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佾舞
东魏武定七年春(公元549年),晋阳
暖风染绿了岸堤,阳光明媚了苍穹,蜿蜒如画的汾水正是飞镜明丽,金波泻影。mshangyuewu
一个黑点在这片耀眼余辉的熏染下,向着嫩柳斜垂的堤岸滑来,及到近处,方看清是叶兰舟,却已翩翩停靠在了折柳渡口。
津边早有数人恭身候在那里,船帘一挑,一位身着皂色窄袖襦衫的少妇缓缓而出,立于船头,清风无意间卷起紫碧纱纹裙的裙角,别有一番韵致。
“猗猗。”少妇侧脸向舟中轻唤。
帘内探出一张粉红的小脸,杏核眼眶中嵌着如星般莹亮的眸子,远山眉间却挂着不悦神情,嗔道:“家家……我不想去……”
“日已西垂,莫再耽搁时辰了!”
猗猗一甩帘子,嘟着小嘴,忿忿而出,却听“当啷”一声,正是那帘子碰掉了斜插在
她双丫髻上的青雀钗。
钗子落地,断作两股。
她一下不知所措,只楞楞的望着,两汪泪泉在那原本就十分清澈的眸子中迅速涌起。
母亲不耐烦的问:“怎了?”
“青雀子……真的断了……”猗猗喃喃道,豆大的泪珠已滑出眼眶。
母亲拾起玉钗,愣了半晌,方叹息着为猗猗拭去泪痕,“今日太妃寿诞,乃大喜之日,是万万哭不得的……”
“家家……”猗猗抿起樱唇,抬眼望着母亲,“父皇说,如果这钗子分了股,就让我把它还给你。”
少妇的眼中泛起泪珠,她扬了扬头,努力不让它们滑落下来。遏了许久,她才俯下身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吻着她的脑门。
“只是无意间碰断的,你收好便是……”
边说边拉着猗猗上得岸来,稍作休整,便钻入马车,朝着晋阳城门方向,消失在暮霭沉沉中了。
邺城是东魏的新都,晋阳有高氏的霸府。
大丞相高欢自言渤海蓨人,实则累世居于怀朔。六镇起义时,他带领部从先后投靠杜洛周,葛荣,尔朱荣,最终于信都起义,全歼尔朱荣氏,占据了晋阳城,进而又控制了整个东魏。
他以政局动荡为由,将都城由洛阳迁到了黄河以北的邺城,无疑是为其能更方便的遥领朝纲。
如今,高欢已不在,但政柄依旧为高氏长子高澄把持,天子元善见不过是他操纵东魏政局的傀儡。
猗猗隔着青纱帘,专注地看着市井中急于收摊的小贩、匆匆而行的路人,幻想自己便是他们中的一个,过着简单而平凡的生活;可惜她不是,她姓元,乃是魏帝的嫡女。
而她的母亲——她抬眼看看坐在身畔的那位皂色襦衫的少妇——是大魏的皇后,亦是大丞相高澄的小妹。
眼前的这条路,便是通往母亲的娘家——城东的大丞相府,今日是她的外祖母娄氏的寿诞。
可是,她不想去——在她孤寂荒凉的幼小心灵中,她还不懂得爱,便已然由衷的痛恨起母亲的姓氏。
她回忆起第一次父皇带她狩猎的情景:她依在父皇宽阔的胸怀中,耳边只闻忽忽的风啸声,眼前的景物都快速的向后延去,仿佛在云彩上飞翔,在她心中,高大的父皇便是那会腾云驾雾,能带她遨游四海的神,她开怀的笑,不住地说:
“父皇,快!再快些!”
“你不怕吗?”父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侧过脸,笑,摇头。
是的,她不怕,虽然她只是个女娃娃,但此刻在她血管中沸腾的是塞外草原最悍烈的狼族热血。
可是,父皇的马竟渐渐慢下来……
“父皇……怎了?”她仰视,只望到父皇抿紧的唇。
她的笑容也渐渐敛起来,因为她听到了紧追而来的监卫都督乌那罗的话:
“天子别跑这么快,大将军生气了!”
她再不敢看父皇被气得铁青的脸,更不敢多说一句,但她心里清晰的知道乌那罗口中的大将军是谁,那正是她的舅父高澄——也许就是这个时候,仇恨的种子悄然埋进了她的心底。
令那种子发了芽还是另一件事:那日,她去昭阳殿探望生病的父皇,瞧见他的面色苍白,身体衰弱,却无人问津;而前殿人影如梭,交织往来——原来监官们都在忙碌大将军的凯旋筵席。
外面鼓乐齐鸣,内侍三番五次来请起圣驾,为将军接风洗尘,而父皇正病体难支,拒绝出席,舅父便在内殿的帘幕外命内侍递进酒觞,大声道:“臣澄劝陛下酒。”
父皇无奈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忿然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如此生!”
