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赢(十一) 猫三狗四……
卓少烆摇摇头:“奴才实在不知。nianweige”说着有些红了面皮,“不过云铮似乎很喜欢那位未婚妻子,他好像有个物件儿是那位姑娘送的,奴才遇见过一回儿,云铮一个人拿着那物件儿把玩,不过离得远,也没看清是什么。”
定没定亲,跟谁定亲毕竟是魏云铮的私事,皇帝也不过是因为跟魏家兄弟相熟才多问了两句。说过这几句,皇帝就撂下这件事儿不再提,只说起和魏家兄弟的旧事来。
“云铮打小儿手就巧,刻木头修弓箭不在话下。朕现在还记着有一年,云铮自己做了个竹蜻蜓,上头还刻了花样,做的很是精致。那时候朕也小,宫里头不常见这种玩意儿,于是起了兴想跟着玩,才刚拿到手里还没等转,就被皇父瞧见了。”
皇帝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有笑意,如因看的有些发呆。
她只短暂看过皇帝的脸,是凌厉又俊朗的长相,不笑的时候眼角和唇角都有锐利的弧线,不怒自威。
可皇帝笑起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五官舒朗展开,眉眼像是山野间的缥缈雾气,清嘉又汀滢。
卓少烆也跟着笑:“是了,奴才也记得这件事,当时太上皇发了好大一通火,还让人把那支竹蜻蜓给折断了,找个绳就吊在骑射场门口的柱子上。奴才哥儿几个天天看着那支竹蜻蜓就胆颤,云铮那时候最小,哭了好几天,天天进宫就像上刑一样。”
皇帝笑着叹口气:“朕是独子,皇父对朕一直要求颇为严苛,也连带着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小时候朕也时有不解、偶有怨怼,但皇额涅跟朕说,皇父对朕要求严苛都是为了朕好,朕不光是自己,朕的肩上还扛着江山万民。享一时贪欢倒看不出有什么后果,可时间久了,心里就会产生懈怠,为君者一旦懈怠,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卓少烆垂手:“奴才们有福气跟着主子爷打小儿一起上书房,练骑射,太上皇的严苛教诲奴才们也受益匪浅。”
公主刚才瞧着皇帝有些动怒,一直没敢说话,这会儿看气氛缓和下来,她终于憋不住张口:“还让不让人用膳啦!”
卓少烆笑着给公主打个千儿,语气随意许多:“耽误姐姐用膳了,弟弟知罪。”
公主问他:“少烜今儿怎么没来?我前儿让他出宫去琉璃厂给我淘换些最新的玩意儿,他迟迟没动静。还有,我听说外头如今有了好些时兴的话本儿,我也嘱咐少烜给我带几本进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可急坏我了,你回去催催他,让他麻利点儿。他前儿跟着舅母去西山寺,可见着大长公主了吗?也不知道姑爸在那儿好不好,青灯古佛的,这快过年了,我还想找个空去看看她。”
公主叽叽喳喳的声音让皇帝头疼。他这个妹妹也不知道随了谁,性子急,话又密,一张嘴就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停不下来。
皇帝擦了手起身:“行了,朕回养心殿。”
话音落,屋里头乌压压跪了一屋子人,如因也有样学样敛了袍子跪在地上。
公主起身抚鬓蹲礼:“恭送哥哥。”
皇帝迈了两步,又顿住脚,回身乜一眼如因,意有所指:“你成日里也干点正事儿,别由着性子猫三狗四的瞎胡闹。皇父和皇额涅转了年就回来,仔细到时候过问你功课。”
公主噘噘嘴:“什么叫猫三狗四呀,我干的就是正事儿,在给皇额涅准备明年的寿礼呢。”
如因跪在那儿一动不动,跟一尊雕塑一样,就好像压根儿没听见皇帝的夹枪带棒。
皇帝有一剑刺进棉花套子里的挫败感,胸口气闷,声儿硬起来:“给皇额涅准备寿礼是好事儿,好事儿就得往好里办,宫里头顶尖儿的匠人那么多,随意挑两个都成,别总踅摸着搞些旁门左道。”
公主这才有些咂摸出滋味儿来,眼珠在皇帝和如因头顶转了一圈。
皇帝见她瞧如因,有种自己偷偷使坏被人发现的心虚。他是皇帝,做事光明磊落,怎么变得会跟个女人过不去?嘴一开一合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就冲出了口,真是邪了门!
