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灵炁星君(三)
此刻的上清阁内,激战仍旧。fangzexs
白玉尘与白狐对立,南风与转轮王抗衡,胤昭与神庭对击。头顶的天空仍呈现半阴半明之态。空气虽不似先前的压抑,却还是沉重又昏暗,令人心生不安。
这些邪气,仍在影响着心绪。
“胤昭君可知,你手中这玉笛,为何能纵出这劈山斩岳、倾覆山河之势么?”神庭嘴角拉出魅惑之色,“因为那之中,淬入了双河神水——弱河与忘川,一清一浊,相互交融方能生出这坚不可摧之物。只不过,要想取神水,必将以仙力腾之……”
神庭眉峰一翘,见胤昭显露出震惊,更显得意:“胤昭君定然不知,茗城体内的妖毒,已经在腐灼她的元神。在这即将油尽灯枯之时,还敢令神水沾上躯体……不知她能活多久?”
胤昭似怒不可遏般抬手去袭他,却被神庭一记重掌,狠狠撞击退后。
双河神水……
她设计去魔界便是为了此事么?
“胤昭,不妨告诉你,她的凡躯损伤越严重,距离入魔也越快!”他张开双臂,畅快感受邪气纵横的天地,“瞧瞧这铺天盖地的邪气,最适合迎接神的坠落!”
“神庭……你这般利用她……”胤昭死咬着牙,低吼道,“可还对得起她的一片倾心!”
她对自己却从未如此宽容过。
灵炁脚前的青草仍在汹涌拂动,而他的一身白衣却始终平静。
“数万年来,我自诩心若盈泉、大德无上,始终秉持怜悯之心,布施万法,只想这众生安定,可是……”
彼时的灵炁星君,为普渡众生,散尽一身修为化成凡躯行走于凡尘俗世之中。他走过硝烟弥漫,走过饿殍遍地,也走过手足残杀,用自己仅剩的一点微末仙力,为他们祈福散灾、消除病恶。
但人心终是不足。人们在见识过神仙术法的神奇之后,对他起了歹念,居然想用他的血肉做成汤羹,服下得到病不及身、命途无限之福。
歹人虽多,可无辜善良之人更多。已近油尽灯枯的灵炁告诉人们,他有一种方法可以保佑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避去瘟疫与饥饿之灾。
献祭元神。
可当他盘坐在祭台中央的烈火中俯望四方时,烈焰铺天盖地的炙烤、火舌舔舐肉身的撕痛,无不摧残着坚定的信念。在他濒死之际,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幕幕人们贪婪抢夺、自私懦弱的画面。
“我迷茫了。”
灵炁的声音空远无际,茫然无措:“我困惑于自己为何要降临到这繁杂的尘世,又为何要为了这些人献出生命……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肉身在最后的求救声中,消亡了。”
“我以元神度化世人,为他们降下福泽,那我的灵魂呢?谁又能来度化我呢?”他再次抬头,空洞的眼眶闪烁着微光。
“茗城上神,想想九重天对你都做了什么?百年前,他们无故将你囚禁在天雷谷,降下那弑神灭仙的紫霄神雷,到了如今,可曾有过半分歉意?你为了他们的安稳太平,也舍去了一身修为,还要受尽凡躯之累,承受压制玄冰之苦,和如今的妖毒之痛……难道不会觉得不公,不觉得怨恨么?”
囚禁天雷谷?
和那十六道紫霄神雷一样,都是胤昭授意么?
因为那个情债么?
“星君……”茗城眼底生起的寒意借着狂风飘散,“我当然也会恨,也会困惑——我恨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淡漠,和所有的无可奈何。”
是啊,我度众生谁度我?
