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官家生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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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岫再次清醒时眼皮沉重,她竭力睁开双眼,房中景模糊入目。mwannengwu团花纹粉纱半透鸾帐低垂,帐上金线密绣珠石蕊西府海棠,帐中烟气氤氲,如身至幻梦,摇曳不清。
沿帐隙向外窥视,纱圆灯悬立方桌,晦暗烛火隐约照亮视野。灯柱旁金龙腾云铜香炉,满室烟气自炉顶袅袅腾散。春凳上明黄人影衣衫轻薄,正袖手拨弄炉灰。
是皇帝。
有奇香盈室,鼻息间热意起伏不休。脖颈后胀痛无比,裴岫下意识欲抬手揉按,双手却软绵无力坠回暖榻上,砸出一声闷响。
帐外人闻声靠近,一只拇指戴汉白玉扳指的宽厚大手将帐幔掀开,着明黄龙绣贴身寝衣的年轻人影探首进来。
“裴卿。”皇帝眼眸含笑,抚向裴岫脸颊,粗粝指腹轻轻揉蹭过她面皮,仿佛带了怜爱意味,“夜宴上裴卿陈词着实精彩,叫朕实在心痒。”
皇帝身上龙涎香气侵入帐内,裴岫察觉似有热意自肚腹向四肢百骸流淌。她意识昏沉,半阖美眸,张口欲喝问千万句话,唇间只溢出一声柔软轻吟。
这声息犹如催人毒药。皇帝双目发红,喉头滞涩,一把将帐幔重新合上,俯身覆住裴岫。
世间恶者,见繁花之美,必欲摧残;见青竹之直,必欲摧折。譬若摘月入怀,宫锁珠玉,最教迷色帝王心驰神往。
“裴卿如此一面,甚美。”他撩起裴岫鬓边青丝,在鼻下轻嗅片刻,神色愉悦,“不枉朕特地候到此时,爱卿半是清醒,反应果然动人。”
龙涎香携了皇帝气息,欺得如此近。裴岫目眩神迷,险些主动攀上皇帝肩膀。她咬破舌尖,逼自己同身躯上异样对抗。
如斯恶人,怎敢沾染于我……
裴岫强撑眼皮,拼力抬起右手。
美人玉面,朱唇染血生艳。皇帝频频滚动喉头,低首凑到裴岫颈侧,嗅闻女子娇香。同时指尖缓缓捻住裴岫中衣系带,心神荡漾。
只消将它扯开,玉软锦花,无遮无掩,尽在身下。
“朕的裴卿……”他哑声呢喃,赤红双眼,施力扯动。
眼见那系带就要松散,肩头炸开剧痛,猩红血色溅落,滴答染脏裴岫雪色中衣。
裴岫抬起的右手无力垂落,她趁机从皇帝身下滚出,跌落在地。又一刻不敢停地攀扯身侧一切可攀之物起身,跌跌撞撞奔逃向外。
皇帝一时顾不上那逃脱的玉人,手掌转捂住血流如奔泉的肩胛骨,一枚小巧的袖里剑深深扎进其中。
眼见那娇影消失在门外,欲念并未消退,反被怒火与兴味逼得更为深重,灼似燎原巨火,皇帝怒喝一声,“来人!将她捉回来!”
月色朦胧,雪覆遍地,院中巨树枯老,尽是寻常院景。裴岫辨不清所在何处,只得循长廊拼命奔走。
赤足若于云上轻舞,每一步都踏不到实处。寒风在耳侧呼啸,她身裹薄薄中衣,小腹却迭起滚烫热意,灼烧得她几乎迈不开脚步。
裴岫咬牙,将左手袖中藏剑取出,狠狠扎进臂膀。
剧痛让她眼前清晰了片刻,她依稀认出,这处依旧在集英殿内。若走出前方几丈远的拱门,便能望见门前留候听用之人繁多的正殿朱门。
不能——
身后有内侍匆匆追逐的脚步声,身前是觥筹交错的宫宴场。
若被内侍抓回,今夜结局可以预见;可若以如此狼狈形容姿态出现在宫宴众目睽睽下,后果更不堪设想。
裴岫虚软步伐慢下,清瘦身影藏进回廊阴影中。庭中枯树积雪,斜影宽大,将她遮掩严实。但雪地明亮,臂膀斑斑血迹似雪上红梅,盛开一路。有心人只消追寻片刻,就能索迹到此处。
果然不过须臾,内侍尖利着嗓子喊:“这里有血!”
