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顾兔看也没有看背后透着无尽光芒的出口一眼, 而是义无反顾地绕过了荧光鱼群,绕过了神水编织的那面大网,投入到水底的更深处。
那里黑暗又深邃, 充满了不可知的神秘, 可她有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下面,她必须要亲手捡回来才行。
不知道往下深入了多久, 久到一心专注于寻找的顾兔都忘记了自己在水底需要呼吸的事实, 器官的感应在这个过程中变得稀薄而沉重。
就在她快要临近极限之时,忽然感觉到身旁有球形物体接近,旋即胳膊一紧,有人迅速拉扯着她的身体往后带入了另一处密闭的空间。
“嘭。”玻璃球的舱门顺手拉合。
被水包围的浓郁窒息感顷刻间散去,顾兔的后背顺应动作惯性撞入了某位少年的怀里,她猛地张开了口呼吸新鲜空气, 残余在脸上的水有少许顺着唇部及下颔滑落。
而后, 顾兔感受着背后传来的那片温度, 恹恹地偏眸望向了把她带进来的水蓝发少年,发出声音:“……昆?”
她现在这副模样整个人跟水里捞回来似的小动物一样, 直接把他身上那件白衬衣也给沾湿了大片,可昆并没有去计较这点事情。
相隔着两人共同洇湿的衬衫,中间那层衣料材质好似能够因此被皮肤忽略, 使他们感应到彼此之间的温度。正因如此, 顾兔能在泡过了冰冷的水后及时汲取到属于对方身上的暖意,不必害怕于孤寂寒冷的侵袭。
“兔兔……还撑得住么?”昆手掌虚搭在她的肩头, 垂眸注视着顾兔时正好能望见她衣领中间露出的那片苍白而细腻的肌肤。
她湿透了的黑发一缕缕沿着后颈两边分开,整个人像是摔碎在地面的花瓶, 苍白的花瓣与枝干都沉沉浸在了散开的水里, 无端为这位黑发少女营造出了一股阴郁易碎的气质。
“还行, 我把2号影分身给收回来了。”顾兔此刻被几根湿发盖住睫毛的那双眼眸,无声过渡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猩红色泽,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她体内仅存无几的力量。
她伪装得无事那般继续平静地发问:“能找到夜么?”
昆循声把目光迎向了她那双因情绪变幻而转化了颜色的眼睛,抿唇颔了颔首。蓝色灯体被控制着飞来了他的手边,那上面记载了当前的测试时间、水位以及关于水下的地图构造等资料。
“已经快下午5点了,地下水即将开始从下方的通道重新排出。”昆顿了顿,后说,“下沉的夜很有可能就落在那下面。”
顾兔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摘走他的灯台把整理的情报给拷贝了一份,然后返还回给了他。
“这次我下去就行,你不用特意跟过来。”
还不知道下面有着怎样的危险,两人共同行动不太理智。
昆一闻言,当即对她的说法相当不满,拧起了自己的眉断然拒绝道:“你想都别想单独行动,我陪你一起。”
像是为了把她的所有抗议都尽数堵回去,昆还是第一次摆出那么坚决的表情,那副不羁、清高、而又矜贵的眉眼表露出了极大的不满。这么说,不光是担忧她与夜的安危,同样因为夜对于他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同伴与朋友。
顾兔张了张唇,最终还是没有从里面发出任何只言片语。大概是放弃了劝阻的打算,顾兔卸下了浑身气力放松身体,低头时不经意与他的脑袋另一边轻轻相靠。
“嗯。”
昆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只是把搭在她肩膀上的指尖转移到她的头顶极轻地摸了摸。
玻璃球缓缓往水底下沉。
在这一过程中,昆把之前侦察器里记录的画面转交给了什伊树。外界荧光鱼的踪影随着情景下坠逐渐消失不见,许是望见了玻璃球外被越发浓郁的昏暗所包围,昆的脑中忽而想起了曾在测试开始之前,柳寒城向他们叙说过关于地下通道的那份提醒。
【一旦不幸掉进水底最下方的深渊,恐怕再次被打捞的希望渺茫。那下面,或许存在着比黄牛、比任何想象更可怕的事物。】
比起送给上方鲷鱼夫人进餐的鱼群,此刻向下深入的他们二人、以及不知沉落到何处的夜,更像是一份被送往深渊的【祭品】。
昆在这时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正静默注视着玻璃球外的顾兔,双手置放在灯台键盘上仿佛凝固般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还是在向什伊树交待的话后面又多增了一行文字:
[假如我和兔兔最后没能回来,不用再等我们了,你带好队伍继续登塔。——aa]
……
周遭场景不断往下,往下,离开整个犹如杯底形状的蓄水地形下方,是一道垂直深入的甬道,山谷内所有的地下水都从这里涌涨,又从这里排出。
两人乘着玻璃球穿梭过这条密不透光的甬道,并用灯台在前方照亮道路,沿着水被陆续排出的甬道尽头而去。忽然间一声‘哐当’的碰撞声传出,两人发现玻璃球竟意外顺延着水流动的方向卡入了另一条岔道。
玻璃球内的顾兔不由得与昆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发现了某件事实:这条底下甬道还存在着地图之外的特别结构,难道是地形为了排水分流才形成的小径?
