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第 282 章
暗锅里可调动的亮度比昆想象的还要贫瘠, 墙壁与锅盖间密不透风，唯一的光源仅是墙壁咒语反射出来的微弱光亮。确实，看起来是一种氛围相当压抑、却适合冥想的封闭环境, 堪比监牢。
一经锅顶跳跃下来, 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双眸在暗锅内搜索自己挚友的踪迹。很快, 他就在监护人之神前方不远的位置发现了对方。
“夜！”
微幽的水波萦绕之下, 褐发少年闭紧着双目, 微蹙的眉头仿佛正深陷着一场梦魇。那头束起的秀气长发随同周围推开的悠波, 不断逆着重力往上飘荡。
“很显然, 那位少年自我中经历的【革命】还未结束。”
许是看穿了昆当前心胸中弥漫的担忧，监护人之神不由出言为这回暗锅的新任‘来客’解释了一番。
本就无多少余裕的暗锅空间，光是这名金发巨人的体积便占据了一半。昆抬步走近夜的身旁, 夜的身周流动着一缕缕蔚蓝色的神水波光, 有不少都反射到了他那张莹白的俊颜上。
他看着自己好友此刻的样子, 就像是站在水族馆里看着一条水箱里的神海鱼。哪怕目前距离很近，在尚未打破水箱玻璃的阻碍之时，他们中间就永远隔着一层阻碍。
昆不由得抿唇开口问道：“你口中那个【革命】, 究竟是什么东西？”
即使千万年来已经跟人讲解过许多遍, 监护人之神这时依然尽了自己自诞生以来被赋予的责任, 不厌其烦地解释起革命的原理：“是一种助你探寻‘真正的自我’的过程——”
“曾有人想要获得力量，曾有人想要手握权利、技术，或和平, 有人则是想要创造出自己理想的世界，为此，他需要掌握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力量。革命将会剖开一切自欺欺人与虚妄之物, 让你理解内心深处应当抱持的觉悟。”
然而昆生性多疑, 并没有轻易被他三言两语就打消疑虑：“……可这个革命不见得需要消耗那么久的时长吧？兔兔和西索, 甚至是之后时间稍微长一点的兰，他们分明都很快离开了暗锅，为什么只有夜还陷入沉睡？”
“确实存在着因人而异的特点。”监护人之神说，“像是最开始进入暗锅的少女，她其实就与这位少年一样都是非常特别的类型。”
“他们和一般承受极限较低的普通人不同，拥有着这座塔内常人所没有的无上限的潜力。但由于二者的性格及对待力量的观念不同，就会造成革命长短的差别。”
面对昆隐隐约约的试探，监护人之神的浊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实在好奇，你去亲身经历一遍就能知道了。”
话音刚落，暗锅墙壁上的咒语再度发出特殊光亮。昆脚下的地板同时爆涌出了一股神水，他只来得及在被彻底笼罩在内之前发出略微诧异的惊呼：“什么……”
神水漩涡一瞬将人摇晃得天旋地转。
再之后，这口吞没了少年声息的暗锅便恢复为了原始的寂静。
……
被神水堵住了所有呼吸的过程并不好受。
待昆重新回归意识，缓缓睁开双眼的一刹那，目睹到的是一片宛如置身于水底的黑暗。周围没有任何人，唯有说不出的深海般的压力充斥在他的胸膛附近。
“这已经是在‘革命’里了么……”昆捂了捂有些发闷的胸口，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跟兔兔之前跟他描述过的情景差不多……
这片黑暗就如同给予他的一份考验，昆并没有感到多么意外。他的脑子向来擅于解决难题，这种情况，只需要找到那一块能揭开局面的拼图就可以了。
正想要迈出自身的脚步，昆忽然发现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攒动。
【喂，听说了吗——这次家族的公主选拔，选中的人是玛利亚。】
直到听见这句如同从他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名字，昆刚抬起的脚步顿在了半空。像是意识都因此冻结了一般，他那倒映着黑暗的深蓝色瞳孔骤然收缩了几倍。
周围的暗处突然就拥有了形态，扭曲着，剪成了一只只诡异的人形黑影。黑影仿佛凝聚了世间最黏稠丑陋的颜色，没有眉毛眼睛鼻子，有的仅是一张快要咧到耳尖的夸张嘴角。
黑影群像蠕虫般攒动着嘴巴张张合合，共同包围了最中央的纤细少年，即使他表露出怔然的神色，依然争先恐后着要把世间最恶毒的流言传进他的耳朵深处。
【那A.A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姐姐没有被选上，他们那一分支只能被随便流放到什么地方了吧？】
【据说他姐姐也因为落选，承受不住打击自杀了。】
【真可怜啊，可惜了A.A那么一个聪明的人……】
【嗤，有什么好可怜的——你难道没听说那个传言吗，这次被选上的玛利亚公主好像是因为跟A.A……才……】
【他们两个疯了吧！明明是姐弟啊！】
【要不然A.A怎么可能会为了玛利亚，连自己姐姐都出卖掉了！要知道他姐姐可是这次公主选拔最有希望的人选，这都是因为她找上A.A的帮助才……】
【哈哈哈结果刚登上公主之位，玛利亚转头就将人踹开了，A.A真是被利用得彻彻底底的。】
