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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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倒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本想来问问你可还适应,不想看你这副模样,也怕是不必再问了。nianweige”
李闻歌将喜服搭在臂弯,坐在了榻上,拍了拍翻过来露着里子的被褥,“是床不舒服么?摸着确实有些硬。”
尤其是眼下上头被撒上了红枣花生,还有金钱彩果,触碰起来便更硌手了。
“在下对床榻并不挑剔,不过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醒来有些疲累而已。”
说来也觉好笑,如今化为人身,变得贪睡不说,竟也能如人一般做些似是而非的梦。
叠在她小臂处的红衣直直地刺进他的瞳仁,封离避开了眼,即便是未食早膳,胃里空无一物,但也仍旧翻涌。
好恶心。
想起明夜他或许又要将这件肮脏的衣裳披在自己的身上,指节便不自觉攥紧了衣袖,嗓音艰涩道:“恩人要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她昨夜几近亥时才回到厢房,此前应当是去了前院打探了些事迹,又或遇到了些什么人,总之应当有所收获。
有眉目也罢,若是没有……
他看了一眼那朱色的吉服,又瞬时将视线收回——
他也不介意快刀斩乱麻。
“有确实是有的,”李闻歌倚在床架子旁,“算是个好消息,昨日咱们从百草堂出来,无意撞上的那位医师,也在俞宅,替玉姑娘与俞老夫人诊病。”
“他便是蒂罡口中所说的,灵霄阁门下梦留尊者。渡劫飞升并非朝夕可成,他如今被锁了丹魂,连记忆也一并抹除,于我们不过是陌生人,毫无线索可言。”
李闻歌顿了顿,话音一转,“但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与这宅子里的人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对于他的这一劫,我的猜测,更倾向于人劫。”
“与他联系最紧密的,是那位玉姑娘,但也不排除还有旁人。具体的细节尚不分明,还需要从后再议。”
她的捏了一个彩果,放在指尖上揉捏,指腹便三两刻被染成了桃花色,“趁着他来看蒂罡的伤情,我会趁势查勘他平日的动向,尽可能与这宅子里的人多接触。”
“此外,那尊观音像也是击破点之一。这些事三两日无法解决,还需再辛苦你一段时日了。”
封离嘴唇微张,随即又抿了抿,将话咽了下去,只道:“在下记得,今日俞氏就该将那尊玉观音请出来了。恩人可要前去问问?”
最后一个字甚至还不曾落地,门外便传来有人扣动门扉的声响,“李姑娘在屋子里吗?我家老爷派小的来请姑娘去前堂。”
李闻歌站起身,走至封离身前,小声道:“不说不来,一说人就到了。”
她抬起手,将指尖的颜色蹭在封离的唇瓣,“若是怕人打扰,你便去蒂罡的房里待着,我去去就来。”
封离怔愣地看着她的落在自己唇上的手倏地收回,身影从开了的门扇透出的光里消失,伴随着“吱呀”一声,他下意识伸出舌,勾过唇上那一片被染了桃|色的炙热。
甜的。
“俞老爷可说是什么事?”
看着来的小厮一脸惶恐,李闻歌心下已经有些察觉,碍于面子还是得先抛砖引玉,别让主人家难看才是。
“可是叫我前去看看那玉观音?”她面上喜色难掩,教小厮一张苦瓜脸皱地更甚了。
“小的只知道的确是玉观音一事,但老爷只吩咐了来请姑娘,别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想起来今早老爷走出祠堂脸色便不好看,只怕是玉观音出了什么事。许给这姑娘的东西若是出了差错,别人家一翻脸转头将姑爷带走,那大姑娘冲喜这事岂不又没着落了?
他当时便同自家老爷说,这跑江湖的人能藏得住什么东西,李姑娘看脸色像是个贪财的,上来便大口气要最金贵的物什,这观音像就算是到了她手里,改日便不知出现在哪家当铺里——
“胡说,南海金玉观音,岂是当行能给估出价来的?也不怕冲了忌遭天谴。”
他连忙掌嘴,“小的不会说话,金玉观音自然有市无价,但奈何这姑娘她是个不识货的,万一贱卖了,虽确实折她自己的阳寿,可这也委屈了菩萨不是?”
