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264
范无慑一剑挥出,将那几只小鬼撕了个粉碎,剑气未平,径直冲向莫尚存。
莫尚存发出阵阵狂笑,六臂齐动,抓起无数小鬼扔向范无慑,每一只都变化成宗子枭的模样,血腥的、残缺的、扭曲的、不成人形的,它们就像一颗接着一颗的雷火石,炸开了俩人的心理结界,那是他们都无法面对的残酷过往。
剑气再次改道,范无慑飞速穿梭于这些幻象之中,扫荡着一个个不堪的记忆片段,眼前留下一道道弥散着黑死气的残影。
莫尚存这座肉山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向范无慑,六臂同时抓了过来,他的动作并不快,略显笨重,但却将范无慑的退路全部封死,像两瓣正在闭合的巨大的蚌肉,要将误入的小泥沙攮裹其中。
银光乍现,在昏暗的石洞中如闪耀的流星,飞速划过,长长的拖尾却是一串血珠,莫尚存的一臂自臂弯处裂开一条长长的血道。
解彼安一剑即中,落足在了莫尚存的膝盖弯上,又借力弹向莫尚存的脸,君兰剑直取那长长的肉缝里的眼珠子。他眼中含怨带恨,杀气滚沸,释放出来的灵压都带着滔天的怒火。一只巨掌从头顶拍了下来,解彼安不退反进,长剑狠狠刺向掌心,而这只手同样不闪不避,竟任凭君兰剑将其刺穿,并合拢五指,抓向解彼安。
解彼安的身体一下子被拥进了层层叠叠的肥肉里,他狠狠咬破手指,在那掌心快速画了一个火焰咒,就在自己要被肥肉生生挤压时,掌心猛然起火,这只手掌吃痛地松了开来。
另外一边,范无慑祭出数道剑气,劈砍向那肉山,几乎招招中地,却没能起到什么作用,若将其比作城墙,这定是世间第一金城汤池,那足以摧金断铁的剑气,碰上绵软肥厚的肉,是砍也砍不透,刺也刺不深。
俩人在那肉山中穿梭往来,由于视线不断被遮蔽,几次乱了方向。
莫尚存一声令下,所有的处刑官都围攻上来,将他们的前路和退路都一一封锁,莫尚存怪笑道:“尊上怎么不用天机符?只要用了那天机符,怕是连我也要乖乖听你的话。”
范无慑的瞳仁愈发漆黑,黑死气已经将他缠绕,他的剑越来越狠,速度越来越快,莫尚存的身体已是血流如注,却就是不见明显颓势。
“不要上他的当。”解彼安低吼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诱你使用天机符!”
地狱如此多的厉鬼,简直是范无慑的点兵营,若在此使用天机符,势必会加速阴气对范无慑的侵蚀,一旦他在此失控,地狱都可能被毁掉。不仅救不出兰吹寒,连他们也可能葬身火山。
“尊上,既然今时今日便是我莫尚存的终结,不妨让我见识见识那传说中的上古神宝吧。”莫尚存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脚下跟着地动山摇,阵眼中血浪荡漾,一时无数残肢枯骨浮出血池,又随着波浪的平息而再次隐没,谁也不知道那血池究竟有多深,里面到底藏了多少邪物,于是也无人注意到,一道不起眼的白影从莫尚存的腋下飞了出去。
范无慑寒声道:“你,不配天机符。”他与解彼安对视一眼,突然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解彼安一愣,神色变得十分复杂。而后他踩着莫尚存的肚子就攀了上去,汀墨上被注入的灵压已经令那银刃泛出阵阵绿芒,宗玄剑狠辣的剑式尽数释放,凶悍地攻向莫尚存巨大如车的头颅。
解彼安紧随其后,从另外一侧蹬上这座肉山,看似是要与范无慑从左右夹击,但剑路却突然在半空中改道,扑向了范无慑的后背。
几乎是同一须臾间,一道白影射向范无慑的背心,与解彼安的剑气正面相接。
