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元宵
许真许易前后脚入的悃京,还好赶上了妹子的出殡,与卓修璟在仪式后说了一会儿话。
许姿姿的事情,肖平早就事无巨细报给了两位大东家,将产业交给杜菀既然是妹妹最后的遗愿,他们自然不会干预,只是提了个要求,想接小外甥去河州府小住一段时日,也算弥补点对妹子的想念。
卓修璟没有拒绝,两个舅哥极疼爱妹妹他是知道的,这些年没少往勇义侯府送名贵药材,可惜有的病,不是钱能治好的。
在悃京住了几日,许真许易就要带着旭儿和张妈一同返回河州,卓修璟禁足令在身无法送行,就让严伯和卓佩娴去送。回来的时候,给卓修璟带了话,本商量好让旭儿去住半年,但旭儿每天都要念叨小娘,那就先哄着他去玩玩,若他实在待不住,会提前送他回来。
许姿姿的丧事算是结束了,卓呈德与夫人明日也就要回南郊别院,让人将卓修璟与杜菀叫到了威武轩。
卓呈德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么严肃,军中生军中长,原本也是很豪迈的汉子。
谁知正值壮年之时,豪迈的将军突遭重败毁了双腿,从此站不起来,更别提领兵作战了。他可以接受自己战死沙场,却不能接受自己残废的事实,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就变得不苟言笑,总沉着脸,看上去不好亲近。
虽然卓夫人问话很和蔼,关止因心里藏着事就显得有些胆怯,不太敢直视勇义侯夫妇,垂头敛目答道:“宜州,家中没有其他亲人。”
卓夫人皱了眉头,问:“你这嗓音怎么这般奇怪?”
卓修璟抢着说:“她日夜照顾姿姿,染了风寒。”
关止因微侧过头瞟向卓修璟,抿了抿嘴唇,心里掠过一丝温暖,似乎没那么胆怯了。
“那得要好好休养,”卓夫人没有门第之见,对这孩子挺满意,只是看着很眼熟,像是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既然你已经没有了家人,没办法三媒六聘,讲不了那些规矩。不过姿姿才过世,起码也得过半年再续弦较好,免得不知内情的以为咱们府里忘情负义。”
听卓夫人这么说,关止因才明白,想来是卓修璟早已经向父母禀告过要娶她的事情,乖巧的点点头,说:“小女明白。”
卓佩娴却急了,问:“你俩还真要成亲?这”
卓修璟开启眼神警告阻了妹子的话,他可没敢告诉父母实情,父亲不可能让他娶坤王的女儿。
她就是杜菀,宜州丧父丧母的商贾遗女,入京投靠亲人不成,路遇劫匪,被他所救,见她无依无靠才接到府中,却日久生了情。又将她丢了半条命救旭儿的事添油加醋的说给父母,就为了成全两人的亲事。
卓呈德斜靠着椅子不说话。他早把姿姿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心里念着许弗与自己的情谊,姿姿入了卓家,身子还成的时候,极为孝顺恭敬。姿姿久病,他知道这孩子拖不过几年,但真的离世了,心里还是难受得紧。也不是对杜菀不满意,就只是觉得这边尸骨未寒,就在讨论娶新妇,本就阴冷的脸上寒气更重。
卓夫人看了一眼夫君,心里明镜似的。往丈夫杯里加了热茶推到他面前,劝说道:“孩子们的生活还是得自己过,人要是总往后边看,怎么过得好前边的日子?”
这句话,她在夫君受伤后消沉的那段时间总是说。卓呈德很久没听她说这话了,叹了口气,罢了,逝者已逝,生者也还是要生活的,张妈说这个杜菀疼爱旭儿,总比来个歹心肠的强。终于开口说:“我们卓家没有平妻和纳妾的规矩,虽说不用三媒六聘,但拜堂行礼,告慰祖宗还是要的,那就半年后再请吉日。”
然后又狠瞪了一眼儿子,“既要娶妻,就要循礼!”
这一眼瞪得卓修璟心知肚明,老爹的意思非无是警告他,礼成之前别干非份的事呗,这个,他可不敢保证。
卓修璟不用上朝就整日呆在秋园,要么与关止因练剑拆招,要么就守着看她埋在小山似的账簿里写写算算,日子倒也难得的清静。
他偶尔也调戏关止因,却每次到头来都是自己被惹得情难自抑,若不是念着姿姿七七未过,他才不会管什么礼制不礼制,办了他的小娇娘又如何?
