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桂花
寒鸦凄切,冷月高悬。
一道银光划破夜空,落在了鹰口山上。
殷千阳轻轻落地,收起雪魄剑,目光扫过周围的断壁残垣。
半个多月过去,生死蛊现世的消息已传遍大江南北,传言越来越失真,仅仅是来源便有十多个版本,真真假假,难以辨别,唯一能够确定与生死蛊有关的,只有鹰口山上灭门的四宗。
指尖轻轻摩挲手中的玉盒,轻微的蠕动感穿透玉盒,被指腹清晰地感知。
从唐尧手中接过玉盒的瞬间,殷千阳就发现里面是只蛊虫,这也让他意识到,生死蛊一事,有人在背后操控。
人皆有贪欲,面对巨大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心如止水,也很少有人会怀疑诱惑的真假。
就好比看到有人拿着一块金砖经过面前,人们会想自己能不能得到这块金砖,却很少有人会去怀疑金砖是否存在。
殷千阳是第三种人,他既不曾关注金砖,也没有怀疑过。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块“金砖”并不存在。但直到拿到这只蛊虫,殷千阳才发现,这个名为“生死蛊”的诱惑不仅被包上了金灿灿的外壳,里面还放了一条毒蛇。
这条毒蛇有什么毒、会不会致死,殷千阳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幕后之人那满满的恶意。
想想看,当胜利者经过一番生死搏斗,拿到金砖,欣喜若狂之时,潜藏其中的毒蛇却露出毒牙,一口咬在胜利者的手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
自四宗灭门之后,修真界便再未传出其他门派卷入的消息,争斗只在小范围内发生,一切仿佛风平浪静。但在殷千阳看来,这仅仅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生死蛊的消息仍在流传,不断有人赶来北境,那幕后之人搅动风云,将整个修真界都卷了进来,必然不会止步于此。
收起玉盒,殷千阳向内走去。
过了这么久,无念宗内的痕迹几乎已破坏殆尽,混乱的脚印遍布每一寸土地,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连大门都少了一扇。
从歪歪斜斜的大门走入正殿,大厅内,帷帘残破,柜椅翻倒,地上、墙壁上散落着斑斑血迹。
殷千阳在大厅里慢慢走动,视线随着脚步移动,直到在一面墙壁前站定。
干涸的血液呈泼洒状,涂抹在墙壁上,暗红的血迹沿着壁画的纹路,一路蜿蜒到地面。仿佛有人曾站在这里,被什么东西割破喉咙,血液从血管里喷出,喷溅到墙上,又流淌下来。
旁边,一把椅子翻倒在地,椅背被斜着劈掉一角,断角掉在旁边。
殷千阳半蹲下去,拿起断裂的椅角,切口光滑整齐,看不到一点毛刺。
是剑痕。
殷千阳习剑多年,除了被修真界尊称一句“仙君”外,还有“天下第一剑修”、“紫羲剑尊”、“冰魄剑仙”等美名,一把雪魄剑修真界几乎无人不知。
一把剑是刺、是挑、是劈,以怎样的角度、怎样的力道使出,又能留下什么样的痕迹,他一眼就能看出。
就如此刻,他能看出留下这道剑痕的人实力不弱,也能认出这道剑痕的主人——青剑门门主。
四宗之中,无念宗传自达摩禅宗,武器多为棍、杵,飞云寨擅刀,只青剑门与子虚观两派用剑,这两派中,又以青剑门剑法更为精妙。
殷千阳见过青剑门门主的剑术,与这大厅中残留的剑痕基本一致。
与一派掌门对敌的,自然也是掌门,再不济,也是长老,殿内的痕迹大多相符。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仿佛四个门派的人真的只是运气不好,同归于尽,一个也没赢。
殷千阳放下椅角,起身打算离开。
他来得太晚了。