一声惨叫,那道白影陨落,又被莫尚存的臂膀及时接住,可紧挨着的另一只胳膊却像是被一枚巨大的铡刀碾过,连骨带肉地被齐齐切断。
轰隆一声,那只胳膊落了地。
循着惨叫声望去,肉山上站着一个干瘦、赤裸的男子,他通体苍白,身上不余一根毛发,凸起的两只眼球呈青灰色,他虽然瘦,却是一身紧实的精肉,肌肉的线条起伏有致,条块分明,单是看着也觉得硬邦邦的,而他,有六只手臂。
“果然,这才是你的本体。”范无慑唇角轻扬,笑得邪佞又乖戾,“千年来吃食的仙骨灵肉,被你精炼出这么一具灵体,难怪不舍得离开无间地狱。”
解彼安心中五味陈杂,方才范无慑对他比的手势,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暗号,自古陀镇遭伏后,他们在练剑时就发明了许多暗号用来互相配合,那个手势的意思是“我做饵”。
莫尚存捂住一只断臂,低笑道:“我不舍得离开无间地狱,并不只是贪恋每日的进补,我最喜欢的,便是折磨你们这些生前不可一世之人。驭使两样上古神宝,以一己之力撕开酆都结界,重创北阴大帝,险些一统人鬼两界的魔尊又如何,还不是要在这无间酷刑下像个稚儿般哭着喊着要大哥?哈哈哈哈哈——”
解彼安手腕轻颤,甩掉剑身上垂落的血珠,而后缓缓提肩展臂,锋刃再次指向莫尚存。
“我的大哥,他来了。”范无慑寒声道,“你的死期,也到了。”
二人齐发难,两道银刃同晖,箭一般射向了莫尚存。
莫尚存的肉盾率先动作,
剩下的五只臂膀同时横扫过来。
混战再起。
莫尚存的本体轻盈敏捷,又同时操控着笨重却强悍的肉盾,不时以奇袭、偷袭的方式出现在俩人身侧,在这样完美的攻守配合下,他们一时抓不住莫尚存。
而莫尚存也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准备好了赴死,在将俩人引开之后,他在肉盾的掩护下一路滑落到九龙阵上,往石门的方向逃去。
范无慑冷笑一声,手中突然握着山河社稷图,画轴舒展,石洞的一切在其上都清晰可见,莫尚存眼前的石门突然被抹没了缝隙,彻底连成一片,再无出路。
莫尚存愣了愣,只觉背后杀意汹涌,一回身,解彼安凌厉的剑气夹杂着灵压凶猛而至。
在剑气的撕咬下,莫尚存的五只胳膊都被齐根斩断,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而背后那座白花花、肉筋筋的肉山也跟着轰然倒塌。
范无慑收了社稷图,解彼安收了剑,俩人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彼此,胸膛用力起伏,气息絮乱,心中更是乱如麻。
范无慑周身的黑死气忽浓忽淡,眼神明明灭灭,他好像在压抑,又好像在释放。
解彼安大口喘着气,沉声道:“无慑,冷静下来。”
范无慑嘴唇轻抿,眼神有一丝挣扎,他眸中的黑血脉络还是没有退,但他答道:“好。”
莫尚存跪在地上,身上血流如注,却依旧哈哈大笑,笑得阴邪又狂妄:“真是令人感动,那终日在酷刑折磨下哭喊着‘大哥,救我’的毛头小子,还真把你这大哥盼来了。可惜啊,是他救了你吗?他那么恨你,巴不得你死,又怎么会救你呢?如果没有红王将你带出无间地狱,你现在就是蛰伏在九幽万万里密林泥沼里的一个没有心智的孤魂野鬼!”
解彼安咬紧后槽牙,他想反驳,却想不出一句辩驳之词。
范无慑一步步走到了莫尚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回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处刑官是奇摩科,你想知道他的下场吗,你想知道你们的下场吗?”