转眼间,恼人的正月十五还是到了。
关止因一天都心神不宁,卓修璟与她对招,她一反常态的总是出错。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夜里会发病的事情告诉卓修璟。
卓修璟却以为她是风寒未愈,身体不舒服,把剑收入鞘内,吩咐青竹道:“再去请王大夫来瞧瞧,都多久了,小夫人这风寒还不见起色。”
关止因握着乌剑站了半晌,在说与不说之间拉扯。虽说卓修璟夜里是住在偏房,但晚间自己发起病来,说不也会被他发现。她在心里暗自跟娘解释,不是女儿不听话,确实是瞒不了,鼓起勇气开口道:“有件事想告诉你。”
“二公子,”威子在她刚下定决定的时候突然唤了一声。
少年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视线总是会自动追寻青竹的身影,急吼吼的差点与出门的青竹撞个满怀,脸上一红,声音都颤了些:“曾如萍来了。”
“曾如萍来了,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卓修璟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见他一脸大姑娘的娇羞样,出言笑话道。
威子偷瞄盯着自己的青竹,着急的解释:“唉呀,没有,公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才不喜欢男人。”
卓修璟疑惑的问:“谁说你喜欢男人了?我吗?”
威子气乎乎的跺了下脚,面红耳赤的道:“曾如萍说有急事,必须立刻汇报,公子愿听不听吧。”气急败坏的冲出了院子。
卓修璟笑了两声,脸上就肃然起来,曾如萍在他禁足期间找来,肯定是紧急的事。他转头看到关止因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如经常的那样,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头,说:“我先去见一见,晚点回来就听你说。”
书房中有椅子曾如萍也不坐,就扶着门框站着,像块望夫石一样伸着脖子往外看。远远瞅见了卓修璟,几大步迎了过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到他面前:“事关悃京安危,不得不急报,统领过目。”
卓修璟边走边看,入了书房,浓眉已经紧皱在了一起,神色凝重得像冬日的寒冰,把整间书房都冻住了,出口的话也厉得刺骨:“又是你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兄查的?”
曾如萍知道统领上次虽然没有强势追问,可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话,被他盯得不自在,面上强装镇定,道:“是,算算日子,应该就是悃京大火那日,趁乱混进来的。”
卓修璟的指尖无意识的捏紧了纸,当日关止因曾提出过疑问,如果是报复,为何不选择更加容易的夜间?这么看来,是坤王与苏一鸿在刻意制造极端的混乱!假如是夜晚灾变,万没有去打开城门的道理。白日就不同,连街的冲天大火,加上被吓得惊慌失措的百姓四处乱窜,北城守卫势必会去救火救人,城门大乱又缺人维持秩序,此时让几十近百个私兵乔装成百姓趁乱混入,不会有人留意。
这场爆炸大火来得如此猛烈蹊跷,背后原来蕴含的是这么恐怖的危机。
“行,我知道了,帮我谢你堂兄。”卓修璟低头折回那封信,一边不经意的说。
“好,”曾如萍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答错了,立刻改口,“哦,不是,我联系不上他。”
卓修璟手中的动作没有停,口中呵出一口白气,知道他还是不想透露曾庆书的行踪,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先回去,余下的我会安排。”
曾如萍磨磨蹭蹭,咬了咬嘴唇,还没开口,卓修璟就说:“知道,不会说你给的信。”
曾如萍才如释重负的离开了。
不论曾如萍与曾庆书出于什么原因要隐瞒,总归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给他递消息。想要在黔北获得深度机密,不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卓修璟怎么会不明白?两兄弟提着脑袋干着为国的大事,意却不在邀功,到该说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说。
卓修璟让威子备马,立刻入宫。
“公子,你还在禁足呢!”威子提醒道。
卓修璟一脚踏进雪地里,心里装了烦事,嘴上的话也不怎么和善:“你公子没忘,叫你备你就备,废什么话?”