玻璃球向岔道远方滚动,直到没过了头顶的水位越来越低、快要见不到水的时候,顾兔便抬脚踢开了舱门来到外边观察情况。
“能不能别总是那么粗暴地对待那扇门?”背后,跟着走出的昆相当无语地把那颗玻璃球给收回了公文包里。半径足有一米宽的球形在那张开的狭小包口面前,立马就神奇地被压缩了进去。
“踢多两下你就心疼了?”顾兔不以为意地走在了前头。
“没。”昆往外扯了扯唇,损了她一句,“怕你脚疼,到时候可不要跟我碰瓷。”
啧,她像这种人吗?顾兔边走边不怎么服气地微微咋了声舌,再来十倍厚度她的脚都不会疼好么。
此刻,走在两人脚下的土壤潮湿但不松软,较为坚硬。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地底洞穴,走在路上,洞穴内部深处吹来的一缕缕风若有若无地流动在他们的皮肤周围,这说明里面还存在着其他的出口,夜很有可能就通过那些出口随机落在了其中某个地方。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没有退缩的道理,顾兔和昆点点头后便跟他一起展开了行动,用各自的灯台负责往内部进行探索。
两名灯台御守,再加上大贤者s强大的搜索能力,基本不可能在一个地图中找不到人。
在地下洞穴绕过无数错综复杂的甬道,走到某块奇特矶石前方的顾兔忽然发现了什么而站定不动,旋即跟身旁的水蓝发少年支应了一声,就飞快闪身进入另一条岔道。
“走这边!”
跟随电子地图终于浮现出的那一个绿点,顾兔顺利绕过了复杂拐道来到了某个洞窟深处。
在那里的地面,躺着一名瘦弱的少年。
顾兔前迈的脚步在这里蓦然间便放轻到了极点,唯恐走入这个场景中的自己会踏破这场梦境,告诉她一切都是虚假的事实。
可紧随其后赶来的昆撞见了这一幕,当即焦急地喊了声友人的名字:“夜!”
这道声音彻底使顾兔的意识回笼,顿时沉重地和他一起快步赶到了夜的身旁,把夜的身体小心地从地面扶起。
仔细观察能发现,夜的左肩不但有被黄牛攻击贯穿的伤痕,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可那道伤口经过下沉的过程被浸泡得发白,且不再流血。
衣服肩膀被撕破了个洞口,之前染红那件黑色卫衣袖子和手背的残血,都在水流的冲刷下散去了大片,只留下几道蜿蜒的、淡淡的红印子。
此外,他的胸膛还有着微弱的起伏,夜还活着!
或许是感应到了自己身体被移动的事实,夜总算被唤醒了少许的意识,往日那双温柔的狗狗眼颤抖着睁了开来。
他的意识不清,似乎尚还停留在蕾哈尔刚背叛他的阶段,视野模糊一片,分不清眼前究竟是透明的,还是血红的。
“蕾哈尔,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对他……
夜刚苏醒过来那道迷茫且痛苦的声音干涸得不可思议,像被碎玻璃割着喉咙,其中含住的那口破碎痛楚,让围绕在他身旁的顾兔与昆都同时陷入了沉默。
“……夜,这件事等回去再说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昆才垂眸打破了萦绕在周围的这片死寂,他垂落在眼底织出了阴影的纤长眼睫,就像铺开的一面水幕遮掩住了他当前的情绪。
对待敌人或可利用的棋子,他总是能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去设计,以致于让过去家族的人都对他这样冷血的阴谋家产生了恐惧。可当昆面对真正放在了心上的朋友,他却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需要思虑的地方太多,需要犹豫的地方太多,他总希望自己任何事都可以做到尽善尽美,而不至于让对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身在局中的他所能想到的办法,永远都是逃避与缓兵之计。
就像之前得知蕾哈尔真实身份而不去告诉夜真相的那样,他是个擅长运用话术、说话半真不假的骗子,习惯了用谎言去维护表面上的美好。
假如能让伤害来得更迟一点,那昆就会让它来得更迟一点,这是他卑劣复杂而又优柔寡断的本性下所能做出的温柔。
然而昆没能想到,顾兔会在这时开口让他的准备完全白费。
“那个女人,她把你推下去了。”
昆当即因为她一句话揭穿事实的作为而愕然地望向她:“兔兔?”
