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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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戎走入营帐时,透过屏风,恰见严老口中“不像他的兵”的小少年正在穿衣裳。mwangzaishuwu
听见脚步声,那少年动作顿了顿,有些慌乱地加快了速度。
“谁?”
段戎沉声答道:“军医所在营帐,若是打起仗来,时时有人进出,没有空将营帐留给你一个人用的道理。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他一面说,一面仍朝屏风后走去。
走过屏风,少年恰已将外衣穿好。正一手整理头发,一手抓着发带,准备束发。
眼神警惕得很,盯着走近的段戎。
严老的评判其实略有偏颇。段戎习武近二十载,征战数年,脚步声极轻。但他走入营帐时,少年立时便能察觉到。
单论此等敏锐,较段家军中许多老将都不输。
只是。
段戎静静打量了这少年一番,不由皱起眉来。
确实。身形太过瘦削,秀眉、杏眼、红唇,长相亦过于阴柔。披发时扮作女子,恐怕无人能辨出真假。
而且……
段戎扫过少年红透的耳垂、面颊与脖颈,眉头皱得更深了。
但少年的神情十分镇定——虽说一看“他”蔓延全脸的红晕,就知道是在强装镇定——段戎忍下了将要出口的训斥。
而叶兰芝——将将上完药之后,营帐中突然闯进来一个一身杀气的男子,语气冷肃地就是一通警告,面无表情,腰间还别着把刀——她被吓了一跳。
迅速将头发束起,她强自镇定地开口:“你是哪位?”
段戎颔首道:“段戎。”
他说完,便留下给叶兰芝反应的话口。
然而叶兰芝面上一片迷茫:“段戎……是?”
段戎冷肃的神情一怔,片刻,方答道:“段家军主将,就是我。”
他语气有些疑惑:“凡在奉天,人人都知道我。你没听过我的名字,不知道段家军?”
叶兰芝抿了抿唇,观察着段戎的神情,看出他竟然是真的疑惑这件事,而非自吹自大。
她有些尴尬地答道:“我确实没听过你的名字,我是长宁郡安平村人,征兵之前一直住在山上。这是第一次下山。”
而且就是在安平村,也不是人人都听过“段戎”这个名字。但这句话她没有说。
她只说:“我知道段家军,史书有载,段家军是本朝第一精锐,以军规严明著称……主将,似乎不叫段戎……”
段戎闻言,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我战死后才会被载进史书里。”
叶兰芝闭上嘴,没有接这句话。
段戎似乎毫不在意,只继续道:“难怪,你看起来胆子很小,敢带着所征的兵士出逃,应当也是不知道,按律,在前线,逃兵唯有一死。”
其实并非如此,在安平村的日子里,赵叔书房里的书她大都翻过一遍。奉天律法,自然也是了解的。
但不知段戎的来意,叶兰芝仍不敢轻易开口。
段戎见她一直不说话,思索了片刻,道:“你不必害怕,我今天不是想追究你带人逃跑的事。”
叶兰芝眼中微有些疑惑。
段戎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领着叶兰芝走出营帐,外头已经天色全暗,只剩营火的光亮。
叶兰芝直跟着段戎走过大半营地,最后登上瞭望台。
放眼望去,是大片的黑暗。
只有两片光亮——一处,是她所在的段家军营地。另一处,则在几里地外的对面。
是敌营。
而那一方的灯火,明显较此处,要多得多。
“十万。”段戎道。
叶兰芝神色不怎么好看,迟疑片刻,她开口道:“我记得,本朝初建时,段家军鼎盛时期,只有五万。”
段戎点头:“此后几次平叛,折了两万。”
叶兰芝默了默,斟酌道:“这一仗……很难打。”
她想起什么,忙问道:“战事至今,应当已经一月有余,为何……”
“为何我们还没有败?”段戎替她补足了后半句,他神情平静,仿佛眼前危局不值一提。
他道:“我们不会败。能赢。”
盛夏日头才落,酷暑天的余温还在。高处夜风肆意吹过,也吹不散那热度。
段戎两手握着瞭望台的扶杆,面上、眼中都沉静无波。
但叶兰芝没来由察觉到了他的野心与兴奋。
这便是帝王将相,面对战争时会有的反应吗?
她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看两边灯火疏密的对比,听到这样一番话,也不由得被激出些许豪情。
但……
“怎么赢?将我们这些从未受过训练、上过战场的‘新兵’拿来做肉盾吗?”
她直直看向段戎。
段戎松开握着扶杆的手,亦蹙着眉,探究地看向她:“时而胆怯如兔,时而又胆大如莽汉。你让我有些摸不清楚。”
叶兰芝没有接话,只依旧直直看着他。
段戎也并不关注她的反应,接着道:“朝廷举全国之力送来的援兵,我一定会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叶兰芝重复道。
段戎淡淡扫了她一眼:“不错。举国之力送来的‘援军’,你们是最后一批。加上你们,军中现有民夫十万。”
“蛮族全族,亦不过十万人。”
“我不需要十万精锐。但只要这十万人有规矩,能听令,身体强健,挥得动刀——”
他笃定道:“我们便不会输。”叶兰芝沉默片刻,挑明道:“所以,将军留我一命,又带我来这里,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段戎道:“我需要一个人,为我练出十万真正的‘援军’。”
“我?”叶兰芝抿了抿唇。
“嗯。”
“我也只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普通人。”
段戎摇头,以刀鞘敲了敲她的小腿:“你习过武,下盘很稳。”
“……我只练过几年剑,从未真刀真枪杀过人。”
“一回生二回熟。”
“我从未练过兵。”
“练兵,要紧的不是经历,是能服人。”
段戎皱眉:“我以为你会立刻答应。”
叶兰芝愣了愣:“啊?”
段戎直白道:“你自己一人,本能逃跑,但偏带着那一百余人一起,最后自己也没逃成。这是心软……”
他顿了顿:“还有些愚蠢。”
“另外,方才我说,要将十万民夫‘物尽其用’时,你看起来很生气。”
他说完,总结道:“我以为,听到能救那些人的命,你会立刻答应。”
叶兰芝沉默了许久。
她不答应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她还想着逃跑啊。
平安还在家里等着她,她留的字条上写的,可是“处理急事,尽量速归,勿念”,不是“参军去了,可能十年后回来”啊。
虽然他性子一向冷淡,对她也没有多依赖,但赵叔一去,他们便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怎么说,她也一定要尽快回去。
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个原因说给段戎听。
于是她说了第二个原因:“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所有人都像将军一样,身居高位,又常年征战。上了战场,自身既有大把经验,更有无数小卒为保护你前仆后继。”
“将军为什么会觉得,将那些人送上战场,便是救他们一命?”
段戎听至她第二句话时,动作便顿了顿。
他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看向叶兰芝的眼神似乎沉了几分。
夜风终于将日落后的余温吹尽,拂过脸侧的只剩裹挟着夜露的寒凉。
两人沉默对峙。
许久,段戎低声重复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偏了偏头,看向段家军的营地:“我方才命人将所有民夫按新兵规制,分配了吃食、住处。这不是因为我身居高位,或是盼着他们前仆后继地来保护我。而是因为我觉得他们还有用。”
他收回视线,看向叶兰芝:“如果他们不上战场,那我留他们有何用?”
“所以你练出多少可用的兵,就能救下多少人的命——”
他平静道:“救与不救,尽快给我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