【太卑鄙了，肮脏又卑鄙……】
【垃圾姐弟……】
【从家族里滚出去吧……】
各种奚落，嘲笑，以及难听的流言蜚语不断钻进了昆的耳膜里。可他全程只是静立着不动，灵魂仿佛与整个对他并不友好的世界相脱节。
昆家族内部从来就竞争激烈，失败就是失败了，他早就有承受这份后果的心理准备。
可是脚步好沉，迈不出去。
明明知道豁出一切打破玻璃之后会有什么下场，然而昆却仍然站在一地碎玻璃的残骸旁边，像是被玻璃边缘反射出自己的身影扯住了所有目光。
失去所有的自己，觉得心口还是空落落的自己。
【阿圭罗，听好。】冰冷得不似人类的女性手臂从身后搭住了昆的肩膀，【不要去听别人说的话，从现在起，无论是谁都不要轻易相信。】
【否则，我们将没有任何活路。】
那是他的母亲，因为他的背叛，被迫在家族权利竞争中失势的母亲。
按理说，昆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忆过当初经历的这些事情了。这些灰暗的记忆随着他非但没被流放，而是被选中登塔的那一日起，都被尘封在了心底最深处。
可现在这一幕幕却分外鲜明地重新在他眼前上演。
昆不由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眼底倒映出那双不复修长，而是较为纤瘦的、连抓住重要事物都不敢先伸出的小小手掌。
原来，这是那时候的他啊……
【阿圭罗，你果然是个有天分的聪明孩子，有你的谋略，你姐姐成为吉黑德公主肯定指日可待。】
【阿圭罗，你要为了让姐姐成为吉黑德公主继续努力。】
【A.A，我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尽管姐姐本身已经很优秀了，可我还是想要为她主动做些什么……你，会和我一起帮助姐姐当上公主的吧？】
【阿圭罗……】
【A.A……】
他的前半部分人生似乎就是某种权势的陪葬品，即使被亲人寄予厚望，这份厚望也不是单独针对自己个人，而是他背后所能带来的东西。
很少有人真心关注过他的诉求，或许，他不过是可以让家族取得荣耀与权力的某种‘符号’罢了。
所以，昆干脆亲手毁掉了所有的东西。
【A.A……你为什么要背叛姐姐……】
【阿圭罗，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作为母亲的错，对不起，对不起，阿圭罗，对不起……】
【世界反正就是这样的吧，不是爬上去，就是摔下来。只是想不到竟然连那个A.A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哈哈哈……】
【看见没有，他的那双眼睛。老早就觉得A.A这个人很可怕了，小小年纪脑子却能想出那么多不择手段的计划，我光是盯着他那双眼睛，就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感觉那阴沉沉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算计一样，看一眼就想吐……】
母亲，表妹，其他落井下石的族人，这一时刻，全都同时通过黑影的嘴巴在昆的耳边响彻。那些言语仿佛化成了成堆的纸片朝他飘落下来，重得欲要压垮他单薄的脊梁。
或许是沉浸得太过，昆垂放在身侧的指尖不禁颤了颤，遏制不住想要抬起来揉动自己涨痛的脑仁。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跟周围那些吵嚷的闲言碎语截然不同的少女声音。
【——昆，我之前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周围的环境仿佛一瞬间就拥有了温度，昆缓缓重新睁开那双蓝眸，像是一下被转移到了新的地方。
那大概是搭上区间列车之前，登塔途经某层的某个住所时发生的事。刚被小舅哥蹉磨完的他一身劳累地坐倒在沙发，还得打起精神准备申请下一场测试的资料。
而那只兔子则照常取了饭后甜食黏到了他的身边，无聊观察着他侧脸的时候，嘀咕着发出了略微意外的感慨。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没。】昆一边若无其事地敲打着键盘，一边散漫地道，【我只记得，倒是有被别人讲过看着我的眼睛觉得很可怕的话来着。】
【……告诉我，哪个家伙敢讲这样的话？】
【忘了，反正我也从来不会去思考一些平庸的人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或许是觉得充满算计，看了很扫兴？】
昆干脆转身弹了下她的额头，而那只兔子难得没计较他的大胆行为，连吃到一半的布丁盒都不爽地直接丢到了垃圾桶。
【那些人是瞎了？没用的眼睛可以捐给其他有需要的人，否则看我不做下一个现代摘眼华佗——】
欲要较劲一般，他的脸紧接着就被她的一双手捧了起来，连同身体都被她强势压向了身后的沙发椅背。少女不服气地紧盯着他的双眼，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大洞。
