重要的事。
颜昭擅长作画,过往她也曾见过他笔下的山河。
如今,那双能画天下风光的手,正为了她,小心地画着一张张笑脸。
“陛下,我看书上说过,人疼痛的时候,心会很不舒服。可若是能分散精神,便能好受些。”
他腼腆地与元苏笑笑,“可惜我能为陛下做的太少。只能画些笑脸,逗陛下一笑。”
“孤觉得这法子很有用。”
他的笔下有真切的关心,元苏怎么会不知。
若是早知晓他有这么好的法子,过去她又何必忍着疼,强装什么无事。与他这样呆在一处,就已经忘了不少痛楚。
“时辰也不早了,凤君该早些歇息的。”
礼尚往来,她得了他的关切,自然也要照拂关怀于他。
元苏躺在颜昭特地给她重新铺过的一侧床榻,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本是唤他早些歇息。
衣领敞开时,却不经意地露出更多的伤口,方才她担忧颜昭担心,一些被剑气划伤的划痕,元苏并未让颜昭瞧见。
正欢欢喜喜要靠在她身侧的男郎眼尖,登时一愣。
“陛下,刚刚是我不仔细。”
骤然瞧见那些细小的划痕,颜昭心都抖了抖。又自责又心疼,她手臂上的伤包扎了还好,这些划痕却细密,只能涂上药膏。
他却没注意到。
“我这还有药膏,陛下忍着些疼。很快就能涂好。”颜昭忙不迭转身拉过小药箱,从里面翻来覆去的找了片刻,方找出个用旧的白色药瓶握在掌心。
“这是我过往练琴时会用的药膏。”
他扬起眸子,冲元苏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琴艺天赋不如书钰,小时候性子又急,总觉得要事事争先,所以练琴时常常不得其法,断弦划破手指。”
“还是教琴的先生告诉了我这个药膏密方,我已经试过了,效果很好。”他伸出自己的手给元苏瞧,“陛下看看,是不是几乎瞧不出?”
其实,在那匀称的指节上,若是凑近了瞧,还是能看到曾经伤过的淡痕。
他只是想着法子分散着她的心神,让她不会将思绪全部集中在那些狰狞的伤口。
面前的颜昭小心翼翼笑着,元苏看着,心底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这双手她牵过,握过,却从未这样细致地观察过。
锦衣玉食,金银美器。
以前她总觉得给他这些,已经尽到了做妻主的责任。她不喜那些风花雪月的手段,也不曾给他花心思多做过些什么。
就是颜昭特别喜欢的小木马和小木剑,也都是她嫌讲妻夫之道的內侍啰嗦,顺手雕出来才预备送他。
可他即便失了忆,也还记得有关她的零碎细节。
元苏眉心渐渐蹙起,眸子却柔和。仿佛厚重的冰墙经长久的日光照耀,终于漾出了晶莹融化的光泽。
轻轻地,似是怕伤到他一样,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她指腹上还有早些年落下的薄茧,与他细腻的掌心相合,不经意地带起酥酥麻麻的痒。仿佛从骨髓深处而来,恨不能再靠近些,方能抑住那快要汹涌而出的情愫。
“陛下?”
颜昭瞧她握住自己手发怔发愣模样,一时心中没底。可陛下的眼神太过温柔,他面上一红,一双桃花眼弯弯,脸上生烫,声音软绵下来,“你怎么了?”
