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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你不能去
问荇的反应被谢韵当成了触及旧伤后的无措,少女张了张嘴,也不知怎么安慰问荇。
毕竟她没想过成婚的事,更没想过丧偶后该怎样。柳少爷走了留下问荇个苦命的赘婿,脑子刚好又被迫查一堆复杂的事还被人怀疑,他倒也是个倒霉蛋。
“谢公子说得是。”
问荇擦了擦眼角,低着头瞧着麻袋,惆怅道:“我的确该向前看了,只是说起来他,尚且还有些缓不过神。”
长生大惑不解。
问荇这就开始演起来,柳少爷可就在袋子里呆着,和问荇天天能见面。
问荇眼尾被刚刚的动作擦得微红,他又接着道:“只是这麻袋有些渊源,所以才带在身上,舍不得取走。”
他自嘲一笑:“让谢公子看笑话了。”
谢韵终究是不忍再劝下去,又想到是自己暗中查探问荇让问荇的可怜雪上加霜,更生出来几分愧疚:“是我多嘴了,我们现在去找葛县丞。”
“是啊,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长生实在是听不下去,干笑着出来打圆场:“问荇喜欢带着麻袋,那就让他拿着。”
问荇扭扭捏捏点点头,抱着麻袋的姿势像个小媳妇。
长生的脊背一阵发凉。
又往前走了半刻钟,面对着眼前分明足够大却又朴素到粗陋的宅邸,连谢韵都有些诧异。
“我两年多前来过漓县的此处,之前还没破败成这样,莫非他整两年都没修缮过外墙。”谢韵摸过碎裂的砖瓦,土渣顺着她的手落下。
“看起来像没人居住的宅邸。”
问荇倒是对这种地方很熟悉。
周边僻静,宅邸又大又旧又怪,和他家简直异曲同工。
他看向长生,长生亦是觉得似曾相识,严肃地抽出张符箓。
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动,随后缓缓睁眼:“有人在里边。”
“也有鬼。”
谢韵皱了皱眉,她并不信邪门事,但还是勉强尊重下长生:“道长说的里面有鬼是何意?”
“有怨气很重的鬼在宅邸内待了很久,久到白日都能感觉其踪迹。”
现在不是藏私的时候,长生收起符箓,又抽出两张黄纸来分给两人:“你们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长生的态度骤然强硬,谢韵将信将疑接过符箓,叠好收在怀里:“那按照道长的意思,我们需要在晚上前离开此处才能安全。”
“按理来说是如此,可既然要查事情又和鬼有关,就躲不开夜晚。”
“那查就是了。”
谢韵不甚在意地弯下腰,试图找到破碎的整块砖瓦移开,借以看到其中的景象,可惜未能如愿。略微犹豫了下,她拍掉落在衣角的灰,寻找附近有无高大的树木可以让她往上爬。
“谢公子冷静。”
长生看得冷汗直冒,树上要是不慎摔下来,铁定会有三长两短。
但宅邸诡异地没有侧门,正门不能直接进,翻墙又是私闯民宅,真要想探查究竟,的确借着树木高度探查是最好的选择。
可附近甚至连棵高大的树都没有,问荇不吭声地绕着院子转了圈,退而求其次三两下踩着树干,攀上棵还算高的松树。
借着松树的枝干,他隐约能看见屋内长了棵高得出奇的槐树。
只是槐树叶子枯黄,隐约泛着死气。
而后就看不见地面上的景象了。
问荇跃落下树,将看到的情况告诉长生。
“树木招阴,入宅又是个’困’字,宅子正中间一般不会种树,这家人究竟在干什么?”长生伸出手,跟了他一路的鸽子终于找到机会乖巧落在他指尖,风尘仆仆啄着自己的羽毛。
“凡鸢,进去查探。”
已经顾不得私闯民宅了,这间宅邸的主人九成在干些和鬼打交道,见不得光的事。
而且里面的鬼至少是邪祟。
“咕————”
凡鸢叼着符箓,眼睛里泛着些蓝光,得令后轻巧飞入院子中。
长生递给问荇张符箓:“你也看。”
问荇接过符箓,符箓瞬间破碎化为灰烬,灰烬又变成淡蓝色在他眼前萦绕。
旁观谢韵微微瞪大眼,她从未见过如此场景。
莫非眼前的道人是真懂些异术?
鸽子的视角转得很快,它目之所及场景飞速变换,但能粗略地还原出院子里的景象。
这是这间宅邸的后院,后院里荒草丛生,而且大部分草木都枯黄到发黑,正中间的那棵槐树盘根错节,叶片上泛着诡异的颜色,令人不熟。
藏在槐树后边的门通往屋子,可门上却挂着把生锈的,厚重的铜锁。
鸽子飞近了些,近得问荇能看见铜锁上的绿色的斑斑痕迹,定是已经很久没开过锁了,锁孔上全是铜锈。
“他家院子很大,但完全没用上院子,甚至给院子落了锁。”
是院子里困了谁吗?
长生又让凡鸢贴着墙飞了一圈,确认没有能够钻入屋子里的道路。
马上就要到傍晚,不妙的气息愈发明显,他赶紧让鸽子撤出诡异的大院。
三人离高墙远了几步,长生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不少。
“我们得进去,葛县丞不对劲。”
问荇眼前的残存的淡蓝色消散,他转身看向谢韵:“谢公子还想一起吗?”
