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奏
纸龙继续前进。
苏执象坐在前头,头发被微风带起。
那个大个子学生说话方式她不喜欢,火急火燎的,带着她也有几分急躁。
好在眼下回到千里门,一看见熟悉的田亩水榭,她的心情很快畅爽起来。
先前乔木介绍时,她还疑虑是否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千里门作为附属还是处于水深火热。
等到绕过一座座建筑,来到这处谷地,这种疑虑就随着眼前景色烟消云散了。
虽然搬了地方,但千里门修建的很漂亮、或者说,不仅仅是漂亮。
——一花一木,一步一景,都尽如当年,没有半分改变。
苏执象知道,在钢铁森林般的中央星区找出一块原生态的土地是多么艰难。
但乔木就是做到了。
千里门在第一军校中,简直就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碧波良田,洞天福地。
“你有心了。”
田间麦浪随风倾倒,刮起自然的风。苏执象慢慢放松下来,对乔木露出微笑。
因为谷内陈设一切如初,不需要介绍,苏执象就找到了奏聆音的房子。
那是一处简约古朴的别院,白墙红瓦,月洞门外栽着细密的竹子。
苏执象收了纸龙,让另外两人等在外面,自己走进去。
院子从外看不过巴掌大一块地,但施加空间异能后,内部叠了不少小隔间。走进去之后,视野豁然开朗,一间间小单间秩序井然,每间屋内都收容一把乐器。
从古到今,金、石、土、革、丝、木、匏、竹,无一不全,无一不有。
苏执象一一走过,就像是走过奏聆音数十年的苦练,从她小一直走到她长大。
倒数第二间屋子里是一架古琴,楠木外镶着金边。
琴后面是一个门洞,珠帘垂着,挡住其中情景。
苏执象在琴室里踱步一圈,即将踏进屋内时又犹豫了。
和乔木不同,奏聆音是沉默寡言不会要糖吃的类型。受了伤能忍到晕倒,也不会主动喊一个疼字。
苏执象也许不喜欢乔木小心思多,但论起沟通的难易程度,显然乔木那头要容易多了。
奏聆音这……
苏执象不敢打包票,自己不告而别五十年,小奏会给她笑脸还是拳头。
犹豫了几个来回,她终于快刀斩乱麻,一把掀起珠帘。
串珠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圆洞门内跪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的高挑女子转过头来,一头乌发水泻般倾倒过来。
同为长发,奏聆音蓄的尤其长,站起时,头发能垂到脚踝。
那夺目的三千青丝之下,一双眼睛却很疏离。如果说乔木是看狗也深情,那奏聆音就是把他那部分多余的深情平衡了回来。
见到苏执象,奏聆音拢了拢头发,点头道:“师傅,久别。”
她没有穿学校的教师袍或是其他便装,反而穿着一袭盘扣唐装,花瓣形状的袖子遮住双手。
从前她不爱穿这种碍手碍脚的长袖长裙,总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的。
苏执象摸不透她不咸不淡的态度,找了个位置坐下:“你新衣服很好看。女孩子不好太素。”
奏聆音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我这样穿,已经穿了快五十年了。您发现的好像些晚。”
苏执象语塞。
坐牢失联这事儿,对自己徒弟还是有点难以启齿。
好在奏聆音不再堵她,抱怨完就站起来为苏执象倒了杯茶。
她生得高,俯身接近时,浓密的长发更是毯子一样盖下来,把苏执象笼罩其中。
“乔木都跟我说了。他自知对不起您和门派,所以拜托我,希望我跟您解释。”
奏聆音轻轻环住苏执象,淡淡的声音落下来。
“但我不想帮他解释。”
“他喜欢联邦军校的待遇高,这才离开千里门跑过去的,他八成是自愿的,甘之如饴。”
苏执象心一沉。
提起乔木的“叛变”,奏聆音显然也是愤愤不平。
“他嘛,跟个泥鳅一样滑头。能听坏话,会说好话,适合混联邦人的圈子。努力着努力着就爬到了校长的位置。得了话语权之后,花了不少钱把千里门一比一复刻了。”
讲到此处,奏聆音话锋一转,哼道:“这事儿也只有滑头做得来。换我,还真做不到。”
苏执象点点头,顺便解释了自己先前的去处和入狱原因。
异能失控,丢失卡牌之后,她第一时间就被捉拿归案,都没来得及跟小奏和乔木通气。
奏聆音听完点评道:“倒是和乔木说的差不多。”
因为情况复杂,联邦对苏执象的处理和□□秘而不宣。乔木坐稳大校长的位置之后倒是听闻了一些消息。
但联邦顾虑他和苏执象的关系,不敢让他和苏执象见面,怕师徒俩擦出什么颠覆监狱的火花来。
于是一拖就拖到刑满释放的时候,乔木知道情况第一时间就赶到铁水镇,正好遇上苏执象在救灾。
苏执象看着奏聆音一板一眼地解释着,忍不住乐了。
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不帮,实际上句句都是替乔木解释。
