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昆仑山里热闹了起来。
准确而言,是晏陵身边热闹了起来,某尾鱼以一己之力,闹出了千军万马的欢腾。
晏陵本想将这尾过于闹腾的鱼送出昆仑山,但他转念又想,昆仑山虽通天界人间,但到底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人间。
这座山,是孤独的,属于天,属于地,属于每个人,每个非人。
他没有权利将这尾赤鲛赶走。
谢眠就这样留了下来。
他不是第一次来昆仑山,不过以前每次他都只在山脚下徘徊,摘点灵果吃,吃够了便离开,这次是犯了懒,吃饱后不想动,干脆化了鱼随着溪水流。
别的鱼顺水而流,他偏不,他尾巴拍着水花,逆水而上,这才机缘巧合撞见了晏陵。
其实按谢眠的性子,他在一处地方通常是待不久的,最多三天就会厌倦离开,风不受拘束,鱼也是。
可这次他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他在昆仑山上待了好多天。
谢眠满山头的绕,将各种奇形怪状的灵果都尝了个遍,挑出他最喜欢的,摘作一堆,拿一片大荷叶托着——昆仑山特殊,纵是寒冬,也有夏荷满塘。
谢眠将大荷叶放在水里飘着,往晏陵居住之处游。
一路上兴致起时,又摘几根长草,一边慢悠悠地摆尾巴,一边十指翻飞如蝶,眨眼间编出许多小东西。
小青蛙,小雀儿,小蝉虫……什么都有。
是这些年走过四海八荒学过的东西。
谢眠摘了一朵盛绽的花,用术法把花凝在最美的状态,顶在一只草编小蚱蜢头顶,将这些小东西也一并放在大荷叶上,推着游到晏陵身边,喜滋滋地送给晏陵。
晏陵瞥他一眼,脸上没什么情绪,并没有收,不仅没收,还合眼入定,眼不见为净。
谢眠很执着,见晏陵不收,他便觉得是不合晏陵的心意,又继续满山地摘果子,摘啊摘,送啊送,等晏陵入定醒来,几乎要被红橙黄绿的灵果山淹没。
眼前堆着灵果山,晏陵只能隐约瞧见一尾艳红,在灵果山边缘露出一点,在水里摇摇晃晃的。
大抵是熟睡了,没了哼小调的声音——这尾鱼醒着的时候喜欢哼小调子,清洌洌的嗓音,若是凡人听到了,少不得赞一句天籁。
他只听见小水泡冒出来破掉的咕噜声,是鲛人在水里呼吸吐泡泡的声音,细细微微的,藏在水流声中,不甚分明。
晏陵动了动身子,一枚压在他袖上的果子被他动作牵动,骨碌碌滚开,这下惨了,灵果山轰然倒塌,好在晏陵反应极快,指尖轻动,灵力无声无息蔓延托住,才避免被灵果淹没的惨状。
然而还是有一枚红彤彤的小灵果滚下了水,砰的正中水底赤鲛的脑袋,与此同时,一只绿油油的草编蚱蜢从灵果山头掉了下来,带着它头顶的花,和它的制造者一样胆大包天……
从晏陵鬓边一擦而过。
晏陵被一只草蚱蜢冒犯,尚未表态,罪魁祸首先被砸醒了,隔着清澈涓涓的水流,睡眼惺忪地望来,流水波光在他眼底映出熠熠光泽。
看见晏陵终于入定结束,谢眠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哗啦一声翻身而起,精神十足:“晏陵!”