莫尚存冷冷一笑。
“我在他身上刻了一个天罡正极缚魔阵。”
莫尚存的身体抖了抖,但依旧面不改色。
“而你,自然有更好的。”范无慑用剑锋挑起莫尚存的下巴,“那个活人在哪里。”
“我说与不说,有何分别?”莫尚存阴笑道,“我不说,你们永远也找不到他。”
“你不说也无妨。”范无慑拿出勾魂索,甩出的链镰精准地刺穿了莫尚存的琵琶骨,将他拖向血池中的黑龙柱。
“等等。”解彼安拦了下来,“我们必须先找到兰大哥,你别忘了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莫尚存疼得脸庞扭曲,仍怪笑不止:“你看啊,你的好大哥,你的救世主,这么着急忙慌地跑到人鬼两界最凶险之所在,却不是为了救你,哈哈哈哈哈,你呼唤了一百年,他来了,却不是为你,不是为你,哈哈哈哈哈哈——”
“……”范无慑的面色愈发阴鸷。
“你闭嘴!”解彼安沉声道,“把我交给他,无穷碧能让他说话。”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兰吹寒。”范无慑低下头,重复了一遍。
“当然。”解彼安皱眉道,“难道你忘了。”
“为什么呢。”
“什么?”
范无慑又缓缓抬起头,目光阴鸷,黑血丝正延伸向瞳仁正中心:“兰吹寒不过在地狱呆了几天,你就迫不及待来救他,而我,我在此受刑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啊!”
“无慑,你清醒点!别受了他的蛊惑!”
“你都看到了,你看到我有多痛,你看到我一直在等你来救我,大哥,你看到了。”范无慑的目光有些飘忽,“可你此行的目的,居然不是为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救我吗?!”第二百六十二章 范无慑浑身散发出来的阴气令解彼安寒毛倒竖,方才莫尚存的那些变形幻术,不仅仅让他肝肠寸断,对范无慑更是极大的刺激,如果不是因为天机符在自己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解彼安这时才发现,天机符正在自己怀中微微发热,好像在响应着什么感召,他伸手摸了一下,不禁心惊肉跳。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挡在范无慑面前,用那一把沉稳的嗓音再次说道:“无慑,我需要你克制自己,我需要你清醒过来,他一直在不择手段地激怒你,你已经不是无间地狱的囚徒,你不必受他控制。”
范无慑的眼神明显在挣扎。
莫尚存在一旁添油加醋:“你的好大哥只不过在利用你,他哪里顾及你的死活,他只是想救那位兰公子。”
解彼安一剑扫出,莫尚存的左脸自嘴角至耳根处被豁开一条血沟,他的身体用力抽搐两下,在疼痛的刺激下面容愈发扭曲,还在不怕死地笑。
若不是还要从他口中问出兰吹寒的下落,解彼安会直接割他舌头。
范无慑凝望着解彼安,那目光明明是抗拒的、冷漠的、戒备的,但又像在渴求什么。他眉心紧锁,沉吟半晌,朝解彼安伸出一只手,哑声道:“天机符。”
见解彼安的表情纹丝不动,他加重了口吻:“天机符,给我!”
“天机符是你交到我手中
的,就是为了避免你被仇恨和愤怒所操控,诱发心魔。”解彼安直视着范无慑,目光坦荡又透彻,“你记得吗。”
“给、我!”范无慑的面容逐渐扭曲。
“我不能给你。”解彼安再次想要伸手捂住那枚玉牌。
但胸口的位置突然烧起来一般地烫,解彼安痛叫一声,天机符竟然冲破了衣料的束缚,嗖地一下飞回了范无慑手中。
如火上浇油,范无慑周身的黑死气如黑色烈焰般熊熊燃烧。
解彼安急道:“无慑!”