“依小的看,不若先拖上两日,塑个新像赠予那姑娘,咱们反正用的是真材实料,她自然看不出什么的。”
自家老爷闻言只是沉默了半晌,挥了挥手道:“既然亲口应了人家,行诓骗之事,菩萨也是要罚的,不可自犯口业。”
“你且去将人请来,老夫自与她面谈。”
想到这里,走在前头为李闻歌带路的小厮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暗道:
玉观音像供的名条香火,都是为了给大姑娘求命用的,如今有了新姑爷,大姑娘醒了倒是醒了,但就这般将香火撤下,会不会对大姑娘不利?
菩萨会对这桩买卖动怒么?他越想越怕,又想起来家里老祖宗流下来的话,说是各路神仙里观音菩萨最软心肠,只求观音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动了气——
就算动了气,他也只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喽啰,要怪还请娘娘怪东家去吧!他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还在庙里求着子嗣能延续香火呢!
他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原是李闻歌从一旁拉了他一把,蹙眉道:“何故如此心事重重,险些撞上柱子了。”
“没事,没事,是小的昨夜睡得不甚踏实,走路连看路都忘了,真是毛燥。”
李闻歌轻笑,“一个两个都睡不好,这宅子里莫不是有什么东西?”
“诶呦姑娘这说的是,宅子里是福气,福气盈门,喜得人睡不着觉,心里头惦念着大姑娘好事将近,兴奋着呐!”
俞老爷子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这溜须拍马的话也是张口就来,生怕惹了东家不快。李闻歌对他这避左右而言他的话也心知肚明,抬手教他不必跟上,自己走至堂前打了声招呼,跟着俞老爷子进去了。
堂内壁烛未点几盏,李闻歌开门见山,“老爷传在下前来,可是要将玉观音交与在下?”
“本意如此。”他捋了捋短须,啧声道,“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天未明,老夫便请人一道去了后祠,将观音娘娘请出来,但……”
“只怕是此举冲撞了菩萨,抬像出堂时,垂下的那只佛手处断了半截,吓得老夫立刻便又请了回去。”俞老爷子抬手摸了摸额头,揩下一手的冷汗,“若是触怒了菩萨,只恐我家姑娘的身子要遭殃。”
“她身子本就弱,实在经不起折腾,故而老夫特意请姑娘前来,就是问问姑娘的意思,可否再等上几日。”
“待我家姑娘婚毕礼成,届时老夫请法师掷杯问示,再看能否请菩萨出祠。”
民间的信仰不可破,李闻歌自然明白。抬眼看向俞老爷子那双掩在长眉下担忧的眼睛,看着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大抵是真的怕了。
也足以验证,这尊观音像的确有蹊跷。
那日封离初初接到绣球,她原本也只想着顺着话说,只要表示对这些聘礼钱财不满意,一切往天价上扯,自然能让封离脱身出来。
但他们却并未与她纠缠多久,她方一发难,扬言要俞家金楼最好的东西,面前的掌事便脱口而出,目的直指镇堂之宝。
可这镇堂之宝是什么,不就是俞家二老一句话的事么?门外人总归是门外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是这观音当真尊贵而舍不得,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地契房契,什么不能当做所谓镇堂之宝,而一定要是那货真价实的金玉观音像呢?
她当下便觉不对,趁着人声纷乱,这样的刻意为之或许能麻痹旁人的思索,使一切在安排下变得理所当然。
直至俞老爷子携夫人前来,当真要把这观音像许给她的时候,她才终于确定:
这尊观音像哪里是一个舍不得的宝贝物件,怕是一个巴不得快些送出去的烫手山芋。
演出来的担忧与真切的担忧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正如那晚,为了情节逼真不令人起疑,又是晕厥又是吹胡子瞪眼,最后咬牙切齿地同意。又急着操办婚事,又急着今日便要将神像请出来,美其名曰怕她着急——
到底是谁在着急,不是很明了吗?那时眼里的担忧,和如今眼里的担惊受怕,真的是一样的吗?