裴岫将中衣掩紧,昂首望月,雪花沾落她细密眼睫。她轻轻眨动,似有雪化的一滴泪珠沿脸颊滑落。
她起身,视死如归地往拱门外踉跄行去。
宋肃被嘉懿太后手下内侍半请半架送出集英殿正殿,本该即刻出宫,省得再碍着贵人的眼。
偏他们这些返京将士囊中羞涩,赁不起车架,先前来时几个同僚同乘马车。而今他孤身被赶出殿,使唤不动驾车人,百无聊赖地在廊下拢雪,消磨时间。
集英殿正门前一丛侍卫行色匆匆而去,声势浩大。宋肃随意看去,见有眼熟之人跟在侍卫丛中,是那大大斥责他一顿的裴岫的身侧婢女。那婢女神色焦急,连执毡帽的手亦在发颤。
这是裴岫出什么事了?
宋肃有些幸灾乐祸,哼笑一声,并不上心。
自殿门口向偏僻处辛勤滚出一只雪球后,宋肃拍净掌上雪屑,正要再滚一只,起身后竟见那被他幸灾乐祸之人乌发披散,双手拢紧中衣,自暗处极隐蔽小门中踉跄走出。
她眯着那双美目,见到宋肃时,眼神亮得惊人。
门外极近处,竟是那个莽夫。
裴岫已然神志不清,依稀记得此人行径,他可为冒犯他之人求情,连军功都舍去不管,可见确是心肠烂好。
她转动臂膀里扎的袖剑,鲜血汩汩而出。血肉翻搅,叫她极致冷静且清醒。
她似不知疼,落步在宋肃面前,声调平缓:“岫遭歹人陷害,若您肯助岫,来日岫愿倾力相报。那内侍性命,我也断然不取。若要封侯拜相、金银珠宝,岫尽可为你周旋。”
她自觉条理清晰,理智且有效,一如她寻常辩驳他人模样。殊不知称谓凌乱,底牌尽显,且在宋肃眼中,她的仪容同宴上大有不同——
月色杳杳,照雪如灯,映亮女子俏立身躯。她赤足踏雪,冻红指尖紧拢微散中衣,交领往上一节粉颈纤长,明明霜色,莹莹如玉。粉红双颊如春桃艳漫,青丝凌乱沾上丹唇玉面,生生将那远山眉下的清亮双眸衬出勾人夺魄意味。
偏生她臂上是亲手深扎的精巧银剑,血染白衫,将那份夺魂气质冲淡,骤生一股凛然慷慨意气。
似那雪地里走出的翩然仙子,同宴上咄咄逼人的模样大相径庭。如此艳然生姿,又有气度凌云,竟叫宋肃心生疑问:眼前仙子,真是那位手段毒辣的裴尚书令否?
“如何,宋大人,你可愿意同我做这桩交易?”
裴岫面色冷静,出声追问,似丛林间最理智的捕猎手,怡然自得,静候对方上钩。身躯却已摇摇欲坠,同雨湿彩蝶般脆弱无依。
不及思虑犹豫,宋肃下意识张手,将这误落尘世的落难雪中仙接入怀中。
裴岫失力昏迷前,朦胧感知到有人将尚带温热的厚软衣衫拢住自己。她跌进那人宽阔胸膛,清寒气息盈满鼻尖。
——
“大人!”
华音哀哀急声破开黑沉世界,裴岫从沉眠中惊醒。
“大人醒了!”华音又惊又喜,声息渐远,“来人,速请太医来!”
裴岫掀开眼皮,骨血中的谨慎叫她张望四周,待看清床榻不远处那架红日凤鸟水晶屏风时,她才卸下心防。
中宫未立,能用凤鸟之人自是嘉懿太后。此处是清仁宫。
她平躺在软榻上,后知后觉感受到臂上疼痛,周身酸软无力,连头都沉沉发麻。
华音很快携太医入见。
切脉过后,老太医神色凝重,“迷香与春毒药性已解,但二者同时作用,难免虚弱。又有寒气侵体,发热难退,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这膀上伤口极深,务必用心照料,否则日后怕拿不得重物。”
老太医长叹一声道:“万望裴大人好生修养,今后比之从前更不可受风见凉,否则不仅虚体伤身,更于寿数有碍。”
送走太医,华音红了一双眼眶,跪在榻前,“大人,是奴婢看护不力,求大人责罚!”
