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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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日的清晨,薄雾笼罩着整个庆阳府。fanghuaxs
薛平睿刚刚批完文书正准备入睡,就被管家敲醒了房门。
“老爷!不好了!麒麟卫去各县抄家了!”
“什么?”薛平睿顾不得穿好外衫,嚯得一下拉开了屋门,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确认道:“你说谁去抄家了?去哪儿抄家了?”
管家面色焦急,冬日的寒风中竟冒了一层薄汗:“是长公主!卯时便命麒麟卫出发了,现在余下四县县令全都被逮到了西市刑场上,长公主的亲信正当着百姓的面宣读他们贪墨的银两和罪状呢!”
话音未落,薛平睿踉跄一下,差点昏厥过去。
“老爷!”管家面露惊慌,赶忙扶住。
薛平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自己胀痛的胸口,惊疑不定道:“她这是要将天给捅个大窟窿啊!”
薛平睿难道不知道他们贪吗?他知道!
他没管过吗?管过!
但什么好下场都没落到,反而将把柄送到了别人的手上!
原先西北布政使并非范方荣,而是现今的扬州转运使宋朝宗。
当时薛平睿前脚将佃权的事写成文书递交宋朝宗,后脚宋朝宗便被调去了扬州,还是贬了一级,若说这里没有鬼谁信?
宋朝宗乃是琅琊王氏的女婿,背靠三朝太师,是他彻查佃权最大的依仗,宋朝宗的陡然调离,让他彻底意识到庆阳这个地方,存在着多大的一个利益集团。
收回佃权,按新政重新分配确实对各县百姓有利,但对官员、胥吏来说却是大大的坏消息。再加上郑布将本县的一部分赋税转嫁到了其他县,安化县的百姓自然也不愿意平白多了许多赋税,那时候几乎天天都有人到薛府的门前喊冤,大喊着他是贪官污吏,要害人性命。
庆阳府不比其他地方,西北是穷,但也是各大氏族‘流放’家中不得势之人的地方,这群被‘流放’的人看似与家族脱节,实则掌握着家族在丝绸之路上的人脉。
丝绸之路断绝,各大氏族对这块肥肉可有可无,却又打心眼里希望它能重振,因此被‘流放’的子弟实则与家族的联系极为紧密。
再加上各大氏族热衷于联姻,彼此之间血脉交融,从而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因而在这里的人,无论是乡绅、富商、工匠还是官宦,各个都背靠高山,耳目广袤发达。
作为庆阳府尹的薛平睿来说,管他得罪朝廷的大人物,不管他反倒无事清净。反正无论六县如何缴纳赋税,他庆阳府尹拿到手的账目都是平的。
在决定放弃,随波逐流的时候,薛平睿也曾质疑过自己,当初一直坚持到底是出于良善之心,还是赌一口气,一心不想让当初在晏清姝面前放下豪言壮语的自己跌落神坛。
如今听到长公主抄家的消息,他算是彻底明了了。
他就是自私,怕死。
曾经在学监,他倡导贪官杀尽则海清河晏,是无知。
在被晏清姝逐出京城时,放言自己所在之地定能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实乃狂妄。
薛平睿穿好外衫,连大氅都来不及披,便步履匆匆的骑上马朝城外奔去。
然而到了城门口,他又有些迷茫,有四个县,他该去哪儿呢?
这时,他瞥见城门口的告示牌处,围着许多书生模样的人。
他走过去瞧了瞧,才发现这竟是一张来自长公主的‘招官贴’!马上就是正月初一,府衙封闭,过了元宵便又要进京朝觐,他这几日一直在府内赶批文书,忙得头昏脑涨,竟不知长公主在前日便已经玩儿了个大的!
她莫不是疯了?
吏部每年元宵后都要在朝觐上考察黜陟地方官员,往年有府尹不想自己所辖被抽中,查出点阴私影响自己的试图,便会向吏部上缴‘部费’。
有些不幸被抽中的,便只能多放打通关卡,缴纳更多的‘部费’以求过关。
长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让吏部有了拿‘典型’的机会?
一群没有做过官的秀才进士能通过吏部那群人的考核才怪!
到时候被连累的还不是他!
薛平睿直觉脑袋嗡嗡直响,赶忙骑着马朝西市刑场而去。
他一定要阻止长公主这种伤敌八百损他一千的行为!
