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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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湿云四集,雨势不绝,到今儿总算放了晴。fanghuaxs
杨府的仆役将大门拉开,身着淡紫裙衫的温婉女子正要踏出,扎双髻的小姑娘在后头大喊:
“苏姐姐,等一会儿。”
苏怀月停步回身,杨家的九娘子一头扎进她怀里,仰着脑袋笑得五官都做了一团:“苏姐姐,送给你!”
苏怀月轻轻蹲下身,看杨九娘打开肉嘟嘟的小手,里头躺着一支新鲜摘下的紫藤花,还带着圆滚滚的雨珠。
她不由笑起来:“谢谢九娘。”
杨九娘眼巴巴地看着她:“苏姐姐,你今日也不留下来陪九娘吃饭么?”
苏怀月笑着摸了摸杨九娘的小脸蛋:“今日姐姐有些忙,不能陪九娘吃饭啦,九娘自己乖乖吃饭可以吗?”
杨九娘依依不舍地拉着苏怀月的袖子,杨氏家主杨诚行出来,弯腰抱起来九娘。
“好了,咱们不耽误苏姐姐忙活啦,和苏姐姐道别罢。”
杨九娘挥舞肉肉的小手:“明天见。”
苏怀月笑道:“九娘明天见。”
又朝杨诚颔首:“杨叔,明日见。”
杨诚一张大圆脸盘笑得和煦:“苏小娘子,稍候。”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袋碎银:“这是娘子的月钱,辛苦了。”
苏怀月道谢接过,却感觉这袋碎银似乎比印象中要更多一些。
杨诚看出来她的疑惑,解释道:“绿石先生的祭日快到了罢?杨某不便去祭拜,便劳烦苏娘子替杨某表达这份哀思了。”
苏怀月深深一揖:“小女在此替先父谢过杨叔。”
苏怀月带着紫藤花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已是日暮。
除了花,她还带回来一只金灿灿的烧鹅。
她在杨府做小姑娘的启蒙先生,半旬领一次月钱。
本来都要攒下来做修缮书册之用,但想到家里多了个人,她到底是绕去城东买了这些平日难得吃的荤腥。
推开院子门,赫然便见着院子正中站着个高大的男人。
黄昏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柔软金边,却仍然掩不去其一身冷冽的肃杀气。
他这么立在那儿,便如同长河落日中一杆猎猎的军旗。
见到她回来,男人的目光询问般地落在她的右脚腕处。
苏怀月忍不住缩了缩脚,昨夜的情景不免又浮现在脑海中。
因着连日阴雨连绵,昨夜她下坡回家时,不慎扭伤了右脚腕。当时城门已然关闭,没法再请郎中,便是这个男人为她正的骨。
他的一双大手将她的右脚握在掌心,抬起头,目色一如惯常那样极为锋利,带着令人窒息的侵略感:
“冒犯了。”
脚踝上似乎还残留着男人带着茧的手掌触感,苏怀月感到十分局促,连忙道:“今儿去医馆里擦了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郎君不必再忧心。”
她垂着头匆匆往炊房行出两步,忽然又记起来手中的烧鹅,不免又停下来:“郎君饿了么?我买了烧鹅回来。”
男人没说话,眸子暗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蕴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危险气息。
她躲开了对视,又微微垂下了眼。
便听男人淡淡道:“这段时日多谢姑娘的照拂了。”
苏怀月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哦,你,你是要离开了。”
她在心底不免终于松了口气。
男人是她十日前在河滩边捡到的。
捡到的时候男人意识已经模糊,只背后一道从左肩横贯而下的狰狞伤口,正不断往外汩汩冒着血珠。
她一时恻隐将人救下,为其包扎的时候却见其背后满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似良家民。怕惹祸上身,她没有报官。
这十日里,男人虽然没怎么跟她说过话,但她无由来总有些怵他。
今儿男人总算要离开了,她微微松了口气,暗忖着日子总算也能归于平静,便仰起脸笑道:
“那便祝郎君一路顺遂,平安归家。”
微风轻扬女子的裙摆与发丝,鎏金般的落日余晖镌染其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在这眉眼弯弯之中,男人觉得似乎看尽了这江南。
他不置可否,迈步却向苏怀月走近。
残阳如烬,只在天边留下最后的余红。最后的光线里,男人身体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将她笼罩。
晦暗不明的眼神中,男人伸手却向她探来。
那是双惯于掌握刀枪剑戟的手,强劲有力,骨节分明,关节处覆着茧。朝她伸过来时,指尖似乎还带着与这绵绵江南格格不入的血腥气。
苏怀月一怔,临到这时总不免有些心慌。心中胡乱想道,此人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她受了惊吓一般往后半退一步,结结巴巴表忠心:“郎君…郎君请放心,我绝不会将郎君的行踪透露出去的!”
