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死罪
钱友恭仍旧在笑,因为瘦了些,他的衣服不再贴身,此时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颤动如风吹破幡。
但他很快止住笑,表情扭曲,抬手道:“你干什么?这里是京兆府!”
京兆府辖万年、长安等二十三县,是京畿地区最大的行政机构,是天子脚下,律法森严之地。
叶长庚已经取下后背的弓箭,对钱友恭道:“这里是京兆府,也是你的阎罗殿。”
他来送吃的,“吃我一箭”的吃。
看守眼见叶长庚用弓箭瞄准钱友恭,顿时急了。
“叶公子,不能这样啊!”
他抬手去拉叶长庚,却被叶长庚挥开。
看守情急之下劝道:“昨日开堂审案,大老爷已经判了钱友恭明年秋后问斩。您不要同他在这里置气,触犯律法,您就不能考取功名了。”
“有劳您挂心,”叶长庚道,“我已拜别老师,不再是书院学子,无需考取功名。”
眼看情势不对,看守连忙转身去唤狱卒帮忙。
叶长庚高大的身影站在牢前,后退一步,拉满弓弦。
“钱友恭,”他开口道,“这一箭,是为你哄骗我妹妹嫁入钱府。”
箭矢离弦,朝钱友恭疾飞而去。
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钱友恭吓得猛然跳起,箭却已经到了。
出人意料的是,箭矢并未钉入他的身体,而是穿过他的腋窝,把他的衣服,紧紧钉在死牢后墙上。
钱友恭惊惶万状后忍不住大笑:“看来离这么近,你也射不准。”
叶长庚面容平静,再次射出一箭。
箭矢钉入后墙,这次是从钱友恭裆下过,直直插进去,却并未损伤他半分肌肤。
因为离得近,弓箭带来的力量,震得墙面有灰土掉落。
钱友恭忽然懂了。
叶长庚不是射不准,是把他当箭靶,想射哪里就射哪里。
“这一箭,”叶长庚道,“是为你勾结严从效,欲行下流之事。”
叶长庚再次取出箭矢,这一次,瞄准了钱友恭的胸口。
钱友恭终于情绪崩溃。
一个百发百中的人,这个距离射他的胸口,他死定了。虽然明年秋天也是死,但他可以在牢里多活一年。家里已经开始打点刑部,只要死刑不朱批,他就还有活路。
他不能死在今日,不能死在叶家箭下。
钱友恭感觉脑中轰隆作响,心脏跳得快速又混乱,后背发冷胸口闷痛,他站立不住,若不是衣服钉在墙上,早就瘫软下来。
“叶……大舅子,”钱友恭哆嗦着求饶,“那件事是误会,是误会!你饶了我吧,我去给叶柔道歉,我去给她磕头,你……”他面色惨白道,“莫杀我,莫……”
“这一箭,”叶长庚在钱友恭的哭求下,脸色铁青道,“为了我妹妹未出世的孩子,一命抵一命!”
箭矢离弦。
“嗖”地一声,箭头破墙而入,箭羽颤动,钱友恭眼球像要爆出,头却歪下去,一动不动了。
这支箭把钱友恭头顶的乱髻钉入墙壁,同前两支一样,并未刺伤他分毫。
狱卒和狱吏在此时冲进来,他们打开牢门,进去呼唤拍打钱友恭。
钱友恭纹丝不动,他便溺在裤裆里,身体虽然尚且柔软,却没有生机。
狱卒试探着触碰他的鼻子,又惊乱地收回。
“叶公子!”狱卒道,“你把他吓死了!”
叶长庚收起弓箭,点头道:“诸位不要担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到前衙自首。”
他果然到衙门里去,京兆府府尹刘砚见到叶长庚,又听狱卒描述发生了什么,连忙亲自到牢里查看。
钱友恭身上的确没有伤。
他也的确已经死了。
仵作验尸,验得钱友恭心脉断裂,坐实了他是被吓死。
案情很简单,刘砚却犯了难。
他翻遍律法,不知该如何判刑。
叶长庚寻仇杀人,自然按律当斩;但他寻仇的人,原本就已被判了死刑。而且他并未刺伤钱友恭,钱友恭是被三支箭活活吓死。
叶长庚不承认他要杀钱友恭,他说自己就是吓吓对方而已,谁能想到竟然吓死了。他还跪在大堂上满脸委屈道:“怎么有这么胆小的人?”
