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
三日后,春祭大典。zhaikangpei
卯时,牢房外便已喧嚣一片,重物拖地声一刻不停,混杂着狱卒高声的谈天说地。
贺云早在前几日便被赶回了自己的牢房,韩素为图个清静将铁栓上了锁,谁料这锁上了和没上一个样。
她没被狱卒吵醒,反倒是被贺云一大清早的咒骂给弄得毫无困意。
昨夜她又做了噩梦,再加上伤口的疼痛,磨到很晚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谁料刚闭眼没多久,隔壁那扇门就被砰砰砰敲响。
韩素困顿地眯着眼睛,看到高高的小窗透出一点点微光,太阳似乎才刚刚升起。
贺云还在那边叫她名字,声音甚至压过了外面的狱卒。
“韩素!”他踢了一脚铁门,“把门打开!”
韩素懒得理他,她躺在那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上,用手盖住双眼,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
“韩素!”贺云哐哐哐砸着门,“还活着吗?”
“韩素!出个声!”
“韩素!你是死了吗!”
“韩素!醒了没!说话啊!”
“韩素……”
韩素缓缓捏紧了拳头,而后猛地打在地上。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而后认命地爬起来,猛地将门拉开。
贺云一抬头对上的就是张铁黑的脸。
他一下子噎住了,想说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好一会儿后才干巴道:“你醒了啊。”
“有事?”韩素冷静道。
“你怎么有脸问孤有没有事!”贺云难以置信,“前两天你怎么说的?你说春祭这日我们绝对能从牢房里出去!今天就是春祭!你不准备准备计划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脸睡着!”
“哦,那个啊,我瞎说的。”韩素随口道,“你真信啊?”
“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我瞎说的。”韩素抱胸靠在墙角,眸色很淡,“没别的事,少来烦我。”
她左臂已经不再流血了,猩红的肉往外翻着,微微泛白。伤口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韩素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看都没看上一眼。
贺云见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来气,正想好好和她理论理论,几个狱卒却从拐角处走来。
贺云止住话头,愣愣地看他们踹牢门,找钥匙,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那狱卒却猛地攥住他手腕,三两下便用根绳子将他绑了,而后扯着绳头往外拉。
“你们干什么!”贺云始料不及,剧烈地挣扎起来,不小心踹到了那狱卒,对方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这可不是做戏,那一巴掌下去直接把人打懵了,左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贺云愣了几秒,随后怒吼:“系统!”
他从没受过这种折辱,不管是来这个世界之前还是来这个世界之后,向来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
系统依旧选择装死。
韩素的待遇也大差不差,狱卒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拉起,而后一鼓作气将人五花大绑。
但相比与贺云,她却老实多了,任由人折腾,一点也不反抗,伤口因动作幅度过大再度撕裂,她也毫不在意。因此,狱卒也没过多为难她。
两人被推搡着往外走,贺云面色奇差,但碍于刚才那个巴掌,只敢嘴上咒骂。
牢房的通道狭长逼仄,不时传来清幽的水滴声,回音阵阵,显得有些悠远。
韩素被贺云吵得头昏脑涨,忍了一会儿后实在忍不下去,冷声道:“闭嘴。”
贺云一顿,随后更为愤怒:“他敢扇孤巴掌!孤要灭了他九族!”
饶是韩素,此刻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你当这是哪儿?”韩素嘴角含笑,眸中闪过冷色,“面具带久了,真把自己当太子了?”
贺云没了词,下意识道:“要不是你!孤怎么会被抓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句话他在牢里已经说了七八遍,韩素听得都快能背了。
“是啊,怪我。”她垂着眸子,双瞳像是寒池里化开的墨,“不然你杀了我?”