月光从半开的碧纱窗透了进来,浅浅的清辉将内殿里的阴影放大,越发的明显。
元苏正正好背光坐着,黛眉杏眸,仿佛夜里最亮的星,将他整个儿映在眼里。她摇摇头,慢慢笑得放松,“无他,孤只是在想江远小时候练琴的模样。”
“定然也跟现在一样,眉目俊朗,十分爱笑。”
“陛下猜错了。”颜昭清俊的容颜仿佛染上了绯红,眼尾低垂,伸手拧开药瓶,用指腹小心地蘸取了一些,慢慢在她脖颈靠下的位置打着圈涂匀。
“我小时候没怎么长开,眼尾又天然上挑,早前一同玩耍的同伴,每回见我一笑都说我是狐狸托生的。娘听了这些闲言很是生气,便让爹拘着我,不许多笑。”
“于练琴一事,我又没什么天分。所以整日坐在古琴面前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说得平静,元苏却听出了藏在其中的难过。
“孤倒觉得狐狸托生的没什么不好。”
她解开衣带,顺手给他又瞧了藏在里衣下的划痕,瞧着认真涂抹药膏,几乎要贴进自己怀里的男郎,温声道,“虽说话本里多写狐狸多情,可实际上,孤在荒漠里瞧见的那些狐狸,非常聪慧,于伴侣亦有「身在情常在」的痴心在。”
“真的?”
从她怀里探出头的颜昭,眼尾微微上挑,这些年来,爹每每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总少不了要叮嘱几句,莫要笑出狐媚的样子,万不可再被人说成狐狸托生,坏了名声。
他自醒来,也不知过往如何与陛下相处,一直暗地里担忧着如今的自己时常笑得太过,会招陛下厌烦误会。
此刻,却是真正的松懈了精神,一双眼似是映在江河上的月,清辉粼粼,明媚春时,笑意天成。
十分好看。
元苏一怔。
饶是成婚三年,他仍然能让她生出惊艳。
藏在心口的那一点星火犹如被东风吹过,渐渐炽热。
颜昭仍低眉专注在她身上的那些细小划痕,他越是仔细,元苏身上的热意蔓延的就越快。
她记得,颜昭好似与她说了身子已无大碍。
“江远。”
元苏低低唤他,深沉的夜色里,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有些沉。就连那近在咫尺的药膏气也成了这世间最为神秘的香,勾住了魂似的,牵着她靠近忽得愣住的男郎。
那双漂亮桃花眼睁得圆溜,带着月色清辉,仿佛端坐在云中的仙君无意跌进了她怀抱。
于寂寥的夜色中,毫无意外地又羞红了脸,却不再怯怯低头藏起。
“陛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刚刚一直在唤他小字,男郎眉眼微挑,甜滋滋地抿唇与她笑笑,“陛下这样唤我,真好听。”
六月的夜短,折腾了半宿,此刻的天色已是鸭蛋青。
檐廊下候着的內侍早就换了值,越发的敛声静气。
元苏到底是个正常女郎,遭了那样的香,如今又情动。早就将神志清醒落在了无边的夜里。
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了自己的轻叹,再回神时已是单手环住他,两人几乎鼻尖抵着鼻尖。
“孤刚刚说谎了。”
她温热的气息轻轻拂来,犹如一张冷肃拉满的弓。让颜昭无措,又不知刚刚错了哪一块。
他兀自反思着。
元苏似醉非醉的视线下移,落在他抿起的唇上,藏了笑意,“孤的确还有点不舒服。”
“世间万物多讲究均衡,左右相称。作诗如此,为人处事亦有中庸之道。”
颜昭不明所以,但元苏说得认真,他忙严肃起来,桃花眼中一派月下清辉,矜贵文雅。
“江远。”
被唤了小字的男郎浅浅“嗯”了一声,暗自猜着陛下或许要与他再分析一番今日局势,正打着腹稿。
元苏语气淡淡,装作不经意地微微侧过脸,“此事——”
她顿了顿,说得义正言辞,“亦不可厚此薄彼。”
脂膏
“嗳?”
颜昭怎么也没猜到, 陛下一本正经地说了好些道理,原来是为了这个。
霎那间,乱了的心跳, 咚咚咚好似逢年过节敲着的喧天锣鼓。就连鬓间也嗡嗡作响, 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昭告天下,此刻的心慌意乱。
她们离得又这么近。
一想到她或许也能听见自己藏在腔子里那颗快要跳乱的心,颜昭俊俏的面容几乎红得要滴血。
刚刚他太过慌张, 落在她那一侧脸的吻有些重。
这会却是要稳一些。
他明明打定了主意,可真的要再做一次。颜昭还是止不住的有些发抖。
元苏瞧得分明。
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悔, 凤君将将才活泼一些,敢与她亲昵几分。
她一时情动, 才与他说了这样孟浪的话, 竟忘了颜昭向来面皮薄。
“江远,孤方才只是——”
元苏转头,看向他。缓和尴尬的话还没有说完。
啵唧——
原本要落在她侧脸的吻, 不偏不倚,正正好,堵在了她的下唇。
元苏一怔, 低眸瞧着紧闭着双眼,微仰着脸凑上来的颜昭,他的手指还攀在她的肩头,掌心生出的薄汗几乎抓皱了元苏白色的中衣。
咦,咦?!
