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假的啊
然而风无处不在。
花叶间的风吹落牡丹,屋檐内的风撞响窗棂,它们同弩箭箭尖上的风一起,擦着叶娇的脸颊迅疾而过,惊得她冒了一身冷汗。
原来宫变的战场是这样的。
甬道即便很宽,也容不下许多人这么骑着马,挥动着刀,抢路向前。
所以有人受伤、有人倒下。她能感觉到马匹越过尸体,甚至踩在谁身上,就这么尸山血海地踏过去,靠近东宫。
六皇子李璨依旧在说废话。
“笨蛋,没照准!”
“起开!别挡路!”
“好烦,你那个小林镜回来了没?”
叶娇顾不得管他,耳边只听到兵刃相击的声音,眼前倒下一个又一个人。杀戮让她恐惧,也让她恶心。
到底是为什么,这些人愿意为李琛卖命。
而又是为什么,她站在这里,去救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不。
叶娇摇了摇头。
她不是去救不相干的人,她是为了江山社稷,去履行自己身为朝臣的使命。
窃国者,诛!
翻身下马,她和六皇子李璨同一时间到达东宫正门。
看来李璨虽然话痨,却也很能打。
门关着,里面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血从门缝内流出来,不必推门去看,便能想象里面是什么画面。
云头履和羊皮靴同时抬起,踹开东宫大门。
叶娇和李璨并肩而立,面前是混战的太子亲军和禁军,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分清楚敌我。
叶娇寻找着李璋李琛的身影,忽听到李璨叫起来:“老五!这么巧?你来送死了?”
叶娇心神一跳,转头便见赵王李璟也在人群中。
他握紧两面盾牌,一面在前,一面在后,护严实前胸后背,可惜手不够用,连个兵刃都没有拿。
不过即便他有兵刃,也不会用。他还是更喜欢用嘴。
“冲上去!你们可是太子亲军,是以后卫护皇帝的人,不能逃跑!”
“你这个黑心肠的老四!都是自己兄弟,你怎么能下死手?”
“二哥,二哥啊,怎么会这样……”他哭起来。
看到李璟哭,叶娇微微偏头,问身边的李璨道:“太子死了?白打一场,去南薰殿吧。”
早知道空跑一趟,就直接去救皇帝了。
“你想得美!”李璨白了叶娇一眼,站在宫门口,高举长剑道,“禁军在此!叶郎中在此!尔等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叶娇万万没想到,李璨竟然拿她的名字来吓唬双方军队。莫非六皇子忘了,她只是五品小郎中,不是一品将军
果然,混战的兵马不光没有搭理他们,还往这边射了好几支箭。
人家连太子都不怕,怕什么郎中?
“废什么话?”
叶娇双手握刀,从高高的台阶上一跃而下,先砍翻一个。
“血溅我身上了!”李璨大呼小叫。
叫喊完,他又补了一句:“好刀法!”
叶娇觉得不是血溅在李璨身上,实在是风太大了。风把溅起的血,直直向后吹去,拍了李璨一身。
她已顾不得许多,单枪匹马向李璟所在的位置冲去。
禁军紧随其上,很快,他们撕开一个口子,接近李璟,也看到李璟身后的人。
太子李璋、魏王李琛和国子监祭酒鲁逸都在。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步道,不知已对峙了多久。
李璟就站在东宫巨大的照壁下,他呼喝着太子亲军上前,面对这么多人厮杀,似乎只有他在着急。
太子李璋面色从容,与李琛面对面站着,两个身量差不多高大的皇子像是空中将要接近的乌云,蓄积着雷霆般的力量。
李璋身前只剩下一个手持盾牌的亲军,李琛身后,则是十多名弓弩手。弩箭对准李璋,叶娇认得出,这是破甲弩。
破甲,当然也可破盾。只要射出去,李璋就会变成血刺猬。
李琛抬手,正要重重落下,发号施令。
“住手!”叶娇站在风中,大喝道。
红裙翻飞飘扬,她掉落金簪的长发也在飞扬,血水从刀刃滴落下来,这一路的砍杀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在千军万马中凛然而立的气势,不容忽视、锐不可当。
所有人都向她看来,而刚刚顺着叶娇撕开的口子走过来的李璨,也站直了身子,整理衣冠,慢条斯理道:“对,住手。”
魏王李琛并不担心事态变化。
不过是来了个没有用的老五,又有个断袖老六,和老九的未婚妻一起,带百多名禁军冲进来。
没有用的。
皇帝已被他软禁,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了。
等杀干净了,逼迫皇帝拟诏传位。反正皇帝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
欲成大事者,可杀亲朋至交。更何况眼前这几人,算不得他的至亲。
无论是李璋还是李璨,都只是他帝王宝座的争夺者。
所以李琛斜睨叶娇一眼,问道:“太子谋逆逼宫,圣上命褫夺其太子位,贬为庶民逐出京都。东宫亲军不服,抗旨反叛。怎么?你们几个也要抗旨吗?”