“我知道了。”她拍拍个头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徒弟。
“你们俩已经做得很好了。反正千里门也保存了下来,我也会回来一起建设。乔木也不容易,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重建千里门。眼下虽然情况不好,但既然触底,我们做什么都是往上,不必有负担。”
“况且,门内也不是没有好苗子。刚刚来的路上就碰到一个,很不错,有创造力。”
这样鲜明的特点,奏聆音一听就知道是谁,怏怏地抬起头。
“那个傻大个是吧。他……哎,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后面再说。”
千里门现在情况很糟糕,基本上没啥可造之材。
奏聆音掐尖要强的性格在现实的捶打下早就不复存在了。
她坚守在此,纯粹只是因为对苏执象的执念而已。眼下师傅问起,也只能稍微回答回答,怕现实太过尖锐伤了苏执象的心。
苏执象翻了翻名册。
这一批千里门学生共51人,50人在e~c级之间,且c级只有一个。
因为c级同时也是进本部的最低标准,所以有c级的一般都会冲一冲本部,实在不想考试,不爱学习的才会报名千里门混个证书。
奏聆音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
好在,苏执象对千里门生源本来就不报希望,早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既然已经低谷,那怎么走都是往上。”
她放开名册,捧着茶靠在软垫上,和奏聆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者跪坐在她身旁,瘦削的肩膀直挺挺的。
“最近还有练琴吗?”苏执象眯起眼睛,随口问道。
“…练。”奏聆音说。
“只练古琴,还是什么都练?”
“…看心情。师傅放心,我不曾退步。”
“那好啊,我看外面就有琴,弹一首去?我也很怀念你弹琴的样子。”
奏聆音站起来,青松一般笔直。
就是没挪步。
苏执象静静地看着她:“是不方便弹吗?”
奏聆音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双手隐在衣袖中,只能看出那花朵般的袖子微微颤动。
苏执象倾身去捉她的手,却被她反应激烈地躲开。
“有事情不要压着,要跟我说。”苏执象耐心道:“就跟小时候教你那样,身体不舒服要主动说,不要等我来发现。”
“我还是s级。没受影响。”奏聆音站在几步开外,固执地说。
瞬息之间,一根纸带弹出,缠绕住她左手的衣袖。
苏执象略一使劲,将奏聆音拉到身边,撩开她的衣袖。只瞟了一眼袖子下的伤口,就立刻替她盖上。
“‘还是s级’。”
拉着徒弟的袖子,苏执象狠狠咬着字:“我是不是该夸你天赋异禀,少了一只手也稳坐s级?”
奏聆音无声地挣扎了一会,然后认命道:“怎么发现的?我乐器的摆放没有调换过。总不能只是因为衣袖吧?”
苏执象又气又心疼,眉宇间无意识拧紧。
“口琴。”她指了指奏聆音屋内的镜台。
“你不喜欢西洋乐器,可现在,口琴却放在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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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乔木给公寓上了隔音,学生们再闹腾也闹不到教师区来。
苏执象挑了一楼的次卧住下,并把账户信息给了乔木,准备注册为讲师。
s级并且有教学经验其实是可以直接做本部的副教授的,但是苏执象没有卡牌师的资格证,缺乏一些必要的门槛条件,只能先做讲师。
级别问题苏执象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强调自己要留在千里门,即便本部待遇更好。
乔木离开不多时,客房的窗户后传来动静。三叩之后,苏执象拉开窗帘,对上站在窗户外的弥殃。
这就是她特意选择一楼的原因:方便他爬窗户。
“其实我可以来得更体面些。”弥殃说。
苏执象不答,把窗户向外推开让弥殃进来。
后者手攀窗缘,翻窗而入,跳进房间后,嘴角还上扬着:“像在偷——”
察觉到苏执象并无笑意之后,他便掐了话头,自己找凳子坐下,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却很久没等到苏执象开口。
其实从奏聆音那回来,苏执象的低落就初见端倪。
弥殃知道她肯定遇到了些问题,而且是一个人有些难以承受的问题,不开口是还憋着想自我消化呢。
书桌上一张纸上,是苏执象捋思路时记下的笔记,列出几条疑点:
1卡牌脱离控制后,被不明力量污染,污染来自何处尚不明确。
2千里门遭遇袭击,被迫重建。
3乔木背景神秘,小奏断手。
4在矿山曾遭遇暗杀,原因和幕后黑手未知。
这些疑问,苏执象也没避着弥殃,反正纸上蹊跷的地方二人都一起经历了,弥殃全都知道。