这感觉——
还在心慌手抖的男郎微微抿了抿唇,稍稍掀开些眼缝, 就看到了她。
近在咫尺。
她的眼中满是惊愕,两道黛眉微微蹙起。
颜昭一愣, 仍微仰着唇,脸上却已经烧红,慢慢退开些。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男郎蓦地低下头,他本该羞怯,本该自省。可不知怎地,那抿起的薄唇并未垂下,反问稍稍翘起,继而眉眼弯弯,偷偷地无声笑着。
唔,陛下的唇,果真像是甜滋滋的小红果!
他悄悄抬眼朝元苏看去,眸子刚刚扬起,就被元苏抓了个正着。
颜昭翘起的唇角一顿,正要装模作样地耷拉下来。
但元苏并不像生气的模样。
她面上的惊愕早就褪去,秀美的面容不再像早前那般肃冷,温温和和地看过来,才要开口。
隔着一扇窗,椿予的声音低低响起,“启禀陛下、凤君,阮将军有事禀报。”
天色将明,内殿正是旖旎时分。
元苏靠过来的身子猛然一顿,眼中隐隐有丝不悦。
但程娇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个时候求见。
白日里怡亲王死相惨烈,一入夜御林军中可疑之人又都被一一诛杀。她这时候急事相禀,只怕是军中出了问题。
多半还是与怡亲王的西南旧部有关,她本就觉得今次西南编军果真太过顺利,没成想这些人倒还有几分血性。
元苏眉心重新蹙起,瞥了眼一脸好奇的颜昭,心中生出些无奈,伸手整好自己微敞的衣领,拉开锦被盖在还懵着的男郎身上,低道,“这会天色还早,你先睡一会。”
颜昭为她处理伤口亦熬了半宿,如今眼下都有些乌青。总归今日晌午过后才会返京,倒是还能再睡上几个时辰缓缓精神。
“那陛下不睡了吗?”见她起身欲走,颜昭一慌,忙从被里伸出手,紧紧拉住她的腕子,“陛下还有伤呢,得好好歇着才是。”
处理乱臣贼子向来都很血腥,颜昭又是个养在府里的小公子,根本经不得这样的惊吓。
是以元苏并未与他说起自己的猜测,只轻声道,“程娇寻孤,必然有要事。孤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你瞧。”
她卷起衣袖,露出他早前一笔一笔画好的笑脸,“有它们在,孤果真不觉得很疼了。更何况——”
元苏顿了顿,轻轻点在他因为担忧而抿紧的唇上,“孤已经养足了精神。”
颜昭刚刚才恢复平静的心登时又砰砰乱了不少,她说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
“陛下。”
他大抵能猜到阮将军回禀之事,多是与白日里祭台上发生的事有关。颜昭眼眸清亮,仿佛浅雾中的月,将期期艾艾半遮半掩,努力忍住羞意低道,“我我不想厚此薄彼。”
若是这样的事能帮她提神,颜昭并不觉得是负担。相反,他亦是很喜欢,很喜欢与陛下这样的亲昵。
元苏垂眼,揉了揉他的发顶,“此事不急。”
她说得轻柔和缓,冷冽的淡香萦绕在颜昭鼻息之间,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红透了脸,元苏俯身把他揽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且先歇息,等孤回来。”
等待。
这两字轻轻柔柔落在颜昭耳里,莫名地冲淡了压在腔子里的悸动。
他怔怔地瞧着鱼贯进入的內侍伺候着元苏穿衣净脸,看着她眉目冷肃地走出内殿。
颜昭单手枕在侧脸躺着,目色寂寂地看向半开的碧纱窗。
天际将明,映在窗上的月只剩窄窄一弯。
也不知为何,这样辗转难眠的情形他仿佛早就习惯。
这感觉,真不好。
“凤君。”进来伺候的椿予低首,小心地跪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双手聚在头顶,递上了一把有些年头带着皮鞘的匕首。
“这是陛下方才出去时,让奴转交之物。”
颜昭回神,接过匕首细细打量着,“陛下可说了什么?”
