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默文
杜映雪呆愣在原地。yousiwenxue
她与他这么早就见过面了?
使劲回想上一辈子自己六岁时发生的事,她竟对苏默文毫无印象。
此时雪地里滚出一个挂着灰旧袄子的男娃,单薄的裤腿沾着湿淋淋的雪水,不合脚的破洞棉鞋在挣扎闪躲中已经掉在一边,里头竟没穿棉袜,一颗颗脚趾已冻到无知无觉。
杜映雪呆滞的目光上移,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青紫,没有任何遮挡的脖间隐约透出几抹红意,她看不清苏默文此刻眸中的情绪,只知道他没有哭。
她早知道这一点。
她同苏默文共同生活了三十二年,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眼泪。
而叫嚣谩骂着的少年见不远处的小女娃竟敢无视自己,更是怒发冲冠,他疾走两步,扬手直指:“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听不懂人话?!”
杜映雪将目光从地上收回来,缓缓对上少年的脸。
苏,默,根。
原来他从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烂掉了。
像是嗅到了对方从魂灵深处散发出的腐朽臭味,杜映雪皱了皱鼻子,很是嫌恶地后退几步,“听不懂人话的另有其人才是。”
杜映雪想到对方刚刚口中所谓的“管教弟弟”,心中嗤笑,没错,苏默文的确是苏默根的亲弟弟,但她这么多年却从没在他们俩身上瞧见过半点兄弟情谊,最后甚至走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
而她与苏默文,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若不是有女儿在,她与他的人生可能会在很久之前就结束交集。
想到女儿,杜映雪心中酸软无比,又看看雪地上那个伤到迟迟没能爬起来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苏默根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没被人这样忽视过,见到目光仍在地上游移的女娃子,心中涌起的恼恨催发得手心泛起痒意,想要急切地寻找些什么才能抒发这股不爽快。
“哎!默根,这女娃儿穿戴体面,说不定是村里哪户厉害人家的姑娘……”
身后一个瘦得像皮猴似的少年拉住正要上前的好友,这么小的女娃娃可禁不住苏默根的一脚,而且要真是体面人家的女儿,他们说不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怒从心头起的苏默根一把甩开瘦猴的手,他才不管这小妮子是谁家的,今天惹恼了他,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好过!
杜映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朝自己这边围来,心头终于涌上怯意,糟糕,她又忘记这个身体现在只有六岁了!
而且今天自己还是只陪姐姐来朱音庄摆摊的,哥哥们还得有好几天才放寒假,要是这丧尽天良的苏默根今天真把自己给打一顿,她此刻还真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苏默根探手快要揪住杜映雪时,却发现脚边传来一股阻力,低头一看,是混着满身泥水与雪水的男娃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脚。
“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死?”
苏默根见这个平时任由打骂的弟弟竟敢突然反抗自己,气恼更甚,像是在朋友们面前丢了当大哥的面儿,便顾不上再去抓那个小人儿,而是愤怒的目光四处逡巡,最后定格在某处。
他正要踢开脚边灰团大步流星走过去,却意料之外地没有迈成步子。身后的瘦猴眼力极佳,收到好友的指示后,便将不远处冻得邦硬的板砖拿起,而苏默根丝毫不心疼出门前刚戴的崭新棉手套,随手就将混着泥与雪的砖头接过。
满身戾气倾泻而出,他将硬砖颠了颠,状似仁慈地居高临下道:“苏默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松手,我还可以少修理你一顿。”
小脸脏污到已看不出神色的男娃没有抬头,只死死地抱住眼前这条腿,默不作声。
几步远的杜映雪见地上的人已被该死的苏默根在雪地里拖行了好几米远,急得直跺脚,鼻尖也渗出汗意,尤其是瞧见几个少年甚至拿起板砖围住苏默文时,她几乎快要抑制不住颤抖的嗓音,想就此尖利大喊救命。
就在此刻,地上的男孩微抬起头,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蕴含着的是杜映雪读不懂的复杂,她只瞧见苏默文费力启唇,朝自己张了张口——
快跑!
杜映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汩汩热意奔涌下来,糊满了整张小脸,她迈步转身,要从这片偏远的玉米地拐去大街。
随便什么人都好,求求他们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啪!”
身后一声闷响。
杜映雪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步伐微滞,她僵硬地回头,只见地上的那个身影已经软趴趴倒了下去,脑袋侧到那人脚边,留给杜映雪的是一片血红的后脑勺。
浓稠的血液在白洁雪地上蜿蜒,深深地刺伤了杜映雪的双眼。
她后退几步,小手死死捂住唇,扭身继续向前跑去。
万幸的是只隔过一条巷子便有稀稀拉拉的人正在街上扫雪,杜映雪不再迟疑,“叔叔婶婶们,那边,那边有几个人在打小孩,流了一地血!”
