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咔!”
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宋禹也卸下提着的那股气,转头看向周成忠:“过了吗?三爷。”
周成忠淡声道:“过了。”
没有多说其他,仿佛这就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戏,无所谓好与坏。
说完,便拍拍手:“收工了,都辛苦啦,早点休息,明早五点起来开工。”
原本安静的片场,顿时变得嘈杂。
钟鸣生起身来到宋禹跟前,笑道:“阿禹,不错啊!演得很好。”
宋禹谦逊地笑了笑:“就是一场走路戏,哪有什么好不好。”
钟鸣生摇摇头:“你可别妄自菲薄,虽然就只走一段路,但那种感觉,你找得特别对,你真是天生做演员的。”
宋禹笑:“生哥过誉了,我都还未入门呢。”
钟鸣生道:“现在进了周家班,以后机会很多的,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宋禹点头,在钟鸣生转身离去时,他不动声色朝周成忠那边瞥去。
周成忠正在和儿子说话。
“你仲未返屋企?”
“我唔返啦,陪阿爸你在这里过夜。”
“不需,明日你又没戏,回去睡吧。”
“我没戏也能在一旁学习,哪有你在忙,我回去休息的道理。”
周成忠对这个儿子一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总还是希望能成器。听他这样说,难免有几分欣慰,点点头道:“行吧,你愿意留就留。”
周家洛笑嘻嘻点头,朝宋禹的方向看了眼。
他没看出这小武师戏怎么样,不过刚刚听见了钟鸣生的夸赞,他阿爸虽未说什么,却也是让对方一次过,显然是不打算再换角。
他得赶紧想办法,不然再拍多几场,要换角就麻烦了。
宋禹在对方看过来时,已经轻描淡写转头,在夜色中扯了扯嘴角。
这是想让他晚上不安生啊?
正想着,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
“怎么一直站这里?”
是林家俊。
宋禹转头看向他,想到什么似的,不答反问:“家俊,你今晚睡哪里?”
今天剧组只有几个群演和妆发师是女人,已经收工离开。剩下留在这里过夜的二十来个大男人,除了摄像收音几个剧务,大都是周家班一帮粗人。
拍戏幕天席地是常有之事,这寺庙至少还有房间,随便打个地铺就是一夜。
这间古庙是两进院,能住人的是几间寮房和一间禅房。
钟鸣生和助手在他拍戏那间寮房休息,周成忠带着儿子睡禅房。七八个武师挤在一间最大的僧寮,剩下两间房住其他工作人员。
宋禹是武师,自然要跟武师们睡一间房。
别说他不习惯和一帮大男人挤一块,想到哪屋子里有周家洛的人,还不知道今晚要闹什么幺蛾子,他哪里能睡得安心。
只能把注意打到家俊身上了。
家俊闻言,不甚在意道:“我去杂物间。”
他说的杂物间,就是放道具那间屋子。
这可正中宋禹下怀,他本来想得就是这间,只是自己是新人,一个人跑去杂物间,难免有不合群的嫌疑。他原本以为林家俊不是跟周成忠一间,就是和武师一起,还想着用什么办法忽悠他跟自己去杂物间,好让自己去杂物间的行为看起来合情合理。
没想到竟然这么巧。
他都忍不住有点想笑了,
“阿禹,还不快来休息?明早还有戏呢。”是阿秋在唤他了。
宋禹拔高声音回道:“秋哥,我跟家俊睡杂物间,不挤你们了,”
“行,那你们也赶紧睡。”
宋禹应了一声,转头便对上林家俊微显疑惑的眼神,他赶紧解释道:“我不习惯和太多人挤一起睡觉。”
家俊了然点点头,表示很理解:“嗯,他们晚上打鼾很厉害,确实不好睡。走吧。”
两人一起去了杂物间。
山上没电没自来水,只有一口水井,宋禹本来想着凑合睡一会儿,没打算洗漱,等明天起来拍戏再去洗,但进屋后,见家俊拿了毛巾水杯,分明是要去水井洗漱,只能也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具跟上他。
“你今晚的戏演得很好。”
两人并排蹲在黑黢黢的井边刷牙,家俊冷不丁开口。
宋禹一愣,随口道:“不就是走一段路,还能看出戏好戏差?”