声势浩大,气壮山河。
晏陵被他这一声惊得眉心微蹙,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少年骤然倾身过来,一手按在他肩头,阻止了他想后退的动作,目光落在他鬓边。
“掉了一朵花。”少年喃喃。
纤细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水汽,轻轻擦过晏陵耳边,谢眠拈下一朵盛绽的花,举到晏陵面前,满脸写着乖巧等夸。
晏陵:“……”
晏陵看着谢眠,谢眠一脸真诚的看过来,仿佛那花当真是凭空落下与他无关。
许久,晏陵才垂眸低声:“谢谢。”
这大概是孤冷清如昆仑雪的帝君第一次说这两个字。
不过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沧海能变桑田,唯独鱼改不了爱打架。
谢眠暂时没再找晏陵打架,他懒怠修炼但他并非懵懂无知,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就发现晏陵的状态不太对。
有时候晏陵身上浓重的煞气没能压住,会将那条潺潺溪流都冻出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
谢眠在水底偷懒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被冻了几次,冻得耳尖都覆了一层寒气,懵了半天后揉着耳朵上岸,去追问了几句,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和晏陵酣畅淋漓的打过一场,虽然打输了,但显然还没尽兴,总跃跃欲试地试图再次挑战。不过眼下晏陵这种情况显然不合适,谢眠眼巴巴了好几回,还是没动手。
但是不打架他很无聊。
谢眠思考了一瞬,他决定去找昆仑山上别的妖兽灵兽打。
昆仑山上灵气充沛,从来不缺善战的妖兽灵兽,只是碍于帝君气势不敢靠近,对于谢眠这尾主动来约架的鱼就没什么顾虑了。
于是这段时间里,谢眠趁着晏陵打坐入定,打遍昆仑山。
能和晏陵都打的有来有往的赤鲛,对付昆仑山上的妖兽灵兽,也只会赢不会输。
不过他打起架来不管不顾,凭着一股儿疯劲,赢是能赢,但难免受
伤,受点儿不轻不重的小伤。
比如今天他就不小心被一只凶猛的刺猬妖掀飞了一块鱼鳞。
——一片指头大小的鱼鳞,不仔细看都看不清的伤口。
那只刺猬妖浑身是刺,看着小小的,打起来很凶,谢眠和它打架打得动静有点大,四周草木倒了许多,十分凌乱。
好不容易打完,谢眠还有些喘`息,召了朵云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揍得浑身刺长短不一的刺猬妖,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声稍显迟疑的“谢眠”。
——是晏陵的声音。
大概是被这边的声音惊动了。
谢眠乍然回神东张西望,才发现他和刺猬妖打架,不知不觉打到了晏陵打坐入定的附近。
刺猬妖被揍得有点狠,没听到晏陵这一声,它只痛得想打滚,挣扎了一下,压到周围凌乱落叶,发出轻微簌簌声。
谢眠感知到不远处晏陵的气息逐渐靠近逐渐靠近逐渐靠近——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刻,谢眠一尾巴将兀自挣扎着想翻身的刺猬妖抽进了溪水里,此处溪流湍急,很快那团棕色身影就消失了,而谢眠也在最后关头成功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朝晏陵欢快招手。
“我在这里!”
玄衣帝君轻“嗯”一声,循声走来。
刚入定结束,晏陵身上的煞气被压制了许多,满身清冷如雪,视线寡淡地扫过凌乱的四周,神情不变,谢眠却微微提起了心眼,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他近来沉溺晏陵美色,明明冷清又神情寡淡的一个人,为什么就那么好看那么合他心意呢,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只循着本能,在喜欢的人面前展露出最好的一面,所以……
谢眠一向都是瞒着晏陵去约架的。
因为打起来容易失态,失态就不好看啦。
今天是个意外。
谢眠仗着刺猬妖已被他一尾巴扫掉,忽略掉周围的乱糟糟,矜持地坐着云朵绕到晏陵身边,假装无事发生:“刚刚刮了好大一阵风,吹倒了好多树,我……”