范无慑拖着莫尚存,飞跃到了黑龙柱下,用嵌在龙柱上的刑具将莫尚存绑缚起来,他伸出手指,抚摸龙柱上图腾的沟沟壑壑,那些深褐色的痕迹,都是上面流过的血,他又低头,看着所有血液正是汇向他脚下的血池。
这个以血池为阵眼的九龙阵,正是为镇压幽冥界最强横的怨气所生,否则那些在无间地狱受无间之苦的厉鬼们,冲天怨气早将整个冥府毁于一旦。
而这身为阵眼之上的黑龙柱,总会留给最厉害的那些鬼魂。
范无慑的目光扫过那些无处可逃、战战兢兢的处刑官:“过来。”
几名处刑官依言来到黑龙柱下,他们自然知道范无慑想做什么。
范无慑退到一旁,阴笑道:“动手啊。”
那些处刑官并不含糊,以对付囚徒的手段给莫尚存上刑。
剥皮、剔骨、剐肉、放血,那些最原始、最血腥、最残酷的无间酷刑,带来了无间痛苦,莫尚存的惨叫声回荡在石洞内,一声未平,一声又起,余音绕柱,久久不绝。
范无慑发出畅快至极的笑声。
解彼安看着那血淋淋的场面,只觉背脊发寒,他几次想开口提醒范无慑,他们需要莫尚存供出兰吹寒的下落,可看着这愈发癫狂、沉溺在报仇的快感里的范无慑,他怕真的提了,只会适得其反,令范无慑更加失控。
可任凭范无慑这样下去,他会把无间地狱所有的处刑官都挫骨扬灰。
解彼安走到范无慑身后,范无慑半侧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你想救那个姓兰的,我这是在帮你。”
“既然如此,便让他喘口气说话。”
范无慑看了一眼肢体快要被剐成白骨的莫尚存,微微一笑:“无间地狱的刑罚千百种花样,但你说你最喜欢这简单直白的,只有这样,血池才能源源不息。如何,喜欢吗?”
莫尚存只顾惨嚎。
范无慑挥手制止了处刑官。
几名处刑官驯顺地停手,退到一边。
莫尚存浑身是血,嘴角流涎,头颅以下都找不到一块好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恢复如初,因为他不是活人,他不能死,他的身体是灵体而非真正的肉体,他会像所有进入这里的囚徒一般,不断以完好的身躯承受日复一日的折磨。
此时,他得到了间歇的喘息之机,也终于能从剧痛中找回一丝神智。
解彼安忙追问道:“兰吹寒在何处,说出来。”
莫尚存吃力地冷哼了一下。
“你不说,就要一直在此受刑,你能撑到几时?”
“……说了……他也不会……放过我……”
解彼安握紧剑柄:“你说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好,你要他……亲口应承……”莫尚存艰难地说,“发誓。”
范无慑觑了解彼安一眼:“不可能。”
解彼安急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却不是来救我的。”范无慑嗤笑一声,“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莫尚存闷笑几声:“果然……”
突然,莫尚存汇聚阴力,身体发肤以极快的速度变化,包括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肢,他就在俩人目光堂堂之下,变成了——宗子枭。
解彼安感到眼前赤红一片,那惨不忍睹的伤、刺眼至极的血,还有痛到麻木失神的脸,统统变成了宗子枭。而这个比方才莫尚存用小鬼变出来的那些还要真,因为那些伤都还新鲜温热,那些痛苦哀嚎都还清晰在耳。