家俊道:“我看过上千部电影,常年待在片场,看得出什么是戏好。”
宋禹随口道:“你还挺懂电影啊。”
想到他说的那句“电影有无限可能”,觉得自己不能小看这个外表冷硬的年轻人,虽然并非科班出身,但在这行业浸淫多年,懂电影并不奇怪。
香江电影黄金时代,在电影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出过的名导巨星,有几个是科班出身?
家俊轻描淡写道:“算不上懂,只是喜欢电影。”
他刷完牙,又随手脱了汗衫,拿了毛巾擦洗身体。
宋禹不经意瞥了眼对方。
夜色浓郁,只有月辉。
却也叫他隐约看到对方宽肩窄腰蓬勃健朗的身形。
讲真,还是挺羡慕的。
撇去表情寡淡这个毛病,林家俊这身材相貌,放在几十年后的娱乐圈,绝对是顶级那一类,性张力十足的浓颜系。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既然喜欢电影,为什么试试做演员?”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表演可以慢慢打磨的。”
家俊漫不经心道:“我喜欢电影,但不喜欢表演,而且也不喜欢面对镜头。”
宋禹点头:“那就只能做幕后了。”想了想,又玩笑般补充一句,“以后当上幕后大老板,再红的明星点都得听你差遣。”
家俊好笑道:“夸张了。”
宋禹也笑,不出意外,未来统治娱乐圈的是温驰骏,而则世界能在娱乐圈呼风唤雨的,大概也只有一个温驰骏。
自己以后在这行混,肯定要结识那位大佬的。
可惜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
宋禹虽然是养尊处优的大明星,但经常在户外拍戏,风餐露宿也不是没有过,所以其实不太讲究,随便擦了下身子,就跟着家俊回了杂物间。
不想,进屋后,只见家俊点燃一枚蜡烛,原本黑漆漆的屋子,顿时有了昏暗的光。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拉出一张凉席铺在地,还用抹布仔细擦拭了一遍,又拿出两个用来当枕头的垫子。
宋禹看着他这一通忙活,好笑道:“你这还挺齐全。”
家俊不置可否,只将门窗关好,从里面打上闩,然后又拿了帕子将手擦干净。
“行了,睡吧。”
宋禹点点头。
这家伙的好习惯,简直深得他心,原本还怕周家洛来搞事,现在门窗都关紧,应该能安然入睡了。
家俊走过来时,他已经在凉席大喇喇躺好。家俊默默看了他一眼,吹灭蜡烛,在他旁边默默躺下。
宋禹只觉一股清新的味道,传入鼻间,似乎是山中清泉,应该家俊身上残留的井水气息,他忍不住往他身旁凑了凑,吸了吸鼻子道:“家俊,你身上有井水的味道。”
“是吗?”家俊扯起衣领闻了下,什么都没闻到,一抬眼,却借着窗外月辉,看到身前这颗光溜溜的脑袋。
鬼使神差般,他抬起手,放在了上面。
宋禹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温热,撩起眼皮在黑暗中问:“怎么了?”
家俊嚅嗫道:“……想看看光头是什么手感?”
其实早上就想尝试了。
宋禹笑着将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还不错吧?”
家俊轻咳一声:“是还不错。”
宋禹将身体挪回自己那个枕头垫子,家俊只觉手中一空,顿在空中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一个拳头,像是下意识要将那感觉攥住。
当然,已经闭眼躺好的宋禹,对此浑然不觉,他打了个哈欠,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家俊,你睡觉警醒吗?”
“还可以。”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只要身边稍微有点大动静,我就会醒过来。”
“这就是你不去跟师兄们睡一屋的原因?”
“算是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主要也是他们挺不讲卫生的。”
宋禹低笑出声,又问:“如果有人推门推窗,会把你吵醒吧?”
