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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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带着人头到了的时候,余江县县太爷正在自己书房内听豢养的歌伎唱小曲儿。czyefang
屋内炭火充足,但天寒地冻,歌伎只着单衣跪在地上的一方软垫上,手冻得通红,手中的琵琶也丝毫不敢停。
通报的人满脸喜色地过来传话,县太爷不急不缓地丢了把骰子,一投是个六,于是便让人进来。
他现在四十有五,年少家清贫,读书考学能做到了县太爷这个份上已经是不易。只是若要想更近一步,就需要点大功劳,让上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才行。
这不,老天爷都偏心他,没愁两年就给他送来了这么好一个大机会。
抓捕朝廷钦犯,反贼之子谢源。
和他这样穷苦百姓打熬上来的人不一样,人家生在了皇亲贵胄家,还是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神童。三岁习文,六岁破了太子太傅的棋,说是天纵奇才都不为过。
只可惜他是永安侯之子,曾经的天之骄子一夕沦为阶下之囚,如今变成他撬撬官位的石头,助他往上爬爬也不算是辱没了这神童。
县太爷打开了牛二恭恭敬敬呈上来的两个匣子。
看到第一只的时候被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骇了一跳,大叫一声,登时便有了一身冷汗。
牛二识趣地盖上盖子后才道:“老爷,这是永安王妃。”
嗯了一声,县太爷点点头,忍着惧怕,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打开第二个,小心翼翼地往里面一瞄。
匣子内躺着的却只有一方撕扯的染血碎布,暗红的血液湿透了整块布,隐约可以看出原先应是玉白色的。
县太爷大啐一声,将手头的汝窑茶盏摔在牛二脚边。
“什么东西!牛二你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用这种东西糊弄本官!”
“老爷息怒,属下办事不力,让那小子被狼吃了,去的晚了,只在地上捡得了这块凭证。”
“你当本官是傻子吗?说被狼吃了就被狼吃了?你不会把狼捕来?”
“大人明鉴!人的脚程哪能赶得上山上野狼?当真是被狼分食了!”牛二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旁边递话的早先被牛二的吃酒钱收买了,此时忙道:“确实确实。老爷,荒年还常有野物下山的呢,村里头各家各户都会叮嘱着孩子不让出门,那野狼往人后一拍,人不注意就被咬死了。那反贼之子不过是一个孩童,金尊玉贵的,哪里知道这山里的危险。吃了也是有可能的。”
县太爷心底其实已经有几分相信。
“可我这般交上去,上头的大人哪里会认?”
“大人!今年义庄孩童多,少一两具也不妨事!”
心底难以抉择,县太爷捋了捋胡子,干脆地拿出骰盅抛给他。
“摇吧。”
“若是大,便不追究。但若是小,就算是全家老小都死在山上,都得给我找到吃了反贼的那只狼!”
—
官差觉得眼前的人极其可能是常清世子,提步朝着这边走来。
谢源看见紧紧抓着自己的沈乔,面色冷了下去。
果然,这些人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待他好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最终还是将他交了出去。
官差问:“你叫什么?”
谢源心中冰凉一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谢源。”
赵娘子见到官差,拧着眉头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哥,这是我家的孩子。”
沈乔仰着头喊:“是我表兄。”
官差冷冷淡淡:“可有人能作证?作证此人就是竹溪本地人?”
“这孩子远房亲戚家的,哪来的证据作证啊?要不大哥先放了孩子,跑也跑不了,等回头回家取了文书户籍来给大哥看看?”赵三娘子柔声细语地劝说。
谢源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要护着自己。
不是已经……将他出卖了吗?
“没有认证就是要抓的人。”
从窗户底下悄悄窜出头,缩着脖子小声地喊道:“确实如此,此人就是她家的。”
差役拿着鞭子的手指着那人冷哼:“我从未听说过有这号家眷!你们包庇可是重罪!”
“带走!”
村子里的人怯怯地缩在窗子后张望,能说这一句话已经是看在乡邻的面子上了。
赵娘子好声好气地拉着官差问:“是不是弄错了?这孩子老实本分,绝不可能惹祸!”