范无慑死死盯着被绑在黑龙柱上千刀万剐的自己,瞳孔逐渐放大,黑死气几乎侵占白眼仁,让他的眼中只剩下无望无底的黑。他低吼一声,天机符上的血色符箓若隐若现,红光莹烁。
“无慑,不要!”解彼安高声喊道。
石洞内的所有处刑官都整齐划一地转向范无慑的方向,像是被提线操控般,下一瞬,他们狂叫着撕扯抓挠起自己的皮肉,抠出自己的眼球,拽出自己的舌头,血肉模糊亦不停手,在惨叫中将自己撕成碎肉块。
那场面血腥可怖至极,哪怕是自幼在冥府长大的解彼安也无法再看下去。
莫尚存疯狂地大笑,他学着范无慑的口吻喊道:“大哥,来救我啊,大哥怎么还不来救我,哈哈哈哈哈——”
范无慑抱住了脑袋,发出野兽般地嘶吼。
整个石洞开始剧烈摇晃,天机符的威力正在向这件刑室外扩散,很快就会波及到整个地狱十八层。
解彼安一个健步冲向范无慑,范无慑发现了他的靠近,下意识要回击,却又被一股更倔强、坚定的意志压抑了下去,于是便任凭解彼安一把抱住了自己。
范无慑眼
中闪过讶异之色,世界也安静了。
解彼安紧紧抱着怀中人,胸口不住起伏着,他在赌范无慑没有真正失去理智,否则刚才他有丧命的风险。
范无慑还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我,你知道是我,对吗。”
范无慑的嘴唇微微嚅动,却没有回答。
“我是来救兰吹寒的,也是来救你的。”说出这句话,压在解彼安心头的巨石似乎也有所松动,他也终于得以喘息,得以正视范无慑的罪与赎。
半晌,范无慑道:“……你来救我。”
“对,我来救你。”解彼安的眼中流泻出哀伤,“你前世犯下的错,已在此偿还,但你还有一块自我被囚禁于此,今日我来带你离开。”
“大哥……来救我。”范无慑颤声道。
解彼安收紧臂膀,他语调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厚重无比:“大哥来救你。”
范无慑目光莹烁,隐有泪花,眼中的黑死气在动摇。第二百六十三章 记忆的碎片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频现,它们或近或远,或浓或淡,或圆或缺,突然一层水汽朦胧,那些画面被掩映其后,好像隔了一层怎么也穿不透的浓雾,变得灰蒙蒙、湿淋淋、冰冷冷,愈发虚幻,愈发触不可及。
好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以与对方交付生死,坏的时候,他们恨对方入骨,极尽所能地互相伤害,纠缠了两生两世,这一笔烂账,竟是怎么也算不清了。
命运的畸变一次次将他们生拽到一起,无形的因果层层绑缚,他们好像无法分离,只能在心之方寸间博弈,最后总是两败俱伤。
“大哥……来救我了……”范无慑喃喃低语,那种飘忽的口吻像是梦呓,连他自己也不敢轻信。
“我在。”解彼安紧紧抱着范无慑的肩膀,如此紧密的黏合在一起,连他也被黑死气缠绕着,他仿佛能感觉到一种勃发的阴气给予他脏腑的冲击,像某种无形无味,却又无孔不入的毒,让人的魂灵变成了滋生恐惧和仇恨的温床,若是原本心中就布满阴暗的人,更容易被千百倍的激发出来。
解彼安暗自心惊。就算范无慑的目的不单纯,但到底是在帮自己,倘若任其被心魔操控,只会随性而为、随欲妄为,很快就会变成,不,变回真正的魔尊,他绝不能让那个魔尊再回来。
范无慑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解彼安,气势渐弱,但仍是充满不安和怀疑:“……真的是你?大哥,是你吗?”
