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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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玉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zhaikangpei
她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梦中她血衣加身，披头散发，赤足踏水，像只鬼魅穿行在浓雾里。
她所处的整个空间四周环水，只余她足下一块恍若孤岛的巨石，她木偶般抱膝而坐，平视水面，水汽弥漫，她却仿佛被水汽蒸腾的喘不上气来。
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根细锁，冰凉锁环贴着她皮肤，引得她一阵战栗，她试着动了动手腕，锁链哗啦啦响动，孤岛开始剧烈摇晃。
于是她只能在巨石范围内活动。
水波粼粼，自动开了条水路，有人涉水而来。
不知何时玄衣青年已至眼前，青年墨发飞扬，额心印记赤红似血，他衣不带水，正居高临下睨着她。
女子目中划过喜色，而青年似乎失了神智，扼住她喉咙，她被窒息感包围，一双水眸怔然望向青年，一滴泪滴在青年手背。
青年清醒过来，痛苦地松开她，然后她亲眼看到，梦里的“她”凄然一笑，变得透明起来。
冥冥中有道少女声，如泣如诉：“救救我，仙君，救救我，我不想死，阿玉不想死。”
清风拂开窗户，宿玉醒来后平静环顾四周，是在寝居素水阁里，天光伸进屋内，她对着窗外伸出五指，视野被光线遮住，她只能看到五指挡在眼前。
手臂不是透明的，是真实的，实在的，并非魂体。
肯定是自己没事做，日日多思，才导致梦里的张冠李戴。
宿玉神魂和洛林玉的身体还是不能完全契合，有时候她会神游天外，飘然如仙，然而她也说不上来哪里问题。
左右交易已下，暂时并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神魂为何不全，或许是因为她死了十六年，有什么在“那个地方”丢掉了吧。
宿玉进入识海探查一番，识海里还是一如往昔，光板竖在那儿并无异样，只是任务三那张笑脸，怎么看都像在嘲讽她。
她往上看另外两个任务空荡荡的，心想是时候要出谷，去寻找洛林玉母亲。
洛林玉神魂不知去向，让出身体太久神魂会有魂飞魄散之险，纵使往后回来，也会变得痴傻，命不久矣。
距离启程去溪川镇还有五日，五日后是月中，南荒迷瘴会自然退散，阳光普照无情谷，谷内只出，谷外不能进，这个时候出去是不用服下避毒丹的。
剩余几日宿玉偷偷去和小白玩了会，她把小白喂的肚皮圆滚滚，天天翻着肚皮，湿漉漉一双眼任她摸。
谷里人她并不怎么不认识，她也不能做到自来熟，因此多是大半夜来陪小白，白天用来补觉。
这样至少能有合适理由避开陆绝，虽然可能陆绝根本不记得她，都是她多虑而已，但就怕万一，一旦被发现她不是洛林玉，任务一直接宣告失败。
反正陆绝作息规律，按时就寝，每到月上中天准时睡觉，肯定抓不到她什么把柄，更不用说他都很少过问什么。
宿玉在月亮下一边撸小白，一边晃悠着手里吊坠，牧文修塞过来的这吊坠到底做什么用的。
她明白这恐怕又是洛林玉提前规划好的，给她这个前辈扫清障碍。云飞方寸广罗天下异闻，等她抓住机会去里面找找关于洛林玉母亲的线索。
宿玉沐浴月光，神思荡漾，远方微弱磬声入耳，一下两下福至心灵。
她整个灵魂不断往上飘，和当年魂灵被雷攻击不断下坠那种冲击感截然不同，她感受自己成了一朵云，成了一汪水，软绵无力。
不对，她已和洛林玉完成交易，神魂就算不稳，也绝不会离体而去。
宿玉立刻坐下来凝神，强行运功，又关闭视听屏住呼吸，奈何阵磬音有穿透力似的，以她现在这身新手村修为，根本抵抗不了。
她再次清醒过来，其实是被冷醒的，她撑着双臂坐起来，查探下躯体，并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松了口气。
宿玉又发现环境变了，周围野草枯枝，气压极低，到处结着冰霜。
她本身修寒冰诀，无畏严寒，神魂亦然，然而洛林玉这具身体不行，会被冻出问题。
宿玉忍不住打了个寒碜，不由自主抱住双臂。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儿？那阵磬音怎么回事？
腰间玉简这时明亮起来，宿玉摘下它，对面那少女音响起来，“大小姐，刚刚去找你，你不在素水阁，你在哪？”