他被拉扯得烦了,厉喝:“谋反的重罪!你们包庇是要掉脑袋的!”
所有人听了,都是一脸不敢置信。
谋反?!
在村子里看来,最严重的也不过小偷小摸,谋反简直是听一听都是骇人心魂的大事件。
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砰地一声,窗子也关上了,生怕自己也牵扯进祸事里。
官差一掌扇开赵三娘子,用枷锁套上谢源。
赵娘子脸色微沉,眸子里满是不悦。
沈乔死抱着人,挡住赵三娘子。
“你们肯定是弄错了!我阿哥人可好了,保准没干过什么坏事,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小丫头别胡说八道!”
官差挣脱不开,推搡之间,一拳头打在了沈乔的肩膀上。
谢源只看见小小的姑娘被成年人包围,却还在努力地解救着自己。
赵三娘子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指尖轻轻抚了抚鬓发,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出来个人喊:“吴叔!结案了!回去吧!”
那姓吴的道:“你来的正好,我抓到了个疑犯!”
新来的官差忙道:“还抓什么!已经结案了!你胡抓什么!”
“那谢源的人头已是落在了匣子里。可别胡闹伤了与乡人的和气。”
说着将谢源松开,拉着吴姓差役走,那差役不服,他忙道:“老爷还找咱们呢,别耽误了事。”
新来的官差就冲着赵娘子拱了拱手告歉,拖着人走了。
人一走,赵娘子这泪珠子就掉了下来,一把扯着谢源,焦急中夹杂着担忧,含着泪责骂:“怎么就跟着人家走了。那等官司怎么可能是你这么大的孩子吃的!你傻不傻!”
谢源轻轻撇过脸,什么也没说。
沈乔悄悄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小小声地问。
“表兄,你还好吗?”
少年被赵娘子抱着,即使她那样伤心,谢源依旧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子,谢源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乔默默地顺着他的衣袖攀附上他的胳膊,轻轻地问:“那我们回家好吗?”
谢源没有拒绝。
他发现即使自己逃走了,也依旧会被官府的人追杀,不如暂且待在这里,等过段时间,官府的人警惕下降的时候再走。
起码现在沈家母女对他没有恶意。而编造出这个谎言的沈丘,一定别有图谋,当下不会杀了自己。更何况他要留在这里,找机会为娘报仇。
心里稍微一定,谢源点了点头。
而这时,赵三娘子轻轻地将沈乔的手放在了谢源手中,微笑道:“娘去处理点小事,谢源哥哥就交给乔乔带回家,好吗?”
沈乔眨了眨眼,笑着点头:“娘要早点回来。”
谢源微微疑惑地看着赵三娘子朝着村口去的方向,问:“你娘是去干什么?”
沈乔露出促狭的笑意。
“是去处理一些小麻烦哦。”
官府差役一行四人在路上歇脚,一个年轻差役忽然惊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老吴眉头皱了起来。
那差役说不出话,只哆嗦着指着山林中忽然出现的一个窈窕的身影。
几人回起身看去,却是赵三娘子。
差役们脸上流露出惊疑之色,他们的脚程算是快的了,赵三娘子是何时赶上来的?
而在此时,众人耳边听到一声轻笑。
她声音极缓极慢。
“山高路远,各位回去想必不易。”
赵三娘子柔柔一笑。
“各位莫忧心,三娘这就送各位回家。”
年轻差役心里发毛,急忙打断她:“不必劳烦,我们自己回去便好。”
但赵三娘子已经悄然出现在了老吴身边。
“等等……”
老吴忽然大叫一声,接着便看见差役无声无息地垂下了头。
“你……杀了他?”老吴心中惊骇,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
赵三娘子不说话,轻移莲步。
众人皆惊,纷纷拔刀。
四个人,眨眼没了生息。
赵三娘子轻轻叹息。
“若不是你们伤了我家丫头,我也不会来送你们上路。毕竟三娘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她又忧愁地叹道:“这条路是县城回来的路,不能让你们躺在这里,三娘相公回来发现了,可就糟了。”
沈丘此时在县知县的府邸门外站着。
牛二出来了,和旁人说了会话,领着一个比他矮一个脑袋的胖子过来。
“这是我兄弟胡山子。是这位是我大哥,沈丘。”
认识了牛二这么久,沈丘还是惊讶于牛二的交友范围。
牛二给他讲了不少漂亮话,胡山子就笑呵呵地塞给他了一块牌子和一副甲胄,让他今天在家歇歇,明天晌午来上任。
沈丘承他的情,道了谢后几人告别,沈丘去买了些家用的物事,又买了半斤肉,放在竹筐里回家。
刚一到家,就见谢源站在井边,神色莫测。
沈丘心中一跳,以为他要投井,忙奔过去一把将他甩在地上。
“这是家里吃用的水井,若要投井到别处投!别脏了这口井!”