“同你又有什么干系?”裴岫苍白唇瓣弯出安抚意味的浅笑,嗓音渐冷,“不过是有人害我罢了。我只是未曾料想……”
未曾料想到皇帝会掺和进局,甘愿充当那人棋子。
终究尚在宫中,人多口杂,裴岫未敢将话说尽。
她转了话头道:“华音,太后娘娘在何处?扶我前去觐见。”
华音膝行到榻边,抱住裴岫那只安好手臂,“太医叮嘱过,大人近日必须卧榻,更休想见风!奴婢不带您去,您好好休息。”
她几乎泪洒当场,“大人,求您保重身子。”
房外飘进一道含笑女声,气息有力,“裴卿倒是有位好婢女。”
而后才有宫人唱道:“太后娘娘到!”
房门吱呀打开,大红妆花缎面宫装女子迈步进门,乌发高髻,饰以流彩翡翠珠玉,众星拱月般,陪衬那支乌髻上斜簪的凤凰衔玉掐丝赤金簪。
她瞧向榻上孱弱裴岫,“裴卿此次,可是栽了大跟头。”
“岫,拜见太后娘娘。”裴岫作势要下榻。
华音欲拦不敢,满目担忧焦急。
嘉懿太后适时扶住她半起身躯,轻捺她双肩,将人按回榻上,“好了,哀家岂会要你这伤病中人起身行礼,不怕折了福分?”
许是拉扯间牵动肺腑,裴岫轻嗽两声,面色更苍白许多,一双青白瘦手毅然搭上嘉懿太后手背,“娘娘,岫有要事相告。”
待屏退众人,裴岫缓缓收拢掌心,言辞恳切道:“岫遭此劫难,概因官家暗中同江太师一脉沆瀣一气。”
嘉懿太后神色微变,嵌翠护甲敲击床侧乌木,声声沉稳,另一手回握裴岫冰冷指尖,“你将昨日事前因后果,一一细细说来。”
裴岫从离殿更衣时被人重击脖颈昏迷说起,慢慢讲至为宋肃所救为止。她说至最后,神色染上厌恶,将此事剖析与太后听,“江太师此计,依旧着重攻向岫之女子身躯。他素瞧不上当今官家,却舍得放下身段拉拢官家入局。”
她缓缓道:“依岫所见,太师此举,意在趁夜宴当众让官家毁岫清白,迫使岫委身后宫,从此不得行走前朝。好在岫昨日拼命逃脱,不曾叫太师诡计得逞。”
不知哪句话触动嘉懿太后,她轻叹口气,雍容风貌显出慨叹遗憾意味。
“裴卿,若你委身后宫,朝堂臣子定以不得干政夺你前朝权柄,但尚可保秉笔女官一职。”嘉懿太后凤眸低垂,幽幽如山间浓雾,望向裴岫,“可你若委身后宅,被迫远赴边关,岂非一切尽失?”
太后从不无故假设,裴岫神色微凝,“娘娘,到底发生何事?”
“昨日你于集英殿驳斥宋肃小将,可不过半个时辰,宋小将亲将衣衫不整的你抱归大殿。他虽以斗篷将你严实裹好,却朗声同哀家禀告,他怀中之人,是你裴岫。他自陈独自在殿外候人,偶见你昏昏沉沉到他跟前,扑入他怀中。”
嘉懿太后眉目冷肃,将裴岫昏迷后事娓娓道来,“随即江太师当堂称你二人已互生情意,否则一向远离郎君的你怎会同宋肃如斯亲近。哀家斥责未完,官家竟即刻赶回,越过哀家,亲下口谕为你二人赐婚。”
嘉懿太后凌厉凤眼凝视裴岫,嗓音振振:“裴卿,你可做好了准备,从此一切尽失,同那小将远赴边关,做一莽汉的内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