十年前他在春家掉进池子里差点丧命,如今遇上这个女人就全然失了心智,皇帝冷眼瞪了一眼如因,他天生就跟这个女人不对盘!
皇帝扭过头去大步迈出东侧间:“行了,朕回了。”
皇帝好像身后有狼在撵他一样,脚下生风,步履匆匆,竟是一停没停,带着一群人乌拉拉一气儿走出了景仁宫。
公主想了半天,咂摸出点儿滋味可又没完全明白,自己嘟嘟囔囔坐回座位上,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如因,心里头有些愧疚:“今儿害你吃了挂落儿【18】。”
如因仰头看她,眸子里清清澈澈,看不出什么愤懑不平:“公主哪里话,是奴才不懂规矩,见着主子爷来没请安,这才惹了主子爷不快。”
公主自己嘀咕:“哥哥今儿脾气怎么这么大,你之前得罪过哥哥?”
如因讪讪一笑:“要说得罪,确实有过。罪过还不小呢,主子爷上次就饶了奴才一命。”
“哦……”公主这才算明白过来,怪不得。
不过她心大得很,很豪迈的挥挥手:“没事儿,我了解哥哥,他上次没要你的命就说明他恕了你的罪过,你甭放在心上。今儿安心在景仁宫住下,好好教教我描花样子,等明儿我学的差不多了你再出宫,剩下的我自己练就行,等我练好了再叫你进宫,你再教我练下头的步骤。”
正中如因下怀,她连声说好,心稳稳落进肚子里。
皇帝下午在军机处召臣公议事,满屋子人,七嘴八舌,有的说羯人不成气候,无需搭理,过上几个冬天自己也就消停了。有的说绝不姑息,最好能御驾亲征,不光直接把羯人收拾服帖,捎带着连羯人在外蒙的那些地也一起拿回来。
皇帝不言语,只坐在上头听,眼睛看向下首的两个人。
底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左边儿是齐松照,高挺清瘦的汉人,皇帝的内谙达,如今官拜保和殿大学士并领班军机大臣。
右边儿那人五十来岁,大腹便便,腰间系一根黄带子,正半阖着眼皮倚在圈椅里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帝开口叫他:“醇郡王。”
满屋里吵嚷的议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醇郡王睁开眼,起身拱手:“奴才在。”
“你有何意?”皇帝问他。
醇郡王略顿了顿,而后开口,语气松弛随意:“回主子话,奴才以为,羯人不过野蛮人,魏家二兄弟此番出征就能解羯人之忧,主子爷只需要在养心殿里头等着军情捷报,无需再为后头的事儿操心。”
皇帝带了笑意,似是很满意醇郡王的回答:“朕有醇郡王是朕之幸事。”
醇郡王哈哈笑起来,肚子上的肉跟着一抖一抖:“主子爷谬赞,奴才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愧不敢当,可脸上却没有多少谦虚谨慎,满面尽是春风得意。
皇帝强压住心头不适,跟齐松照对视一眼,然后抬抬手:“行了,今儿散吧,朕也乏了。”
诸位臣公齐齐叩拜,鱼贯着走出军机处。
齐松照落在最后,在隆宗门底下脚步一停,没跟着其他大臣出去,反而转身回了军机处。
他走到军机处门口,正好皇帝带着人从里头走出来,见齐松照过来,皇帝依着私底下的叫法喊了一声:“姑丈。”
常旺和季全知道皇帝有话跟齐中堂说,自觉地脚下顿顿,拉开一段距离,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齐松照躬身:“主子爷叫臣留下是有话要说?”
