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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0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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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札兰台部这事儿,顾承宴前世就知道。fanghuaxs

    或许,算知道。

    前世此刻他虽被困囿于深宫,但皇帝处理政务时从不避着他,因而也能听着些外头的消息。

    边关的塘报不会详细写是戎狄哪部生事,但却提到草原狼主集结了大军南进。

    皇帝记着和亲之仇,当即召集军队到边关骚扰,并伺机夺回失地。

    反正这事儿最后闹挺大,若他没记错,这场仗后来持续了三五载,老狼主也意外死在战场。

    之后草原大乱,狼主的几个儿子为夺王位相互残杀,几乎将所有部落都牵连进去。

    锦朝趁机收复失地,重新控制了云州、冀州等被侵占的州郡。

    “那——”顾承宴歪歪脑袋,“你多保重?”

    特木尔巴根瞪他,觉得他根本没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顾先生!我是去打仗、不是去打猎,要好多年回不来的!”

    顾承宴点头,表示他知道什么是打仗。

    “那您……”铁柱眼圈泛红,“您一个人怎么办呐?!”

    “……?”顾承宴满面疑惑。

    “极北草原的冬日可危险!天上鹅毛大雪落、地上积雪齐膝过腰深,甚至还有白毛风!”

    “早年被流放到这儿的第四遏讫和小特勤,就是在一个白毛风天失踪的、至今下落不明!”

    铁柱揩了把脸,“这种恶劣天气下,人和野兽都会发疯,我们这院有羊有马有鸡,很难不引来圣山上的狼。”

    “而您这三天两头生病、又是孤零零一个人,难保不被路过的马贼惦记!”

    “下雪之后四境白茫茫一片,跑出去很容易迷道儿,若真遇上马贼,您是追也追不上、跑也跑不掉,万一再遇上白毛风,您可怎么活……?”

    铁柱越说眼睛越红,偌大个黑胖汉子,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看得顾承宴直乐:

    他这有手有脚,怎就不能活。

    他只是不了解草原,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见顾承宴还笑,铁柱又急又恼,一张脸憋成紫红。

    其实这一路上,他都有不断往王庭传讯,请求狼主再派人手、赏些度用。

    他也不是对王庭争权懵然无知,因而信中并未提及大萨满,只尽力表忠心、渴盼主上怜悯。

    然而游隼飞去飞来,却从未带回任何狼主的消息。

    若没札兰台部这事,铁柱自信能守着顾承宴过冬,但现在……现在他好怕顾承宴突然没了。

    思来想去找不出解法,铁柱咬牙一狠心,就做出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顾先生,要不您跟我回去吧?”

    乞颜部虽处战乱,但领地偏南、冬日要暖和些,且一部族人齐心,总能互帮互助、度过难关。

    顾承宴看着他,忍不住戏谑道:“怎么?这回不怕你们狼主找你麻烦啦?”

    铁柱蔫头耷脑,“您没了,他才要找我麻烦呢。”

    “……”顾承宴咳了一声,这话可不敢往下细说,他可没忘记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

    “我没事的,你放心回吧。

    铁柱明显不信,还是直勾勾盯着他。

    顾承宴只能拉他走回院内,指给他看他今日学会并制成的——捕兽夹、鱼篓、皮筒和蓑衣。

    “我一个人行的。”

    铁柱抿抿嘴,想说这些东西草原上十来岁孩子就会,但顾承宴是中原人,还是尊贵的遏讫……

    于是他憋了许久,最终从齿缝中憋出一句:

    “您不行。”

    顾承宴:“……”

    这话他真没法接。

    万般无奈下,顾承宴只能回屋取出一白剑。

    恰巧院内还有他削竹篾时捋下来的一篮竹叶,原本是想拿来烤作茶叶的,现在也只好委屈它们来证明——

    挽了个剑花,顾承宴并指压剑,然后负剑侧首、对铁柱浅笑道:

    “这招我很少在人前露的,算你赚了。”

    他用脚勾起竹篮,将之一掷上天,纷纷竹叶若雨,而他流步轻盈、英姿胜风,自如地穿梭其间。

    剑之所至,银华流动、落叶纷崩,而簌簌落下的碎叶竟无一点沾上他的衣服。

    铁柱看得目不暇接,脑袋都下意识跟着移动。

    眼看竹叶尽碎,顾承宴旋身点步、抖腕平剑,将那漫天碧翠又收拢成一股。

    翠绿色的细粉从半空中降落,竟似早排好次序般一点点落于剑身。

    顾承宴再次踢起竹篮,将剑身上的竹叶碎末抖落到篮中,最后转剑一挑、稳稳挂住。

    “区区马贼,”顾承宴扬起眉梢,将那只竹篮递到铁柱眼前,“又何需挂齿?”