这些异常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着。
偏偏又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想要调查或者反击也无从下手。
按理说天灾化身的弥殃被镇压之后,星际应该不会出现新的天灾才对,但在铁水镇亲眼所见表明:天灾并没有结束。
至少,不是苏执象理解的彻底结束。
本来,苏执象设想的是手中事情各有优先级,她可以见一见乔木和小奏,把千里门这边稳住之后再去收集卡牌。
谁曾想出狱之后直接一团乱麻,奏聆音断手一事对她造成了很大震撼,一时迷茫起来。
晾了一会弥殃,苏执象终于安顿好情绪。
“刚才我去见了小奏,她断了一只手,是先前千里门遇袭时候断的。好在断肢还在,日后有了办法,我第一时间为她接上。”
毫无铺垫的,她转向弥殃:“我需要你加入千里门。学费我来想办法。”
说完,生硬地补充道:“谢谢。”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弥殃轻轻挑眉。
他早就在联邦历史青史留名,过了需要学历来证明自己实力的阶段,所以本部也好,千里门也好,在哪里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他愉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事先声明:不能保证能拿第一。”
虽然能力千变万化,但可用的异能总量只有b级,消耗完了就没了。
来时可是亲眼看见两大顶尖s级异能对轰的,他不保证戴着枷锁的情况下还能稳赢。
苏执象点头:“不用第一。你尽力就好。”
本质上是为千里门找回一点场子,给本部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苏执象自己和奏聆音都是稳扎稳打的性格,十年磨一剑,从不骄傲自满,也从不妄想走捷径。
但千里门毕竟被看不起太久了,加之眼前刚好有现成的活动,苏执象不介意耍点小花招,一鸣惊人一下。
自己可以籍籍无名,但门派和孩子不能被人看不起,这是苏执象的底线。
她为数不多的好胜心和虚荣心都在于此了。
弥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我走喽。你也别太难过,不是你的错。”他不深不浅地说。
已经烦恼到这家伙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吗?
苏执象有些懊恼。
好不容易回来,乔木和小奏都开开心心的。可她先凶了乔木,又责备了小奏,见完两个人就躲在屋子里郁郁不乐。
好像,确实太扫人兴致了。
“可是……这都是从我入狱之后开始的。你可以说不是我的错,也可以说都是我的错。”
苏执象一字一顿,压抑着颓然。
诚然,卡牌飞走,失去联络,是一个重大意外,她也因为意外承担了联邦判决的法律责任。
千里门遇袭时,她也不知情,且身在狱中。
可事实不会因为不知情就手下留情。
她出狱以来,只看到围绕自己的是一地鸡毛。
弥殃收回了要走的步子:“你的学生和卡牌都不怪你,你为什么要怪自己?”
“既然失去了和卡牌的联络,暂时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那就先捯饬门派呗。着急也没用。”
何况当初苏执象收复鳌玄也没花多久,如果有相关线索,再出发也不迟。
乔木的飞船曲率加速只要五秒,三步一推进,全星际就没有半天到不了的地方。
“有卡牌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去处理就行。也花不了多久,善后是麻烦了些,可你徒弟能摇人啊。”
一只魔爪撕裂空间,拍拍苏执象:“责任感体现在行动就好。放心里,会把自己拖垮的。”
苏执象低头缓了缓。
在奏聆音面前,她说的很豁达。
“既然触底,怎么都是往上。”
真到了自己身上,发现要做起来还是挺难的。
她忧郁了一会,揉揉脸,朝弥殃点点头:“多谢。”
这句话不再硬邦邦的了。
“谢不谢的无所谓,给点实在的好处才是真的。”弥殃笑道。
他切成心声,循循善诱:“比如给个a。”
这个蹬鼻子上脸的请求被苏执象立刻否决了。
b级到a级跨度很大,能叠加使用的异能也多了很多。
战斗不是比异能等级的大小,她可不敢给弥殃那么大权限,尤其还是在校园内。
“明天记得早点来找我,我带你去上锁。”
弥殃即将作为一个b级学生参与社团赛和学校的所有日常活动。有必要立刻给他上个保险。
若是他在校园里突然发疯……这后果,苏执象不敢赌。
吩咐完,她指了指窗户,示意弥殃从那里出去。
为了和苏执象多呆一会,奏聆音给千里门学生公寓上了防护罩,随后也跟过来住进了乔木房子里,主打一个不能让他独占师傅回门的第一晚。
走门口会经过客厅厨房餐厅,一栋楼里这么多人,苏执象不想被看见。
都从窗户里进来了,那再从窗户里出去也不算是受委屈吧?