皇帝点点头:“是有两件事。”
皇帝慢慢的往慈宁宫花园的方向走,齐松照就在旁边跟着。
“头一件,是醇郡王,”皇帝声音沉沉,“这老狐狸几十年也不动声色,真真儿是厉害。他安稳了这么久,这次突然跳出来在御门听政上折子让魏家兄弟出征,朕总觉得他另有盘算。”
齐松照点点头:“主子爷说的是,臣也有此感觉。太上皇在位,醇郡王安稳了二十年,这两年您继位登基,许是对您轻视,再加上被您捧的高高的,似乎是有些得意忘形。不过,臣需要提醒您,醇郡王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即便主子爷觉得他让魏家兄弟出征这事儿不对劲,也不能表露出来一丝一毫,这很有可能是醇郡王用来试探您的棋子。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万不可打草惊蛇。等到他逐渐放下心来,狂妄自大,自然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皇帝赞同的说:“醇郡王从来就不是个内敛的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总有憋不住的那一天。”
两人出了隆宗门,门内外的太监跪了一地。
皇帝负手而立,远远儿看着那群军机大臣。醇郡王肚子大,腰上的黄带子也比别人多几寸,已经走的老远了可还是十分明显,刺痛了皇帝的眼。
齐松照说:“当年主子爷和公主出生那天的那场大火虽然是惠裕太妃放的,可咱们都知道背后指使她的人是谁。惠裕太妃被人利用,这把火差点害了太上皇后和主子爷、公主的性命,也害了她自己的一双儿女——老恪亲王流放蜀地,敬仪在西山寺青灯古佛二十年。亲者痛仇者快,臣和主子爷的心是一样的。”
齐松照打小儿带皇帝开蒙,是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儒雅文人,皇帝从未听他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过话。
皇帝看了齐松照一眼,齐松照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控,躬躬身子:“臣失言。”
皇帝继续抬脚往慈宁宫花园去:“无妨,姑丈,你的心朕从小就明白。大长公主在西山寺一呆二十年,你天天下了朝在寺门前一站就是一天,这些朕都知道。姑爸性子刚烈,朕虽然不能保证除了醇郡王姑爸就一定能放下心结,但朕知道,只要醇郡王还在一天,姑爸就永远不会走出西山寺的大门。”
齐松照泫然欲泣:“去年释柔成亲,奴才还幻想着兴许敬仪能想通,能出寺,可到了最后她也没出来,只托僧尼给奴才带了句话。她说,额涅犯下的罪需要有人偿还,她是公主,享尽了皇考额涅的宠爱,就得自觉替她赎罪。而且,她出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太上皇后,她欠太上皇后的太多了。先是惠裕太妃要一把火烧了太上皇后,后又是这二十年的以德报怨,太上皇后对释柔悉心抚育教养的恩情,桩桩件件,她无以报答,只能在佛前日日诵经,为她祈福。”
皇帝听了也不免动容,低声说:“第二件事就是姑爸的事情,朕想着快过年了,给姑爸按着大长公主的规制送些过年的东西进去,皇父就这一个妹妹,朕也只有这一个姑爸,万不能叫她受了委屈。”
齐松照有些踌躇:“谢万岁爷隆恩,只是……怕敬仪不肯留下东西。”
“让郡主去送,”皇帝说,“前儿太医院来报朕,说郡主遇喜已有三个月上,朕就思量着让郡主亲自去一趟,对外就说入寺为腹中孩子祈福两日。毕竟母女连心,姑爸肯定不舍得让郡主挺着肚子吃闭门羹。”
如此甚好。齐松照大喜谢恩。
敬仪大长公主在西山寺修行此为皇家辛秘,对外只说她生郡主时伤了身子,卧床不起,不能见人。如果没有皇帝开口,任谁也不敢愣冲冲的入寺看她,要去也只能在前院烧烧香就走,只怕被人瞧出端倪,泄了辛秘。
事情交代完,慈宁宫花园的揽胜门已在眼前。齐松照知道皇帝每天无事就会在这里遛弯散步,于是也不多留,拱手行个礼自个儿退下。
皇帝迈步进去,这会儿天略微有些发暗,金澄澄雾蒙蒙的,廊下有几个太监正轻手轻脚的点灯。
皇帝呼出一口浊气,似乎一整天的头晕脑胀都能暂时远离他。他负手立在小径上,瞧着前头一枝红梅刚刚绽开,星星点点的红格外耀眼。
皇帝起了兴致,转步走过去,正要仔细瞧瞧这株红梅,却瞧见一个人影正背对着他蹲在树下,正在哼哧哼哧的削着什么。
皇帝的好兴致被一扫而空,烦躁到无以复加的情绪一下漫上心头。他敛声沉喝道:“谁在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18】吃挂落儿:受了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