“是我,你仔细看看,真的是我。”
范无慑没有放手,身体略微后倾,深深凝视着解彼安,好像要从那五官的缝隙中找到破绽,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因其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小声说:“我又做梦了,我老是做这个梦,梦到你来救我了。”
解彼安心如刀割:“不是梦,现在这个不是梦。”范无慑在无间地狱所历经的一切确是罪有应得,这个人前世今生累犯的罪孽足够承担世上最严酷的刑罚和报应,可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也不能阻止他心疼,他的心要疼碎了,因为他见过天真纯良、干干净净的小九。没有人天生有罪。
“我马上就会疼醒,然后你就会消失,一次又一次。”范无慑抬起手,缓缓抚上解彼安的脸,眼中的黑死气稍退。
“这次不是梦,我也不会消失。”解彼安握住了范无慑的手,用力握着,“你好好看着我,看着大哥,你不用再受刑,也不必被一物件操控。”
范无慑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解彼安的脸庞,反复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另外一场折磨人的梦,直到这刻骨相思的人没有消失,直到确认指尖的温度是真实的,他才颤抖着开口:“大哥,真的是你。”
解彼安哑声道,“小九,大哥来救你了。”
前世做长皇子时,他将“大哥”二字看得极重,长兄如父,弟妹们尊他为长兄,他必要做出表率,若不能护得弟妹周全,何以担得起一声“大哥”。结果他的弟妹们死的死、流亡的流亡,最最重视珍爱的幺弟,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可如今他还有一次机会救他的九弟,他伸出去的手,也能将自己拽出深渊。
范无慑僵了僵,眼泪突然簌簌落下,珠洒玉盘,粒粒有声,砸在手背上、衣襟上、地上、有心上的心上,这莹透的泪濯污扬清,将眼中邪恶的黑色脉络冲刷了个干净,他的眼睛恢复了黑白分明,亮如天上星斗。
有力的臂膀死死将解彼安箍入怀中,将要灭顶之人抱住浮木,又岂会撒手,他呜咽不止,像个孩童般不住地叫着“大哥”,一声一声,好像要将百年的痛苦和委屈都一并倾倒出来:“我一直在等你,大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在黑暗中,在绝路处,在深渊底,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自己,他一直在等他的大哥。
“我来了,大哥来晚了,但是我来了。”解彼安闭目垂泪,凝玉般的面颊上书写着跨越百年的沧桑与悲怆,可当他睁开眼,瞳光莹烁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范无慑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松开将解彼安勒得生痛的臂膀,转头看向被绑在黑龙柱上、一团糟烂的莫尚存。
奄奄一息的莫尚存,自然无法支撑变形术很
久,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模样,鲜血碎肉顺着龙柱流淌进地上的沟渠,最终汇入血池中。他看着俩人,还想做出讽刺的样子,可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力气。
范无慑将法宝都收进乾坤袋,抽剑抵住莫尚存的喉咙:“说吧,他在哪里,我给你个痛快。”
“你……发誓。”
“我发誓……”
“以你大哥……发誓……”莫尚存虚弱地开口。
范无慑阴冷地看着他,顿了片刻,道:“我以我大哥发誓,你把兰吹寒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解彼安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掩饰地低下头,抹掉脸上的泪。
莫尚存勉力抬起头,看向那些躲在他的宝座下瑟瑟发抖的小鬼们:“去……把那活人,带来。”
范无慑用社稷图解开石洞大门的封锁,小鬼们领命就要去。
“等等。”范无慑冷冷看着那些小鬼,“这刑室里发生的事,你们若敢声张,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挂到龙柱上。”
小鬼们慌忙摆手磕头告饶,范无慑这才放他们出去。
范无慑转而看向解彼安,前一刻的狠戾顿时消失无踪,脸上带一点踌躇,带一点窘迫,带一点邀功,眼神闪烁了一下。
解彼安面色平静地说:“你做得对。”
范无慑仍像少时获得大哥的夸奖那般欣喜,终年的危险生活,早已让他喜形掩于色,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会暴露出真实的一面。
过了没多久,几个小鬼抬着一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走了进来。
“兰大哥!”解彼安跑了过去,一时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会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公子兰吹寒。
兰吹寒身上并无明显外伤,至少不见一滴血,但他瘦得惊人,双颊深深凹陷,衣衫鬓发均是脏臭不已,他睁着眼睛,眼里却没有任何人与物,双目浑浊灰暗,死气沉沉,好像透不出一丝光。
“兰大哥,你、你这是怎么了?”解彼安甚至不敢轻易碰触兰吹寒,生怕稍一使力就会折断那些一层皮包着的骨头,兰吹寒灰败的眼神更是令他心惊,一个人究竟要遭受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范无慑若有所思地看着兰吹寒。
解彼安将灵力注入兰吹寒体内,一一检查他的脏腑和灵脉,发现它们十分虚弱,但也并没有明显的损伤,他焦心地问道:“兰大哥,你还认识我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一直被关在‘心魇之室’。”范无慑瞪着莫尚存,虽是问题,口吻却是肯定的。
“是红王关他进去。”
“什么是‘心魇之室’。”解彼安急道。
“无间地狱的一间刑室,能让人不停地看到最痛苦的记忆,反反复复地看。”范无慑的眼神晦暗不已,“那曾是我最害怕的一刑。”他被逼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大哥在自己怀中死去,若不是莫尚存嗜血,不爱这些诛心的把戏,他是不可能熬过百年还保有心智的。
“最痛苦的记忆……”解彼安心中闷痛,已然从范无慑突然扭曲的面容上猜出他看到了什么,可是兰吹寒看到了什么?兰吹寒天资卓绝、养尊处优,若不是天下大乱,本该一生顺风顺水,能有什么痛苦的记忆?除非……
“江取怜让他看的,应该是前世的记忆。”范无慑看着活死人一般的兰吹寒,“心魇之室能摧毁人的意志,若是长期待在里面,要么疯魔,要么,就会变成这样。”
解彼安心里难受极了,他看向莫尚存:“你让他看了什么?”