瓜田李下,她不想再被误会。
谁知被二连约束的弥殃突然不买账了。
帮千里门代打、只有b级、还要去上个什么劳什子的锁。
谁家卡牌是这待遇?简直就是黑奴啊。
“我不。”弥殃执拗道。“我已经从没有名分,变成不能走门只能爬窗了吗?”
他说:“我就要从门出去。”
两害相争取其轻,反正锁是一定要上的。
苏执象摊摊手,把门让给他。
弥殃长腿一跨,拉开门,正对上门外站的笔直的一男一女。
乔木和奏聆音面无表情地看进门内,气氛降到冰点。
奏聆音:“名分?”
乔木:“爬窗?”
奏聆音:“他还说要好处。”
乔木:“师傅…不会真给了吧?”
因为后面的交谈被切成心声,二人并没有听见。反而以为谈话声停止是在进行“给好处”的交易。
一双徒弟一起抬头,幽怨地看着苏执象。
苏执象举双手否认:“没有。你们不要乱想。”
但架不住设定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设定上,弥殃是被她救过,死心塌地的小跟班。类似于“姐姐和痴迷姐姐的狗”。发生点什么才是人之常情。
乔木酸溜溜,奏聆音生闷气。
当天晚上,奏聆音就穿着睡衣睡到了苏执象床上,理由是防止某个“平平无奇”的b级爬窗之后又爬点别的东西。
被小奏搂着入睡时,苏执象默默看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徒弟们对弥殃的意见确实很大。
不应该啊。
苏执象感到非常困惑。
她和弥殃也没做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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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乔木的校长通道,苏执象的讲师身份和弥殃的校服手环很快办下来。
苏执象取到时,手环屏幕还没锁,闪着弥殃的学号和名字。
许微。
这是弥殃给自己取的假名。
奇怪的名字,谐音是“虚伪”。很符合其人本性。
苏执象记下,将手环交给弥殃。
后者已经换上了千里门的校服,墨绿色西装,黑色西裤,领带打的很好,长度和形状都恰到好处。
苏执象拿出纸龙,示意弥殃上来后朝藏宝阁飞去。
阁内有她师傅留下的锁,可以牵制住被锁的人,相当于下了戒律。
被锁缠绕的人,保证过的事情,做不了就是做不了。
很快,古朴的塔楼出现在视线中。
只是包裹着整个塔楼的,还有一层凶悍的异能波动。
普通的守护结界不会有这么重的煞气,是用了秘术才会如此。俗话说黑化强三倍,染上煞气之后,结界的攻击性也会成倍增长。
这是奏聆音当初守塔阁的时候布下的,以断手为代价,落成了这个染了血气的结界。
苏执象慢慢走近,看见塔阁门口摆着一架古筝,正是奏聆音常用的。
随着她左脚刚踏进那层波动,古筝清脆地响了。
与那乐声一起扑面而来的,还有几道透明无色、隐藏在风声中的弧光!
苏执象侧身躲过,乐声的刀刃贴着她刮过,砍在身后柏木上。
三声乐,砍倒了一棵树。
破阵曲,以乐为刃。
苏执象躲过乐声,一步步向前。
她越接近,乐声就越密集,像织网一样,一张张扑面而来。
苏执象挥手,将一张巨大纸片挡在身前,顶着乐声步步逼近。
弦歌不断,一曲终了。
她站在古筝前,揭开身前残破的纸片,看着琴上趴着的一只断手。
是的。
刚刚的一曲都是这只手独立演奏出来的。
这只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饱满莹润。
毫无疑问……是奏聆音的手。
走近之后,这只手似乎也认出了苏执象,意识到打错人后,懊恼无助地在琴面上拍了拍。
随后又五根指头支撑着手掌在琴上爬来爬去,好像很不想被苏执象看见这幅样子。
苏执象握了握断手,心中苦涩。
当年,藏宝阁被夺宝者洗劫的时候,小奏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守在这里的?
她又是怀着怎么样的情绪断下这只手,最后彻底守住藏宝塔的?
察觉到她的悲恸,断手安抚地拍拍她,随后,苏执象感到手上传来粗粝的触感。
低头一看,竟是那只断手摸出一个草编的戒指,摸索着为自己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