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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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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以龄已经在母亲房间外面坐了整整一晚。mqiweishuwu栖云一直在淌眼抹泪,乔以龄却仿佛痴了似的木木愣愣,一滴眼泪也无,只觉身上忽冷忽热如冰火两重天,房内传出的每一声动静都惊得她一震。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以龄才看见父亲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来,短短一夜像是老了好几岁,显得憔悴不堪。

    以龄慌忙站起身来。

    乔君蘅望着众人:“大人已经没事了。”眼神在以祯身上一扫,淡淡道:“祯儿过来。”

    大人没事,那就是孩子没保住,但已经是好消息了。

    栖云长舒一口气,连连念叨:“夫人是福寿之人,神明保佑她的……”

    乔以龄边抹泪,边跟着以祯一道过去。以祯断断续续说了自己如何发现那封信,母亲又如何看到那封信又烧掉的。此时却见徐妈匆匆忙忙从顾婉房间里出来:“老爷,夫人醒了,想请您过去。”

    乔君蘅疾步进了顾婉房间,以龄以祯连忙跟着父亲进去,一齐拥到母亲床边。

    乔君蘅在顾婉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我在。”

    顾婉面如金纸,爱怜地看着疲倦的丈夫和一双哭成花脸的儿女,微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把那信烧掉,就是不想让你查,我再承受不住你出事……这一次我心里明白,太苦了……孩子即便顺利生下来,也未必能保得住……”

    乔君蘅拭去她额头的细汗:“我不会出事。”

    这么几句话已经耗尽了顾婉的力气,她目中闪过了将世事都置之度外的厌倦和淡漠,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喃喃道:“好想离开这儿……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顾府的桃花树下一块儿荡秋千,母亲看着我们温柔地笑……现在想起来都是诛心地疼……我何其无能啊。”

    乔君蘅柔声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便请求外派,带着你离开黎都,去外地就职。再留在黎都,只怕你要一直想起那些事。换个环境,也宜于你休养身体。”

    顾婉微笑一下,未置可否。

    此时却见徐妈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乔君蘅扬声问道:“什么事?”

    “老爷长随在外面,让我代传一声,说是老侯爷回来了,召老爷去见他。”

    说起老侯爷乔稷山,乔府无人不怕。老侯爷五十几岁的人,身子骨健硕硬朗之极,还能骑战马射苍鹰,秉性更是强悍专横,整个乔府都以他为尊,他眼里也只放得下一个皇帝。他这次奉皇命从外省巡查回来,已经整整一年没回黎都,才到黎都就听说了顾家出事的大新闻,他立刻就命二儿子过来见他。

    乔君蘅已经许久没有踏入定远侯府,这里给他留下的不愉快的记忆太多。仆人在前面为他带路,行至乔氏宗祠前,便一躬身道:“请老爷在此稍候。”

    乔君蘅看着仆人退下,转目望向眼前高大的宗祠,提步跨过门槛。

    这种熟悉的不见天光的阴暗,与令人窒息的温暖芳香立刻席卷而来。乔家祖先的遗像端严肃穆,在香烛照不到的暗处注视着他。屋外大风肆虐,宗祠内悬挂两边的锦幔却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下来,与外边划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乔君蘅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进这里的时候,母亲梅氏牵着他的手教他一一辨认神主上的字样。

    “我乔家世代出了三位名臣,四位节妇,从未有过叛逆之人,既没有过大奸大恶、不忠不孝的男子,也没有过不顾名节腆颜苟活于世的女子。”乔稷山的声音在他背后沉沉响起,“你好好看看。”

    乔君蘅的视线在烛光拉扯下模糊起来,只觉得天地都浸染在了刺目的红色之中,朝他席卷而来,汹涌着侵袭吞没了他。那样的红,红得像是当年母亲饮下父亲送来的鸩酒后,痛苦万分呕出的鲜血。

    “你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乔稷山在他身后踱步,“当年你母亲殉节,你一气之下跑到南疆盛州过了五年,公然和我叫板。但你之后还是回来了,我也不计较你的过错,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儿子,那时候你也少不更事。但现在你儿女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该你承担的,你就得担当起来,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辱没先祖的名声,不能堕了乔家的家风。”

    乔君蘅已经明白父亲要说什么,忽然间心底一片清明,悲怨愤懑犹如怒吼着奔涌上岸的大浪,以将万物撕裂毁灭的力度咆哮着冲击着,却又顷刻退去,冲刷过的原地只留下安静的空茫。