“当然会。”
“那我就放心了。”
家俊不明所以:“……”
宋禹:“晚安。”
“晚安。”
话音刚落下片刻,家俊便听到耳畔传来低沉均匀的呼吸。
是宋禹睡着了。
家俊转头看了眼内侧的人,屋内只得窗口透进来一点月光,除了一个大概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他弯了弯了下嘴角,也闭上眼睛。
夏日昼长夜短,清晨四点多,天空便露鱼肚白。
家俊在山间鸟叫声中睁开眼睛,他抬起手腕借着熹微晨光看了眼手表时间,四点十分,距离他睡下不过三个多钟,而距离早戏开拍,只剩五十分钟。
他要准备拍摄的场地,还要给周成忠烧水泡茶。他轻轻竖起身体,转头看了眼内侧依旧睡得安然的人,蹑手蹑脚爬起来,套上鞋子,拿了牙刷水杯,慢慢走到门口准备开门。
“几点了?”
到底是将人吵醒。
家俊转头:“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我等阵来叫你。”
宋禹顶着一张惺忪的脸坐起身:“我也起吧,等拍完早戏,再回家好好睡一觉。”
“也行。”
两人漱洗完,寺庙里已有零星动静,其他人也在陆陆续续起来。
回到杂物房门口时,遇上周家洛和文仔朝这边走来。
“家俊,我阿爸醒了,你去给他烧水泡茶。”周家洛状似随口吩咐。
“嗯,我知。”
“哦对了,”周家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车里有一罐昨天才拿到的碧螺春,文仔你去给我阿爸拿上来,还有后备箱里的饮料饼干,搬上来给大家当早餐。文仔一个人估计拿不了,阿禹既然起来了,去帮个手。”
“好啊。”宋禹点头。
寺庙在山腰,剧组车停在山脚,走下去十几分钟。路况尚可,都是石台阶,两侧是茂密树荫。
宋禹和文仔并肩而行,随口问道:“文哥,你进周家班多久了?”
文仔道:“三年。”
“你姓周,是周家本家人吧。”
“嗯。”
文仔心不在焉地回着,目光瞥到前方陡峭台阶,不动声色放慢脚步,让自己落后宋禹一步。
宋禹似乎对他的小动作,浑然不觉,继续云淡风轻问道:“文哥,你之前练过武吗?”
文仔盯着前方这颗圆溜溜的光脑袋,含含混混道:“练过几年。”
宋禹道:“是吗?有机会切磋。”
“好啊。”
文仔抬起手,五指张开,停在少年背后。
只要他用力一推,面前这人就会摔下去。
然而就在他手掌发力时,面前这道清瘦的背影忽然屈膝弯腰。
“哎呀,鞋带散了。”宋禹双手伸向左脚去系微微散落的鞋带。
文仔顿时大惊失色,可手上已经来不及收力。
他是要一击即中的,所以用了十分力。用力过猛却推了个空,身体顿时失衡,整个人摇摇晃晃往下栽去。
他是有点武功底子的,原本身体失衡,并不难控制,可却在栽下下个台阶时,脚下不慎踩到一个小石头,脚踝一崴,彻底栽倒在地,沿着台阶骨碌碌滚了下去。
这一段台阶长而陡峭,加之清晨露重,露面湿滑。
文仔叫唤着滚了十几米才勉强停下。
宋禹收回刚才悄悄踢石头的脚,佯装惊慌失措地朝一路滚下去的人,大声叫道:“文哥——”
他这声惊慌吼叫几乎叫破了音,成功引来了身后不远处寺庙里刚起床的武师。
“怎么了?”有人急急跑下来看情况。
宋禹原本就生了张过于俊秀的脸,如今剃了光头,更显纯良,此刻一脸青白,显然是被吓坏的模样。
见有师兄过来,他指着下方勉强停止的文仔,颤抖着声音道:“文……文哥摔了。”
武师看了眼下方抱腿痛呼的文仔,先拍了拍宋禹肩膀安抚:“别急,应该没事的。”说罢,才跑下台阶,大声问道,“文仔,你没事吧?”
文仔蜷缩身子,抱着脚踝痛苦□□:“脚……我的脚……”
显然这一跤摔得不轻。
宋禹望着下方两道身影,勾了勾嘴角,抬步走下去,脸上仍旧是被吓到的惊惶:“文哥,你怎么样?”