庭院之中,白玉尘俯身冲到白狐腹部,伸出利爪,在它雪白的肚皮上留下几道深长的血痕,又在白狐嘶吼之际,飞身跃到它头上,以自己的长尾缠绕住它的双目及咽喉。
白玉尘忍受着白狐慌不择路的撞击许久,白狐终于气绝倒地,不再挣扎。她用后腿蹬了蹬它巨大的头颅,确定它已死透,才松了口气,化回人形,无力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另一边,南风手中折扇一次又一次划过转轮王的胸口。眼看已占上风,那转轮王身旁却多出一团黑芒。悬钟从中伸出一只手掌正中南风胸膛。
脏腑剧烈震荡,南风踉跄后退。悬钟飞冲出黑芒,死掐他咽喉并举起至半空,露出狰狞。但南风却负血而笑,在悬钟惊诧之余,将折扇散开的一支扇骨狠狠刺向他腋下。
鲜血顿时喷涌,悬钟因剧痛难耐,只得将南风甩开,抱着伤口跪地咆哮。
缓了片刻的转轮王,见神庭仍与胤昭在正堂前不分胜负地缠斗,将手中冥火对准了璇华殿门前的茗城。
冥火冲击的瞬间,会震开结界的保护,燃烧她的凡人之躯。
眼见幽冥之光及近,却被剑影划过击偏。云时举着浅水剑站在茗城背后,杏眸中映着毅然光彩。
茗城目光轻睇一旁,再次看回灵炁。
“我虽恨,却不是星君口中的怨恨——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天生万物,各有所长所短,并不能尽其完美。”
“所以生而为人,信仰总是会有所动摇。而这世上,也从未有过不会彷徨迷惘之人。所以倒不如试着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看待这个世间的态度,过一种与先前不同的生活,放下执念,也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灵炁的身体略有一抖。
“那日我与胤昭,之所以能如此轻易逃出桃花阵,其实是星君手下留情了吧?”见他又是一抖,茗城面色柔和起来。
“星君嘴上说着恨,可是心底却仍有慈悲与柔软,因为星君一直悲悯这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就像……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谁会真正恨自己的孩子呢?”
灵炁的头垂得更低,直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泪水从指缝间缓缓流淌:“我……我是世人眼中的圣人,我不能有畏惧,不能退缩!即便是要我的命,我也必须毅然赴死,这是上天给予我的使命,也是我对自己寄予的期望……可是我没做到……我在即将死亡之际后悔了……”
他哽咽着抽泣片刻,长长舒了口气:“我的怨念引来了神庭。”他身下绿郁的丛草不再翻腾,逐渐平静下来。
“他告诉我,他将开创一片新天地,一片不再有争斗、憎恨和贪婪的天地。所以,我要帮他,将他分离出的一魄护在流萤塔内,助他创造出一个可以吸取力量的圣地。”
“那星君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便不再迷茫了么?这是星君想要的安定么?”茗城的追问令灵炁抽泣的动作一滞,抬头呆看她。
“我……是个很差劲的神仙,不配作为圣人而归去吧?”
“不,星君就是圣人。”茗城欣然笑着,“星君只是迷茫了。”
“世人皆会迷失,所以才需要圣人指引——可圣人也是俗世所化。而且我想,即便神圣如太乙元君瑶津,在元神散尽之际,信念也是会有所动摇的吧?”
世人皆是这茫茫尘世的沧海一粟,纵然神仙的数万年生途,也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抛开所有虚名回归本心,才能真正度化自己。
所以她向来不喜欢那些虚名。
“星君的恨,不过是对自己作为为人供奉的仙神,却不能坦然赴死的失望罢了,失望于生途及尽时的软弱,失望于未能始终保持初心——您是……太过善良了……”
灵炁倏尔释然笑起来:“茗城上神,久闻不如一见。”
他的身上幻起一片神圣的白色光辉:“我的灵魂在这凡尘中徘徊了数百年,你是唯一一个拯救了我之人……”
在他即将幻灭之际,定睛看了一眼茗城周身:“你如今所走之路,比我还要艰难,是一条必死之路……你……真的不怕么?”
茗城没有回答。
“万相之镜,包罗万象,各重幻境,情欲无边——那是个极危险的法器。”他伸出手臂,将手中物交给她。随后,消失在平静安宁的绿野碧空之间。
幻境消失,她仍盘坐在璇华殿门前,看着大殿中光芒尽去。
“能与大名鼎鼎的灵炁星君斗法,我们的茗城上神真是越发厉害了!”云时调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禁引得茗城赸笑起来。
他们并肩来到正堂前,此时天光重现,邪气尽开。神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庭院中的每个人,阖眸嗟愤。
“神庭。”茗城一跃上前,落至他身后,在他回身之前露出谲笑,“灵炁星君要我将此物还给你!”说罢,将掌中的流萤塔纵力推向他身体,默念法诀,将他再次封回塔内。
神庭错愕地看着她,流萤塔将他全身笼罩,慢慢消散。在他意识即将迷失之际,她似是听到了一句疑问。
“听说你曾经倾心于我?”
最终重倒在地。
嗯?
还未来得及思考这又是谁造的谣,神庭的躯体便已消失,庭院内也再无一个魔界之人。
上清阁终归平静。
她抬头望了望遥远的长空,面色怅然。
这世间,哪有不畏惧死亡、不会迷惘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