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玄序(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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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因还没说话,梅簪已经仰着脖看着烟雨楼赞叹:“真好看的小楼啊,”她又四下望一望,问那太监,“我怎么瞧着这里不光一幢小楼,旁边儿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太监好脾气,耐着性儿给她讲:“烟雨楼建于热河之中的小岛上,楼东是青阳书屋,西侧是对山斋。fanghuaxs另外,外院西南垒石为山,山顶有一亭名唤翼亭,立于其上能纵览行宫之全貌。尤其是夏秋之际,湖水之上烟波浩渺,尤临山水画卷之中。”
真是宝地,皇帝让她住在这里,几乎已经是等同于昭告天下。
如因不禁心中感叹皇帝心思之缜密,他仍旧记得她想要借他的光去保全春家,所以才将她安排在这里。不动声色之间让所有人知道——春家,是动不得的。
真是难为他,朝廷里的事原本就够多,竟还专门分出心思来替她操持筹划。
如因知道这太监不过领路一程,便不再多费口舌,只道两声谢,让梅簪抓一把碎银塞给他。
太监是行宫里的太监,一年到头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能见到外人。今年开门红,领了个领路的差事就能得一把碎银子,怎不叫他喜逐颜开。
太监上下嘴皮一碰,说出一溜烟的恭维话,如因不接,只抿着唇笑,最后让梅簪将他送出去。
两人进了门,从前殿边上的卡门进后楼,果然见面阔五间的二层小楼同宫里寻常的宫殿不太一样,反倒是跟南方建筑一样,回廊环抱,重檐画栋,朱柱明窗。
热河行宫地方大,各宫殿间离的也远,所以在行宫里,各宫有各宫自己的一班人马。烟雨楼也不例外,专配两个洒扫太监并两个三等宫女。
如因一进后楼宫女就迎上来,屋内具已收拾停妥。梅簪歇在东边配殿,如因则住楼上二层。
这两个宫女都是三等宫女,只能做些洒扫跑腿的活计,不能近身伺候。两个人知道如因住在这儿是皇帝的特许,怕她心里记怪,于是特地过来告罪,说宫里规矩森严,不敢上前近身。
如因还真松口气,原本她住在这儿就已经是大大的逾矩,要是再配上几个宫女伺候起居,可真要叫人挑出错处来了。更况且这趟热河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弄几个外人放在身边,也不知道肚子里那颗心同谁贴的近,还得是梅簪兰隅她才能信得过。
梅簪去了自己的寝殿,如因则上二楼。
二层北侧走廊的栏杆直凌水面而上,进正堂,南窗雕梁画栋,能看见皇帝正宫那一片金色的琉璃瓦。
如因临窗而坐,四下无人,寂静中又生出几分感慨。她额涅流玉最开始就是热河行宫的三等宫女,那时候她被分到正宫东侧的万壑松风做些粗活。
机缘巧合,额涅在万壑松风遇上了当时还是宫女的太上皇后,就这么一步一步的登高而上,最后有造化,以皇后身边一等大姑姑的身份出宫嫁人。
如因推开窗,空气中满是潮湿凉爽的空气。
二十多年前,她额涅在这里望过同一片山,看过同一片水,呼吸过一模一样湿润的空气。
二十多年之后,她兜兜转转也来到这里,不知道这一片额涅的福地,这次能不能也在她身上显灵。
坐了一会儿,如因看见吕太监从院门进来,低着头直往小楼上来。果不其然,略等片刻,如因便听见楼梯上脚步声渐起,吕太监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春掌柜可在?”
如因迎出去,让他进屋:“我才刚安顿好谙达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示下?”
吕太监连说不敢:“一来是想过来看看您还有没有什么短缺,二来也是正儿八经的跟您请个安。这一路舟车劳顿,咱们虽在路上常见,可入了行宫,就算是正经安稳了,得依着规矩过来同您道一声吉祥。”
宫里的人都是墙头草,如因早就知道。吕太监更是个中好手,一张脸翻起来比翻书还快。
要做一棵合格的墙头草,最重要的是得脸皮厚,人生中压根儿没有‘不好意思‘四个字。眼下这卑躬屈膝的热络模样,倒让如因感觉前些时日对她趾高气昂爱答不理的那个人不是他。
吕太监不知道如因心里在想什么,只顾自己说:“另外还有兰隅姑娘,我已经遣人去卓家接了,顺利的话下晌就能进来跟您作伴。”
如因连说几声谢,吕太监看她神色倦怠,于是不再多言,只跟她说内务府在哪儿当差便退了出去。
吕太监不过刚从院门出去几息,就另有一个小太监拎着食盒从另一侧绕出来,迈步进烟雨楼。
宫女迎上去,似乎问了句什么。如因在窗里瞧见小太监指了指二楼,宫女便点点头,侧身放他上来。
小太监的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半边儿下巴,躬着身子将食盒放在如因身旁的炕几上,很殷勤的笑说:“奴才是御茶膳房的人,奉主子爷之命来给姑娘送些点心。主子爷有话,说姑娘劳顿之后未免腹中空空,这会儿离午膳还有些时候,所以送点儿东西给姑娘垫垫肚。”