莫尚存吐出涌到咽喉的血:“并非,我让他看什么……心魇,投射的是他自己的……记忆……”第二百六十四章“江取怜就一直将他关在里面?他说过什么吗?”
“你要问他……”莫尚存断续地喘着气,“杀了……我,杀了我……”
范无慑眯起眼睛,心有不甘,但他被迫拿大哥发了誓,哪怕只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忌讳,只要涉及到大哥,他也不能不在意,他甩出勾魂索,链镰直刺入莫尚存的胸口,灵光闪耀,莫尚存发出凄厉地惨叫,身体出现道道皲裂,缝隙中流泻出最后的光亮,而后轰然碎成齑粉。
莫尚存在魂兵器的攻击下魂飞魄散,从此再不复于天地间。
解彼安要抱起兰吹寒,却被范无慑接了过去:“走吧。”
俩人走出石洞后,范无慑再次用社稷图将这刑室的石门封锁,如此一来,外界短时间内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等江取怜回来,已经不知是几时了。
他们坐着骷髅车,原路返回,秦广王的心腹也适时出来接应,他们以一纸公文和崔珏的判官令,成功将兰吹寒从地狱带了出去。
离开地狱后,解彼安原是想若江取怜没有回来,他们就去设法救出崔珏等人,而且他们此行最大的目的——生死簿也还没有得手,理应等江取怜回来,但兰吹寒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此虚弱的肉体不能继续留在幽冥。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先回人间。
从幽冥界返回人间,可比进来难多了。最稳健的出路自然是从阴阳碑出去,但阴阳碑不是他们闭息装死人就能蒙混过关的,阴阳碑是连接人鬼两界的关卡,为防止活人乱入,生来便具有鉴别生死的能力,谁也
伪装不了,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无法自理的兰吹寒,思来想去,只能硬闯,可如今他们还不能打草惊蛇。
最后,又是日游帮了他们。
日游几百年来在人鬼两界巡视,与夜游一同,是崔珏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这期间,他发现了许多结界的裂缝。那些裂缝有些是因特殊地貌和磁场天然形成,有些是因有过大战而灵力、怨念波动过大,损坏了结界形成,有的则是居心叵测的人或鬼使了什么手段撕开的。这些裂缝大多时候会造成孤魂野鬼流荡人间,祸害百姓,也有少部分人类会借这缝隙前往罗酆山阴修,因为幽冥界的罗酆山汇聚着极为庞大的灵气,是人间任何的洞府都望尘莫及的。
而巡游的任务便是发现一切有违冥府律法之事,上报崔珏,崔珏再秉公办案,譬如那些裂缝,就要不停地去修补,而趁隙牟利的人与鬼,也要被捉拿惩处。可有些天然形成的缝隙,补了几次还是会漏,那些地方除了巡游,几乎不再有谁知道。
日游便为他们找到了这样一处缝隙,稍作攻击,就再次裂了开来。
解彼安再次谢过日游,并与他商定好下一步的行动——安顿好兰吹寒,去找金箧玉策,然后回冥府打败江取怜,救出崔珏等人,这亦是需要日游向崔珏转达的。
俩人带着兰吹寒,从那裂缝里爬回了人间。
结界的另一头居然是在水底,虽然他们都识水性,但兰吹寒却无法闭气,任凭湖水透进他的身体。
俩人连拖带拽地尽快将兰吹寒拉上了水面,兰吹寒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失去了知觉。
上了岸,解彼安将兰吹寒平放于地,用力按压胸壁,数十下之后,兰吹寒才猛地呛出水来,他不停地咳嗽,瘦骨嶙峋的胸脯起伏得那样剧烈,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胸骨都咳断了。
但在这番刺激下,他也似乎“醒”了过来。
解彼安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背,轻唤道:“兰大哥,你好些没有?”
