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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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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晏微颔首道:“妾有事要说与家主知晓,可否容妾进去说话?不消多少时候,至多半盏茶的功夫。”

    宋珩道出一个可字,转头看冯贵一眼,往书房而去。

    冯贵是何等精明的人,立时会意,提灯往施晏微身边走,替她照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时进了书房,冯贵合上门,叫商陆退下,自个儿在廊下守着,不叫人靠近。

    宋珩往案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坐了,一双凤目在施晏微的面部游走,幽深的目光定在她的桃花眼上,朗声道:“杨娘子不必如此拘束,纵有什么话,坐下说就是。”

    施晏微道声是,往靠墙的圈椅上将将坐了,脊背瘦削却不曾弯下半分,平声问:“家主可还记得二娘屋里有个名唤银烛的二等婢女吗?”

    那唤作银烛的婢女,宋珩起先是不记得的,因她常与施晏微混在一处,打过几次照面,这才堪堪有些印象。

    但见他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稍稍点了点下巴。

    施晏微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沉闷的惊雷声,乌云遮蔽玄月,急风透窗而入,吹灭仙鹤衔蔓灯台上的数盏蜡烛,屋内的光线骤然一暗,倒叫她唬了一跳,肩膀微微颤了两下。

    宋珩夜视能力远超常人,何况这会子屋里还燃着两盏灯,自是将她的这一小动作看了去,出声唤冯贵进来将窗子关了,又叫去拿火折子将灭掉的蜡烛燃上。

    冯贵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云层低矮,万条雨丝顷刻间掉落下来,滴在墨竹的枝叶上,发出细碎声响。

    施晏微听着那淅沥声,稳了稳心神,檀口微张:“妾与银烛相识数月,知她是个不慕荣华富贵的,只等二娘出了阁,放她出园子,寻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嫁了,纵是粗茶淡饭,她也认了;偏生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叫家主的叔父瞧上了,要强纳她做妾,她阿耶这会子正以父母之命相压,逼得人一阵子要死要活,一阵子要进了道观做道姑去……”

    “若非妾做日听闻她阿娘病重往王家走了一遭,这会子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施晏微一壁说,一壁稍稍侧目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分毫未改,不免替人戴起高帽来:“妾素闻家主是个端方清正、持重守礼的君子,断容不下这样的腌臜事;何况银烛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倘若真的闹出人命来,如这般长辈瞧上小辈屋里的婢女要强纳了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府上失了颜面不说,怕也会损了二娘的体面,还未出阁的女郎,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事呢。”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算是瞧出来了,这位杨娘子和那名唤银烛的婢女交情匪浅,银烛肯将这样的私密事说她听,她肯为了银烛放下对他的畏惧寻到他的跟前来

    宋珩霎时间立起身来,负着手信步来至施晏微身前,逼近她的同时,垂下眸直勾勾地对上施晏微的目光,似要透过她那双清眸洞悉她的内心。

    施晏微因他的靠近莫名生出一丝慌乱和不安来,总觉得他今夜看她的眼神,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她的心跳快了半拍,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衣料。

    “既是某叔父屋里的事,杨娘子为何不去寻高夫人,亦或是太夫人出面?”宋珩沉声问道,面色晦暗不明。

    烛光中,那人立于背光处,落下来的阴影将施晏微的身子全然遮住,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盯住一只惊慌的小鹿。

    施晏微心里虽怵他,然而这会子为着银烛,却也顾不得许多,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并未在他面前露怯。

    “高夫人乃二娘嫡亲的阿娘,倘或一时气急将事情闹出去,反坏了事;太夫人年事已高,理应好生保养身体,若因这件事动起肝火损了身子,妾难辞其咎。况家主素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更兼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度,依妾愚见,这桩事由家主做定论,是最恰当不过的。”

    宋珩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杨娘子为了那婢女专程过来说与某听的话,倒是比先时同某说过的一应话都要多。”

    这样一番无关的话,听得施晏微有些云里雾里的,自是生出些许疑惑来,刚觉出点味儿来,就听宋珩又道:“某自会处理好此事,杨娘子无需悬心;外头尚还下着雨,杨娘子带把伞回去罢。”

    话毕高声唤冯贵进来,命他去取油纸伞来,再亲送杨娘子回去。

    那股异样的思绪被他打断,施晏微并未往下深想,连忙朝人欠身道谢,随冯贵一道出去,立在檐下等他过来。

    那雨下得绵密,宋珩无声立在门槛处,静静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初见她时的场景,雨幕中,她撑伞款款而来,如空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那些雨丝似是落在了他的心上,叫他有些心痒痒的,暗暗自忖:他想要她,他的院里也是时候该添一位贵妾了。

    不多时,冯贵拿伞过来,双手奉与施晏微一把绘红梅的,走在她前面照亮路面。

    直到那道光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宋珩方转身进到书房,立在案前提笔落字。待冯贵回来,令他去打探此事。