*
西市刑场上,往日热闹的街道如今渺无人烟,反倒是刑场那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几圈,就连周围生意极差的勾栏瓦肆也都挤满了人,连个二三层的偏僻位置都订不到。
尤其是离刑场最近的一间三层茶舍,平日里接待的都是往来行脚,茶食粗陋,主打一个止渴生津。但如今却挤满了州府里的贵人,连端茶送水的老板和小二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得罪了某位大佛。
整个茶舍三层聚满了州府的各级官员。
上佐的别架、长史、司马。
判司的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参军事。
还有纠察六曹的录事参军。
判司司功听完巽风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斜了司仓一眼:“这要是让长公主弄成了,你们司仓今年可得出大风头,这佃权到底还得落你们头上。”
司仓呸了他一口,撇嘴道:“大风头个屁,你瞧着那诵读的人是谁了吗?谢巽风,陈郡谢氏、曹魏时期典农中郎将谢缵(zuan三声)的后人!前任大理寺丞,苏繁鹰手下的人,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当年若不是……”
司仓突然噤了声,私下瞧了瞧,低声道:“当年要不认识薛大人横插一杠子,他早就升大理寺少卿,说不准如今这大理寺卿就是他了!”
说完这些,司仓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在他手下走过的王公贵族不知凡几,多少地方奏报的案件牵扯到的名门氏族,从未听说过有哪家不服的。由此可窥其手腕之高,非尔等可以想象。如今他给定了罪,那就算送至朝廷,天家也说不出半分不是。能笼络住这般能人放弃仕途入东宫的长公主能是什么良善人?”
他摇着头,满脸的心有戚戚:“反正我不信,我这人惜命,不爱趟这种要人命的浑水。”
刑场上热闹非凡,除了巽风和灵簌,还有各县的教谕、主簿、县尉、县丞。
教谕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话里话外都是县里赋税和田产分配的事并没有错,而是遵从元狩帝登基时便定下的规矩:均富救偏!何谓‘均富救偏’?
这就要牵扯到元狩帝登基时的八王之乱。
当时的皇帝是元狩帝的亲哥哥,其实很早之前元狩帝的父母便属意元狩帝登基为帝,但元狩帝一心要娶商户出身的方氏为正妻,惹恼了祖母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后,晏清姝入主东宫时的太皇太后。
于是她一拍板,让元狩帝的亲哥哥登了基。
但元狩帝的亲哥哥年幼时因着谢氏旁支出身的母亲常年领兵在外,而父亲又忙于朝政疏忽,以至于宫中嬷嬷惫懒,有两次生生将他的高热拖成了肺炎,以至于身体虚弱,要常年吃药。
他继位后并没有正妃,只宠幸过一位宫女,生下一个皇子,但皇子生下没多久他便病故了,太皇太后便命元狩帝登基,在登基的路上,遇到了八王叛乱。
八位藩王为夺帝位纷纷举兵造反,为了保供军需,纵容亲眷官吏侵占百姓田地,强征马匹、粮食、丝绢等等。
以至民不聊生。
因而在元狩帝登基后,为了稳定民生推行了‘均富救偏’的政策,富有的府县多交税,而受灾严重的府县少交税,但与此同时还实行了‘折税’政策,即参与劳务徭役的百姓可以免税。
但均富救偏的政策早在五年前晏清姝重整户部之后便不再实行了,因此教谕所言纯属诡辩,当然也有不将长公主放在眼里的意思。
坐在上首位的晏清姝神色平淡的听着,直到教谕吐沫四溅的说完了,她才施施然抬起眼皮扫了对方一眼,问道:“教谕避重就轻只谈佃权国策,却丝毫不提将九分田记成一亩地的事,是想掩盖什么吗?”
教谕闻言,拱手道:“丈量总有疏漏,且宁县多水,有些田地紧挨着溪流沟壑,便总有一部分不适宜耕种,因而整个宁县虽说看起来植被繁茂,实则土地贫瘠,民众困苦,每年丁粮不到五百石,而安化、合水方圆四百多里,每年丁粮能达十几万石,若将他们的负担转嫁到我们这样的贫县狭乡,那我们的百姓的还活不活了?”
此话一出,引得下面围观的不少人的附和。
教谕抹了抹眼泪,一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模样,只是看向晏清姝时,那眼神颇有深意:“公主,臣知道您爱民,但‘均富救偏’乃是治国良策,若您一意孤行恐生民变啊!”
这句话看似谦卑,实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
台下这么多百姓,不少都是六县中人,如果长公主真的要辩驳教谕,强行让县官们充分划拨土地,审核赋税,只怕第一个冲上来的不是这群既得利益者,而是刑场下看热闹的百姓们。
更何况,马上就过年了,年后便是朝觐考核,就算长公主不顾虑,难道布政使范大人,府尹薛大人,宁州刺史博大人,庆州刺史廖大人不顾虑吗?
尤其是庆阳府下的两州刺史,那都是朝廷大人物推举出来的,必定要调入京都的,若是因着长公主一番话让他们朝觐出了岔子,只怕会引得所有氏族大家一同攻讦于她。
到那时,长公主当真还能安稳的坐在这里吗?
晏清姝忽得笑了。
远方传来一阵喧嚣,薛平睿骑马赶来,来不及等马停下,便翻身下马,提着衣摆快步来到晏清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