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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忽起飘风急雨,屋顶生了青苔的残破瓦片挡不住汛水,水花滴答飞溅,落在躺睡之人脸颊,为闷热夏夜带去几分凉意。
沈栖游猛然睁开了眼,胸口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他仍处在惊悸之中,一股说不上的空寂将他吞没在这无边黑夜,直到又一滴雨水溅上鼻尖,才乍然回过神来。
抬起手,触到了满脸水意。
月色太暗了,只能隐约看见身处逼仄屋室内,屋外不断传来瓢泼水声,漏下雨滴飞溅,连他躺在凉席上的半边身子也湿了透彻。
自己怎会在此处……
沈栖游欲撑起身,又被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脱力摔回凉席之上。
他不可思议看着掌心,惊觉这双手的主人并不该是自己,慌乱间摸到一只铜镜,辛苦许久,在黑暗中勉强看见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脸庞。
——他生在乾相山,长在乾相山,生命的前二十三年,都是在乾相宗渡过的。
乾相宗宗主是他父亲,亦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双亲恩爱,自己则因少宗主的身份受人尊敬,二十三年间活得顺风顺水,期间听父亲话拜了宗内最厉害的兴怀仙尊为师,他天赋异禀,修炼下去,定也能在修真界顶尖存在。
及冠礼时,来访宾客无不称赞其为人,便在修真界就此传扬,人尽皆知乾相宗未来宗主温和恭谨,高识远见,将来必成大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与他情投意合的爱人。
是他与父亲在其六岁下山游玩之时,于山脚一处村镇外捡到的。
沈栖游仍记得那日二人初见情形——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谢归忱不过八岁年纪,顶着呼啸寒风,独自一人在茫茫雪雾间拖着鲜血淋漓的伤腿前行。
他衣衫单薄,发上堆满雪粒,嘴唇被冻得通红发紫,一只腿似乎被猛兽啃咬过,脚踝处皮肉翻起,露出森森白骨,极为瘆人。
少年吃痛,仍咬着牙一步步朝村庄方向行进。沈栖游虽因这副惨烈场景受了惊吓,还是牵着父亲的手到他面前,他蹲下身子,替谢归忱施了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治疗术法。
他说:“父亲,他好可怜。”
闻言,谢归忱抬起头,沈栖游也才第一次看清了少年面容。
挺鼻阔唇,轮廓明朗,虽年纪尚小,却隐约能见五官长成后的大气之相,颊间有大小未愈伤痕,脸色因失血过多惨白,却藏不住双眸中鹰隼般锐利坚毅。
沈栖游手指触上一处被树枝刮出的血痕,轻声道:“好深。”
谢归忱没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他二人。
沈栖游又去抓他同样满是伤痕的手,道:“雪太大了,你若是没有地方去,便和我们一起回家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雪花纷扬落在二人相牵手心,被体温融化后成丝丝缕缕凉意。少年合上腰间出了一半的刀鞘,一瘸一拐地,被沈栖游牵回了乾相宗。
后来,他展现出极高的剑术天赋,先一步拜在兴怀仙尊门下,成了沈栖游的师兄。
那时整个乾相宗都知晓,兴怀座下这二位徒弟自小相伴竹马,情投意合,谢归忱今后于剑术一道定是世间翘楚,辅佐接手宗门的沈栖游,再合适不过。
谢归忱虽大多时间眼中只有他的剑,可耐不住他喜爱,二人磨磨蹭蹭,终于在他二三之年定下婚期,乾相宗也为此忙碌数月,准备未来宗主的道侣合籍大典。
沈栖游的记忆也就到此戛然而止。
他分明记得,自己七日后便要与谢归忱成亲,如今却莫名到了此地,占着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屋外雨势愈发大了,沈栖游在屋中摸索到一只生霉木桶接在雨漏处,挪着身子到窗前,隔一层朦胧月色,看檐上连成暗银的水线滴答。
他趴在窗沿,不知怎的便在淅沥雨声中睡去。
第二日天气放晴,他不知发生何事,亦不知自己为何身处于此,想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宗门,父亲与师父总有方法解决。
可如今这副身体修为低劣,莫说御剑登空,连施展最简单的术法也极为吃力。不得已,只好寻着一个镇上青年,问道:“公子,请问你知不知道,从此处该如何去乾相宗?”
那青年本在念叨什么,抬头看见沈栖游吓了一跳,道:“季攸?你醒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回他听得清楚,此人口中念的并不是他名字中的栖游,而是发音语调皆有相像的“季攸”。
“你都烧了多日,这般说好便好了,”青年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沈栖游料到面前之人应是自己熟识,便寻了个借口,道:“我一觉醒来,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你可否……与我详说一二?”