顾兔抬手把他的躁动与不安给尽数按压下来,仅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那张失神的脸庞。
和昆这种不知道打哪儿来只知道惯孩子的大家长式隐瞒做法不同,夜那副明知真相如何、却还是要避而不见的样子,只会让她愈发看不顺眼。
在她尖锐的直言之下,夜那满眼被背叛所笼罩的阴霾终于被她的无情给撕出了一丝清明,他怔怔地望向了顾兔,认出了那道属于她的身影,“兔兔……”
正因如此,由她转述的话语才让这位少年倍感痛苦,由不得他再蒙蔽在自欺欺人之中。
“她在你拼尽全力从狂暴的黄牛里守护住了一切、即使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也咬牙不喊一声痛、想要邀请她一起登塔的时候,把你推下去了。”
“你把别人当星星,别人只把你当成拦路石——这样说,还不够明白吗?”
顾兔盯着夜那张快要崩溃的面容,同样感觉自己的内心变得窒闷与不快,可她依然选择一针见血地把最真实且最残忍的话剖露在他面前:
“蕾哈尔,她想要登到塔顶看星星的地方,旁边根本就没有留你的一席之地。”
这番话,连身边的昆都觉得过重而有些于心不忍,可他知道这一切才是真相,夜终有一日会换一种另外的方式知情。顾兔如果不说,夜在之后的跟头只会跌得更狠。
所以他在这里保持了沉默,任由周围收束的那些痛苦与委屈在好友的眼底汇聚成了一滴又一滴的、滚烫的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行呢,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透明的液体坠落在光秃秃的岩地,像它们的主人一样狼狈地沾染上了地面的尘埃。夜越是回忆过去自己在地底与蕾哈尔相处的记忆,就越是感到被背叛的痛苦不堪,费解,与近乎难以忍受的委屈。
他只是,想要与重要的朋友在一起,这个愿望为什么会那么难以实现。
夜觉得自己永远都找不到解释。
他又像是回到了一个人在洞窟里生活的过去,在里面因为孤单而偷偷啜泣,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做。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软弱的人,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将要融炼心脏那般滚烫的眼泪沿着眼眶往下滴落,把夜的整个世界都晕染得看不真切。
就在又一滴眼泪离开眼球,视野短暂变得清晰的一刹那,夜发现自己仿佛不知该何去何从的那颗泪水被眼前伸过来的一只掌心所接住。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顾兔垂着眸注视着自己苍白掌心内摇晃的那滴眼泪,而后倾斜掌心,任由那份晶莹沿着自己的掌纹沟壑流逝。
而后她抬起苍白而细长的指尖,一点一点拭去了褐发少年泛红眼角边上的泪水,这份动作她做起来很是生疏、全凭本能,把自己冷硬的温柔透过僵硬的接触传递到对方身上。
“夜。”
顾兔单手绕到感到怔然的少年后颈,将他的额前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头,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在他耳边用安静的语气静静叙说道:
“不管是星星也好,拦路石也好,充其量都是石头,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我就喜欢夜你这颗顽固到不行的硬石头,连磕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翻滚着追逐的样子,也在我觉得可爱的范畴。”
顾兔微微偏了头,那张薄唇贴着他柔软稍弯的发丝,轻声在他耳畔作出了预言般的宣告。
“——但我不希望你再受伤了,所以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东西’。”
这是饱含珍视意味的一句话,让那只像是被人为遗弃、而在路边茫然的可怜小狗一瞬揪紧了自己的心。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猛然突破了长久以来未有松动的壁垒,直奔最顶点、最让人望尘莫及的位置上涨着。
“兔兔……”