舅父丢下一句“朕,朕,狗脚朕!”重重的甩袖,扬长而去。
他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却久久萦绕在殿宇中的每个角落,辱践了拓跋氏百年来自以为高贵无上的自尊和骄傲,当然,也包括猗猗的。
此后,猗猗只觉得父皇愈发的沉闷和忧郁,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时常关心她和兄长们的学问了。除了有一次,父皇将她单独叫到昭阳殿,教她念了一首诗,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父皇,这诗什么意思呀?”猗猗背会后,眨眨无邪的大眼睛,不解的问。
“你不必知道,只在明日的课堂上背与侍讲荀济大人听便是了。”
“哦。”她点点头,并不知道这首诗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陡变。
第二日,她依照父皇的意思,当着荀济大人的面,大声咏诵了这首新学的诗,“这是谁的诗讲的是什么意思?父皇不告诉我……”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抬眼看到一向温文淡雅的荀老师竟然热泪盈眶,缓缓地扶着桌角面南而叩。
三个月后,内宫中出了大事——舅父高澄披坚执锐,闯入内廷,将她与三位兄长拎出寝宫,冰冷而傲慢的对他们道:“你们的父皇私凿地道,意图谋反,如今事情败露,已被本将军安置在含章堂中了,你们身为子女,正当一并追随!”
大哥长仁最是强脾气,任猗猗怎样捂他的嘴,也掩不住他凄厉的笑声。那笑声终于引起了舅父的注目,他提剑来到近前,问:“你……你笑什么?”
长仁踉跄着直起身,虽身形单薄,身高也只到舅父的下巴,却毫不示弱,答道:
“自古以来,只听说臣下谋反,还从未听说皇上谋反的!你,你们高氏不是早对那皇位垂涎三尺了吗?拿去呀,青史上将永世流传你们谋朝篡位的骂名!而你,高澄,便是遭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舅父反手重重的一巴掌将长仁抽出丈远。
空气如凝固一般。
长仁伏地半晌方强撑起身子,用拇指飞速的拭去唇边的血渍,蔑笑道:“平素就是父皇太纵容,今日我只有心杀了你,为大魏出一口恶气!”
舅父的唇边抿过一丝寒笑,并不理会长仁,冷冷道:
“我父子两代对国家忠心耿耿,尽职尽责,绝未作过对不起江山社稷之事,陛下如此做法,非其本意,定是受了左右近侍的挑唆!”
说罢,银刃一挥,划破了在场所有近侍的喉咙,也包括他们最亲的乳母瑾娘……
“姊姊——”
那是猗猗第一次看到鲜红的血从亲近之人的身体中流出,那般惨红刺目,无声而阵痛的浇灌着那粒仇恨的种子,她感到心被胀得满满的,几至不能呼吸……
第二天,她和兄长们一起被送去了含章堂。
押送的侍仆还特意绕远,带他们去了永阳门,那里正架着汤镬,烹煮他们的侍讲荀济。
猗猗吓得躲在长仁的怀中,只听到兄长粗重的喘息声和指骨“咔咔”作响的声音。
马车突然被重物一撞,一声马嘶,车身随即倾斜开去,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猗猗的回忆,母亲忙紧紧搂住她,大声问道:“这……这是怎么了?”外面竟无人应答,只听到争吵之声。
母女狼狈的爬出车身,见旁边有匹红棕烈马倒在地上,那骑马的官役正撸起袖子欲殴打内侍总管受工伐。
“你不要命了吧!你知道你冲了谁的车嘛?这是……”
“受工伐!”高氏弹净身上的土,道:“市井当中,不比塞外,路况甚杂,阁下骑如此烈马飞驰,很容易伤到路人。”
那官役却无丝毫愧色,只急道:“耽搁了四公子的药,是要掉脑袋的!”
“四公子?”
“大丞相家的四公子啊!”
高氏回身,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猗猗,正遇上她不屑的一瞥。又转回对那官役道:“我正欲前往丞相府,不如将那药交与我顺道带去,而你只管去医你的马便是。”
“你?”官役将信将疑的望着眼前的少妇,踯躅着不敢将药交托。
“这位可是当今皇……”
“哦,我是丞相之妹,务请放心。”她拿出丞相府的令符。
那官役马上换了谄媚颜色,将药交与高氏。
官役走后,猗猗将药袋丢在一旁,不屑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子得病,竟也如此!”
“小孩子,少讲话,会给你父皇惹出祸端的。”高氏训斥道。
“父皇是皇帝,应该怕他们吗?”
高氏叹了口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
“我懂,我怎么不懂?母后不就是一向以皇后之衔为耻,以高氏之女为荣嘛!”
高氏一楞,被噎得泪花翻涌,半晌无言。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呜咽出声,不住地摇头。
“父皇就是太软弱。”她恨恨的小声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标题八佾舞取自那句名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在鲁国,季平子(季氏)身为卿大夫,只能用四佾,可他却不顾《周礼》规定,僭越周礼,超越诸候之礼,竟然用周天子祭祀乐舞。2,北齐时候,嫡母被唤作“家家”,乳母唤作“姊姊”,父亲是“兄兄”,老婆叫“妹妹”。3,关于“青雀子”,北齐迁都时有首谶谣“可怜青雀子,飞到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青雀子隐指孝静帝,因为他是河清王世子,而鹦鹉子暗指高欢之子,所以根据这个典故,孝静帝以青雀簪作为临别赠物给自己的女儿,以示思念。4,关于阻止孝静帝骑马的那个都督,原名叫乌那罗受工伐,因嫌累赘,拆成两个名字用了。5,关于孝静帝的囚禁,孝静帝凿通地道,企图暗害高澄,但被发现后反遭囚禁,地点不得而知,应该是在邺城之内,我因为情节需要,就选了清都尹这个离邺城最近且名字还算好听的地方,至于与历史的出入,大家就不要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