文仔疼得嗷嗷直叫,估摸着摔骨折了,听到宋禹的关切询问,恼羞成怒看了他一眼,倒吸着凉气对师兄道:“我腿……估计断了。”
闻讯而来的周家洛,看此情形,又见宋禹完好无损满脸无辜,气急败坏骂了句脏话,驱车送人去了医院。
文仔脚踝骨裂,伤筋动骨一百天,自然无法再出现在《火烧红莲寺》片场。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武师受伤,对拍摄毫无影响。
但对宋禹来说,却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也意味着知客僧这个角色在他手中尘埃落定。
接下来几天的拍摄,果然风平浪静。
知客僧的戏份不多,但因为还要兼做钟鸣生的替身,宋禹每天工作量不算少。
一个新人演员和龙虎武师的报酬差不多,但因为有了两份工,每天能保证两三百块收入,距离还完手头的债已经指日可待。
他会演戏身手好又能吃苦,无论周成忠再如何严苛,也能按着要求完成。
周成忠想考验他敲打他,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在搞什么?你演的是大侠柳迟,眼神要犀利,拳法要利落,练了十几年功夫,拍了几十部戏,还比不得一个新人,都练狗肚子里去啦!”
马上要拍的是大侠柳迟和知客僧的一场对手戏,也是戏中两人唯一一场单独的对手打戏。
这是陆小青发现寺庙问题后,准备悄悄逃走去报官差,却被知圆知客发现追出去。陆小青身上有伤,很快被两个邪僧追上,幸而大侠柳迟路过出手相助。柳迟让陆小青先逃走,知圆去追陆小青,知客留下对付柳迟。
二人这场打戏,是全片中动作戏的第一个高潮。
周成忠在动作设计上很是花了心思。
这两天都是拍日戏,一天下来能拍好几场,但今日这场戏,光是动作排演,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快吃晚饭,都未能顺利完成。
没完成的原因,自然不在于宋禹,而是周家洛。
周成忠给儿子安排了这么一个分量吃重的好角色,自然是希望儿子的表演能完美无缺,能靠这个角色,在业内真正站稳脚跟。
但很显然,周家洛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演个流氓地痞还能本色演出,演正派大侠,难度就实在是有点高了。周成忠没打算让他在文戏上有什么突破,可这一天下来,连武戏也不合格。
尤其是对上宋禹这样的身手,高下立现。
知客僧的人设在这里,周成忠不可能为了儿子,降低宋禹的打戏水平。又见儿子实在不成器,越指导越冒火,一开始还只是批评,到后来已经是不耐烦地斥责怒喝。
周家洛原本就对宋禹有怨气,眼下两人对戏,亲爹光骂自己,却不批评对方,更是窝了一肚子火。
再次被骂后,忍不住道:“阿爸,这是对戏,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怎么尽说我!”
周成忠见他不反思还反驳,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你动作拖泥带水反应慢,连累阿禹,还有脸怪别人?”
宋禹看着这对父子,眉头微微蹙了蹙,虽然他乐见周家洛被骂,但也知道两人对戏,周成忠光骂周家洛,必然会加深对方对自己的怨气。
“三爷,洛少和我第一次拍对手戏,可能需要磨合一下,你别急,我们先自己练一练。”
周成忠瞪了眼儿子,点头:“行,你们先练,吃完晚饭,直接开拍。”
说完便黑着脸去旁边休息,留下两人在原地。
宋禹拱了拱手:“洛少,我们再来!拍戏都是真打实斗,你不用对我客气。”
周家洛冷冷看向他:“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话音刚落,双目一凛,朝宋禹冲上来。动作还是刚刚练习的动作,但不知是不是怒火使然,倒是比先前更快一些。
当然,宋禹动作更快,每每对方拳脚靠近自己时,便用巧劲儿卸掉对方力气,看起来仿佛是挨中了对方拳脚,但那力度对他来说,实则是不轻不重。
他下手当然也控制着力度,以防激怒对方,自己毕竟是在他爹手下讨饭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成忠在旁边看着两人练了会儿,稍稍满意:“行了,准备吃饭,吃完开拍。”
宋禹笑着对周家洛拱拱手,转身离开去领饭盒。
今天片场的盒饭是叉烧饭,剧组日常餐食都还不错,不仅为宋禹省下一笔不算小的生活开支,也让他在穿过来的一个多月,身体明显变得更加结实,甚至还能感觉到在长高。
在武行久了,受了武师们影响,他也变得不讲究,领了饭,便与几个师兄一起蹲在院子里狼吞虎咽。
一块红亮的叉烧正要送入口中,身下忽然被人踢了一脚。
猝不及防间,宋禹人往前一扑,虽然一手及时撑住地面,但手中饭盒却无可避免地掉落,饭菜撒了一地。
“哎呀唔好意思小师弟,撞咗你啦!”