夜低头埋在了顾兔的颈肩,那条卫衣袖子破破烂烂的胳膊绕过了她的身后,慢慢地抓住了顾兔背后同样半湿的衣物,好像在借此抓住能在溺水中救起自己的浮萍。
他抓住的气力是那么小心,生怕会把自己珍惜的事物给抓散,面临自己再一次失去的局面。
身旁见到两人像是在雨巷中互相舔舐皮毛的两只动物,昆不知为何感觉心情莫名有些浮躁起来,控制着把自己的视线从这一副友人相拥的温馨场景中移开。
隔了半晌,他忍耐的性子终于到了认为可以开口的程度,打断了两人的温存:“好了,测试时间也快结束了,我们还是趁什伊树他们担心之前快点回去吧。”
回头还有好多头疼的事情需要处理……昆默默在心里补充了句。
因为是蹭上了兔兔的wi-fi才能顺利向什伊树他们发送消息,可地底存在着信号屏蔽,什伊树一方则无法向他们传送任何信息,也不知道收到了他先前那最后一道消息,什伊树那边会慌成什么样。
包括蕾哈尔……只有上去才知道她的结局如何。
正当昆在头脑中飞快思考着关于这些事情的片段之时,顾兔也记起了关于测试的这档子破事,只好跟被抱在了自己身上的夜分开。
刚一撒手,她就发现身旁这时投来了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沿着视线方向望过去,那位水蓝发少年当即又朝她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别过了头去。
顾兔:“……”
干什么呢,给她甩这副脸色看。
长得好看的男人心思也越难猜,顾兔懒得追究昆一时半会明显难搞的心情,半站起身回头来向地面上的夜伸出了手,“我们回去吧。”
回到大家都在的地方。
‘回去’这句话,让夜有了一份归属的感觉,而这是顾兔所带给他的。之前伤痕过分受到的疼痛,因她的存在稍稍被冲淡了些许。
夜揉了一把眼睛,他的眼角因为哭过而迤逦上了红晕,看着特别像一只被顾兔同化了的小兔子。可很快,他散去了那些没出息的作为,浮生出了些不好意思、愧疚与可爱的神色,仰头朝顾兔露出了悲伤中又带有治愈的笑容。
“……好。”夜朝她指尖的方向伸出了手,倒映着她面容的眸底淌出了点点令人心动的温柔,他近乎喃喃地轻声细语道:“谢谢你,兔兔。”
因为是她对他伸出了手,他才有再次从地底爬起来的勇气。
可近在咫尺的顾兔听见了他道谢的声音,唇瓣微动,尔后对着夜嗫出了一句话:“我是在履行和你的约定而已,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随意丢下你。”
夜闻言不由垂下眉,温和地沁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昆全程都在隔壁聆听着他俩的对话,却偏头没把目光一丝一毫落在二人的身上。他唯一外露的情绪,仅有右边那只高档皮鞋的鞋尖越发沉滞地在地面轻点,告示着他当前耐心快要宕尽的事实。
就在夜的手即将搭上顾兔指尖的那一刻,顾兔仿佛感应到什么危机那般双眸陡然睁大,一道灌含极其强悍兼诡异力量的紫黑色雾气就在这时朝着她与夜之间的方向袭来。
“嘭轰!!”
强大的气浪沿途刮裂出一道半丈宽的道路,迫使两人往另一边的方向分离,情急之下顾兔只得起身拉住昆往外侧滚去。
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和夜握住的手彻底分开了。
磅礴声势逐渐消去,远方被雾气贯穿的岩洞泥层部分坍碎,簌簌散落着岩块。烟雾之中缓缓走来的是两名人影,一人穿着黑灰色的道服,面戴灰铁铸造的阴冷面具,而另一人则身穿浅色长裙,手持指引希望之路的双头杖,一头耀眼红发在腰后飘曳的美丽女子。
认出了熟人的顾兔紧紧盯着她,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丝极致冰冷又夹带惊怒之音:“花莲——”
她不是被淘汰了么?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待在顾兔身旁的昆也发现了来者不善,而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拨人时明显思考得更多。
难道说,她就是那个暗处不断针对着夜的幕后操纵者?
许是从二人警惕的视线中看出了他们内心的猜测,许久不见的花莲轻轻摆动自己金色的双头杖,面上露出了一丝仿若被神秘面纱笼罩的妩媚笑容。
“我等遵循【元老会】的指示,前来回收【帕格】的‘神’——”
她的杖尖所指之处,是正倒在那条被划出了分明界限的、长沟对面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