威子自讨了个没趣,摸了摸冻红的鼻子,虽然被训了,还是担心公子无召出府又领责罚,说道:“那我陪公子去。”
卓修璟望着秋园的方向,说:“算了,你还是去秋园守着。待会问问王大夫,小夫人的病到底是不是风寒,我怎么觉着不太像,倘若还是看不好,就换个大夫。还有,晚膳记给小夫人送碗元宵,告诉她,我今夜估计不回秋园了。”
往年正月十五的城华大街都是彩灯高悬,巧夺天工的灯匠们卖了命的显摆各家的手艺,店铺门口都比赛似的挂出栩栩如生的花灯。自命不凡的才子佳人们都会聚到福至楼下猜灯谜,大冬天的,一个个还摇着纸扇装文艺。
有些名气的艺子也会在这一日盛装打扮,坐在扎着彩绸的花车上游街,妩媚的展示婀娜身姿,努力为自家的园子拉拢人气,吸引浪荡的富家公子为他们挥金掷银。
可这一年,因为北市的大火,老悃京人家往上数几代,都会数出有亲人葬身在那场惨祸中,整个悃京都笼罩在愁云惨雾里。北市如今看上去更像鬼城,又冷又黑,不少百姓说,到了夜里就会听到北市传出哀嚎和哭声。
天正元年的除夕不是节,元宵也不是。城华大街没有了灯会,连行人都稀少了,大街上被积雪覆盖,一串脚印下去,许久都不会消失。
陆明浩紧了紧身上那件华丽厚重的裘衣。若是早知道卓府的千金真的不会再关照,就不花重金买这件裘衣了,节约着一些,是足够支撑到春闱的。如今又是穷困潦倒,也不知当铺还开着门没有。
青云苑的掌柜见了他就伸手讨要房钱,他只得躲到街上来,等晚上大伙都睡了,再想办法溜进去,能拖一日是一日。
科举是有制度的,并不是所有的秀才都可以入京参加春闱。先要取得秀才的名号,参加县试,再到府试,最后由府丞给出名单,府尹敲定后才有入京春闱的资格。
宜州每年都是六个名额,陆明浩连续两次得了县试头名,府试也在前六之内,却都未获得入京荐函。呵,府衙!那是富贵人家通往官场的大门,哪里是他们这下等人能走的路?
陆明浩的父亲卖了宅子给县令送礼,老两口沦落到钱庄主家中做了长工,才换来陆明浩参加春闱的入京荐函。临他出发前,母亲又突然得了重病,他原本想要放弃科考之路,父亲却死都不许,他从小苦读,没有休息过一日才有了这些成绩,光复陆家全靠他了!
陆明浩入京的路上就一直告诫自己,必须出人头地!只有中了试,做了官,才能要回宅子,才能收拾衙门的贪官污吏,还有那个吃人肉喝人血的钱庄主,若不是他把长工当牲口一样使唤,娘也不会病倒。
想入仕,只做学问够吗?他入了京才知道,这里比宜州更加黑暗百倍!刘呈恩死了,又会有新的张呈恩、马呈恩!生生不息!
青云苑中有个考了三年没中榜的学子,前日突然得了疯病,口中叨叨着“有钱才有权,有权就有钱,无穷尽也!”被京衙以“污蔑朝廷”为由,拖入了大牢。
陆明浩心想,他说的是疯话吗?或许那才是没人敢说的实话。宜州衙门推荐之权都敢卡要贿赂,京城如此之大,学子如此之多,自己就能一举中第?入京的银子早就花光了,若不是卓三小姐救济,他就沦落街头了。现在三小姐不理,还有三个月才春闱,怎么熬得过去?如果春闱失败,更是家都回不去。
他像一只被逼入了死角的困兽,怒目呲牙,却没有人会害怕,只觉得好笑罢了。
陆明浩隔着衣服按在怀中那张寻找七小姐线索的告示上,那是他入京后就在城墙上撕下来的。坤王府不是讲人情的地方,没人在意他是他们七小姐的乡友,就算谎称是未婚夫也没人施舍半分。
他抬起头,绵细的雪花落到脸上,冰冷的化开,人情,人情是什么?无权无银的人,不配说人情!
三皇子将他从将军府的台阶上一脚踢下,滚下梯子的,还有他为数不多的自尊!周遭全是嘲笑之声,“想做卓家的上门女婿,也不撒泡尿照照样子。”“人家卓小姐说了,他就是做春秋白日梦呢,哈哈。”“啧啧,一点读书人的骨气都没有。”
陆明浩原先是有读书人的风骨的,那风骨是随着父亲捧着银票向县令下跪时,一起跪没了。
他甩了甩头,不知是想甩掉脸上的雪水,还是甩掉烦人的嘲笑。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势,一个个的,都别想跑!
因妹!从小我是怎么照顾你的?我无兄弟姐妹,一直将你当亲妹妹对待,甚至想过要娶你为妻。你却如此不讲情谊!你既已是金枝玉叶,帮我一把又如何?
我三番两次给你留情,暗示你见我,你非但装傻不见,还任由三皇子当众给我难堪,他威胁说要打断我的腿!他还说要取消我春闱的资格?
因妹啊!是你无情在先。
陆明浩从怀中摸出那张告示,手指滑过“赏银十万两”,幽幽的说:“别怪我无义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