“回禀凤君,陛下只说留下此物给凤君傍身。”
傍身?
一想到,这是她用惯的旧物。颜昭心中一甜,只道她定是怕自己担忧乱想,这才留下了这个匕首。刚刚还低落的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他躺在锦被里,一头乌发半散着,认真打量起用了不少年头的匕首。
元苏走出行宫,阮程娇已然在晨凤中跪了半晌。
“陛下,西南有密报。”她低垂着头,将刚刚得来的信恭敬奉上。
“起来吧。”元苏起开蜡封的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看了几眼,眉心蹙得越来越紧,“看来怡亲王早就预备着要反,西南军中查出不少兵器火药。”
她半侧着身子,肩背笔直,面颊被微凉的风一吹,耳尖泛起了些许红意。
“现在怡亲王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出,从西南而来潜伏在京都中的那些旧棋也蠢蠢欲动,要趁着孤在云台山动手。”
元苏负手,并不意外。
她此次前来云台山,所带的御林军并不多。又是特地大张旗鼓地绕了京都主道一圈,才出了城门。
为得便是引蛇出洞。
怡亲王能这般张扬,且毫不犹豫回京。并非是她蠢笨,恰恰相反,是因怡亲王极为笃定自信,能一举取而代之,才这样高调。
她固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元苏行伍出身,排兵布阵最是讲究一动而三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的引怡亲王上云台山。
宫里宫外,甚至西南一隅。但凡有丁点可能,元苏也绝不能放过。
“这些人跟着怡亲王多年,是门客亦是守卫,忠心自是不用多说。”
阮程娇略一思索,如实分析道,“如今西南旧部尽数受编,怡亲王亦死。她们留在京都也都是废棋,若是就此平安度日也就罢了。大抵是担忧怡亲王一死,朝廷会清算旧事,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这才铤而走险,想搏个痛快,至少能落下个忠义的名声。”
元苏亦是这样想的,但眼下如何安置颜昭,她还没有想好。
“陛下,可是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阮程娇垂首,等了半晌也没听元苏吩咐。眼帘一掀,悄悄打量着元苏的神情。
见她似要开口,忙不迭移开视线,才要低眸,不经意瞧见她露出衣领的那一截脖颈,顿时愣住。
那些痕迹虽然细小,却并未遮掩。像是枝头开出的一朵朵桃花,浅浅地落下几处粉。
想起在夜里瞧见的,隔着碧纱窗依偎在一处的两个身影。
阮程娇默了下来。
明明是初夏,偏晨间的风吹得人身上发寒,吹出了一身细细的战栗。
“凤君身子刚刚才有所好转,此时不好让他与孤同乘。”
“陛下的意思,是要安排凤君单独回京?”阮程娇迟疑。
“那些人穷途末路,能做到什么地步还未可知。着实没必要让凤君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这些御林军中,唯有你的武艺,孤最信得过。”元苏伸手拍了拍阮程娇的肩膀,“是以一会回京,由你带着些御林军秘密护送凤君。”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阮程娇忧心忡忡,“昨夜陛下才酣战一场,若是臣再带走一部分御林军,只怕局势会对陛下有所不利。更何况,昨日前来云台山,辇车之上分明坐着两位主子。若是凤君不在,只怕那些人会起疑。”
元苏并不在意,扬了扬手中的信纸,“西南那边已经查出了大多在京都中隐藏的暗棋名单,就算她们起疑,孤也能顺藤麻瓜,待回京后将她们一网打尽。你是知道孤的,当初在雪山作战,你我不也只有五百兵力?”