宋禹转头,看向一脸笑盈盈的武师。
这人好像叫钟小豪,也是总跟在周家洛身后的一个,实际上而他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站在旁边,一脸坏笑的周家洛。
他初来乍到,相熟的阿龙几个不在这个剧组,其他武师还不熟悉,看到这一幕,显然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无非是看热闹罢了。
宋禹笑着摇摇头:“没事师兄。”
钟小豪上前蹲下,用手把洒落在地上的米饭和叉烧抓起放回饭盒,递给他笑眯眯道:“今晚可能要九十点才能收工,饭盒已经发完,小师弟只能凑合吃一口了,不然待会儿没力气拍,三爷可是要生气。”
宋禹也笑:“没事,我已经吃饱了。”
钟小豪啧了声:“那怎么能行?来来来,我把上面的灰吹掉。”说着就抓起一块脏兮兮的叉烧,吹了吹,就要往宋禹口中塞。
他动作很快,但宋禹比他更快。
电光火石间,已经单手攥住对方手腕,状似随意地轻轻一推,笑回道:“谢谢师兄为我着想,但我确实已经饱了。”
钟小豪感受到手腕上的力度,反手一转挣开,又往他嘴巴送去:“小师弟千万别逞强,至少吃点肉补力气,这块叉烧都几好,浪费多可惜。”
宋禹被对方挣开的手,在对方手中沾满尘土的叉烧快要靠近自己嘴巴时,再次攥住对方手腕。面上依旧人畜无害笑着,手上却猛得用力,直接将对方连手带叉烧朝对方因为笑而张开的嘴巴塞过去。
“师兄不想浪费,不如你吃了。”他笑眯眯道。
他动作实在太快,钟小豪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块带灰的叉烧就这么快而准地塞入他口中。
旁边看热闹的武师们,顿时哄堂大笑。
钟小豪恼羞成怒,正要暴起,忽然一阵低沉的传来:“好了没?三爷让马上准备,在太阳落山之前拍完这场戏。”
家俊顶着他那张扑克脸走过来,冷飕飕扫了眼地上的钟小豪和宋禹。
宋禹飞快收回手站起身,笑着回道:“好了。”
钟小豪吐掉口中叉烧,又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愤愤看了眼宋禹,又看向一旁沉着脸的周家洛。对方朝他点点头,回家俊:“行,我这就来。”
家俊瞥了眼地上散落的饭菜,眉头微微蹙了蹙,又面无表情看了看宋禹,转身跟着周家洛两人走了出去。
宋禹暗暗舒了口气,一个刚吃完饭的师兄,抹了把嘴巴,拍拍他肩膀:“阿禹,得罪洛少可不是好事,回头好好跟人服个软,省得麻烦。”
虽然刚刚是钟小豪来搞事,但谁都知道这家伙就是周家洛的狗腿子,不是周家洛下令,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欺负新人?
