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童年
15年前,桐花巷江家生下一个玉雪团似的男婴。chunmeiwx
江夫人年近40,怀胎不易,受尽磋磨方得此子,因早先曾夭折一儿,一家人尤其小心呵护,捧在掌心珍若明珠。
江小少爷肤色极白,唇色嫣红,如雪地红梅,比女娃更灵秀瑰绝。
又因早产降生,先天不足,幼时极其羸弱,肌肤白若透明,血管尽现。
江氏夫妻为他寻来一块温润养人的暖玉,与他名字里的“钰”一样,祈求神明庇佑,伴玉而生,平安长久。
莹莹生辉的玉璧用红绳系着,幼时熨帖在心口,长大后佩戴在腰间。
江亭钰的童年在一碗碗苦涩的汤药味中度过。
他安静又乖顺,会一个人捧着药碗一口不剩地喝完,很小的时候还会苦得掉泪,晶莹的泪珠顺着长翘睫毛,从雪白的脸蛋落进药碗。
后来便哭也不哭了。
江家的生意在宁州日益壮大,旗下客栈酒楼数不胜数,得宜于江氏夫妇二十年如一日的奔波操持。
江亭钰时常一个人待在宅院里,等着父母归家。
一扇圆窗,小小的人影坐在那里,绸缎锦袍垂下一角。他仰头望墙外高高飞起的风筝,乌黑的头发轻轻飞舞。
虽身体羸弱,年幼的江亭钰从不担心受到任何人的欺负。
他是江家尊贵的小少爷,也是左邻右舍知名的药罐子。
没有任何人乐意来触他霉头。
暖阳照耀的冬季,飘飞的雪花裹了一层金光,红梅在铺了雪的枝梢盛放。
“少爷!”
“亭钰少爷——”
长随在府中四处寻找,穿过长廊亭台,最终在红墙下找到了他。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裹着裘袍,墨黑的长发顺着背垂在雪地上,正蹲在那里看狗洞。
雪白裘绒簇拥在领口,衬着他小脸苍白透明,黝黑清润的眼眸睁得圆圆的,细看眼底透着一汪蛊人的茶色。
他透过狗洞,看隔壁院墙的几个小孩堆雪人。
几个小孩发现了他。
“看,是隔壁那个药罐子。”
“不是天天关着的嘛?怎么跑出来了,这要磕着碰着一寸皮,他爹娘不得哭瞎眼睛。”
“嘁,雪人都堆不了的可怜虫。”
对上几双怜悯的眼睛,江亭钰怯生生地向他们露出一丝笑颜,好似雪地里落了一抹阳光。
几个小孩扭回头,不理他,继续堆雪人,欢笑声传来。
“……”他看着面前的雪地,踌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苍白的小手,握了一把雪起来。
果不其然当晚发起高烧。
晚归的江氏夫妻吓坏了,在床头守到半夜,几位医倌照看着,总算降了温。
“不是说过不许出门,怎能去玩雪!”江父性情宽和,难得发火,撤换了一批府中长随,确保再不会出岔子。
他和夫人都再经不住这般惊吓了。
“钰儿,你怎么如此顽皮?”