她执着而专注的眼神，让昆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目光。那大概是出于某些可笑的自尊心，生怕自己恋人明亮的双眸真的会顺着他的眼瞳，望见他藏在背后那颗阴暗又劣迹斑斑的心。
换作遇见对方以前，昆绝对是会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些被爱情降了智的傻子的人。
现在他才是那个傻子。
哪怕他都已经把一身的狼狈、卑鄙、和不择手段的本性完全展现给了这位少女看，却还是会自欺欺人地希望自己的形象可以在对方心里更好一点。
希望自己在她心里会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这明明就是一双很正常的眼睛。】少女专注地捧着他的脸，黑眸像是镜子般反射着他慢慢挪回来的双眼，【你说的那些算计，阴险，城府，心狠手辣，小气，记仇，爱吃醋，还是任何值得别人认为可怕的东西，我都统统没看见。】
【…………我只说了算计一个词，后面那些全都是你擅自加上去的吧？呵，你是把对我这么想的心里话都完全讲出来了吧？】
【你能不要在意那么多细节吗。】
最后，被戳穿事实的她干脆环住了他的脖颈，极近地望着他的蓝眸将真心话告之给他。
【总之我觉得很漂亮就是了。我喜欢你的眼睛，也喜欢看着你的眼睛，包括你像雪一样的睫毛，宝石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我时的眼神……即使别人不懂得欣赏，我也会在自己心底为你明码竞标出最高价。】
可是昆实际上并不完全认同她所说的话，他只是顺势抱住了自己恋人的后背。
纯粹因为眼睛里装了你，才会显得分外美丽而已。
记忆的碎皮轰然破碎，化作一团白光冲着黑暗尽头而去。在那团朦胧的白光里，依稀可见似是那道黑发少女的身影。她的背影，就跟每一次都意气风发往前冲的姿态一样。
“……兔兔！”
回归暗色里的昆再也看不见周遭攒动的黑影，下意识愕然地朝前方伸出了指尖，想要拽住她那般试图迈出了脚步。
步履不再沉重，他越跑越快。
或许当初夜也是这样追逐着蕾哈尔的吧，不断追逐着那抹光，为了不被她所抛下。
可无论如何，昆都始终与顾兔维持着一段距离而无法突破。
到底要怎样才能追得上她……到底怎样才能不被她前进的速度抛下。还是说，就像他心底实际想过的那样——
【只要将她强行留下来，那你就再也不需要担心追不上的情况发生了。】
黑暗深处忽然传来的一句串掇，使昆的心神被蓦然震住。
【别装什么好人了，你其实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吧。用你最擅长的那些阴暗手段，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给我闭嘴！”
昆不禁大骂了一句，用声音冲散了黑暗深处传来的喋喋不休的教唆。
可那如影随影的想法却化作了一堵半透明的墙壁，横档在了他与少女的背影之间。
朦胧不清的透明墙壁对面，黑发少女身旁似乎遇见了某位褐发少年，两人在谈笑着一同前进。
唯独没有往后看他一眼。
要打破这堵碍事的墙。
昆下定了要突破的决心，可当他想要朝外招手的时候，却意识到自己惯用的灯台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在这种困境里，能调动的就只有一份力量了。
是属于他自身体内的力量。
“冰枪——”
昆手边浮现出了寒气，那些凝聚出的神水结成了一连串冰块，但却在即将成型的刹那又破碎成冰尘逸散开来。
闪亮的尘埃划逝过昆怔然的瞳孔那瞬，他想起了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那些过去。
因为在家族训练不想表现得太卑微而干脆不去挣扎；因为觉得即使练成冰枪也赢不了那个男人，而干脆不练；因为队伍里已经有了长枪将，而干脆去当灯台御守……
因为她擅长攻击，自己甘愿在背后做她的辅助，都是借口。
明明都打算要为她付出一切，决心好好练习，却还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再努力也比不上她和夜的成长速度，每一回都会感到自我怀疑。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变出来，变出来……”
昆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一直盯着墙壁之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两人，摊开掌心不断催促着激发出自己体内的力量。
“给我变出来——！！”
终于，一层薄薄的白霜迅速覆盖满了他的手臂，凝结出一根晶莹寒冷的巨大枪杆，被少年一把牢牢抓在了手里，灌含不顾一切追逐的气势用力投掷而出。
“咔嚓！”
宛如冰树绽开了巨大的花蕾，那阻挡在中央的墙壁在枪击下瞬间碎裂，漫天爆发开的白色寒气将整个空间都冰冻成了绝对寒冷的界域。
冰莹光亮闪闪，成为了撕裂掉这片虚假黑暗的割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