今日请神像前不曾掷杯问盏,如今冒犯了神灵又怕神灵怪罪,这才想着暂缓一缓,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解决,不矛盾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势必是见不到那传闻中的观音像一面了。李闻歌识趣地点了点头,“是啊,冲撞了神灵是大忌,一不小心可是要遭罚的。”
“既然观音娘娘不愿出面,那在下便再候几日,只等老爷何时传我再来这祠堂一趟了。”
“自然,老夫定不会食言,还请姑娘放宽心。”
……
待她回到蒂罡的卧房门前,见里头已有人来了。
封离站在廊外,远远见着她的身影便迎上前来,“恩人,可有拿到那尊玉观音?”
“没有。”她依言摇头,“有问题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我拿到。”
“有这个空当等待,不若我自己去找。”
“确是如此,若恩人想要尽快破了这桩邪事,还须早些查探。”他侧身与李闻歌一并走至门前,“方才梦留医师来了,正在屋内疗伤。”
李闻歌点了点头,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如何了?”
“这毒少见,你们遇上妖怪了?”梦留将蒂罡肩头那块缝合的伤口又撕开,里头虽而刮过毒,但余毒未尽,连新肉都长不出来。
蒂罡躺在榻上,细镊夹着他的烂肉,一点一点割开,疼得他龇牙咧嘴,还不忘张口说话:“可不是啊、那妖怪厉害着呢……啊!”
“求您轻点手,太疼了——”他张着嘴,又继续道,“你说这妖怪有本事、有本事就挠个厉害的,挠我算——算怎么回事!啊疼疼疼!”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往站在床边的封离身上瞥,这时候还不忘指桑骂槐,李闻歌见状差点笑出声来:“疼也堵不住你的嘴,还有功夫说话呢。”
蒂罡无所谓地瘪嘴,心下暗爽:这小子现在指定不敢出声,心里难受着呢。早间他来自己屋里,自己连讽带刺直至梦留从外头进来,也没见他还过一句嘴。
哎呀,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趁着他来赶紧多阴他两句,免得他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再不相逢,没闲心嘴他了。
“这一处暂时不能缝合,除却服用汤药清毒去炎症以外,每日都须得将烂肉清理除去,直至余毒全部消净。”
“啊?”蒂罡上扬的嘴角立刻便榻了下来,皱着脸道,“那岂不是我每日都得如今日一般疼得死去活来?”
“疼痛是难免的,妖毒寻常药物作用极微,见的也少,只有这一种土办法,劳烦仁兄忍一忍吧。”
蒂罡抬头还想说什么,却见梦留投来淡淡的一眼,虽而没有情绪,虽而遮着下半张脸,但他就是能想到昔年他在阁中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没忍住抖了抖。
梦留尊者和阁主可不一样,有事他是真罚啊。
万一他渡完劫想起来这回事儿了,那么他本就是偷跑下山的恶劣事迹又得再糊上一笔。得,还是闭嘴为上。
他甫一动身子,肩头的剧痛便钻心地疼,眼下靠近右臂位置俨然被挖了洞,深可见骨,他想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艰难地躺下哀嚎道:
“怎么被挠一爪子要受这么大罪啊——我不玩了!”
“现在想回家,迟了。”李闻歌哼了一声,“这才走到哪儿,早知如此,当初你何必非要跑出山门来?”
“我看,你倒是生龙活虎有气力得很,明日还能再上点猛料。”
一行人也不搭理如尸体一般僵直躺在床上的蒂罡,皆退了出去。外面日头正好,庭院里的槐花开得正盛,香气丝丝缕缕侵入心脾。
连廊处有木轮碾过的声响,身穿旧蓝常服,推着素舆走到了廊下光亮好的地方。坐在上面的女子直愣愣地抬头,望着扑扑簌簌落下的花瓣,一张枯槁的脸被照得更是发白。
“那是……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