"蒙蒙，我问你……"
宿玉再次观察四周，对洛蒙蒙复述一遍周遭环境。
“哦，”宿玉目光望向远处丛林掩映下的建筑，“有一座琉璃宫，还是水晶宫来着，发着蓝光？”
对面少女想了想，声调都尖锐了，又意识到问题，神秘兮兮小声道：“小姐这么说的话，那是谷主常居的地方饮冰室，是禁地，听说和尊上那位师父有关。”
“听说那位仙君尸身被封在那儿。”洛蒙蒙压低声音八卦道。
笑话，怎么可能！
陆绝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蒙蒙不会也是信了那些风月话本子吧。
“我听兔兔说，曾经尊上重伤，有不知好歹小妖偷跟着小蝴蝶钻入结界，发现密室冰棺里，躺着个和他师父一模一样的女子。”
宿玉：……
还是一个字都不信。毕竟谣言实在太多，真真假假的。既是小妖道行浅，怎么能闯入禁地，既是小妖，又如何知她这个一直避世不出的仙君是何模样。
“反正这块是逆鳞，小姐你赶紧离开吧。”
夜风瑟瑟，冷冷拍打在她脸上，屋角上铃铛随风晃动，宿玉神魂又跟着一颤。
此地当然不宜久留，她还是快溜，不要弄巧成拙，成了在太岁头上动土，自掘坟墓。
但问题又来了，宿玉算是个路痴，迷谷在这儿又不起作用，她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这下又该如何回去。
只能凭活了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第一感，往背离饮冰室方向走。
结果越走越白雾越重，越发阴森森的，宿玉不由想到那个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磬声飘渺，夹杂两三道琴音，宿玉变了脸色，她皱着眉头，走了一半又绕了回来。
甚至距离饮冰室都更近了，琴声也更近，几次下来大门都在眼前了。
她镇定下来观察，大门上设了禁制，外人进去只会被绞的粉身碎骨。
银色丝线横着竖着斜着，交织成巨大囚笼，尽头连着屋檐上悬铃，明显是个简单防御阵法。
夜色昏暗，银色丝线在灯笼下泛着冷光。再细观大门，其实是蓝色石头做的。
银丝喷薄而出织成网，灵力不断射出，雨点一样攻击前方。
宿玉能迅速分辨出，悬丝上灵力属于上清山，这个她熟悉得很，所以她见招拆招，迅速避开要害。
檐角上铃铛晃的更厉害，看来此阵要破得摘走铃铛，摘下也能不受幻音所控，走出这鬼打墙禁地，只是这摘下铃铛，对现在的她来讲有些棘手。
她仰首默默打量金铃，心里计算如何不动声色搞定一切。
她拧眉深思，一小步一小步靠近大门，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背一阵痛袭来，宿玉眼前一黑，防不胜防再次晕了过去。
玄衣青年弯腰坐到少女身边，他伸出双指对在她额心，犹豫片刻又放下。
“主人怎么不继续了？”
“我……不知。”
青年声线抑制不住颤抖。
明明近在咫尺的机会，他到临头倒是不敢去证明了。
原来就在陆绝去见洛林玉的那个时间段，冰棺内流光剑不住嗡鸣，魂灯与之感应，微弱火焰“嗖”一下蹿得老高。
十六年来，其实陆绝强留下的那抹死魂在心血不断喂养下，长出过生魂，可惜那生魂还没来得及稳固，突然莫名飞走。
而那时陆绝失血过多，遭到反噬虚弱得很，还是撑着身体寻找大半个人间，然而寻不到丁点痕迹。
陆绝从七情殿回到饮冰室，神情凝重，他对折小蝶道：“去把天音梵磬拿过来。”
他在梵磬里下过追魂咒，生魂碎片会和死魂产生共鸣。
梵磬乃东临古国之物，形如曲尺，悬于架上，用木槌击奏，音若琴声。
洛林玉真的来了。
青年了然于胸，洛林玉身体里有师尊生魂碎片，那丢失的生魂在洛林玉体内，难怪他见到洛林玉，会有种说不上来之感。
陆绝结了个传送阵，带着“洛林玉”进饮冰密室，他步伐不稳，心情胆怯，小心靠近魂灯，灯芯又亮了些许。
陆绝细思生魂丢失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在调查洛家的那个时候。
那年他暗中打听到洛家有一上古法器，名为天音梵磬，可聚生魂。
所以他亲自去一趟洛家，为了方便，就借用了牧家三公子身份。
双方商量好，他帮洛家除去作怪魔物，洛家借他天音梵磬一用。
谁知洛家主出尔反尔，认为他不配借梵磬，过河拆桥拿个假的糊弄他。
陆绝并非容人之辈，他冷笑着盘算杀人夺宝。
“这个给你，你能带我离开梦华城吗？”少女捧着法器小心翼翼询问。
“这磬本就是阿娘送给我的，听说前辈很厉害，你需要它的话，这个送给你。”
