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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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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如果可以,汀厝希望时光能大发慈悲,舍弃掉那个混乱的夜晚。chunmeiwx

    江浸月浑身颤抖地蜷缩在毫无生气的江妩怀中。

    皎皎满身是血,肚皮微弱起伏。

    阿然呜呜刨地,舔舐凉水涂在阿然鼻头上,为她徒劳无功地降温。

    傀儡男孩阿东和阿南,在汀厝意识命令下抱起江浸月母女二人前往最近的住处,傀儡女孩阿茜检查大猫小猫的伤势,阿蓓则负责挡住什么都没看清的和朱的视线。

    汀厝被阿东带到房间中时,阿南吐掉从江浸月虎口处吸出的淤血,“蛇毒,有些进入身体里了。”

    江浸月紧闭双眼,不安地左右挣扎,汀厝用力按住江浸月的人中,嘴唇打着颤,“小满,不要睡。你不能睡,醒过来,看着我小满。”

    江浸月亲眼看到了她赖以生存的亲人们遭受变故,必须事后保持清醒,沉睡会让她的精神崩溃。

    汀厝唤阿茜为江浸月检查伤势,得知她只有虎口处受伤后,松了一口气。

    阿东取来汀厝八百年来所有治疗蛇毒的灵丹妙药,汀厝选了几样,给江浸月喂了下去。

    傀儡只是一张人形纸,他们只会做抓药针灸代步,能分辨病人中了蕈毒,能闻出来被蛇咬,但并没有识别品种的本领。

    汀厝让阿南继续唤醒江浸月,同阿茜来到了奄奄一息的皎皎身旁。

    皎皎被咬得血肉模糊,她是个英雄,凭一己之力打跑了那条蛇。

    汀厝摸了摸皎皎,快要足月的腹部竟不是硬的,更像是一只装满了水的带毛水袋。

    汀厝隐隐约约感到不对,接过阿东递来的剪刀,给皎皎开膛破肚。

    皎皎腹中的小猫们并不完整,有的只有一颗头,有的只有半个身子,几只爪子飘在充满蛇毒味的羊水中。

    汀厝只从中捞出一只完整的胎儿,其余的全都化了。

    阿东把全程看在眼里,替汀厝感叹,“这到底是什么蛇!?毒液竟如此歹毒!”

    汀厝脸色黑得吓人,安顿好和朱的阿蓓守在江妩身旁,快速道,“没有外伤。饭里被下了毒,嗅过蛇毒制成的凝脂。”

    汀厝朝江妩略一点头,表达歉意。

    摸了摸她僵硬的四肢,阿蓓为江妩盖好被子,只露出腹部。

    汀厝果断下刀,开膛破肚,干脆利落。

    汀厝偏过头,面如土色。

    ——江妩腹中没有任何脏器,它们都化成了散发腥臭味的黑水。

    ————

    两个月里,京州城天翻地覆。

    六月初十,尹府主人卧房失火,尹尚书和江夫人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火势蔓延极慢,而尸位素餐的尹府下人们却未能及时施救,引起众怒。

    朝廷立刻逮捕了失职的尹府家仆,为平息怒火,三日后将他们斩首示众。

    在此之前,阿东和阿南去牢狱中走了走,他俩说,尹府家仆们承认自己护主不力,愧对老爷夫人的恩情,甘愿以死谢罪。

    不过他们身上,都有中毒的味道。

    阿南叹了口气,“有两个姑娘,分别缺了左右胳膊,一直哭,听得让人心碎。我和阿东以为能听见什么隐情呢,结果啊,你猜她们说了什么?”

    汀厝手撑着头,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盯着不远处昏迷着的姑娘,不做回答。

    阿南自言自语道,“她俩哽咽着问遍了尹府每个人,说冬天小姐回来时,她该怎么办。”

    听到这儿,汀厝终于有了反应,他神情痛苦,求救般看向没有感情的汇报者,“她中毒了,我真的……束手无策。我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江浸月昏迷了两个月。

    当记忆碎片重新拼凑出那晚的情景后,汀厝也讲完了他加以润色美化的“真相”。

    那夜她见到了江妩,朝廷撒了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汀厝说他医术尚浅,江妩如今安眠在岐岚山中。

    江浸月安静地颤抖到深夜,汀厝紧紧抱着她,不停地说“对不起”。

    秋日攀登上岐岚山头时,江浸月又沉睡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几日后。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汀厝拿来纸笔,她工工整整地写下几个字。

    【我想去看看阿娘。】

    ————

    木舟前端和舟连为一体的四个盒子并不是空的,分别放着一朵从来没被吹散的蒲公英、一支白色的羽毛、一把和“逢凶”一模一样的匕首和一捧终年不化的雪。

    蒲公英在春季开花,雪是冬天的象征,因此,汀厝就认定四个盒子代表四季。

    只是春和冬尚且解释得通,代表“夏”的羽毛和“秋”的匕首一直以来都让他很好奇,它们究竟有何含义。

    汀厝从未见过这种白羽,后来遇到很多懂鸟的行家,画下来问他们也从没有得到答案。

    给江浸月打造疗养用的足环时,汀厝嫌弃足环样式朴素,鬼使神差地将这种羽毛作为装饰雕刻上去。

    直到天奇十六年中秋。

    这年江浸月即将及笄,这年他们本应去看她心驰神往的大海。

    随月谷的夏天好像一场梦,太阳一成不变地照耀着,永远保持着舒适的温度,这里是人间最理想的生活地,是没有外人涉足的世外桃源。

    汀厝从未见过这种鸟,它更像鹰,通体雪白,尾部犹如数条丝带。

    不知为何,汀厝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传说中的神鸟——凤凰。

    古书记载,有鸢者,栖悬崖,神鸟也。

    息草衔,故人眠。昔为凤凰化身,今已不见其踪。

    此鸢名为碧崖悬鸢,古书记载了它的外貌特征,生活习性等等,极为详尽。

    若是只有这些记载,还不至于让汀厝留下特别印象,只会把它当做众多已经灭绝的动植物一般过目即忘,也不至于在许多年后,对这种早已不见踪迹的鸟类记忆深刻,并在第一次见到就在脑中蹦出它的名字。