他最厌恶的就是不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轻易便放弃的人。
若眼前人也是如此,那他就当救错了人!
谢源一声不吭,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
赵娘子从屋里出来,往外瞧了一眼,见沈丘回来了,还和谢源站在井边,忙让沈丘和谢源快进来,净手的水已经打好了,不需要再用冷水。
沈丘冷哼了一声,进了屋子。
谢源又看了一眼井,慢悠悠地回去了。
晚饭主食是赵娘子下的面条。
为了庆祝沈丘做了守城兵,赵娘子一人给卧了个荷包蛋。
谢源沉默地盯着这碗面。
他以为面条的标准不说都是龙须状,但每一根面都是一般粗细。
碗上除了鸡蛋外,还有一堆黑色的,软趴趴的东西,上面沾着粗糙的盐粒子。
要不是听鸣儿说起过,百姓家吃的盐都是粗糙石盐,不是宫中御用的海盐,他还以为是给他下了毒。
不过,这碗面确实有毒。
他方才在井水里下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只消一炷香就会生效。
他亲眼看见赵三娘子取的井水下的面。
感受到头顶两道灼灼目光,谢源不知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什么,要等着自己吃了才行。
沉默了一会,谢源拿起了木柴现削成的筷子,一点一点,像小鸡嘬米一样开始吃。
沈丘心里松了口气,赵娘子则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样,能吃饭就好。
沈乔也吃得开心,今天的汤特别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赵三娘子天天都能做出这样好的汤多好。
饭后谢源被安置在原先的屋子,但是躺了一会,怎么都无法睡着。
他有些难过,再过一会毒药就要生效了。他会死在这里,和自己的杀母仇人一起。
听着外头的风雪声,谢源忍不住想起他远在天边的父亲。
他应该很快就会收到自己和母妃已经亡故的消息了吧?
他可会为此难过?
想着想着,心中不免悲凉。
他宁愿自己出身于平头百姓之家,也好过当这没什么用的常清世子。
谢源不想难看地死亡,从榻上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窗边书案上,准备写一封诀别书,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笔墨。
此时雪压千重,远远的能看到远处瑶山的轮廓,夜色深沉,只有这间小院子有一点孤灯。
望着远处山峦出神,窗户上忽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撞击,有什么东西似乎滚动了下去。
谢源在雪地上捡起了一只竹球,球有手掌大小,上面系着几只彩色流苏。他认出来这是沈丘今日带回来的,沈乔很喜欢,连吃饭的时候都拿着。
只是怎么会掉到他窗前?
谢源正有些疑惑,抬头一望,就见对面的茅屋冒出了个毛绒绒的脑袋顶。
沈乔挥手,压低了声音朝他喊:“表兄,能帮我捡一下吗?我竹球掉你那里了。”
谢源:……
他记得赵娘子早就喊她睡了吧?
谢源扬臂一抛,竹球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哗啦一下砸中了某人的脸。
听着那边揉着鼻子,愤愤不平的声音,谢源勾了一下唇角,立刻将窗子放下来。
沈乔很生气。
她看出来了,这个表兄就是故意的,还正正好砸了她面门。
她不高兴地捡起球,然后穿上鞋从屋里溜了出去。
外头的冷风冻得她一个哆嗦,有点后悔自己没有穿上棉衣再出来了。
沈乔缩着脑袋跑到了谢源屋檐下,推门,没推动。
这家伙居然将门反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