    铁柱看看他又看看竹篮,终于想起汉地那些传言,想起眼前人并非养在笼中、需要人保护的金丝|雀。

    他被说服了,顾承宴根本不用他担心。

    也难怪,大萨满会那样忌惮他。

    即便要走,铁柱还是尽力多帮些忙:

    他抓紧割了几筐马草、加固了院墙,教顾承宴分辨白毛风天,还告诉他草原上对待马贼的规矩:

    “马贼虽然厉害,但大家都看不上他们,认为他们是不劳而获、背弃长生天的人。”

    “所以没有部落会收留马贼,一旦抓到,就能直接杀死,他们的族人也没脸找你复仇。”

    最后,铁柱想了想,预备把肩上的白头隼留下。

    “有事您传讯给我。”

    “你在南边那么远,”顾承宴摇头,“先顾好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可您……”

    顾承宴粲然一笑,“来日方长。”

    铁柱无法,只得带上鸟儿上马一步三回头,“我会回来看您的!也会想法让您重回王庭!”

    顾承宴只是笑着冲他挥挥手。

    等铁柱走远,身形彻底看不见了,顾承宴才转身,信步在这雪山别院内绕了一圈。

    而后,他俯身抱住那头大白羊,将脸深深埋进它卷曲柔软的蓬松白毛中。

    拴在一旁的夜照白驹喷了喷鼻息,好奇地看着他。

    “往后,”顾承宴翻身,舒舒服服靠到大白羊身上,“就是你们陪我过日子喽——”

    “它是大|白,”他挠挠身后大白羊下巴,又弯起眼睛指向白马,“你是阿白。”

    冬日清晖浅浅,洒满整个小院。

    顾承宴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大白羊,抬手透过指缝看向头顶一望无际的碧澄高天——

    原来天可以这么高、这么蓝,原来淡云舒卷都有徐徐清风,原来他这样的人、还能有如此轻松的时候。

    顾承宴闭上眼,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最后竟真笑出声,一把搂住大白羊躺平:

    世事浮云,不如高卧。

    所以,还是躺着快乐。

    ……

    如此又过了几日,顾承宴还记挂着圣山遗泽,便想去那洞中一探究竟。

    好容易等了个大晴天,他收拾了东西就绕到院外欲给白马套鞍。

    结果那白驹还随着之前的性子往后躲、前蹄扬得高高的,就是不乐意让人牵。

    一人一马斗了几回合,累得顾承宴后颈渗出细汗,他着扶腰、无奈地斜了眼大白马:

    “阿白你再这样,以后新鲜的紫花苜宿我都让大|白吃了,一根都不留给你。”

    奋力挣扎的白马顿了顿,眼珠转了两圈后,竟屈起前蹄,趴卧到他身边。

    ……?

    顾承宴眯起眼,拿起鞍子往白马那边挪了一步。这回大白马没躲,反抖抖马鬃主动咬嚼子。

    刚才其实顾承宴是气急了、随便逗着玩的,没想大白马真能听得懂?

    套好鞍子上马,顾承宴提起缰绳、试探着问道:“那阿白,我想去上回那个山洞,你……认路么?”

    大白马动动耳朵,嘶鸣一声后竟真的顺山道跑上去、没绕一点路地带他到达圣山遗泽。

    所以……

    顾承宴下马,目光沉沉看向撒欢找嫩草吃的白马——

    所以他问白马有没见过救他的人时,白驹那惊恐害怕的反应、并不是因为雪崩。

    可惜他不通马语,再好奇也不能问出更多。

    将细绳的一头系在洞口的枯木上,顾承宴将剩下的绳子挂到臂弯上,然后点燃火把穿过重重白雾。

    这回为探山洞,他是做足了充分准备,除了细绳、火把,还专门制了个揣手镐、锄头的布包袱。

    圣山遗泽外的黑色岩石不是玄武岩,而是结构稀疏、遍布孔洞的火山石。

    这种石头的透水性极强,所以洞中虽然潮湿,但地面却很干燥。

    山洞大约是漏斗形的,洞口很窄,但越往里走就越开阔,且这一路走过来也没什么岔路。

    顾承宴一边放细绳,一边用脚步丈量自己走了多远,眼看火把将燃尽,他停下来、伸手去摸包里的羊油。

    同时,山洞深处突然猛吹来一阵裹挟着浓郁硫磺味儿的风,一下就给火把扑灭。

    眼睛无法骤然适应黑暗,顾承宴叹了口气,正准备闭上眼缓缓再去找打火石,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亮光。圣山遗泽在山腰中部偏南,掐算距离,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应是已深入山腹,如若有光……