贺云一噎。
“杀不了啊。”韩素笑了一下,“那就闭嘴。”
贺云愤恨地盯着她。
“还有,提醒一句。”韩素微微偏头,眼珠转动一圈,停在他还没消下红肿的半边脸上,“这张脸是季白檀的。”
她低声道,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冷:“你若是把它折腾毁了,得担得起后果。”
贺云生生打了个寒战。
他喉结滚动一圈,正想说话,身后那个狱卒却猛地推他一把,大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约莫是觉得他太吵。
贺云一个踉跄,把话咽了下去。
一时间,通道内变得极其幽静,只剩下凌乱的脚步声。
拐过两个转角,便能望见一束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
狱卒加快了脚步,韩素与贺云不得不被推搡着往前走。
出牢门的那一瞬间,天光大亮。
许是在黑暗的环境中停留太久,眼睛有些不适应,韩素眯着双眸,周遭也依然亮堂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狱卒抵着她后背,高声说着什么,像是催促。
韩素闭了闭眼睛,被推着往前走了两步,缓了一会儿后才重新打量四周。
朱门金漆的宫殿错落有致,大红的宫道远得似乎没有尽头,周遭栽满了西府海棠,枝条上垂满了花骨朵,似乎只消一阵春风,便能扬扬洒洒开满地。
面前停着一辆样式古怪的车,通体漆黑,底下安了四个轮子,前方却没有马,也不知该如何驱动。
车身是全封闭式的,没有帘子,连个窗子也没有,仅仅在最前方开了一扇很小的门,约莫只有半人高。
两个狱卒嘻嘻哈哈大笑两声,笑得贺云心里发毛。
他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狱卒上前将小门打开,里头乌漆嘛黑,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身后那个狱卒将他往车上推去。
贺云心中发憷,忍不住叫道:“你们要干嘛!”
话未说完,他便狠狠跌进了车内。
视线所及皆是黑暗,贺云反应不及,一个踉跄,额头磕在车壁上,登时眼冒金星。
紧接着,身后传来动静,韩素抬步走上车,只听砰地一声,车门落锁,一切光源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黑暗总是令人恐惧的,贺云快速爬起来,磨蹭着挪到角落,紧贴车壁不动了。
韩素坐在原地,安静得可怕。
一时间,车内只听得见微弱的呼吸。
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贺云往前踹了一脚:“韩素。”
话音刚落,地面猛地一震,紧接着,咕噜噜的滚动声自外头传来,极轻,但又极明显。
韩素闭着眼睛,并不搭理他。
“韩素?”贺云心中没底,“你说句话。”
韩素仍旧一言不发。
“韩素!”贺云猛然提高声音,“你死了?”
那一瞬间,韩素倏然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她的双瞳又亮又冷,像寒夜的繁星。
她淡声道:“再吵,我不介意让你先死。”
贺云缩了缩头,安安分分闭上了嘴。
车轮转了很久,贺云在咕噜噜的催眠声里昏昏欲睡,直到地面猛地一顿,他才倏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韩素坐在他正前方,垂着眸子,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外面有些吵闹,喧嚣声顺着缝隙溜入车内,凝神细听却又听不真切。
钥匙咔哒咔哒转了两圈,小门刺啦一声被拉开,刺目的光从外头射入,贺云闭了闭眼睛,不用别人催,主动抬步走了出去。
抬眼的刹那,他却怔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座巍峨的高山,在初日的照耀下闪着璀璨夺目的光,而他站的地方,像是一个祭坛。
左侧整整齐齐排着一列大鼓,数十个带着古怪面具的祭祀立在鼓前,一动不动。
再远一些,放着十个木头拼成的人字架,每个人字架底端都堆满了柴火。
右侧站着七八个与他一样被五花大绑的人,无一例外瘦得只剩皮包骨,面色灰黑一片,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往上看,燕王身着隆重的金袍,面目肃静地立在最上方,文武百官分成两列,从长长的阶梯顺延而下。
往下看,却见熙熙攘攘攒动的人头,千百个燕国人望着祭坛的方向,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贺云的心脏几乎停滞了一下。
他脑子混混沌沌,扯了扯身边之人的衣袖,嗓音发抖:“韩素。”
韩素面无表情地觑了他一眼。
贺云吞了吞唾骂,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春祭……祭的是谁?”
这回韩素倒没有无视他,她嗤笑一声,讽刺道:“春神。”
贺云下意识反驳:“但春祭的惯例不是植树养花放纸鸢,以求春神庇护,与民同乐吗!”
“那是岳国的习俗。”韩素瞥了眼声势浩大的祭坛,懒懒道,“燕国不同。”
“哪里不同!”
韩素慢悠悠道:“燕国祭的,是春噬神。”
“这是什么神!”贺云急切地逼问,“孤怎么从来没听过!”
韩素随口道:“春噬神,以吸□□血为生,祀之,可护国康盛。”
“所以……”贺云低声喃喃,“祭品是什么?”
韩素终于偏头看他,眸中像是盛了星光。
她歪了一下头,笑着说:“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