枕褥间烧得两颊粉糯的小娃娃碎瓷一般脆弱苍白,他挣动着睫毛,张了张口,呼出暖热的气,最后低低呢喃了一声:“对不起。”
江母把儿子揉在心口,吻了吻他暖热的额,泪水落进乌黑的发丝里。
“钰儿,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乖一些罢。”
“你乖一些罢。”
“你听话些罢。”
……
他远离了圆窗,长廊,或者狗洞,所有风能吹进的地方。
天空从窄窄的四方变得只可远观。
江亭钰披着乌黑墨发,裹着柔软漂亮的衣衫,像一只苍白秀丽的小幽灵,踏过房屋的每一块地面。
后来,他发现了陈列摆件中一只不起眼的投壶。
咻……
一支羽矢破空去,很快第二支,第三支……
小小的男孩,还没有屏风高,投中的时候也不敢欢叫出声。
从不熟练到熟练,从睁眼到闭眼直中,江家小少爷的投壶技艺,无人能出其右。
他并非天才,只是投了太多太多次,熟练到闭上眼也能清晰记得那些细节与时光。
“我要从这里走出去。”
学堂是不能去上的,江家请了最好的夫子来府中教导,几位夫子围着小少爷,江亭钰却显得得心应手,不论念书写字一学就会,其他玩乐也手到擒来。
夫子们叹他天资聪颖,只可惜这副身体。
闲来无趣,他反倒教夫子们投壶,白雪一般的小脸上表情近似淡漠,抬手轻飘飘将竹矢抛进玉壶,精准得从无半寸偏差。
“我要学扎马步,谁会,有赏。”
他跟夫子学,也跟长随丫鬟们学,从扎马步,到射箭,五禽戏……
甚至偷溜出门,学了骑马。
十岁他开始长个,跟一截春日里冒尖的青笋似的,迅速蹿起个头。
不知不觉的,碎瓷般憔悴之色从小少爷脸庞褪去,他站在星辰未尽的天光下,日复一日扎马步、射箭投壶、练五禽戏,清俊面容上五官初开,白瓷般的肌肤滚下汗珠,多了健康红润之色。
江亭钰一身骑装,走出江府,纵马扬长而去,纵横郊野,射猎野兔。
近十载光阴,他从羸弱的药罐子变成宁州街头最桀骜不驯的少年,甩着长鞭奔过人群时,意气风发赫然如世上最自由灿烂的存在。
也顺理成章地收拢了一众小弟。
都是一些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子弟,昔日隔壁院堆雪人的几个小娃娃长大了,怯生生站在他面前,讨好地叫着“钰哥”,指望他能接纳他们一起玩。
江亭钰歪了歪头,长马尾扫过肩头,他指尖捻一支羽箭,引弓上弦,对准了昔日领居头上摆放的果实。
“咻。”
唇间微动,他顽劣地发出一声箭响。
箭矢未出,对方双腿打颤,哭着尿了一地,一室哄笑,有人在骂“废物”,骂“可怜虫”。
江亭钰放下弓箭,低笑一声扭头走了,他如今再不需要谁的可怜与接纳,也没那个圣心以德报怨。
最英姿勃发的年纪,一群蹴鞠捶丸、纵马街市的富家子弟,名声算不上好。
鲜衣怒马少年郎,江亭钰是那个最烈如朝阳的小头目,好似那颗在孤寂无边的童年深水中湮灭的火种,一朝复燃,报复一般向天地吞吐着火舌。
他肆意张扬,极其护短,底下的兄弟们求到跟前,能摆平的他一概摆平,不能摆平的想办法也要摆平。
后来果真出了事。
所有的罪业与污名落在他一人头上,江家少爷的恶名从此令人闻风丧胆。
……
“成婚后有个人管着你,或能收收心。”
娘亲叹着气这般对他说道。
江亭钰低着眼,算是应了,父母生养不易,他不愿悖逆。刚生出的一点自由叛逆之心,也在沉重的代价下溃散。
成婚,生育,继承家业……
就和幼时循规蹈矩的喝药、念书、困守一方屋脊一样。
【乖一些罢。】
【你听话些罢。】
【不要吹风,不要碰雪,不要下床。】
【钰儿,你为何如此顽皮?】
他不再去看墙外的天空与风筝了,也不再骑马射箭,投壶早已厌了倦了,也不愿再碰。
江亭钰收拾好自己,准备当个合格的江小少爷,听从父母之命与文臣清流之女成婚,然后开始学着打理家业,走上出生就定好的人生道路。
没想到的是,那位文臣之女惧他至极,竟在媒婆上门之日当堂自尽。
娘亲从未打过他巴掌,爹爹从未骂出这般狠话,那一刻,压抑十数年的委屈忽如山洪爆发。
他逃离了宁州。
而对于那个未曾谋面却因他险些送命的纪家嫡女,他并未感到愧疚或别的情绪。
婚约不是他选的,他没什么对不起她。
若硬要说,他反而感激她。
使他得以逃脱近乎窒息的命运桎梏,来到永州,遇见了生命里最明媚的那道光。
姐姐是他的光啊。
她把身心俱疲的他捡回去,像捡回一只淋雨走了太久的小狗,重新接骨疗伤,疼爱安养。
今生化作污泥飞灰,他也愿永远守在她身边,死生不弃。
至少在七夕夜前,江亭钰始终这样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