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素商(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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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安安静静的看如因烧纸,烧过一刀之后,如因拍了拍胳膊上沾染的灰尘,转过脸来看皇帝:“奴才还有一事相求。mshangyuewu”
“你只管说。”皇帝站起来,朝如因伸出手。
如因半跪了好一阵子,腿脚又酸又麻,她不扭捏,将手放进皇帝的手掌中起身。
手是保养得宜的手,皮肤滑到不可思议,又柔又腻的触感让皇帝舍不得放开手。
可如因心里此刻只惦记着自己的请求,浑然未觉皇帝的留恋,十分自然的抽了手,有些忐忑的捏住素服的一侧。
“奴才想收养魏长风,不知道主子爷应不应允,”她怯怯端详皇帝的神情,“奴才遣人去过长风的舅家,可他家大门紧闭,说不再认长风的额涅是妹妹,自然也就没有长风这个外甥。奴才想,纵然魏长风得了您金口玉言说稚子无辜,可魏家是重罪,想要收养他,最好能请您的示下。”
这可真让皇帝感到意外,但细想想,也算是情理之中。
皇帝沉吟:“朕也想过魏长风的事情。魏家是通敌叛国的重罪,亲族下狱,剩下的远房亲戚和姻亲估计没人敢收留他,”皇帝定定看如因,“你是真的想要收留他?他是罪臣之后,将来……不管是仕途或是婚事都不会顺遂。你是未出阁的姑娘,膝下再养上一个孩子——更何况你还同他叔父订过亲事,无论怎么说,都对你的名声无益。”
如因眉眼淡淡,神情微微苦涩:“我有什么打紧的?主子爷难不成觉得我还有名声可言?这孩子已经够苦了,养在我身边,至少生活上我能护他无虞无忧。至于其他……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解决。”
她望着他,眼神里有些祈盼:“再说还有您不是吗,没有您在后头撑着奴才,奴才也没胆量迈出这一步。”
她是铁打的人,习惯自己处理一切困境,眼下主动开口求他照拂,皇帝真是高兴又熨帖。
她总算想要倚仗他了,不是吗?纵使皇帝之前最讨厌如因的唯利是图,可等真的听见她这样开口,皇帝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紫禁城,金銮殿,还有至高无上的那把龙椅,这些说到底不过一些身外之物。只要如因愿意,他可以用尽一切方法去帮她,让她快乐顺遂。
他点点头:“你若想养,那便养着,朕允你。”
如因的心落了地,脸上总算展出一丝笑颜:“谢主隆恩。”
皇帝思虑的远比如因要深许多,他看着堂上并排的三具棺木沉默了几息,然后又对如因说:“你这样随意将魏长风带回府上养,难保日后不会有流言蜚语。”
如因不知道皇帝在思量什么,怕他忽然转了念头。
皇帝回头唤恪亲王。恪亲王正倚在树边儿跟福豆低声说话,眼还瞟着另一侧的兰隅。听见皇帝的声音一个激灵,忙弓着身快步凑过来:“奴才在。”
皇帝跟他凑头,低声把如因想要收养魏长风的事儿说了,然后吩咐他:“这事儿就交给你,你做个主事人,正经在魏家祠堂里走一遭,让这事儿过明路,今后正大光明的把他养在春府。”
恪亲王应一声“嗻”,转头对如因笑说:“还是主子爷思虑周全。这事儿面上是本王做主,实际上都知道背后有万岁爷的首肯。有万岁爷的大帽子罩着你们娘儿俩,今后断不会受委屈了。”
恪亲王的这句‘娘儿俩’让皇帝觉得还不甚妥当:“你尚未出阁,这孩子即便跟着你也不能叫你额涅。”
如因点头:“是,奴才也有此意。他额涅是有气节的人,不能叫长风忘了她。既如此,还请王爷再多费一回事,让奴才先在魏家祠堂认魏福晋为干娘,再以姑姑的名义收养长风,这样一来就名正言顺的多。”
恪亲王说如此甚好:“姑姑养侄子,任谁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他看向如因的眼神又有些疼惜,“只是这样一来春掌柜的牺牲可就太大了,好好的姑娘家,在这个褃节儿上认下一门罪臣做干亲。”
如因叹一声无妨,又扯个笑脸打趣,企图缓和心中的沉闷:“即便今后奴才守着春家终身不嫁,身旁也有个孩子能陪我,挺好的。”
皇帝剑眉一竖:“胡说什么诨话。终身不嫁?你倒是敢想!你看朕叫不叫你如愿!”
恪亲王闻言一怔,如因一怔,而后皇帝自己也跟着一怔。
皇帝自觉失态,手虚虚握成拳咳嗽两声。
恪亲王先哈哈笑起来,替皇帝打圆场:“春掌柜要是终身不嫁,那春家的富贵如何绵延?春家一年得给国库上缴多少税银呐,万岁爷这是心疼起太子爷的银库了。”
不解释还好,怎么越解释越乱套?