男人眉头一挑,停了手,开口却道:“…姑娘脸上有脏污之处。”
苏怀月愕然一怔,手足无措地在男人的目光下胡乱抹了抹脸。
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无奈:“脏污处在鼻尖。”
苏怀月闷闷“哦”一声,用手一擦,才发现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了些油污,想是在吉祥斋买烧鹅时染上的。回头再看男人时不免尴尬,讪讪笑了一声。
男人动作却利落,看她已收拾干净,略微向她一点头,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往外行去。
苏怀月忙道:“郎君,烧鹅!”
男人回身,表情似乎是觉得好笑:“不用了,姑娘留着自己吃罢。”
行到院子口时,男人再度停了下来,薄唇有些浅淡的笑意。
“你鬓边的紫藤,很衬你。”
苏怀月微怔,在男人的目光下不由垂了眸子。
却将紫藤取下,小跑几步,递给了男人,微笑道:“那便将此花赠予郎君,保佑郎君一路顺遂罢。”
男人诧异地挑了挑眉,沉默了会儿,修长手指抬起,轻拂过苏怀月手心,拈起那支紫藤。
一声轻笑:“如此,便多谢娘子了。”
男人离开后,苏怀月独自用了烧鹅,随后照例去拿怀中包着父亲遗稿的油纸包裹。
一摸,却摸了个空。
苏怀月吓得怔住,绞尽脑汁回想,这才想起来应当是不慎将书稿遗在杨家了。
两道秀眉立即紧蹙起来。
她父亲的遗作名唤《绿石纪闻》,是他父亲在前朝国子监当值时候以及后来四处游历时记录下来的一些见闻。
这些琐事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其中有一部分内容,却涉及到新帝生母赵太后的闺阁之事。其中字里行间暗示着新帝也许并非汉人血脉,而是靺鞨血统。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言论倘若被人发现告发至官府,她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因此救了男人的这十天来,她一直都谨慎地将这本书带在身侧。
今日也是凑巧,她脚腕扭伤还未好齐全,过杨府门槛时摔了一跤,满身泥泞,便在杨府换了身衣衫。
出来时杨九娘因被母亲管教而哭闹不止,揪着她衣裙不肯撒手,她便出言安抚。
一来二去,竟就把书稿落在杨家了。
这一夜,苏怀月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翻来覆去竟又回到了三年前噩梦般的那一天。
三年前,幽州都护府将军萧听澜杀长官,斩监使,扬旗谋反,建国大启。
此人从前同靺鞨人作战时,就得了“北川修罗”的名号。如今倒戈相向,打起自己人来亦毫不手软。
兵锋所至,战无一败。
冬至那日,二十万雁翎军奇袭上京。待到发现时,萧听澜的前锋距京城不过二十里。
那一日,是她见过的最混乱最噩梦的京城。
贵族们匆匆逃窜,而流氓地痞则趁机肆意横行。
鹅毛大雪仓皇落下,挡不住血光与不绝的惨叫。她被父亲关在家里,到底耐不住偷溜出去。
心中想着元佑安向来胆小,既然常唤她一声“阿姐”,她此刻便要陪伴在他身侧。
千辛万苦来到皇宫大门,见到的却是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最可怖的一幕。
高耸的宫墙之上,“嗵”一声,掉下来一具身体。鲜血喷薄而出,瞬间染红半面墙壁。
这是具没有头的身体,因为头被吊在了宫门口。
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那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胤思宗的头。
苏怀月还记得小时候,这位思宗曾将她抱在怀里哄“囡囡乖”。
宫墙之上站了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浑身浴血,猎猎风中宛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修罗。
侧着身,手中提着一杆猩红的长枪。
似乎注意到动静,目光朝这个不起眼的角落投来。
苏怀月紧紧捂着唇,在最后关头提起僵硬的身子,逃了回去。
但在这夜的梦里,那男人却比恶鬼更加可怖。双手从宫墙之上蜿蜒直下,扼住了她的脖颈。
模糊的面容隐在迷雾之中,狰狞地质问她:
“太子在何处?太子在何处?!”
第二日天还未亮,苏怀月便惊醒了过来,脖颈间的窒息感似乎还残留在侧。
她拿来铜镜看了看,十日前脖颈留下的红痕已然消退了。
说来也是惊险,她救的那男人苏醒后把她当作了敌人,差点没下狠手掐死她。
好在男人重伤初醒,没能成功,但还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红痕。
这趟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的经历也给苏怀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抵那股对男人的惧意也就由此而起罢。
洗漱完毕,苏怀月早早去了杨府。
好像是料到了她为何而来,杨诚立即将油布包裹还了回来。
不仅如此,还笑着问道:“苏娘子检查一下包裹罢,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既然杨家家主都这样说了,苏怀月一看那油布包裹也并无拆封的痕迹,便也不好再质问人家是否偷看了里面的内容。
归家后,她急忙打开书册仔细查验,只见确实是并无其他痕迹,才终于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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