青年有些诧异,又见他不似扯谎,问道:“你都忘了?而且你说什么,你要去乾相宗?”
沈栖游点点头,道:“我夜晚梦见一老者,令我到乾相宗寻宗主一趟,想是有什么要事嘱托,所以,才想问你如何去乾相宗……”
“我看你……还真是烧糊涂了,”青年表情更怪异了,目光梭巡一遍沈栖游,道,“此处,不就是乾相山山脚吗?你我还约定,今日乾相宗新招学子之时,一并前去试一试机缘呢。”
沈栖游环顾四周,脸上仍是迷茫。
他是来过山下的,师兄与人切磋时总爱带他一起,乾相宗山脚下大小村镇皆一一走过,为何他对此处这般陌生?
他又问道:“这里——是南余村?”
青年双手环胸,“不然呢?”
入目青山绿草,低矮村房,可处处都与他记忆中的南余村不甚相同,沈栖游越发慌乱,急切问道:“可否告知,如今……是哪一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这一顿烧的,连年月也不记得了,”青年无奈道,“自然是楚历六百一十二年。”
“六百,一十二年?”
沈栖游跟着重复他口中所言,一阵惊惶,不知讶异还是恐惧的情绪蔓上心头。
他记得清楚,自己要与师兄成亲之日,是楚历三百零八年的秋分。
为何一觉醒来,已白驹过隙,世事变迁,无端缺失了三百年。
他迫切想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这三百年间又发生何事,便追问道:“那……乾相宗,与沈宗主,如今可还好?”
青年看着他,问道:“你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沈栖游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面有羞愧,老实答道:“不记得,也不认得了。”
“你说你事事不记得,又怎会突然提起沈宗主?”青年叹出一口气,道,“我是陆陵与,与你自小一道相伴修炼——”
“我们月前相约,今日乾相宗招新一并前去,可谁料你为救落水孩童,整整烧了七日不止。我先前还在为你祈祷,不成想,前日你还那般病恹恹神志不清模样,今日便突然好转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至于你方才所问……”青年犹豫一会,答道,“沈老宗主,早在百年前便已离世,你若为他而去,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沈栖游猛地抬起头,心中轰然一震。
父亲已是分神修为,寿元未至,若非外力所为,绝无陨落可能。
他手臂不由自主发抖,极困难才抑住情绪,道:“你可知,他为何突然离世?”
陆陵与眼神撇过四周,声音压低几分:
“这事当初闹得这么大,不止我知道,整个修真界也无人不晓,你从前可还与我一道唾弃过呢!”
“当初发生了何事?”
陆陵与冷哼一声,道:“一百三十前,乾相宗那无恶不作的叛宗畜生不知得了何等机遇,仗着分神后期修为杀回宗门,将当初欺辱追杀之人一一报复,手段之残忍,行事之狠戾,至今提起都令人寒毛直竖。”
“据说那日乾相宗被血洗,弟子尸横遍地,他欺师灭祖,不光打伤自己师尊,连待人一贯温和的沈老宗主也毫不留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打碎宗主丹田,一剑贯穿胸膛。”
“而后他接管乾相宗,成了新任宗主,那些不服他的,不满他的,都被捉了去杀鸡儆猴,没一个落得好下场,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敢谈论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栖游怔怔听着,忽而又觉一切如大梦一场。
他所在乎的一切,他的宗门,家人,都在外人轻描淡写里化作陈年旧事。乾相中的过往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稍带或遗憾或愤怒的谈资,只有他这位梦醒之人苟活于间,从他人只言片语中窥得往事一角。
他几要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喉中发哽,攥上陆陵与袖口艰涩问道:“是谁如何狠毒,竟能做下这一切?”
在这短短几瞬,他想过许多人,又想了许多事。
比如想是哪个仇家记恨至此,还是乾相宗得了何物令人妒恨,他的父亲离世,师尊受伤,那母亲呢,师兄呢?
他师兄这般厉害,这三百年过去,是否修为见长,境界提升,又为何不去寻那灭他们宗门之人报仇雪恨。
还是他师兄……也遭了那贼人毒手。
他的种种思虑,在听见答案时化作死寂,沈栖游死死瞪着眼,不敢相信方才陆陵与口中话语——
“正是那从小被宗主当作儿子抚养,却在与沈栖游大婚当夜将其残忍杀害的狗彘人渣,如今的乾相宗宗主——谢归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