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弃婴塔（二）
客栈中的茗城斜靠在桌边，一手撑着腿死抓裙摆，一手撑着眉心攥住拳头，牙关紧咬，面如死灰，仿佛每根发丝都在颤抖。msanguwu桌上的天玺微光渐息，屋内仍是一片静。
茗城喘息片刻才终于放开手，哆嗦着手为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滋润过干涸的唇际，才使她稍微恢复了些精神，回身看榻上的人。
胤昭此刻气息平顺，冷汗已尽，面色也有了红润，只是仍未有要醒来的迹象。
房外噔噔噔地传来急促敲门声，茗城谨慎地抓起天玺，拖着虚浮沉重的脚步凑到门口，低声问：“谁？”
门外人只简单说了句：“楼下有人找，事关田氏。”便匆然闪去身影。
茗城头上一阵眩晕，手臂无力撑到门上，思绪在混乱的脑海中转了几转，深吸两口气，匆匆开门而去。
司禄见她晃着身体下楼，又形色匆忙，欲上前搀扶询问，却见她抬手一拦，迟疑地退了回去。门外，一个家仆扮相的小伙子，呆愣愣地看着她走近，快速俯了俯身。
“是你找我？”茗城压着飘浮的声音，开合着苍白的嘴唇，低声问。
“姑娘，田氏方才跑去赵府大闹……她得知府中近来发生之事，说要为自己讨要公道，还拿那溺死的女婴作为要挟，要求老爷偿命！现下……现下恐怕是已经打成一团了！”
茗城先是一慌，快速思索。
“姑娘，我们赵府知道是您这段时日一直陪着田氏，她最听您的话。赵府已然出了这么多大事，她若再这么闹下去，对谁都不好……您……赶紧去看看吧！”
在家仆的催促下，茗城混乱的思绪骤停住，向司禄投去个谨慎的眼色后，跟着家仆的脚步奔了出去。
茗城随家仆七扭八拐地走过几个街角，这一片本该人来人往之处，此刻却异常安静。在她忽觉事态不妙时，那家仆竟凌空一跃，跳上一侧围墙上，她头顶当即落下一面白色蛛网，触及肌肤时，灼如火烧。
流霜？
她再抬头时，视线开始模糊，欲纵出天玺化剑破局，却只觉周身乏力，意识涣散，最终眼前一黑，咕咚倒地。
而此时客栈中的胤昭，皱起眉头微微抿嘴，慢慢抬手敲击几下额头，猛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安然无恙躺在床榻上。他挺身坐起，屋内与往常无异。
他低头看着自己全无伤痛的身体，回忆起昏倒前自己曾靠着信念，寻到了他唯一想见的那个人，心头一紧。
起身走到桌旁，看着被动过的茶杯，剩余的那点茶水中，正散着散魂水的微弱气息，令他心生不安起来。
茗城觉得身上有些冷，如泡在冰水中一般。
她原以为整个五界应数瑶池北山那处才是极寒，可如今这身上止不住的寒颤，却让她觉得冷过那里千倍万倍。
在她感到身体中仅有的那一丝温热，也开始向外流淌时，她缓缓睁开双眸，眼前模糊的景象似曾相识。她想揉揉眼，却发现自己双手已被捆绑，身上无数道如树藤一样的仙索将她死死缠绕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她凝眸向前望，不远处站着的一红一白两个修长身影正在晃动，似乎有所争辩。待她再细看时，头顶忽然亮起一团刺目紫光。
她眯着眼想去看看那光亮从何而来，又所为何物，意识却再次发生变化。这一次，她站在一座木制高台上，面前围着许多稻草，再向外是密密麻麻乱动的人头。
“妖女！就是她一直在蛊惑田氏！”台下的人们纷纷呼喝。
“杀了她！杀了她！”其他人跟着附和。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赵老板自人群中走出，大仇得报般地看了一眼祭台中央，意识混乱的茗城，转身向其他数十人安抚，“此妖女非比寻常，普通的火自然是烧不死她。所幸上天怜悯，派圣女将此圣器交给我，让我替天行道，也为之前无辜丧命的百姓讨回公道！”
“圣女乃是天神降世啊！”几个拎着锄头的村民向天拱手一拜。
赵老板随即一副大义凛然之相走近稻草，将手中那赤色锦盒伸手放向稻草，在锦盒落下张开之际快速后退。锦盒落定，赤红的火焰刹那生起参天血浪，炙热的火气灼得人们不得不迅速后退，战战兢兢望着祭台中央悄无声息的身影。