宋禹笑了笑:“谢谢师兄提醒。”
说着也施施然走了出去。
这场戏是在寺庙外一处林地拍摄,周成忠已经带着摄像收音做好准备,看到人过来,吩咐道:“阿洛阿禹,准备一下马上开拍,如果天黑前不能拍完,又要等到明天。”
宋禹道:“好的,三爷。”
周家洛大声回复:“阿爸,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拍。”
宋禹朝他看过去,对方也朝他看了看,挑了下眉头,嘴角微微勾了勾:“阿禹,好好拍,争取一遍过。”
宋禹望着他眼角眉梢间不怀好意的笑,也轻轻笑了笑:“我会的。”
面上虽然风轻云淡,但心中却泛起狐疑。
这家伙有点不对劲。
肯定又是要使坏。
“各部门准备!”周成忠拿起喇叭发了话。
宋禹和周家洛在镜头前站好,在摆姿势前,周家洛轻轻拍了拍宋禹的肩膀,笑道:“胶片很贵,镜头一开,我们就要从头演到尾,导演没喊停谁都不能停。”
宋禹笑着点头:“当然。”
两人摆好姿势。
练了一天,套招的动作自然已经熟悉。
“ation!”
这场打斗戏,一开始知客攻柳迟守,几招之后,柳迟转守为攻。
宋禹拳脚总计七次击中对方,他做武师这么久,已有经验,速度很快,但力量恰到好处,在击中对方时,卸去大半。看起来是拳拳到肉,实则并不会有任何实质性伤害。
知客的攻击完成,轮到他防守,对方进攻。
他是知道周家洛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因而在排练时,就已经用专业的方式化解对方的攻击力。当然,为了保证逼真,他也不能完全避开,因而在承受范围内多少要挨上几下。
但是,当周家洛第一拳落在自己腹部上时,明明跟排练时一样,自己化解了对方力量,但腹部还是传来一阵剧痛。
就在他愕然时,对方的拳头又已经落下来。
宋禹肩膀再挨一拳,依旧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这一回,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周家洛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有种异常的坚硬。
他拳头上有东西!
然而导演没有喊停,他只能继续照着动作设计来防守。
眼见第三拳就要朝自己胸口砸过来,他脸色微变,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避开这一击,又不影响拍摄,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忽然从旁边窜进来,猛得攥住了周家洛朝他挥下来的手。
变故太快,以至于宋禹都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周成忠显然也很惊讶,皱眉问道:“家俊,你做咩!”
周围人都奇怪地看向乍然出现的林家俊,摄像师也赶紧关了机器。
家俊只是冷冷看着周家洛。
周家洛对上他那双深灰色的冷眸,顿时有些惊慌,想挣开被对方攥住的手,却丝毫动弹不得。
也对,这可是林家俊,十三四岁就能把他拎起来甩出去的家伙。
他挣脱不开,只能恼羞成怒大吼:“家俊,你做乜打断我们拍戏!”
家俊脸色冷沉地望着他,一手攥着他手腕,一手抬起伸向他指间,狠狠拔下那枚银色指虎。
拍摄时,因为打斗动作很快,谁也没注意到周家洛手上戴着东西,这会儿看到林家俊的动作,周围的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俱是发出一阵轻呼。
周成忠脸色更是大变。
武行都是一群没文化的莽夫,平日里有点冲突难免,儿子什么德性他也清楚,有什么事他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自己解决,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还混什么武行?
但他的底线就是拍戏时都老老实实拍戏,别搞花样。
眼下搞花样的是自己儿子,还是这么下作的手段,尤其是配着那一身戏服和大侠的身份,
周三爷一时血气上涌,黑着脸冲上前,抬手就要给儿子一巴掌,只是手掌抬在空中,又想起脸花了不能拍戏,于是收回手,换成脚狠狠踹出去。
他是习武之人,这一脚虽然没用十分力,但也足够将周家洛踹翻在地。
“阿爸!”倒在地上的周家洛,捂着被踹中的腿不甘心地叫道。
周成忠还想再补上一脚,但见地上人痛苦地看着自己,想起儿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剩下那一脚到底没踹上去,只抬手虚指了指,目眦欲裂气愤道:“周家洛,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给我起来!”