兰吹寒慢慢地转动脖子看向解彼安,目光茫然又黯淡。
“你还记得我吗?”解彼安担忧地看着他,“你还……记得什么?”
兰吹寒虚弱地倒在地上,像离了水的鱼一般,瘫软着呼吸,仿佛呼吸是他唯一仅能做到的事。
“他这些天,恐怕滴水未进。”解彼安沉声道,“就算修仙之人可以辟谷,但也扛不住在辟谷之时还要对抗心魇,若是普通人,早活活饿死了。”
“江取怜这样折磨他,看来真是有深仇大恨。”范无慑道。
解彼安喟叹一声:“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这裂缝所在的位置,竟在大西边,更靠近关外,此地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已有些许不同,俩人尽管是在天黑之后才入的城,但穿戴一看就是外地人,也不免引起一些注意。
他们找了最近的客栈住下了,兰吹寒的情况极糟,应先安顿下来,保住命脉,调理基础,然后再回中原,去纯阳教修养。
解彼安喂了兰吹寒一颗顶级仙药,俩人同时往他体内注入灵力,修复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足足五个时辰后,兰吹寒的呼吸才顺畅一些,面上也有了些许红润,但依然是半梦半醒的模样。
解彼安命店小二熬了一碗粥,把肉撕成细条撒进去,然后一口一口地喂他。
兰吹寒却仿佛丧失了进食的能力,连那颗仙药都是掰碎了硬塞进去的,这一碗粥就怎么都喂不下了。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不厌其烦的模样,自己先烦了,在兰吹寒背上贴了张傀儡符,命他张嘴吃饭。
解彼安刚想反对,见兰吹寒真的开始吃了,只能依此下策了。
将兰吹寒安顿好后,俩人已是身心俱疲。潜入冥府的这三天,是极为紧张戒备的三天,连眼都没有时间合,更遑论吃喝。范无慑在兰吹寒的客房布下结界,将解彼安连哄带拽的弄到了隔壁的客房。
“大哥,你也需要吃饭睡觉了。”
解彼安扶额坐在桌前,愁容满面:“我知道,你先让我静一静”
“……大哥是累了,还是不想面对我?”
解彼安抬眼看向范无慑,疲倦地说:“若我说,都有呢。”
“若是累了,你便休息,若是不想面对我,我也不急,来日方长,你总不能一直逃避。”
“行了,你出去吧。”
“你睡你的,我在地上睡。”范无慑熟门熟路地拿出铺盖,放到了地上。
“……”
范无慑躺下后,又盯着解彼安,用眼神催促他赶紧去休息。
解彼安只得和衣躺上了床,但心中纷乱如麻,又如何能安然闭上眼睛:“兰大哥还能好起来吗,我们从哪里入手去寻许之南,还有生死簿,也不知江取怜是否已经回了冥府。”
“大哥,这些难题并非一朝一夕能有答案,你太累了,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范无慑的这一番话莫名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解彼安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帷帐,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在无间地狱发生的一切,有他的迫不得已,这段经历改变了什么,但没能完全改变,以至于
逃出生天后,他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范无慑。
有些事,一觉醒来不会有答案,穿越生死也不一定会有答案,答案,始终需要他不断地去追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