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同生咒(一)
赵老板有一个自儿时起,便跟在身后的仆从。zicuixuan自三日前,为赵夫人送完衣物后,这位仆从便再也未出现过。想着这个臭小子定是又躲到哪个角落偷懒去了,等他回来定要狠狠扣他几天工钱,便再未放在心上,带着三五个家仆在街上到处采买,从是衣料到饰物尽是大红喜气之色。而路过之人,无论相识与否,他皆要与人招呼攀谈,露出脸上的春风得意之相。
田彩云的院子里,此刻亦是热闹非凡。
“一、二、三、四、五、六、七……”
这三日以来,胤昭以各种方式一共捉回来七只小鬼。
他们中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不足六岁,虽年龄不大,脾气却是个顶个地大。
茗城令这些孩子们排成一排背靠树荫而站,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被日光所灼伤:“来,跟姐姐说说,自己都叫什么名字?”
胤昭抱着双臂站在后面,看她在孩子们面前掐着腰走来走去,俨然一副慈母之相,不由心生幻想,想象着她正在教育的是他们二人的孩子,天光正好,岁月如水,她不是上神,他也不是帝君,不必背负诸多责任,只管彼此安然便好。
见孩子们不作反应,茗城翘起眉梢,掀开一波诡笑,而后从袖袋中掏出只装着糖块的口袋,在孩子们面前晃了晃:“也不知道这糖……是甜的,还是酸的呢?”
“糖……自然是甜的!”最小的女孩犹犹豫豫抢答,身旁稍微大一些的男孩扯了扯她肮脏到看不出是白色还是灰色的衣角。
“可是我怎么记得,糖都是酸的呢?”茗城佯装苦恼之相,皱着眉头胡诌。
“你胡说!糖都是甜的,怎么会有酸的糖呢!”另一个高一些的女孩又高声问。
“那不如……你们来帮姐姐尝一尝,这糖到底是甜的……还是酸的,好么?”在孩子们满怀期待的点头中,茗城弯腰将糖分给每一个孩子。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塞进嘴里,她满意地点点头,灿烂笑起来,“那你们告诉姐姐,这糖……是甜的么?”
孩子们努力点头如捣蒜。
“那吃了糖,可以告诉姐姐,你们叫什么吗?”茗城直起身体,假意一本正经道。
“我叫小毛儿!”最小的女孩先回答。
“我叫沈辰!”第二个孩子也跟着回答。
“赵莲儿……”
“杨月!”
“婉儿……”
“海棠。”
“穆离。”
孩子们分别报出来自己的名字,而最大的赵莲儿却战战兢兢地再问:“我们可以……再要一块糖么?”
茗城有所愣怔片刻,才慌着点头:“当然可以。”而后将手中所有糖都分了出去。看着这些为了吃糖也如此小心翼翼的孩子们,心中更生疑惑。如此单纯胆小的孩子,又是如何聚到一块,杀了那么多人?
此时陪着田彩云农耕归来的白玉尘先一步探出头,茗城赶忙将小鬼们收回小酒坛中,封好盖子,田彩云提着菜篮子随即入门。
“乖乖的,姐姐一会儿还有糖分!”茗城低声对着坛子柔声道。
田彩云看着有些仓惶的二人,脸上扬起笑容:“女儿,帮我去城东的孙大娘家,把我做好的衣裳取回来。”
“田姐姐做好的衣裳,怎么在他们那?”白玉尘疑惑,一屁股坐到石桌旁,在发现胤昭与茗城正以身遮挡封着小鬼们的酒坛子时,又一激灵跃起,吓得田彩云又是一愣。
见三人齐齐站在树下不说话,田彩云则放下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开始摘菜:“他们都知道我裁制衣裳的手艺,想借去学习学习——对了,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去王掌柜的茶铺看看,这几日我见你很是喜欢饮茶,他那里倒是有不少好茶叶!”说完话时,起身来到茗城身边,拉起她的手,在她手中放下几块碎银:“我听你夜半时分,常会有惊恐呓语之声,王掌柜那里有一种很不错的安神茶,你买些回来喝一喝,想来会让你睡得安稳些。”
茗城有些错愕。她最近几日确实噩梦连连,像是她的亲身经历,又陌生无比,左不过是她丢失那段记忆中的琐碎之事,她也没有再去深究:“好。”她点过头,在田彩云为自己捋过脸颊旁的碎发后,淡笑而去。
“我也去,我也去!”白玉尘跟了上去。
茗城看看桌上的酒坛,又向胤昭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后,与白玉尘一同消失在庭院门口。
惊恐呓语。
胤昭愣在原地许久。他不知道她在恐惧什么,是早已封存的前尘旧事,还是难以料定的飘摇未来。不管是哪一个,都让他心中的痛一抽一抽,不断颦眉。
“胤昭公子……倾心我家女儿是么?”田彩云坐回菜篮子旁,甜笑着。
胤昭这才回过神,却又对田彩云猝不及防的提问不知所措,眸子乱转。
“我能看出来,你与云时公子,都对我女儿很好、很关心,可是她人毕竟只有一个。”她将碎叶堆到一处,又把摘好的菜放回篮子,耷拉着手看他,“你若想知晓她是如何想的,首先便要让她知道,你心中有她。”
“我对她说过。”胤昭有些落寞。
“她拒绝你了?”