皇帝出言喝止住恪亲王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朕看你起得太早脑子还没醒神,什么太子爷?再胡诌,信不信朕罚你即刻就回蜀中,再不许进京了。”
如因抿着唇看皇帝,冷不丁一对视,彼此都有些不太自然。
虽说心意早就互相知晓,可毕竟原先那些直白的话语都掺杂着谈笑和算计的成分。正经说起来,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呢,窗户纸没捅破,到底都还有些矜持和拘谨。
皇帝瞧瞧东边儿泛起的晨光跟如因说:“朕该回宫了,一会儿御门听政,不能叫人知道朕来过魏家。”
二十多天没见到皇帝,才这么一会儿又该道别,如因有些恋恋不舍,不知道这次分开又得多久才能再见:“奴才送您出门吧。”
皇帝没拒绝,转身沿小径缓缓踱步。
如因跟上去,恪亲王和常旺一行远远儿跟在后头,不敢太过靠前。
走了一会儿,前面已经能看见二门下的雕栏。皇帝开口说:“即便心里难受,可身子是最要紧的,”皇帝说了这话,又怕显得自己太过关心如因,落了下乘,于是又补上一句,“你若出了事,魏长风可真没指望了。”
如因叹口气:“看他就像看见曾经的自己和逾白。那时候没人能帮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奴才尝过,知道有多苦,所以能帮就帮一把,不想叫这孩子再尝一遍。”
皇帝闻言疼惜的要命,低了声劝她:“都过去了,往后再没有人敢叫你受难为。”
说到这儿,皇帝又想起闲闲的话来,赶紧着问如因:“你最近如何?朕听说你家里头不大太平。”
如因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小事一桩,怎么还值当让您挂牵。”
最近外面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流言蜚语越传越厉害,有些已经到了连皇帝听了都觉得荒唐的地步。皇帝一边儿气她主意太大,一边儿又担心她受人口舌议论,刚想要板起脸来训斥如因两句胆大妄为,但又一眼瞥见她眼下的两团乌青,张了张嘴又闭上,没舍得说重话。
皇帝心有不忍——她已经够焦头烂额了。
跨出二门,皇帝停了步,示意如因回去:“等发了丧过了继就赶紧回家,这地方污浊气重,别在这儿久留。”
恪亲王上来行礼:“奴才恭送万岁爷,奴才一定把认养的事儿办妥。”
皇帝点点头,再看如因一眼便带着人走了。如因立在二门下,看皇帝挺阔高大的身影遥遥渐远,终于隐入视线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恪亲王从旁边打趣儿:“行了,掌柜的,甭看啦,再看下去,您那眼珠子都快跟着万岁爷走出二里地了。”
如因叫他戳破,脸上绯红一片,忍不住拿话堵他:“您也甭闲着啦,认干亲认侄子可是万岁爷亲自给您指派的差事,劳您赶紧的吧,可别误了奴才们的大事儿。”
恪亲王也不恼:“春如因,你别忘了你可是本王的旗下人,你这规矩学得好,胆敢指派起你旗主子来了。”
如因没回过神来:“您是奴才的旗主?”
“可不,你连自个儿的主子是谁都还没弄明白呢?”恪亲王有些嫌弃,“你们洪鄂春家在正蓝旗,本王可是正儿八经的正蓝旗旗主,”他恨铁不成钢,“回去好好看看你的户籍,看看顶上写的‘旗主’是不是‘和硕恪亲王’这五个字!”
乖乖,她还真是第一次知道。
老恪亲王被太上皇变相流放蜀中,只有每三年一次进京朝见可以出蜀。离得远,也就不存在什么孝敬不孝敬的,‘旗主’这两个字对于如因来说只不过是户籍上随意的几个字而已。
她终于回了神,忙不迭给恪亲王磕头:“奴才有罪,到今儿才知道您是奴才的主子。”
她是谁啊,皇帝都拿她当眼珠子疼,要不是她在魏家操持丧仪,皇帝今天也不能够微服出宫走这一趟。让这么个宝贝疙瘩给自己磕头,恪亲王是嫌命太长。
他还没开口,一旁的福豆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连拉带拽把如因扶起来。
恪亲王咧着嘴夸福豆:“是爷的好奴才。”
他摆摆手:“行了,本王既然应了这桩差事,就一定给你办好。你先回去歇着,本王遣人去叫魏长风的舅家来一趟。”
如因叹口气:“奴才遣人去过,人家根本不开门,只说断绝关系。”
恪亲王一背手,气势颇足:“本王跟你能一样?给他脸了,和硕亲王上门来喊还有喊不来的?你只管去倚庐里头歇着等,等人齐了让福豆去喊你。本王跟你保证,咱们今儿上午就一定能把这事儿顺顺当当办妥,下晌发了丧,你就安安稳稳带着魏长风回家过日子。”
他是个仗义直爽的性子,如因叫他说的心如秤砣落地,踏踏实实的放了心。
恪亲王抬手一指兰隅:“大苹果,快扶你主子回去歇着。”
兰隅一脸忿忿:“奴才叫兰隅。”
恪亲王挺着腰板:“有这么跟旗主子说话的奴才吗?从前不知道,往后得记牢,本王可是你们春家的旗主!”
如因瞧出些端倪,心里只觉得恪亲王形骸放浪,心无定所。她拢了兰隅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后,挡住恪亲王的视线:“我跪了一夜,你来给我捶捶腿。”
兰隅应一声,主仆两个脚步飞快跨进二门,很快消失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