他信口胡诌手到拈来,一边悄悄看晏陵神色,却见对方似乎并不关心满山林的凌乱,淡冷的视线径直落在了他身上。
……落在他腰侧。
谢眠懵懵地顺着晏陵的视线低头,看见了那道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伤口。
指头大小的鳞片被掀起了一点,有一点儿血迹渗出来,因着与鳞片同色,并不是很明显,对经常打架受伤的谢眠来说,疼痛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谢眠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他听见晏陵淡声道:“你受伤了。”
谢眠的声音彻底静了。
他忽然觉得这点儿伤口里可能扎了一根刺猬刺,疼得他须臾间便委屈地扁起了嘴,眼底润润地泛起水色。
上天厚待谢眠,除了赋予他不必修炼也能胜人万筹的天资,还赋予他一张漂亮精致的脸,冲着这张脸,就算有天大的仇,也让人心生怜惜不忍苛责。
谢眠对自己的脸很满意,他觉得他就是四海八荒里最漂亮的鱼,怎么会有人忍心拒绝他呢。
他没去管伤口,他哼哼唧唧绕着晏陵转了一圈又一圈,眼巴巴地看着晏陵,水润润的眼光里充满暗示。
转过数不清多少圈后,晏陵终于垂了眼睫,朝他伸手。
谢眠欢呼一声,立刻自觉转身,将受伤的腰侧凑过去。
这伤口位置巧妙,正好在鳞片与肌肤的交界处。
谢眠撩起衣摆,露出一截雪白如瓷的腰身,腰线流畅,弧度优美,续着一条赤色瑰丽的鱼尾,片片鱼鳞如赤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晏陵视线微凝,指尖绷紧,停顿许久,才缓慢地将手悬空覆在伤口处。
他从没对别人做过这种事,动作谨慎生疏,带着治愈效用的灵气化作白雾,覆盖在伤口上,微微冰凉。
谢眠瑟缩了一下,有点痒,他不□□分地摇了摇尾巴,拍的水声哗啦。
晏陵道:“别动。”
谢眠便又乖了。
他忍着腰侧微凉的痒意,眼角瞥见晏陵长睫微垂的认真神色,四周寂静一片,只有风吹落叶的簌簌声,还有……
他在晏陵收回手的时候转过了头,这回没有凑上去,只轻轻动了动鱼鳍般微尖的耳朵。
“晏陵。”他小声,“我好像听到你的心跳声了。”
由缓到急。
一人一鱼在昆仑里待了两百年。
后来晏陵回九重天,谢眠也摆摆尾巴,从水里一跃而出,化作人形,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像晏陵的小尾巴。
经年弥漫的云雾飘荡不定,隐约露出雾气后的通道。
跨过去,便是天界。
谢眠没上过九重天,多少有点好奇,在晏陵身后探头探脑,正要跟着一步踏进,晏陵突然停下脚步。
他收势不及,一脑门撞晏陵后背,啊呀一声:“怎么……噗咕噗咕???”
他的尾音变成鱼吐泡泡声,消散在一汪澄澈冰凉的水球里。
相处许久,谢眠早对晏陵没了防备,猝不及防被变回了原型——不,这还不是原型,他的原型明明是一尾赤鲛,晏
陵却将他变成了一条鱼——鱼头鱼尾巴的那种,彻彻底底的一条小红鱼。
然后将他裹在了一只澄澈的水球里。
谢眠有点懵,他迷茫地转了转脑袋,鱼鳍拍了拍肚皮,凑到水球边不解地仰头看晏陵,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眼前一暗,他被晏陵连鱼带水整个球塞进了袖子里。
外边传来了天界众仙迎接帝君的声音,谢眠想了想,没执意出去,乖乖地待在晏陵的袖子里,竖着耳朵偷听……好吧鱼没有耳朵,总之等了两刻钟,四周安静下来。
红彤彤的小鱼察觉晏陵停下脚步,悄悄地推着水球翻滚,滚到了袖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发现两人已到了一间房间里,周围无人,寂静无声,再仰头,和晏陵四目相对。
晏陵脸上依旧平静,低声:“出来罢。”
似乎只是随手做了件很寻常的事。
然而谢眠缠他缠久了,大概是缠出奇异感应了,他竟然感受到了晏陵深藏在冷静之下的一点儿不自在。
不过谢眠没有深思,他在琢磨着别的东西,一些从凡间话本里看到过的东西。
半晌,小红鱼伸出鱼鳍,勾住晏陵的衣袖边,羞答答地将半个鱼身躲在衣袖后,真诚又压制着高兴地发问。
“晏陵,你是要金屋藏娇吗?”
晏陵:“……”
晏陵没有藏娇,他藏了一尾鱼。
天界众仙知他道法无情,人也冷清,不喜热闹,基本上没有重要公务,都不会来打扰他,他所居之处更不会轻易涉足。
晏陵不吝灵力,在他居处旁边亲自另辟一座仙府,给谢眠住。
不过谢眠显然更钟情于他的房间,隔三差五就闯过来,并且振振有词:“昆仑山上你也没有拒绝我呀!”