胤昭没有回答。她拒绝了,甚至是极强烈拒绝。
“女子拒绝男子,不一定是她心中没有你——有可能,是她自己还未意识到真心,也有可能……有些心结正横在她面前,令她不能与你同在一处。”话音落尽,田彩云提着篮子走进厨房。
心结。
除了百年前的那场欺骗,还有什么能成为她的心结?
胤昭看向满树的海棠果,与昆仑玉果一样美。
今日的度邑城格外纷繁热闹,一切皆要感谢那位赵老板。
取完衣裳的茗城,与白玉尘来到王掌柜的茶铺,在等待装茶的空隙,他们听到茶客们纷纷聊着赵老板正忙于迎娶继室之事。
原来,早在一年前,这位赵老板便有了外室,是他常去那间赌坊的女掌柜。据说那女子天生一副狐媚相,一身的撩人之术。赵老板更是为其神魂颠倒,险些败光了家财,甚至还欲在那时便将家中发妻休掉。奈何成婚二十年一直无所出的妻子,居然破天荒地有了身孕。
多番思虑权衡之后,他想与这女子就此断了孽缘,奈何她偏偏也怀了身孕,时常会将腹中孩儿作为要挟把柄,令他留宿赌坊,否则便要一尸两命。
赵老板为了稳住女子,不被东窗事发,只得假意答应她,一旦夫人诞下的不是儿子,便即刻迎她入府,若是夫人有幸诞下长子,也定然会将她接入府中,做府中平妻女主人。
如今年已不惑的赵老板,喜迎第二春,整个县城也跟着蓬荜生辉起来。
白玉尘拉着她来到赵府门前,大红的绸缦,刺目的“囍”字,还有忙里忙外的家仆身上所穿的新服,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扬着笑意。
茗城紧握手中茶包。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一想到田彩云被抛在那偏僻的瓦房中,只能靠着对亡女幻象度日,她突然便想通了,为何赵老板对其二十年无所出都未休妻,如今却要在诞下女儿后狠心抛弃。
想来他每日派人为田彩云送去吃穿用度之物,亦不过是过不去心中歉疚的一道坎,骗骗自己与旁人罢了,否则过去这半个多月,他何故一直不亲自驱身探望?
深思愤懑中,一个不长眼的家仆狠狠撞着茗城而去,手中的木板尖刺在她柔长的裙纱上划开一道大口子,扯去一块衣角。
“你们走路不长眼睛么!”白玉尘欲追上去理论,却被茗城拦了回来,匆匆推着她离开。
入夜后的庭院,灯火通明。
田彩云正在房里展示自己为女儿所做的每一件衣裳,从满月一直到十八岁,甚至还裁好了一件红艳艳的嫁衣。
随着白玉尘一阵又一阵的惊呼赞叹声,茗城出神地喝着茶。想着明日便是赵老板的婚宴,她却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诉给眼前一脸幸福的田彩云。
“已经三日了,也不知师兄与云时如何了。”在田彩云出门搬柴火的功夫,白玉尘坐到茗城身边,略显苦恼。
“我以为你这天天只想着玩的脑袋,早把他们给忘了呢!”茗城欲在她额头上敲了一敲,却忽地一怔。
那只被胤昭藏在柴火堆后的酒坛!
她放下手中茶杯疾身冲出房间,田彩云堪堪跌坐到地上,脸上是一片惊恐。茗城匆忙上前将其扶起,酒坛上盖子落地,柴火堆一片狼藉。
“我……我想搬些柴火烧水,可不知为何……这个酒坛子就窜出很多怪异的风……”田彩云惊魂未定地抖着。
“玉尘,你照顾母亲!”茗城探视四周,疾身离去。
母亲。
田彩云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眼眶中热泪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