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阅茗堂（二）

    他推开竹竿大门，轻车熟路地走入院内，停到桂花树下，回忆起那段过往。mbaiwenzai

    那是她在地府被朱厌所伤之后。

    他正欲带她回誉华宫养伤，却不料半路遇上了一个失了孩子的修罗女。

    一身残碎破败的黑色长衫，蓬头垢面，手中提着一块透亮的晶石，光着一双血肉模糊的脚，落拓地走在通往黄泉之路的荒野杂草间。

    原本胤昭并不想理会这个失了魂的魔界女子，但她手中所持，竟是一块八面琉璃镜——那是最初的万相镜。

    传说万相镜乃魔界至尊法器，能将魂魄困入其中，魔界之王神庭曾用它收集了无数仙灵鬼魄，以修炼他的帝台春。此时它却为一个修罗女子所持，还这般大摇大摆带在黄泉附近。

    为避免法器落入奸人之手，胤昭只得先将重伤还未完全恢复的茗城放到一棵树下休息，只身一人追了上去。

    但那女子却依旧面不改色，仍是一脸漠然空洞。胤昭施法探寻，这女子如今只剩最后一丝魂魄，与法器融为一体，并支撑着躯体继续游走。

    他腾起一团白光法术，随着口中法咒渐起，女子逐渐恢复了些清明的目色，怔然看着面前赫然出现的胤昭。他将要开口问及万相镜之事，女子却勃然大怒，向他发出致命袭击：“你为何要阻挡我的去路！”

    胤昭轻身躲闪，那击力打在身后树干上，前后几丈的草树瞬间炸成灰烬。

    “你手中所持乃是魔界至尊法器，万相镜。你可知这法器可召死魂、可困仙灵，若在黄泉附近将其开启，会引来多少祸乱！”

    “祸乱？”女子苍白无色的脸上露出嗤笑，干涸的眼角敛开悲哀，“我已痛失所爱，还会在乎什么祸乱！”她展开双臂向天长啸，瘦弱的身躯不尽颤抖：“那便让整个五界随她陪葬啊！”

    她悬起万相镜——这枚晶如冰凌，日光下闪着五光十色的法器，在她的法咒催动下，微微泛出蓝光，骤然张开刺目光辉，将他们完全笼罩，直至隐去周身一切。

    你是否深爱过一个人。

    你是否有为爱奋不顾身过。

    你可知……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一片白色迷蒙之中，他的耳边回荡着女子幽幽说话声。

    他仿佛看到一个孩子坐在地上吃东西、玩耍嬉戏，他欲上前阻止，女子却先一步跑过去将孩子抱起，放到椅子里。

    孩子从椅子上掉下来大哭，女子又急忙跑上前，抱起孩子，自己也坐在地上跟着哭。

    迷雾渐浓，他又看到一个大一些的孩子在地上跑来跑去，追着女子咯咯笑着，时不时还会发出断断续续的稚嫩说话声。

    场景再次发生变化，孩子长发垂肩，有了小女孩娇滴滴的模样，对着女子喊：“母亲！”

    后来跟在女子身后的女孩，总是形影不离，像个尾巴一直抓着女子的裙角不放，纵使女子不断向女孩咆哮，女孩却只是低着头，眼泪从大大的圆眸中滴落，手中仍死抓着裙角：“母亲……”

    直到那些场景消失了许久又许久，久到他以为已经全部结束之时，他再次看到，女人静静坐在远处，一动不动，消瘦的身影孤寂落寞。他慢慢走上前，稍微大了一些的女孩正躺在她臂弯中，也一动不动。

    女孩没有了呼吸。

    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对她喊出“母亲”二字。

    她的灵魂也被死死封在这一刻。

    所以她盗走了万相镜，并向其献祭了自己可悲的灵魂，只为探寻到女儿哪怕一丝一毫的魂魄。

    她并不奢望女儿能够复活，她只是想再见女儿一面。

    在游走之际，她将自己与女儿的过去从头到尾经历了一遍又一遍，从出生到死亡、从相遇到离别，并且每满一年，便进入万相镜之中寻找收集来的魂魄，试图在其中能看到女儿的身影。当一无所获后，她又重新回到黄泉之畔继续靠着回忆游走。

    她便这般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地游走了六年，将那些生离死别也经历了六次，可直到最后，她依旧未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一次。

    女人跪坐在崖边，掩面而泣：“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一面便好……我只想告诉她，母亲很爱很爱她，昔年那些脾气，皆是我的错……我的错……”

    寂静的崖边，只有她的呜咽声。胤昭曾见过无数悲欢离合，可他阻止不了死亡。

    “母亲……”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女子应声一抖，定在原地许久才堪堪回身，布满灰烬的脸上先是僵着惊诧，随即展开汹涌的悲泣，将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孩死死抱住。

    胤昭蓦然回首，茗城正一脸欣慰地笑着，身上的伤痕比先前又多出许多。

    在见他一脸茫然错愕时，她无所谓地抚了抚破败的长袖，嘴角牵出一丝惭愧：“去寻冥王讨了个人情……”

    后来，那位修罗女子放弃了自戕，在灵魂即将化灭的一刻，与她此生最爱的那个人一同化成繁星，永远在一起。

    而胤昭与茗城，也因此被困幻境中一个月之久才得以走出。

    还有那间不为人知的阅茗堂，正是他们这一个月的休憩之所，也是他心底最美好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