殿内被人翻动过,细小的线索已经消失,他只能从武器留下的痕迹里推出,这里是几宗掌门的争斗之地,更多的,便看不出来了。
正要走,目光无意间扫过墙上的壁画,殷千阳突然顿住,眼神微凝,一寸一寸扫过壁画。
这是一副山巅傲松图,由一整面花岗岩雕刻而成。古松遒劲,屹立于峭壁之上,被干涸的血液染成暗红。
就在这暗红的壁画上,有一处极细微的异样——有一根松针,似乎太细了,也太深了。
殷千阳走到壁画前,轻轻抚过那一根细长的松针,眉头慢慢皱起。
这不是松针,是剑刺出的纹路。
他方才所观察到的剑痕中,青剑门主大开大合,子虚观主循矩板正,但这一道,与二者皆不相同。
轻灵飘逸,却又杀机十足。
殷千阳凝视着这道剑痕。
剑痕中无剑意,此人必然不是正统剑修,但能在坚硬的花岗岩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此人的剑法造诣也必不会低。
擅长剑术,却不是剑修。
殷千阳下意识想到一个人。
那个人天赋很高,所有剑法见过一遍就能有模有样地比划出来,不独剑法,刀枪棍棒,乃至拳指腿法,都是一看就会,一学就似。
后来,那个人失去了剑骨,再也聚不起剑气,使出的剑便是如此,飘然凌厉,却没有剑意。
但那个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抿了抿唇,殷千阳将思绪拉回,放到眼前的事情上。
四宗因抢夺生死蛊灭门,四宗灭门之后,生死蛊消息也一并传出。这道多出的剑痕,极有可能便是那幕后之人造成,即便不是,二者之间的联系也定然十分紧密。
他,抑或者她,为何要选这四宗?寻仇?寻宝?还是单纯因为“四宗灭门”一事足够震撼,能够吸引更多人注意到生死蛊……
走出无念宗的殿门,殷千阳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以指为笔,将今日的发现尽数写于纸上。
太多的谜题没有解开,还有那个叫做“唐尧”的少年……
指尖停了停,殷千阳又在末尾加了一句。
微光闪过,信笺化作一只游隼,飞上天空,很快消失在天际。
……
夜半时分,殷千阳回到了桃花村。
轻轻合上院门,一转身,对上了一双紧张的眼睛。
看清是他之后,那双眼睛里的紧张迅速褪去,露出惊喜之色。
少年从桂花树后面跑出来,高兴道:“仙长你回来了!”
殷千阳点点头,问:“怎么还不睡?”
少年挠挠脸,憨笑道:“我想等仙长回来。仙长你饿不饿?徐伯在厨房留了饭菜,我去给你热一下,很快就好了。”
“不必。”殷千阳拦下了他,“我已辟谷,不吃也可。”
少年闻言露出羡慕的神色:“辟谷?我听人说过,就是不吃不喝也能活下去的意思,仙人可真厉害啊。”
想了想,他又有点忧愁:“可是不吃东西,很多好吃的就尝不到了吧,那不是很可惜吗?”
殷千阳愣了愣,又听少年道:“哦不对,徐伯说每天都有人送饭过来,说明仙长还是吃饭的嘛,那就没事了。”
他露出笑容,竟好像因为这点小事就开心了起来。
殷千阳垂下眼:“无需在意这些,去休息吧。”
“好,仙长也早点休息。”
少年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房间,殷千阳独自站在院中,有些出神。
【师兄,快尝尝这个!吃可是人生一大乐事,要是因为辟谷就什么都不吃,岂不是会错过很多美食?那就太可惜了。还有这个、这个……】
记忆中,有个人也不喜欢辟谷,觉得辟谷不好,时不时便要给他送些吃的,有时是菜肴,有时是点心,见他吃了,便会高高兴兴地笑起来。
后来,那个人不在了,他便再没有吃过什么。
直到几年前,看着这个院子,看着这棵桂树,他不再拒绝村人送来的食物。
那些饭菜,于桃花村人,是力所能及的报偿,于他自己,是一份回忆。
一朵桂花从树上飘下,轻轻落在肩头,剑修拈起细小的花瓣,放在手中,沁人的幽香拂过鼻尖,他看着这一朵小小的花,慢慢合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