    “你妻子顾婉,是罪人顾炳的亲眷,既已嫁入乔家,便累及了乔家的清誉。你,还有你的子女,日后也少不得要被她殃及。休了她吧,再娶一个身世清白的女子,把你的子女过继到继母的名下,他们便能与顾婉彻底脱离干系了。”

    乔稷山见乔君蘅迟迟不应,料定他不舍,便冷冷道:“我觉得你也不是糊涂人,好歹也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我也言尽于此。”

    “休了她。”乔稷山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红色蜡烛在供案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像此刻乔稷山笼罩在他身前极具压迫感的身影。

    乔君蘅道:“我不是父亲,能因为对母亲的贞洁怀着一丁点的不信任,就令她自裁。”

    乔稷山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淡淡道:“所以我只让你休了她,对她已经很宽待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乔稷山转身踏出门,宽袍大袖在原地掠起一阵冷入骨髓的寒风。

    “父亲。”

    乔稷山停步转过头来。

    乔君蘅向他深深一揖:“君蘅不会让乔家蒙羞。”

    乔稷山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上位者成功掌控一切的欣然,淡淡道:“你能看清形势就好。”

    乔君蘅目送乔稷山离开,随即转过身来掀袍跪下,朝堂上先祖画像深深一拜。再转身,已经毅然决然,跨出门的那一刻,决心已定,竟觉得萧瑟肃杀的秋冬景色此时无比悦目,长天高远辽阔,那清透的蔚蓝映入眼中,爽朗秋风也似要沁入心底。

    他像是乍然脱出多年桎梏而焕然新生,畅快淋漓地大笑出声。

    乔以龄坐在母亲身边,将一勺药汁小心地喂进她嘴里,一边给她拭干嘴角,一边把以祯上学闹的笑话儿说给她听,存心逗顾婉发笑。

    顾婉嘴角衔着淡淡笑意,问:“你爹还没回来吗?”

    乔以龄思量着道:“方才门上传话过来说给阿爹准备晚膳,想必是快回来了……”一扭头,却见乔君蘅微笑着站在门口,忙起身道:“阿娘正念着阿爹呢。”

    乔君蘅与顾婉互相凝视着,目光纠缠。乔以龄见此情形,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忙告退。

    “君蘅。”顾婉吃力地挪了下身子,像是要起来,乔君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她:“你安分躺着。”

    顾婉于是不再勉强,只半躺着,双目平视着窗外,轻声道:“你不必瞒着我,老侯爷是不是让你……”

    乔君蘅打断她,只微笑道:“婉婉,若我不再是黎都乔家的侯府嫡子,只是南疆一介商人,只是以龄和以祯的父亲,你可还愿和我厮守一生?”

    他眼中是一世无悔的深情,而顾婉看懂了。她剔透的眼眸渐渐浸染了泪意,却撑着不掉泪,仍含着笑答道:“那么,我便是商人妇了。”

    二人会心相对而笑,没有听到门边发出的一声轻响。

    这时节正午的阳光温暖和煦,栖云和王妈正凑在一处,栖云看着王妈熟练地描花样子,道:“这个攒心梅花样子我倒是不会,还劳妈妈教教我。”

    王妈朝乔以龄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府里的针线活计大多不是你的,这么喜欢的话,不如你学会了教教小姐,让小姐给姑爷绣一个香囊。”

    栖云知她是打趣乔以龄,便和王妈一齐笑看过来,却听见“哗啷”一声,竟是乔以龄失手将杯子打翻。王妈连忙上去查看她有无烫伤,乔以龄却避开她微笑道:“无碍的。”她望着王妈手里的花样子,道:“请妈妈教我绣香囊吧。”

    王妈惊奇于她的平静,却不知这几月以来她的心境早已天翻地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乔以龄早已不是那个满心装着李九韶的小女孩。直到不久前偶然听到父母的谈话,她才惊觉自己在这期间竟然一直没有想过她和李九韶的未来——它太遥远太模糊,还带着少女美好梦幻的期盼,而纷至沓来的变故却粗暴地一把将那些幻象撕碎了,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

    固然是遗憾的。

    她想起佛经上说“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却又觉得幸运。

    究竟还是有一段喜乐缘分,陪伴他们二人走过了她自垂髫而至豆蔻的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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