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玄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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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旺笑呵呵的拱拱手:“奴才正跟主子爷请罪呢,奴才办差不甚周全,惹了万岁爷龙颜不悦,着实有罪。czyefang”
他四两拨千斤的掀过话题,转身出了帐子。如因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没想明白又听见皇帝见她:“过来。”
如因转脸,看见皇帝转进了屏风后头。他身量是极高大的,在帐子里显得有些逼仄,饶是屏风也挡不住他的个头,还有一截儿浓密的发髻挑头漏在上面。
如因应一声,在屏风外头顿住脚:“主子爷,您吩咐。”
皇帝又唤一声过来:“给朕搭把手。”
如因一边应一边转头看一眼大帐的帘子,纱帘安安静静闭着,没有人要进来的征兆。
她避无可避,终于拖拖拉拉的转进屏风后头,垂着头只看皇帝的一双黑缎方头靴。
皇帝看着她顶心乌密的发开口催促:“愣着干什么,还得朕请你?”
如因这才抬脸,原是皇帝新换了一条纽带,腰侧的卡扣有些窄小,他正等着如因替他系上。
皇帝说:“原先那条是鹿皮的,天儿热,又赶路,束着不舒坦。”
新的纽带是上好的缎纱,柔软又透气。她脸上酡红:“不如叫常谙达进来伺候您,奴才粗手笨脚,免得再弄疼了您。”
“甭废话,”皇帝咂咂牙花,“朕要谁伺候是给谁脸面。”
如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伸手。上好的缎纱太柔,若不是旁人帮忙,皇帝自己还真不容易扣上。
她以为很容易,潦草试了两下卡扣都从眼儿里滑了出来。她从小是被人伺候的命,哪儿自己系过卡扣?更何况还是给一个男人系在腰上,这更让她焦灼又局促。
如因鼻尖上浸出一层薄汗,没意识的又往前凑了凑,也不知道是衣领子里头还是发鬓之间,丝丝缕缕的淡香弥散开来。
皇帝看她皱着眉自己憋着气着急,不由得软了声音劝她:“别急,慢慢扣。”
她认真捏着纽带,终于将别扣系进去,一时得意忘了形,颇为骄傲的伸手理了理皇帝腰间袍裾上被纽带弄出的褶皱:“成啦!”
手底下是劲瘦有力的腰,肌肉缓和起伏,结实孔武。
如因一愣,大脑空白,心里一紧,下意识抬眼看皇帝。
好巧不巧,外头同时响起常旺的声音:“启禀主子爷,醇郡王求见。”
醇郡王要进来!如因心头一痛。
她筹谋盘算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能看清杀父仇人究竟是何种丑怖的嘴脸!
皇帝却并不理会,眼只看着如因,眸中难掩笑意:“摸着还凑合?”
如因猛的回神,发觉自己一走神,一双手竟严丝合缝的贴着皇帝的腰。她的脸简直要叫火烧成灰烬,凄惶惶的后退几步,冷不丁后背又一下儿撞到了屏风上。
临时搭建的帐子,地都不太平整,如因一撞上去屏风就朝后摇摇欲坠。
真是前后夹击,让人顾此失彼!她惊惶之中又下意识伸手去拽屏风,可乌木雕花的六扇屏风又岂是她一个人就能轻松拉住的?
眼瞅着她自己踉跄要跟着屏风一起倒地,皇帝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她的腰。
皇帝是练家子,马背上挽弓如满月的手臂,捞起如因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他力气大,如因被他一把捞进怀里抱住,身后乌木的屏风轰然倒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
刚才还不见一丝波澜的纱帘子几乎是同时应声大开,太监和御前侍卫潮水一样的冲进帐子里。
最前头冲进来的是醇郡王,一根黄带子松垮系在腰上。
轰然倒地的屏风后一对男女拥立,皇帝长臂护住怀中人,眉眼霎时间冰凉一片,眸中似有山呼海啸的波涛正在酝酿,沉声低喝:“谁准你们进来的。”
怀里的人两只手捂住脸,头埋在皇帝胸前不敢抬起。
纵使不抬头,帐子里的人也全都知道她是谁,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低了头念一迭声的‘奴才该死’就纷纷退了出去。
醇郡王落在最后,掀开帘子又回头看一眼捂着脸的如因,若有所思。
帐子里安静下来,她不抬头,皇帝也就不着急撒手,温热的气息一阵阵喷在如因的顶心,带起浑身细密的小颤栗。
“人都走了还不撒手,是准备一直抱着朕到热河?”皇帝低声打趣,有些哄逗的意味。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如因触电一样撒开手,一把推开皇帝自己踉跄后退几步,不光脸是红的,白皙的脖颈此刻也漫着一层淡粉色。
她低着头喏喏不敢看,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哆嗦:“奴才该死。”
怀里淡淡的馨香还在弥散,皇帝眼里含着笑看她,知道她心里此刻就像一根拉紧的弦,非得耐心让它自己逐渐松软才好,逼急了,少不得要决然崩断。
“别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儿上,”皇帝主动迈步离开一些距离,“咱们齐人有一语成谶的说法,这种词儿说多了,天地神听见可就当了真。”
她仍低着头不敢动,像只受了巨大惊吓的鹌鹑。
皇帝觉得不大对劲,喊她的名字:“春如因,你别立在那儿不动弹,过来给朕斟杯茶。”
如因依旧低着头,手指头发了狠力使劲儿绞着褂子的云边。
皇帝真觉得不对,顾不上别的,大步走到如因身边,直接伸手捏了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
这一抬不要紧,皇帝的视野中闯进一双水汽氤氲的泪眼。
“怎么了这是?”皇帝有些慌张,身上又没有巾栉,便直接用手指去抹她眼角滚下来的泪珠,“好端端的,哭什么?”