抗旨者,就地处死。
“呵!”叶娇冷笑一声,对李琛道,“魏王殿下好大的口气。圣上的旨意何在?你胡编乱造一个口谕,也敢在东宫大开杀戒吗?圣上若命你褫夺太子位,也可命我带兵保护东宫。”
“对,”李璨嫌弃地掏出手帕,认真擦手,附和道,“你才是活腻了,大逆不道。”
见他们两个过来,李璟也挤到他们身边,躲在叶娇身后骂李琛:“我看你还是赶紧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自缢了断,也省得受砍头之苦。”
“风水很重要吗?”李璨与他一唱一和,“得通风好,免得没死两天就臭了。”
“你不给他收尸吗?”李璟认真问。
“谁收谁是王八蛋。”李璨说完,颇自责道,“对不起,我说脏话了。”
眼看这两位越说越离谱,而且逐渐偏离了话题,言语中还透着对自己的轻慢,李琛气得要冒烟。
他同国子监祭酒鲁逸对视一眼,鲁逸点了点头。
“放箭!”李琛下令道。
如今已不能回头,他不相信自己带来的数百禁军,打不过叶娇带来的这百余人。
跟随他而来的禁军犹豫一瞬,那名禁军长史鲁郡冷声催促:“放箭!”
禁军仍在犹豫。
“放箭!放箭!”李琛声嘶力竭地喊,同时夺过一把弓弩,把箭射出去。
刹那间,弩箭向李璋飞射而去。
同时飞奔过去的,还有叶娇和李璨。
一刀一剑颇有默契地交叉而上,挡住了李璋的胸口。李璋后退,李璨趁势把他拉开,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弩箭射透盾牌,那位立盾的太子亲军一动不动如僵硬了般,跪在地上。
弩箭把他和盾牌串连在一起,纵死,也没让他倒下。
气氛突然恐怖,再没有插科打诨的戏谑轻松。所有人都意识到,李琛是真的会对兄长下手,而他们今日卷进来,便是你死我活的险境。
李璋心中大骇,宫变后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你受伤了。”李璨已撕开李璟的衣袖,绑住李璋的胳膊。
李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撕我的衣服不撕你自己的,但此时性命攸关,衣服显然不太重要。
太子亲军被李琛吓退好几步,这一退,人心便溃散如沙,想要凝结,就不容易了。
看李琛的模样,似乎真的是口谕,真的要诛杀太子。他们师出无名,虽然是东宫亲军,也不敢抗旨谋逆。
“殿下,”一位校尉军官劝李璋道,“要不然,先认输吧。等见了圣上,再求清白。”
李璋伸出手,取过校尉紧握的刀。
“不连累你们,”他温声道,“你们走,本宫今日要诛杀李琛,救回父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取刀时,视线停留在叶娇脸上,许久,许久。
叶娇坦荡地看着他,想说你千万别误会,我是为了圣上来这里,跟你没关系。当然,如果你事后想送我些金子道谢,我也没意见。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必要。
因为李璋的吩咐,太子亲军逐渐不想抵抗。
与圣上的口谕对抗,他们便和太子一样,是抗旨谋逆。谁家里都有父母妻小,没必要卷入其中、抄家灭族。
与此同时,叶娇带来的禁军也有些犹豫。
对面的禁军虽然跟他们不在一个编队,但每日抬头低头常常见到。同僚之间,就这么挥刀相抗,属实有些不忍。
李琛若真有口谕,他们没有理由同室操戈。
然而叶娇知道,绝不能让他们走。
她带来的人根本不够,太子亲军离开,禁军动摇,李琛的反军必占上风。
李琛会怎么样,她很清楚。
她今日会死在这里,李策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他看到自己的尸体,哭泣的样子,自己心里就很痛,比死在这里都痛。
这么想着,两队兵马已经混战在一起。
李琛亲自动手,李璋也挥刀上前,这个时候已经不管什么刀法技巧,全是没有招数的砍杀。
“怎么办怎么办?不要退!不要退!”李璟大呼小叫,叶娇把他护在身后,李璨也凑热闹跑过来,道,“我没力气了,能不能也躲你后面?”
叶娇也觉得自己没力气了。
她实在不想死在这里,让李琛得手。
她能怎么办?
有什么东西能震慑反军,能提振禁军和太子亲军士气,除非,除非……
叶娇突然丢下大刀。
“现在放弃是不是有点早?”李璨砍倒一个反军,问道。
叶娇没有理他。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把那黄色的袋子高高举起,喊道:“圣上金牌在此,见此令牌‘如朕亲临’,如见圣上。跪!”
叶娇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乱跳,也听到李璨不可思议道:“天啊你有这个!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也想早点拿出来。
叶娇心道。
可是我这个,是假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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