    顾承宴又放出一段细绳,往那亮起来的地方疾走几步,果然,在山洞顶部看见一个洞口。

    洞口不大,一尺来宽,仅能容一人钻过。

    这个窄洞略有倾斜,并未正对天空,但也因这角度的缘故,这么多年才没被冰雪覆盖填住。

    千缕万道的日光透过洞口洒落,一泓白雾弥漫的热泉倏然出现在他眼前。

    泉水并非透明,而是蕴含有某种矿物的浅白色。

    顾承宴挪步,惊讶地发现——他并非第一个找到汤泉的人,因为泉边整齐垒有一圈鹅卵石。

    池水里,还有明显经过打磨的青石条,做成了向下延伸的三层阶梯。

    顾承宴蹲下身,用手轻轻拨水:温度略烫,但在极寒雪山里反而刚好。

    穿过指尖的水滑滑的,像在摸一块上好的绸缎。

    环顾山洞,除了他进来的路,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泉水后是一块小空地,看地面上遗留的烧炭痕迹,可以推断从前有人生过火。

    顾承宴翘起嘴角点头,将洞内的一应方位都谙熟于胸,然后他重新点燃火把、退出山洞。

    没有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这回出来,外面的高天还是湛蓝如洗,大白马也还悠闲地嚼着嫩草根。

    “阿白走了,我们回家。”

    顾承宴心情好,尾音都抑不住上扬。

    洞口的甬|道需几盏羊油灯照明,要砍松木做木施、挂衣服,到时再搬些石头垒砌火塘、架口锅。

    那这温泉也就似模似样了。

    这些活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光是做那几盏羊油灯、在山壁上凿挂灯的孔洞,就耗费了三日。

    不过确如他自己所言:来日方长。

    顾承宴也不急,就这么慢慢准备着,每回上山去做一点,然后再带着大白马到附近跑一跑、打些野味。

    期间,他试图去找过一次那小木屋,但大白马明显心存抗拒,只走了一半就再也不动。

    无奈,去见救命恩人的念头只能打住。

    如此一趟趟来回,等顾承宴将温泉山洞整个收拾妥当,已到了冬十一月,极北刮起了阵阵西风。

    这日清晨刚下过小雪,到午后顾承宴割完马草回来,却又云拨雾散、红日当空。

    顾承宴喂过鸡、羊,观瞧天色不会起大雪,就又牵了大白马上山。

    天气转好,山中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也多,他猎得两只兔子、捡齐做柴的枯枝后,就钻入了温泉山洞。

    今日顾承宴备齐了盥沐所需的一切用物,脱掉衣衫挂到新钉的木施上,他就扶着洞壁、踏青石条下水。

    这些青石条甚好,高矮位置都合适,最下一层可踏可坐,水面正好没过胸口。

    顾承宴坐着养了一会儿神,感觉胸口的滞涩感没那么重了,才拨弄着水躺下来。

    穹顶上那个窄洞像开在温泉上的天窗,正方便他仰在这儿看落日红霞、漫天星河。

    这段时间,顾承宴已隐隐察觉到,皇帝下的毒并不是只让他内劲全失,还有周期发作之势。

    看来,皇帝还备了后手。

    啧了一声阖眸,顾承宴不想这些烦心事,只彻底放松自己半浮到热气腾腾的温汤中。

    然而,就在他惬意享受此刻的宁静时,洞里光线忽然一暗,然后就是哗啦水响。

    重物坠落溅起的巨大水花洒了顾承宴睁满脸,甚至扑灭了池壁上所有的灯。

    头顶传来一阵野兽低呜,还有狼群不齐的嘶吼。

    顾承宴抹了把脸,借着顶洞漏下的微光摸到火石、重新燃起灯。

    这时他才看清,掉下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的黑发卷曲蓬松,小麦色的肌肤上遍布抓痕,肩颈处还有好大一个血窟窿。

    一股股血丝侵染到水里,将浅白的温汤染成薄红。

    顾承宴皱眉,抬头看了眼那窄洞,却并没看见将少年推下来的凶手。

    更奇怪的是——

    大雪山上,这少年一丝|不挂,即便有温泉水遮挡,顾承宴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他宽阔的肩背、细窄的腰腹,以及水面下……

    咳,水面下线条劲拔、修长结实的双腿。

    顾承宴摸摸鼻子、移开眼,总觉得这温汤太大……不,太烫了。

    他深吸一口气,淌过去先将少年捞起。

    正欲帮他处理伤口,抬头瞬间,却倏然对上一双湛蓝深邃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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