周家洛双颊涨红,腿上疼是一回事,被旁边这么多人看着是另一回事。他在片场到底是被人称一句“洛少”,亲爹这样毫不留情踹倒自己,丢的面子比腿上的疼更让他愤恨。
然而亲爹的威严,让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将这愤恨转移到罪魁祸首。
他瞪了眼旁边捂着肩膀的宋禹,以及一脸冰寒的林家俊,不甘不愿地爬起身,眼里都是怨毒。
周成忠看了看儿子,见他没事,稍稍放心,又走到宋禹跟前,放缓语气问道:“阿禹,没事吧?还能不能继续拍?”
宋禹肚子和肩膀被对方用指虎击中的地方,其实还疼得厉害,但还是点点头,佯装不甚在意道:“三爷,我没事,刚刚洛少并未下重手。”
这话说完,又立马意识到有些不对,说周家洛没下重手,不就意味着林家俊是多管闲事。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林家俊,对方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看不出对他这话有没有不满。
而周家洛眼里淬满的怨恨,显然对他的话并不感恩。
周成忠一个老江湖,自然知道他是在给儿子留面子,点点头抬手道:“行,准备一下,重新再拍。”然后又瞪了眼周家洛,咬牙切齿低声道,“好好给我拍!再搞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家洛咬唇点头:“嗯,知道啦阿爸。”
周成忠又道:“阿禹,刚刚你动作还不够舒展,大开大合一点,动作戏不仅要动作漂亮,还要真实。不要怕疼也不用怕打疼对方,别说你对手是阿洛,就算是天皇巨星,该真打也得真打。”
宋禹点头:“收到。”
他知道周成忠是在考验他,一个优秀的龙虎武师和动作演员,是不该畏首畏尾的。
说实话,这回他也没打算再收着。
以前拍戏时,也见到过假公济私假戏真做,在镜头外不对付,便故意在镜头里下狠手。但因为自己成名早,又为人尚可,也只见过,自己并未遇到过,眼下亲身体会,才觉得有多不爽。
而对方刚刚竟然用指虎,但凡自己反应慢点,估计能被打出内伤。
饶是如此,肚子和肩膀想必都青了。
既然周成忠已经发话,他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说实话,他想揍周家洛很久了。
“a!”
身手诡计的邪僧快速进攻,一连几掌打在柳大侠身上。虽然掌的力度不比拳头,但用上七八分力的掌法,拍砍在人身,就算不至于受什么伤,也够人疼得喝一壶。
周家洛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但镜头在拍着,老爸在旁边看着,他只能咬牙承受,轮到他进攻,自然也不会客气。
只是对方速度比他快,每次拳脚落在对方身上,明显是被不着痕迹卸掉了力气,虽有拳脚击打的响声,伤害力却不痛不痒。
周家洛原本就一肚子怨气,又被对方打得生疼,状态自然一般,一连拍了三条,眼见太阳要落山,周成忠才终于大发善心说了句“过了”。
被打了整整三回,浑身都疼的周家洛,气喘吁吁看着对他云淡风轻拱手的宋禹,气得牙痒痒。
宋禹则只是看着他淡笑了笑,转身轻飘飘去换衣服了。
回到寺庙里的杂物间,他脱掉僧衣,低头看向腹部和肩膀。
果不其然,青肿了两大块。
周家洛那王八羔子下手还真是够狠。
他找过自己汗衫,正不紧不慢穿着,听到周家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家俊,你在周家班一向不多管闲事,兄弟们在你面前打架,你都无动于衷的,今日怎么怎么管起闲事了?唔会是睇人生得靓仔,怜香惜玉了吧?”