茗城望着眼前火影斑驳的景象，意识逐渐集中起来。她将台下那些人的言行看在眼里，想起他们为了诞下儿子孙子而狠心溺死女儿孙女，为了全家吃饱穿暖而抛弃虚弱无助的病儿，为了求得傍身钱财而不顾及孩子死活将其贩卖，心痛远远大过身痛。
身上的天玺发出盈盈五色光晕，倏地展开结界，欲护她周全。但那红莲业火却置若无物般烧了过来。茗城自嘲大笑，天玺又怎知它的结界无法抵御业火，它也只想在她生命垂危之际，发挥自己最后的力量罢了！
人心，有时还不如一件没有情感的器物！
在茗城以为自己仙途将尽止于此时，大火之外传来几声急促慌乱的叫喊声。她抬头眺望，田彩云正在奋力挣脱众人阻拦，白玉尘与孩子们亦从四处奔向熊熊烈火，用自己的力量灭火。
田彩云在人群中撕打挣扎，泪水止不住地汹涌落下。眼看着心中的女儿正在大火中等待消亡却无能为力，她接受不了自己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再一想到那个一出生便被投入井中溺死的小小身影，她的身体竟爆发出一股莫名力量，猛地将拉扯自己之人推散四处，冲到火堆前。
凡人根本无力承受业火灼烧。茗城见势挣脱绳索，抬指将天玺横飞出去，在田彩云身前划过，迫使她远离火堆。但她仍不放弃，在躲避开天玺的飞袭后，还是冲了上去，任凭火舌舔舐肌肤、任凭衣裳已开始燃烧、任凭身上已然开始血肉模糊，心底那股力量仍驱使着她不断扒开稻草，泪水与汗水交织在火焰中，身上竟感受不到丝毫痛楚。
绝望之间，胤昭突然从天而降。他挥纵出手中玉笛，横扫过火焰，掀起一股白色风浪，那风浪在与业火相触时化成细雾，火焰随之慢慢消散，最终只剩下遍地破败灰烬。
茗城也未想到，昔日她所赠那淬入双河神水的玉笛，竟是熄灭红莲业火的最佳法器。
他飞身落到茗城身边急切看她，而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方才恍惚中看到的两个争辩身影，其中之一正如他的模样，抵触地向一旁躲了躲，带着一身伤痛迅速跳到无力倒地的田彩云身旁，小心翼翼将她扶起。
其他围观百姓见势，以为是妖怪同党来袭，怕被报复伤害，纷纷向四处没命逃窜。却被茗城甩出的一道屏障，拦住了所有去路。
她怀抱着生命垂危的田彩云，怒火逐字逐字从牙缝中挤出：“谁也别想走！”伸手唤回天玺，刚要蓄起力量，却被田彩云皮开肉绽、血色淋漓的手拉回来，悬着微弱的气息轻轻低语：
“我知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可是我不想……你为我耗费力量，我想你……好好活着……”
茗城不知如何回答。
她一直以为，田彩云真的只是把自己当作了幻想的女儿。
“别……别丢下我……”第一次，她心中如此难受痛苦。但是怀里人，却已经没了呼吸。
那身体缓缓飘出一团白光，悠悠飘向一处。
“上神……”那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轻柔缓慢，悠远深长。
茗城抬头回看她，眼泪倏地汹涌落下，像个无助的孩子。
如幻似梦的身影，终是令她心如刀割。
田彩云走到她身边，将自己已近虚无的手掌抚到她肩头，露出母亲的慈笑：“谢谢你做了这几日我的女儿，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你让我看到，我女儿长大后的样子，跟我想得……差不多呢……”
她低下额头，贴着茗城轻合双眸，露出欣然微笑：“我房间的床上，放着一件为你做好的嫁衣——你要好好活着，带着母亲的爱……”随后在微风中慢慢消散，直到整个空气中，只剩下茗城清晰的啜泣声。
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即使自己仍作为天神也无法改变死亡的无力。
但随着一缕金色光芒悠悠飘向茗城心口处时，方才还感觉寒冷的身体，顿感温暖，惬意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