皇帝的手指上有薄茧,粗粝粝的磨过细嫩的脸颊。如因这才回了魂,别开脸自己拿袖口拭了拭泪,瓮声瓮气:“没什么,奴才就是觉得丢人。”
皇帝躬身朝她那边探头过去,想要看清她脸上的神情:“丢什么人?朕不过抱了你一下,不痛不痒的,还值当你掉金豆子?”
如因抹干净泪渍,又不能跟皇帝说自己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五味杂陈,只咕哝说不是:“抱……抱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只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出去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
还真是没出息,不管这些年在脑子里幻想过多少次面对仇人的场景,也幻想过多次手刃仇人的快意,可真到了面碰面的时候,她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些惊惧和胆怯。
如因此刻才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即便现如今身上有皇帝的青睐,但仍不够,还远远不够。一个郡王,岂是她一个孤女凭借着一点帝王怜惜就能轻松扳倒的?
如因似有满腹委屈,一张嘴又颤了声:“我弟弟和长风还跟着呢,这要是传到他们那儿,我可真没脸再回去了。”
原来是担心这个,皇帝松了口气,温声劝她:“你放心,都是朕御前的人,不会出去乱说。”
是没脸了,竟连抬起脸来直视醇郡王的胆也没有。她恨自己软弱,又气自己无能,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仇还没报自己倒先软了腿。
看她仍低着头不言语,皇帝又说:“朕一会儿就下旨让他们全都闭嘴,谁敢出去乱嚼舌根,朕就拔了他全家的舌头,你看成不成?”
一个没忍住,如因‘噗嗤’笑出了声。皇帝见她笑了,心里总算松劲:“行了,多大点儿事。”
皇帝自己走到圈椅边掀袍坐下:“朕乃堂堂一国之君,抱你你还觉得委屈?朕二十四年洁身自好,没怪你污糟了朕的身子,占了朕的便宜,你反倒还哭起鼻子来,”他闷闷的笑,“朕救了你反倒不论,只说自己委屈,还真是谁哭谁占理了。”
如因不大痛快:“您是洁身自好,奴才也一样洁身自好,要知道您这样救奴才,奴才倒情愿跟着屏风一起摔到地上,人前出糗也好过叫人看见那样的场景。”
“哪样的场景?”皇帝挑眉,“你倒是洁身自好,拿着朕的巾栉在人前擦汗的不是你?找人放出风去说你是朕心头肉的不是你?”他笑得恣意,故意刺她,“心头肉,过来来给朕斟茶。”
如因赌气,故意不往前走,反倒捂了捂胸口:“主子爷赎罪,奴才倒不了茶,这会儿还难受的紧呢,腔子里一阵阵的恶心。”
她明明是故意,可皇帝还是认真起来,敛去了脸上的恣意,扬声唤常旺进来。
常旺听见皇帝的声音赶紧弓着身进来,眼也不敢抬:“主子爷。”
皇帝似有不悦:“刚才让你预备的清凉之物呢?”
常旺答:“回主子爷,御茶膳房刚做好了薄荷灯心汤,正在外头等着送进来呢。薄荷清凉,灯心祛火,用上一盏准保心肺舒畅,暑燥全消。”
皇帝昂一昂下巴,示意如因:“出去找个阴凉地方,把那汤喝了。瞧你,顶着一脸菜色,不知道的还当是朕苛待你。”
喝就喝。
如因不傻,御茶膳房里的东西还能有孬的?反正她也确实难受,不喝白不喝。
如因应了一声,低头朝外头走。又听见皇帝开口跟常旺说:“去叫醇郡王进来。”
她出帐,季全早就候在外头,手里拎个食匣带她往边儿上一棵桑树下去。如因没抬头,只余光瞥见醇郡王迈着四方步掀帘子进了帐。离得远了,也听不见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如因本来还因着刚才的事儿不敢在人前抬头,可走一阵发现御前那些侍卫和太监全都神色如常,并未特别关注她,都各忙差事。反倒是她略显慌张,有些小题大作了。
她到树下顿住脚,从季全手里接了盏,颇有些梁山好汉一顿三大碗的气势,仰脖咕咚咚一劲儿猛咽,三五口喝的干干净净。
季全一边收盏一边跟如因闲话:“凌人这会儿正给御辇上换冰,等冰换好再请掌柜的跟主子爷上去。”
“欸。”她淡淡应一声,眼神远远儿的眺着群山绵延的轮廓,神色有些寡淡。
季全只当她身上难受,心里又害羞,便不再言语,悄声一扫袖子拎着食盒往御茶膳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