这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浮与恶意。
宋禹停下手中动作,只听家俊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冷沉声音:“我是导演助理,发现拍摄过程有问题,当然要处理。”
“最好是这样。”周家洛轻嗤一声,“林家俊,说到底你就是我阿爸义子,我才是我阿爸亲仔,别以为我怕你,等我以后接管周家班,我迟早让你滚蛋。”
家俊淡声道:“嗯,祝洛哥你有这一天。”
语气不仅冷淡,甚至还有些敷衍。
屋内的宋禹,低低笑了声。
他都能想到周家洛被气坏的模样。
实际上也是如此,周家洛狠狠瞪着家俊,但自己的狠厉,在对方那张浑不在意的冰山脸面前,杀伤力实在是小得可怜。最终气得冷哼一声,领着两个跟班走了。
家俊面无表情看了离去的背影一眼,转身走到杂物间的门前,随手推开。
好撞上宋禹正拉下汗衫衣摆。
自然也瞥见了对方一闪而过的细腰,以及白皙腹部那块青紫。
宋禹抬头对上他,笑道:“家俊,你来拿东西?刚刚谢谢你。”
家俊不着痕迹将目光收回,摇头淡声道:“那是我工作,不用客气。”
宋禹笑说:“那也是你工作仔细,及时发现问题,不然我还得多挨两拳。”
家俊没说什么,转身走到旁边,找出药箱,道:“你受伤了,擦点药。”
宋禹倒是无所谓:“不用,一点皮外伤,过两天就好。”
家俊置若罔闻,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瓶跌打损伤的药,道:“你后面要做替身,自己也有几场打戏,还是擦点药。”
“……行吧,那谢谢了。”宋禹伸手要接过药瓶。
家俊却没递给他,只淡声道:“你把衣服撩起来,我帮你擦。”
宋禹想他在周家班的职务,应该也没少处理过武师们的小磕小碰,于是也没客气,随手将汗衫撩起来道:“那就麻烦了。”
“不客气。”家俊走上前立在他跟前。
宋禹顿时觉得一股阴影笼下来,明明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人,但仿若是忽然立了一堵墙,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难怪周家班的人似乎都对他有些忌惮。
外形优势太明显。
家俊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对方腰腹间那块青紫,将药油倒在掌心。
一股带着薄荷味的刺鼻药味弥漫开来。
“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宋禹失笑:“我可是龙虎武师,这点伤算什么。”
话音刚落,便倒吸了口凉气,是家俊的手摁上了他的肚皮。
家俊撩起眼皮看向他,低低笑出声。
其实也不算多疼,只是一时不妨,宋禹听到他这笑声,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这药有点凉。”
家俊道:“很快就会发热。”
他说得没错,宋禹很快就觉察,被他按压的地方涌起了一丝丝热意,只是不知是因为药水发热,还是家俊带掌心里的温度。
那带着薄茧的掌心,轻轻揉搓在腰腹间,有点疼,有点痒,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酥酥麻麻。身体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的错觉,一时变得有些僵硬。
加上近在迟尺的青年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宋禹莫名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开口问道:“你刚来周家班时,得罪过洛少吗?”
家俊摇头:“没有。”顿了下,又轻描淡写继续道,“不过不惹他,他也会找事。”
宋禹了然点头,自己不也没惹那王八羔子么?还不是被他找事。
他想了想又好奇问:“你进周家班才十二岁吧,他已经十七八岁。那你岂不是被他欺负过?”
家俊点头:“嗯。”
宋禹想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遇到那种情况,想必有些惨,叹了口气道:“你那么小,怎么办的?”
家俊撩起眼皮,用那双深灰色的眸子看了看他,轻笑了笑:“还好,我十三岁就已五尺十寸,比他高了。”
宋禹默默换算了下五尺十寸的长度,大概是一米七八,确实已经比周家洛高了。
他忍不住笑问:“你们打过架?”
家俊摇头:“我不打架。”
宋禹:“……”
说实话,这话可信度不高。
家俊继续道:“我毕竟是三爷义子,他很疼我,我被欺负了,可以告状的。”
宋禹脑补出一米八孩子告状的场景,有点哭笑不得。
家俊看了看他,冷不丁道:“你刚刚拍戏是真打,不怕他回头报复?”
宋禹义正言辞:“我是为了拍摄效果好,又不是故意要打人。”
“是吗?”
“好吧,确实是故意的。”
家俊笑着摇摇头,给他肚子上伤处擦完药,又去擦肩膀那块,随口道:“反正自己注意着,知道你身手好,但三爷最不喜欢见到兄弟们打架。”
宋禹戏谑般道:“如果他报复,我……可以跟三爷告状吗?”
家俊轻笑:“最好还是不要。”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还是告诉我比较好,我帮你去告。”
宋禹被逗笑:“嗯,我记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