急喘的杜映雪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如此沙哑,微微一顿后,随即领着几个热心的大人朝玉米地跑去。
“估摸着又是苏家那孩子……”
“是啊,三天两头将人打成那样,他爹娘也不说管管……”
听到身后窃窃议论,杜映雪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原来他过得不好是举村皆知的事。
待几人跑过去,那片雪地上只卧趴着一个灰扑扑身影,周围的大片血液很快在冰天雪地中凝固,苏默文的身体已看不出起伏,只能在孱弱的鼻息中稍稍窥见些许热气。
“坏了!老朱,你快去喊玉芹来,她家二小子这瞧着快要被打死了!”
“对对对,先别动他,这血都是从脑袋上流下来的,还得把老于叫过来!”
几人语气急切,他们也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孩子伤成这样,但这是谁干的大伙儿也心知肚明。
孩子的爹娘都不管,他们这些外人也多说无用,只是可惜这孩子……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杜映雪小小身子正被推来挤去,突然身后一股力传来,后脖领被人揪起。
应珠原本正找好地儿从板车上卸炉子,却见一帮人呼啦啦都往一个方向拥去,隐约还听见什么“小孩”、“出事”、“流血”字眼,她立刻环顾四周,却没瞧见妹妹的身影,顿时再顾不上摆摊,扔下手里的家伙事,朝着人流方向挤过去。
待看见人群中那个被挤得颠来倒去还在伸长脖子往前探的小身影,应珠大大舒了口气,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便一把扯住妹妹后领将人揪了出来。
“糯糯,你凑什么热闹?以后别往人这么多的地方挤,记住了没有?”
应珠低头肃声提醒,幸亏刚刚受伤的不是妹妹,况且这要是发生踩踏事故后果更要严重,看来之后再带糯糯出来就不能让她走远了。
“姐姐……”
杜映雪的小手被大姐紧紧攥住,很快便被带离了中心圈,但她仍扭脖焦急地望向乌泱乌泱的人群,直到瞧见朱音庄的赤脚医生于银亮匆匆赶来,杜映雪这才将心放下一半,迈着小步同姐姐走远。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怜,都过这么一会儿功夫了他爹娘还没来!”杜应珠拉着妹妹边疾走边嘀咕,语气里带着疑惑与不满。
杜映雪默不作声地跟在姐姐身后,只垂下眸,想起久违的公婆,心头静淡如水。
这是对令她很难怀起敬意的长辈。
自从她嫁给苏默文后,从没有被他们善待过,有了女儿以后更是……
想到女儿后背留下的终身难以消去的疤痕,杜映雪紧咬唇肉,她一直以为这对老人只对“外人”如此,没想到在他们自己生养的孩子身上竟也偏心至此,瞧着刚刚的情形,苏默文只怕是自打出生起就在被苏默根磋磨。
夫妻多年,她从没听苏默文说起过这件事,只当是家中的大哥威严,他们这些弟弟妹妹心生畏惧,所以显得兄弟姐妹们关系不甚亲厚,毕竟不是全天下的家庭关系都如同自家那样亲热和睦。
想到苏默文刚刚被打到那种程度还没有吐出一个求饶字眼的惨状,杜映雪心中五味杂陈,他……毕竟是女儿的爸爸,若说自己完全没有感情那当然是假的,但是他与他的家庭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可以说是毁了自己的一生也不为过。
若不是她及时将女儿一起带走,他们说不定也会毁掉女儿的一辈子。
如此说来,苏家实在算是个大火坑,这辈子谁爱跳谁跳,她是绝不会再走上老路,既然上天给了她这么一次机会,她若是不珍惜未免太不识好歹。
杜映雪神色坚毅,连步子都倒腾地快了许多,尽力将脑中四岁的苏默文缓缓滑下的瘫软身影甩在身后。
殊不知无法无天的苏默根刚刚是真的打算对着自己下狠手,刚挨过一顿毒打的苏默文太了解自己的大哥,他只费力抬眼捕捉到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狠,就知道不远处为他仗义执言的小女娃要遭殃。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摔打,多挨几脚算不得什么,可那个不知谁家的细皮嫩肉小姑娘就不一样了。
她是第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
他想自己应该保护好她。
作者有话要说:
2024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