    让汀厝记忆犹新的,是碧崖悬鸢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完整的殡葬流程。

    它们生性孤僻,独来独往,孤高傲慢,却在有同类逝世时,附近的碧崖悬鸢都会相聚,口衔一颗息草,覆盖在同类身上,直到白尸被黑草掩埋。

    息草,似茅,长约八尺,通体墨色,身有绒毛,微风拂过,墨羽飘摇。

    息草覆,亡灵渡。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鸟渡魂。

    近百只洁白神鸟在空中盘桓,息草和尾羽浮动,黑白强烈对比,墨色长茅落下,覆盖住江夫人的墓碑。

    江浸月踉踉跄跄走向墓碑,像一朵被风霜摧残的花。

    她正式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双腿,比别的孩童晚十几年。

    她在还没有真正学会走路,只能一边摔倒,一边爬起,倔强地向前。

    她仅靠自己走过的第一段路的尽头,是她母亲的坟墓。

    又或者,不仅仅是她母亲的坟墓。

    碧崖悬鸢的一支洁白的鸟羽随风飘扬,那是一支和木舟代表“夏”的盒子里一样的羽毛。

    汀厝在给江浸月放春哟雪治疗腿疾的黄金足环上,也刻了这种羽毛作为纹饰。

    鸟羽在空中兜兜转转划过风的痕迹。

    若是痕迹有形,会像极了木板上划刻的刀痕,像一清湖冬日结冰的裂痕,像江浸月幼时拿着狼毫笔,在宣纸上的信笔涂鸦,宣纸不堪晕染最后晕出一个破洞。

    悬鸢尾羽飘到汀厝身旁,在他头顶环绕一圈而后将落。

    汀厝像一座木雕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鸟羽坠落。

    鸟羽落地之时,随月谷夏天的梦随之破碎。

    ————

    汀厝很恐慌,他一直没有配制出合适的药解江浸月体内的蛇毒。

    傀儡们说那种蛇毒闻着很甜,在汀厝有限的认知中,蛇毒要么无味,要么发腥或发苦。

    残余的毒正在侵蚀江浸月的脏器,让她痛苦不堪,好在蕤旌花树的花柄剥开皮后的里心可以阵痛,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汀厝需要尽快找到攻击她的蛇,提取蛇毒研制解药。

    可那夜之后,岐岚山中的毒蛇好像一夜之间没了踪迹,四肢傀儡怎么嗅也找不到毒液味道相似的蛇。

    汀厝心乱如麻,难道他真的需要前往已巳谷找蛇吗?

    已巳谷是一座汇集天下所有种类的蛇的山谷,就在收集春呦雪种子的雪山旁边。

    汀厝骨子里怕极了蛇,他可以去冒险,但江浸月情况他没办法放心。

    江浸月一直很安静,安静到让汀厝害怕。

    她醒来之后,安静地听两个月来京州城的变故,安静地祭拜母亲,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睡觉。

    她淡笑回应汀厝,回应和朱,除此之外,几个月来,她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除了解毒,江浸月还有治疗失声。

    汀厝的药向来管用,没喝几副,她便能发出声音了。

    只是她的嗓音变得沙哑,她说话声音很小,透出难以忽视的忧郁和低沉。

    一个月后,江浸月忽然主动喊了汀厝。

    汀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江浸月接着道,“我想去京州。”

    她直直地望着汀厝,显然这不是商议,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汀厝下意识想拒绝。

    他知道她为什么要去。

    尹府灭门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暗算。

    江浸月很聪明,她一开始就知道,但不能接受,也不甘心。

    哪怕最后一无所获,她也要深入黑暗涡旋一探究竟。

    这太危险了。

    汀厝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小满,不可以。”

    汀厝从来都不拒绝江浸月的请求,若是她的想法不可行,汀厝会提出另一个行之有效的替代方法。

    江浸月并不意外他会拒绝,所以她安静地等待汀厝的“但是”。

    转折并没有很快到来,汀厝这次的等待间隙前所未有的长。

    他俩陷入了僵持,这是一场沉默的对峙。

    往往汀厝会率先败下阵来,他没办法看到江浸月失落的样子。

    而这一次,他并不打算妥协。

    长大了一些的小猫钻进两人之间的缝隙,这时他尚且不懂什么叫“眼色”,只遵从自己心意地要求沉默的人挠肚皮。

    江浸月给他取名为“相思”。

    那天,汀厝一整夜没睡。

    “汀厝。”江浸月声音沙哑,她第一次在僵持中首先认输。

    她摸着相思柔软的短毛。

    相思虽然在出生时死里逃生,但也受到了蛇毒的影响,他比同年龄段的皎皎体型小上许多,毛发也没有长长的迹象。

    “时间好无情啊,眨眼之间跳过了两个月,我好不习惯。相思好乖,比皎皎乖得多,他更像是阿杳的宝宝。”

    汀厝不敢看江浸月的眼睛,把她搂到怀里。

    相思也钻过去,继续享受江浸月的抚摸。

    “已经冬天了啊……感觉我还没适应现在的时间,一有什么事,我还是下意识想喊阿杳帮忙。”

    汀厝的手顿住,他张了张口,最终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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