刘砚断案从不马虎。
他把叶长庚暂押,跑去询问上官,刑部尚书。
尚书大人公务繁忙,刘砚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干脆又跑到宫中恳求面圣。
于是,昨日才从乞巧宴回来的皇帝陛下,再次被叶家人的举止震惊。
“人钉墙上,吓死了?”
皇帝丢下厚厚的奏折,示意宦官他要吃茶。
这件事匪夷所思,按照刘砚说话慢腾腾的闷葫芦性子,估摸着还要说很久。
没关系,皇帝有的是时间。
刘砚讲明事情始末,躬身道:“回禀圣上,叶长庚乃安国公后人,微臣无法判断他是有心杀人,还是无心恐吓。故而不知该如何判罚。”
妹妹被欺辱,兄弟恐吓妹夫出气,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抿茶颔首,沉声道:“所以刘卿的难处,在于叶长庚如何自证他是恐吓,并未有心杀人。”
“正是如此。”刘砚呆呆地站着,时不时就陷入牛角尖,想不明白。
若只是恐吓,罪就轻微。
若意图杀人,则是重罪。
“他如何辩解?”皇帝问。
刘砚一板一眼回答:“叶长庚辩称自己已到兵部挂名,准备参军,到军中去博功名。他说自己百发百中,如果是故意射伤钱友恭,第一箭就射死了。三箭不死,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想射中。他把责任推到钱友恭身上,说钱友恭太过胆小。”
所以能为他证明无心之过的,竟然是他的箭法。
“箭法啊……”
皇帝看向身边的内侍总管高福,神情复杂。
乞巧宴的第二日,叶夫人在家中责怪叶娇。
“荒唐,怎么能欺瞒圣上呢?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九皇子李策也在,他带来许多礼物,此时劝道:“不怪娇娇,这是我的主意。”
叶夫人便回头道:“殿下这样的人,是不会思虑不周的。叶娇冒失,我这个当娘的知道。”
她的女儿一柔一武,柔的太过懦弱,武的做事草率。
叶娇撇了撇嘴,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李策便又道:“当时的情形,如果娇娇不那么说,圣上就把她指婚给肃王殿下了。莫非叶夫人,想同肃王府结亲吗?”
一口一个娇娇,演戏的水平倒是不错。
叶夫人被反驳得无话可说,良久后叹息道:“我们叶家,是再不敢同皇室结亲的。”
叶娇的姑姑叶颖,当初嫁给了皇帝的弟弟陈王。哪知陈王竟敢起兵反叛,被皇帝赐死。
叶颖被连累,虽然保住一条性命,却只能终身守墓,年纪轻轻便如禾苗枯槁。
因为这件事,叶夫人不希望女儿们嫁入皇室。
李策听叶夫人这么说,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他语气和缓道:“娇娇孝顺。孝顺的孩子,做事是会考虑家里的。她很小心,运气也不错,叶夫人放心好了。”
天底下的父母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儿女孝顺。
叶夫人果然眉头舒展,她亲自给李策递茶,又唤叶娇道:“你起来吧,这些日子,也就你兄长让人省心些。”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声呼唤,叶长庚大步走进来,跪倒在地。
“母亲,”他叩头道,“儿子错了。”
入狱待审之前,叶长庚恳求回家拿几件衣服。
京兆府的官员并未阻止,只是派几个人跟着他回去。
叶长庚把衙役安排在抱厦吃茶,便去向母亲请罪。
他同叶娇一样,是孝顺的孩子。孝顺的孩子犯了错,自己承认,胜过别人告状。
结果话未说出口,抬头看到李策坐在屋内。
李策正一面吃茶,一面眯眼看叶娇,显然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李九郎,”叶长庚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啊,”李策回答,“我现在正同娇娇情投意合呢。”
叶长庚怔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情投意合了?他这个哥哥答应了吗?
本来要刨根究底问一问,叶夫人却打断了他的话:“你又惹什么事了?”
“这是个小事,母亲你别害怕。”叶长庚道。
“你说吧。”叶夫人稍稍放心。
是丢了银子还是弄错了账目?或者是被书院夫子责骂了?
“是这样的,”叶长庚伸出胳膊,“我把钱友恭弄死了。”
刚刚起身的叶夫人瞬间头晕眼花,叶长庚伸出的胳膊正好扶住她。
“母亲……”他喊道,“这真的不是大事啊。”
叶夫人斜靠在八角椅上,半晌才幽幽醒转。
“这不是大事,”她怔怔道,“这是死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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