晏陵很轻地拧了拧眉。
是没有拒绝。
昆仑山上条件简陋,只有一间木屋,屋里一套桌椅一张床,连个软榻都没有。
起初晏陵睡屋里,谢眠睡外面溪流里,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谢眠就越睡越近,先是在屋外老树上咸鱼挂了两天,第三天夜里他便听到鱼尾巴啪啪敲门的声音。
再后来谢眠在屋里安了窝,是个灵木雕的小鱼缸,有时候他会变成小赤鲛,有时候会变成小红鱼,都睡在小鱼缸里。
而小鱼缸就安置在离床榻不远的桌上。
在昆仑山时晏陵尚不觉有何不妥,可不知为什么,换了个地方后他莫名感觉到有什么也变了,奇怪的情绪从心底深处冒出,如细细藤蔓,不知不觉缠满心房。
谢眠初来时那句“金屋藏娇”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晏陵心头一跳,仓促地偏过视线。
“随你。”
谢眠美滋滋地抱着他的灵木小鱼缸进了屋,然后他眼一亮,看上了屋里的软榻。
那软榻上空荡荡的没布置东西,显然平时不怎么得主人宠爱,但大小适合,正好能容谢眠在上边翻滚,如果能铺上柔软的锦缎……
少年赤鲛抱着小鱼缸,坐在云朵上,眼巴巴:“晏陵……”
晏陵:“……”
谢眠为自己谋好处的本事登峰造极,登堂入室之后毫不犹豫四处留窝。
晏陵寝屋里放的是灵木小鱼缸,书房里的便放琉璃玉的,仙山后有一汪纯天然的灵泉,冬暖夏凉,晏陵很少去,谢眠倒是很喜欢,时常去泡泡。
泡得时候也不安分,他喜欢晶莹亮闪的东西,于是往灵泉池底藏了许多灵石夜明珠,各种颜色都有,泡澡的时候玩得十分陶醉。
晏陵偶尔去了一次,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光彩照人。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最终并没有下水,又默默地走了。
帝君回来后,天界充满着安详平和的气息,众仙君吃瓜摸鱼的动静都小了许多,谢眠悄悄溜过几圈,兴致缺缺,如果不是晏陵在,他才不会上天界。
他还是更喜欢去凡间,够热闹。
于是晏陵忙着各种事物没空搭理他的时候,谢眠便自己悄悄下凡。
谢眠随心所欲惯了,兴致一起想走就立刻摆摆尾巴游走,经常忘记和晏陵说一声,等玩够了才回来,回来又去黏晏陵,兴致勃勃地和他讲凡间的见闻。
晏陵不多话,只安安静静地听他讲。
……
如此如此,又过三百年。
习惯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
能随着漫长时光,一点一滴刻进骨子里。
之前误打误撞灌的忘川水,连通三生石的效用一起发作,数百年光阴里无数零碎记忆一股脑塞进来,谢眠一度觉得自己脑子要炸了。
他迷迷蒙蒙的想,为什么他的脑袋这么小,都装不下了!
可各种画面闪过之后,最终留下的只有晏陵的身影。
孤零零的,站在河流边安静望着他的身影。
谢眠从回忆的长河里挣扎出来,睁眼便见修长笔直的玄色身影。
他呼吸有些急促,俨然还没回神,看着晏陵沉静的面容呆立原地,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不是晏陵。
这只是他照三生石照出来的,他记忆里的晏陵。
只是某个时间段的晏陵,并不完整,所以才会记
忆残缺。
之前谢眠拽“晏陵”的时候将三生石拽到了手里,此时一个失神松手,三生石哐哒落地,镜面朝下。
谢眠来不及管它会不会摔坏,无数情感如潮水奔涌,他控制不了也分辨不出源头,干脆遵循本能先朝眼前人扑去——
他扑了个空。
三生石照出来的“晏陵”如光影消散,只留给他一道沉寂而空茫的凝视,谢眠心底一沉,明明知道这是假的,他还是难以克制的生出一点烦躁。
他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一时怔楞不明所以,再抬眼时四周场景又变了。
草木河流褪色至空白,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风雪。
谢眠被凛冽寒风吹了满身雪,这雪不同寻常,沾在身上刺骨的寒,连他都有些受不了。
他一个激灵赶紧支起护身结界,本能地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小白团在肚子里滚了滚,好像被冷到了,一个哆嗦,好在很快恢复平静。
记忆既已恢复,谢眠很快想起来这压根不是什么昆仑山附近,这分明是个秘境,青玄在骗他。
他给青玄记了一笔坏账,暂且收拢心思,往前飘了几步,遥遥听见妖兽嘶鸣之声,充满愤怒,吼得四周积雪都震颤簌簌。
什么东西这么凶?
谢眠还来不及深思,只见一道清冽剑光从发声处冲天而起,带着凛然不可挡的气势,在半空以一化无数,复又折返闷头冲下。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谢眠骤然睁大眼,这招他曾见晏陵用过。
晏陵在那边吗?
这些场景,是他又一段过往回忆吗?还是说,晏陵也随着他进了秘境?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双叒叕高估了自己。想完结想完结想完结_(:3」∠)_哼哼唧唧埋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