他低头将食盒打开,里头淡青色的瓷盅,揭了盖,是一盅香浓软烂的银耳燕窝。
小太监将燕窝放在如因手边儿,收回手,也不走,只定定站在那儿不做声,好似要盯着如因把这一盅汤水都喝了才肯罢休。
如因觉察出几分蹊跷,故意说道:“我还真有些饿了,难为主子爷,知道我爱吃甜,特意送一盏甜汤来。谙达您辛苦,劳烦您暑天里头走这一趟。”
她取了勺子要吃,果见那太监的眼神紧紧盯住她。
如因一停顿,又笑着撂开勺子:“我可真是饿急眼了,都忘了净手。我身边的侍女还没从宫外进来,现如今身边没人伺候,正好就劳烦谙达,您走的时候顺道去楼下喊个宫女上来,帮我倒些热水净了手再吃。”
那太监不得已,只得道一声告退,而后快步从二楼下去。
他在院里唤了宫女上来,自己没有再逗留的理由,灰黑的身影不甘的出了烟雨楼正门,隐入一片浓密的绿荫中。
宫女上来蹲个福,要去给如因倒水,如因却止了她的动作:“我刚忘了跟吕谙达嘱咐两句话,他这会儿应该还没走远,你去帮我喊他回来一趟。”
宫女不疑有他,应一声提裙便小跑而去。
如因看着那盅银耳燕窝,背脊生出一丛潮湿的冷汗。她不过才刚刚入宫,杀人的刀就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盯着乳白的汤水,心内惶惶然。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醇郡王的耐心比她想象中要少的多。
正想着,吕太监三步并做两步走,气喘吁吁的登上二楼,朝如因拱手作揖:“掌柜的有何吩咐?”
如因见他上来,露出笑意,招手示意他过来近前坐下。
她先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金疙瘩塞给吕太监,又说:“我一激动,刚才忘了给您。”吕太监看着掌心中两块黄澄澄沉甸甸的金疙瘩双眼放光,口里却还一个劲儿推辞。
如因让他在杌子上坐稳,伸手取了勺子在盅里慢慢搅动:“天底下没有让人白跑腿的道理。谙达照顾我,我心里明白,这宫里我拢共也不认识几个人,所以就更念着谙达的好。”
她笑:“您就安心把这点儿东西收起来。我是个做生意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您照顾我,我报答您,理所应当,任谁知道了都说不出什么来。”
吕太监放了心,手上动作很麻利,不过两三下就将金疙瘩塞进内襟里去。
他朝如因拱拱手:“掌柜的,您是个痛快人,我也确实跟您投脾气。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照顾您,绝不是看在万岁爷看重您的份儿上,我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点您绝对放心。我今儿把话撂在这儿,即便没有万岁爷这一桩,就光您自个儿,我也一样对掏心掏肺。这么说吧,今后无论刀山火海,只要您开口,我一定为您走一趟!”
如因用帕子捂着唇笑:“好好好,我信您的话。”
手里的勺子和青瓷的盅盏发出几声极脆的响声,吕太监忽然纳罕起来:“怎么一转眼功夫多了盏汤?刚才还没瞧见呢。”
他猛的警醒,担心有人已经先于他表了忠心:“是有人来过?是谁来过?”
如因装作随意:“唔,是有人来过,就在您刚才走了之后。不过我不大认识,看着眼生,只说自己是御茶膳房的人。”
“御茶膳房的人?”吕太监这会儿到不怕有人抢了他的先,反倒惊觉有些不对劲,“几个人来的?”
如因眨眨眼,舀了一勺甜汤放进口中:“一个,怎么了?”
甜汤入喉,温润浓稠,只回味中略带一丝苦味。
她又舀一勺,疑惑看吕太监:“怎么了谙达?”
第二口也下肚,在吕太监看不见的身侧,如因的手死死攥紧手中的帕子。
是死是活,只能搏一搏了。
吕太监从杌子上跳起,猛的把如因手里的勺子打飞在地,碎瓷迸裂,到处都是碎渣。
如因十分配合的惊呼一声,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吕太监:“谙达这是做什么!”
吕太监惊惶的看如因的脸色,急忙解释:“掌柜的千万要小心,宫中当差行走,一人不得独行,既是奉命给您送东西,怎么会随意让一个人过来?更何况这是入口的东西,大意不得。”
他仔细端详如因:“您,有没有觉着难受?”
如因松一口气,抚着胸口说:“您也太小心了,哪儿就有这么多人要害我?”她笑他小题大做,“许是圣驾刚至,御茶膳房里人手不够,谁有空谁来跑一趟腿罢了。”
“您真不觉着难受?”
“真的,”如因舒展了一下四肢,“好好儿的。”
吕太监松口气,起身告罪:“是我一时情急,惊了您,您别怪罪。”
如因说不能够:“您是为了我好,我知道,谢您还来不及呢。”
吕太监又应了几声,略说几句话就要告退。
如因笑盈盈从炕上起身送他,吕太监忙说留步。
他抬脚刚刚迈出正堂的门槛,就听见身后‘噗通’一声闷响。
吕太监回头,见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如因已经面色灰白的栽倒在地上,口鼻中正缓缓流出两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