    次日,宋珩在官署用过午膳,早早地往府里回,那守门的侍卫见他行色匆匆,面上隐有愠色,皆是默声屈膝行礼。

    宋珩未看他们一眼,疾行而过。

    一路来至神逍居,里头传出吃酒玩闹的作乐声,廊下的婢女见他过来,正要通传,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

    那婢女虽说是宋铭院里的人,两相比较之下,自是更为惧怕宋珩的,遂施一礼默声退下了。

    宋珩立在窗外,往里看。

    此时宋铭正与一妾室玩双陆棋,除点筹的婢女外,另有两个姬妾替他扇风捏肩,那妾室穿粉戴金,落下一子后娇嗔着欲要悔棋,宋铭便银笑起来,将人勾进怀里。

    伸出手端起掐丝圆花金杯往人嘴里送,笑得十分猥琐:“有道是落子无悔,该罚该罚。此局云娘若能胜了我,晚上我去你屋里好好疼”

    宋铭一语未完,那点筹的婢女跟着轻笑起来,甫一抬首,正正对上宋珩那张阴沉的脸,吓得她如惊弓之鸟,连忙站起身来,屈膝颤声道:“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屋里一众人等登时没了声响,面色或惊或惧,独宋铭还算镇定,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对着身侧呆若木鸡的侍妾低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宋珩迈进门槛,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皆退了出去,宋铭勉强笑了笑,问:“二郎这时候不在署衙,怎的往这里来了。”

    “某因何而来,叔父难道不知?”宋珩语调低沉,淡淡扫视他一眼,大剌剌地往东墙下的禅椅上坐了。

    欲纳银烛的事他未曾透给平日里常替他出主意的云娘和王荃以外的人,照理说,二郎当是不知的。

    宋铭心下合计一番,心中生疑,佯装镇定道:“二郎这话说得奇怪,你我叔侄,什么样的话不可直言?”

    眼见他心存侥幸,宋珩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只轻哼一声,冷着一张脸,沉声道:“二娘已是十六的年纪,只在这一两年就要出嫁;叔父如今上了年纪,也该收收心思,莫要闹出笑话来,平白让人戳脊梁骨。”

    “二郎说的是极。日后自当收心,多多保养身体。”宋铭收着气性敷衍他。

    宋珩见他不见棺材不落泪,面色愈发冰冷,眼底染上一层阴翳,冷笑道:“看来叔父这是打定主意,不愿主动坦白了。”

    “叔父可知,那王银烛乃是二娘屋里的婢女?”

    此事做得隐密,竟还是叫他知晓了。宋铭顿感脊背生汗,额上的汗珠似乎怎么也擦不完,硬着头皮低低道出“知道”二字。

    “叔父既然知道,竟还是起了那等龌龊心思。想来是五年前的那桩事,叔父已经全忘干净了。”说话间,微微扬起下巴,幽深的目望向呆立在原地如芒在背的宋洺。

    五年前,宋珩叫人拿鞭子活活抽死了他身边的小厮福全,福全断气前,惨叫连连,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叫人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浓重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众人皆因不适微微皱眉,独宋珩面色如常、气定神闲。

    这位内侄的手段和心性,实在可怖。

    宋铭忆起当时的场景,尤觉不寒而栗,当下轻声细语地赔出笑脸来:“原是我那日吃醉酒糊涂了,瞧那婢女样貌好,胡乱说与身边小厮听的。谁知那小厮竟听不出来是胡话,胡乱往外头传了,二郎莫要当真。”

    宋珩见他自寻了台阶下来,也不便过分落他面子,沉着脸正声道:“他二人既是好话、胡话不分的,依某看,往后也不必在叔父跟前伺候了,再叫管事择两个机灵些的送与叔父使唤才好。”

    名为换两个人过来伺候,实则是要剪除他的心腹,叫人时时监视于他罢了。

    宋铭笑容微凝,纵然心中有千百个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应下,“如此,倒要劳二郎费心了。”

    宋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立起身来踱步到窗边,随手攀折下一枝横在窗边的紫薇花枝,回头看他,“叔父应是知晓某的禀性的,倘或日后再传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休怪某不念骨肉亲情,落了叔父的脸面。”

    话毕,将那花枝随手往地上扔了,抬腿毫不留情地踏了过去。

    宋铭低头瞧见那被踏扁的花枝,冷汗连连,迈开虚浮的步子将人送至廊下。

    出了神逍居,宋珩差人去传银烛来跟前问话,看她千恩万谢的模样,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与杨娘子是如何相识的?”

    银烛默了片刻,道是小娘子常叫她往厨房传膳,一来二去便渐渐熟稔起来。

    一番话答得中规中矩,宋珩没再细问,认为银烛不便留在府里,又想起施晏微那日夜里同他说的话,索性提前放银烛出去。

    银烛一路出了退寒居,便往膳房去寻施晏微,将人拉到院外的树荫下,道是家主恩典,念在她记挂卧病在床的老娘,日日亲奉汤药,提前放她出去。

    施晏微替她高兴之余,生出些纳罕来,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忽听银烛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问:“音娘心中对家主可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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