他沉默了会，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林夫人失踪，她的女儿或许有些用，于是陆绝顺水推舟，用收徒名义把少女带出洛家。
但他自然不会便宜洛家主，回头把洛家秘密地牢炸了。
少女离开河东梦华城，那双清澈眼眸望着他：“前辈，我真的可以跟你学武功吗？”
陆绝没有回答，只是覆上面具走在前头。
“跟上。”
一路上追杀无数，青年影子般杀入敌方，招招毙命，敌人片甲不留，头颅堆积成山。
少女瞪大眼睛，惊恐不已，步子不住往后退。
陆绝擦着指尖上的血，冷漠道：“我不会杀你，你当真想跟着我学修行之道？”
少女还是瑟瑟发抖，不知作何回答，答案已是很明显。
陆绝干脆直接劈晕洛林玉，传召出灵雀找人来把她送走。
牧文修看着少女愣了，还是会意：“是，弟子把她带回去。”
陆绝回去闭关，一年后再出关，洛林玉胆子大了不少，能擅闯禁地，差点被悬丝搅成肉泥。
少女往前走几步，眸光坚定，莫名其妙来了句：“陆前辈，您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他不懂洛林玉这话什么意思，却冲着这句话还是没惩罚她。
陆绝对洛林玉印象不算深刻，他能感知到洛林玉对他，和别人并没有不一样。
他收到洛林玉的信，信上字迹歪歪扭扭，却很认真，只有七个字：“剑生风雪第六招”
她是如何知道的剑生风雪，所以陆绝决定亲自前去。
谁知洛林玉对着他喊三师兄，他皱着眉头，不懂她要做什么。
那晚飞花树下，他感觉到淡淡的亲切。这种感觉不甚强烈，每一颦每一笑，逐渐如一张网密密麻麻缚住他，都和那个少女给他的印象不同。
“我不会怪你的。”
他下意识回味神志不清时，入耳的那句话，温柔又有力量。
其实那夜的洛林玉，偏向温和内敛，既淡定却又紧张无措。
他放出魔物，一来自虐，二来他并非第一回在洛林玉面前驱魔气入体，可是小姑娘每次都是惧怕无比，落荒而逃。
而那夜的他记忆虽然模糊，但他清醒过来后，洛林玉居然那么镇定自若，根本没有跑开。
他当时只感到奇怪，并没有深思。
洛林玉一直惧怕他，而那天她的怕不是惧怕，是另一种害怕
——心虚的怕。
魔界古书上说死魂可以夺舍，借合适的身体修养，慢慢和生魂融合。
流光剑内那点游丝钻入少女额心，陆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不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期待，还是近乡情怯的不安。
少女睁开眼，看他的眼神陌生而迷惘，并没有那种熟悉的柔和。
折小蝶说的是对的，就算有生死二魂在洛林玉身体里，终究也不是师尊。
不急的，慢慢来。
师尊的阴暗面都不允许自己夺舍别人，他能感知到死魂只是躲在一角而已，然而总归有了希望。
死魂在洛林玉体内仔细呵护，和生魂融合，温养个一年半载再慢慢剥离出来，投入魔剑中，到时候事半功倍。
所有代价和反噬，都会在施术者身上发生。
只要师尊安然无恙就好。
这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并不会伤害洛林玉生魂。
除了这个过程，要用苍碧海之物
——玲珑。
陆绝轻触少女额心，温声催眠：“听话，忘掉你来过这里。”
少女闭上眼睛沉沉睡过去。
陆绝凝视少女眉眼，不知何时她手里攥着朵白色小花。
雪融昙来自极寒之地，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是那个人之物。
但世人不知，包括它主人也不知这昙花能重塑肉身，而且师尊修寒冰诀，和雪融昙更契合。
不过一样需用心头血灌溉罢了，这血必须滚烫赤城，待长成后拨出灌溉者一片灵识，根据其回忆里模样开始重塑肉身。
重塑的只是傀儡，不过是他意念里的模样，和师尊毫不相干，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每到最后一步，他都直接放弃，每次功亏一篑。
然而痛苦成思，思念成疾，重塑，毁掉，如此循环往复，既贪心又鄙夷。
不能这么做，这和亵渎她有什么区别，所以他才把雪融昙发落到花园一角，让小蝴蝶看着，自己再不去看一眼。
一直挂在墙上的画像掉下来，那双眼睛冷淡审视着他，青年匆匆卷起画轴，轻轻拂去灰尘，仔细放好。
下一刻青年站立不稳，扶住墙壁。
眼部，耳朵，鼻子，唇边，七窍不断流着血，幽暗光线下宛若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