说起往事,元苏面上和煦许多,“还不是照样将那些叛军打得无力反击。更何况还有许应书在孤身侧,她人机敏,亦是个难得的人才。”
“陛下。”阮程娇还要再劝。
元苏已经摆手,“此事就这样决定,朝廷的事没必要把凤君也牵扯进来。”
“但是陛下,辇车之上的确还需凤君身影。”阮程娇心中一梗,生怕元苏驳了她的提议,急道,“陛下怜惜凤君体弱,臣尚有个人选,可暂时顶替凤君,如此一来既能不叫旁人起疑,也能借此掩藏凤君行踪。”
元苏挑眉,“你指的是?”
“是凤君母家的表公子。”阮程娇低道,“他与凤君眉眼相似,若是穿上凤君的衣衫,定然能掩人耳目。”
“他到底还是个未嫁的男郎,怕是经不住这样的场面。”元苏摇头。
“陛下放心,臣与表公子也曾在此处花园碰到过几次。他为人果敢聪慧,是难得的英杰之辈。”
阮程娇明白,她与书钰在花园见面的事必然瞒不过元苏,更何况昨夜里还有高、魏两家女郎见证。与其由其他人禀给元苏,倒不如她虚虚实实直接挑明。
“你与书钰?”元苏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孤听着你言辞之中,竟是十分欣赏他?”
“是。”阮程娇点头,“是以臣觉得表公子可以担此重任,为陛下分忧。”
元苏稍一思索,倒也没驳了她的提议。毕竟程娇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这样吧,你先去私下里问问书钰。”元苏本就存了撮合她们的意思,这会忖了忖,当即寻了个借口,让她们多接触接触。
总归现在时辰还早,元苏一抬脚,往书房走去。她召了许应书、高采蓉、魏盛妤几人进来,又将一会各方的部署交代给了这些年轻的女郎。
日头渐渐明媚。
半开的碧纱窗里,补了一觉的颜昭揉揉眼,困乏的打了个哈欠。
椿予已经吩咐其他內侍慢慢收拾着行李,见颜昭醒了过来,赶紧递了一杯清茶,细细说了收拾了哪些物件。
“凤君,奴先将小药箱收起来。”
椿予顺手收拾着,瞧见那瓶从颜府带来的药膏似有打开的痕迹,忙上前问道,“凤君可是伤了手?”
“不是我。”颜昭喝些茶润喉,想起昨夜里的事,抿着唇微微笑着没再说。
“那真是万幸。”椿予略略松了口气,轻快道,“凤君有所不知,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您早前带来的药膏其实早就用完了。如今这药瓶里装着的是脂膏。”
“脂膏?”颜昭一愣,蓦地想起如今已是他与陛下成婚的第三年。
昨夜他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自己失忆。的确,若是药膏也不可能存放三年之久,肯定早就变质。
但他还有些不解,药瓶里怎么会装脂膏。
椿予悄悄叹了口气,低道,“过往凤君总是气血不足,面色苍白。陛下瞧见曾提了一句,凤君便将脂膏放进了这个药瓶,用药味遮挡脂粉气。”
“而且这脂膏还有个特殊之处。”椿予知道颜昭必然忘得干干净净,忙补充道,“这脂膏只有在白日里才会出现淡淡的一层薄红,于夜里烛火中却是没有半点红色。故而凤君过往生病,面色苍白之时,便是用这脂膏来瞒着陛下。”
什么?!
这脂膏白日里会有薄红???
“你怎得——”
他欲言又止,当初吩咐椿予准备小药箱时,的确不曾见椿予将这个药瓶放进其中。是他,是他自己觉得这药膏过往用的顺手,才特地放进小药箱,专门带了过来。
颜昭兀自懊恼,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为何要瞒着陛下。甚至这脂膏与药膏的质地颜色也极为相近。
眼下可好,
颜昭眼眸低垂,再想起昨夜自己细致地将这脂膏涂在陛下脖颈伤痕处的情形,登时再也坐不住。
“椿予,快去打听打听陛下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