“若是不愿一起去,我们查完也会把结果一五一十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有关我夫郎的事。”
“自然同去。”方才的景象过于有冲击力,谢韵稳住心神,笃定地答,“我来此处,就是为解心头之患。”
“其实查清楚当年县丞的事对你也没太大好处。”
长生还想继续劝:“已经知道很危险,就别跟着了。”
当年卷宗被压下去,摆明了就是那群官大爷不想查,现在的县令就想安安稳稳坐在位置上,也不想节外生枝。
如此坚持管这桩闲事,不符合他对谢韵的印象。
“我一定要查清楚。”谢韵神色坚定。
她想要把权力争在手里,一是希望自己不受气,爹娘不受气,二是希望权力能用来做它该做的事情。
她现在就在做该做的事。
她爹娘自小教她正直,后来她爹被贬谪到漓县,她曾觉得只要能有权力在手,刚正不阿倒也是其次的事。
毕竟她爹如此正直,却还是让奸人所害。
正因为迫切地想要保护家里人,她的行为也常常被有些人背地里指责偏激。
谢韵难受过几次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到明面上,这些说她偏激的人还得眼巴巴谄媚笑着要她做事。
她娘从不阻拦她追求什么,只是牵着她的手,一遍遍固执告诉她要记着自己该做的事,为官能做的事。
问荇的出现又让她想到了柳连鹊,也想到了初来漓县,尚且稚嫩的自己。
“慈幼院死了十五个幼童,还有三个帮工,我全都记在心里,记了好些年头,从来不敢忘记。”
尚且稚嫩的她为此走街串巷过,在书屋漓愤慨地摔笔过,半夜偷偷窝在墙根处哭泣过,也想着半途而废过。
总有人想找公理,她也想为此争一回。
哪怕前面真有超出她认知的恐惧,可她拒亲、退婚、参政,当时的她心中也曾有不确信与恐惧,但都克服了。
只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有谢公子在漓县,是百姓的幸事。”
问荇用眼神示意长生放弃劝说。
毕竟长生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这位公子坚定的念头,她的执念并不比他们轻多少。
长生只能又再抽出张符箓:“你若是遇到麻烦事,把符箓往前拍就好。”
谢韵已经查觉到了失态发展超出她的想象,态度也大为转变,谨慎又珍重接过了符咒:“多谢道长。”
“不谢。”长生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是流年不利,怎么老让他遇到顽固的人。
他也做不来什么,只能尽量庇佑谢韵安全。
“好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问荇和谢韵都比他有主意,也比他爱整事,长生已经懒得自己想法子了。
“我去引老县丞出来,让凡鸢借机混进屋里,你们观察老县丞卧房的情况。”
老县丞说不定对谢韵还有印象,谢韵肯定不能去,长生作为唯一会术法的人则需要时刻注意好周遭情况。做诱饵,问荇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方法太危险,要是老县丞但凡要对付他们,问荇就是个活靶子。
没等长生和谢韵开口制止,冷冷的声音在他怀里响起:“里面危险,你不能去。”
“我去,你待在外面。”
青蓝色的光汇聚在问荇眼前,柳连鹊手不自然地攥紧,浑身上下透露出紧绷的气息。
“我待在门口,绝对不进去。”
“不行。”柳连鹊的态度坚决异常。
“里面有邪祟。”
“我不是第一次见邪祟。”
“里面的邪祟,很可怕。”
柳连鹊纹丝不动。
他们有来有回地说话,可谢韵只能看到问荇又抱着口袋开始自言自语。
就算真有鬼,麻袋也不能是个鬼。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长生,眼中惊疑不定:“问公子的情况……是已经严重成如此地步了吗?”
长生缓缓捂住脸,默默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谢韵:……要不要介绍个郎中给问公子瞧瞧?
第142章 孤身犯险
长生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愈发焦急,再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我去敲门,问荇借着凡鸢的双目探查屋内的情况,柳少爷看这样可否?”
“道长,屋内危险。”
长生心里涌起些感动,没想到柳连鹊还记挂他死活。
“你出事,问荇也很危险。”
柳连鹊仔细想过,只有这个道士会画符念咒,可以对付屋里的邪祟。
所以长生不能死!
刚出来些的感动又生生压下去,长生深呼吸了几次。
他就不该指望邪祟有什么能分给其他人的同情心!
谢韵在旁边站着,反应了很久还没回过神:“道长,你在和谁说话?”
难道只有她看不见,麻袋里面是真有鬼。
闻声,柳连鹊看向身后,在瞧见谢韵的一瞬间眉头微微皱了皱,想起来些模模糊糊的事。
眼前的少女很眼熟,但也只是眼熟而已。
“夫郎,若是我不去,还有谁能去呢?”
问荇很清楚,柳连鹊不管变成什么样,都不会让算不上相熟的女子置身危险里。
果然,柳连鹊面露犹豫。
情感疯狂叫嚣着让他这三人劝离是非之地,这样问荇就不会置身危险。
但日渐强大起来的理智却又不住地提醒他,让问荇去敲门就能揭开真相,且是最稳妥的办法。
“………”
终于,他往后退半步态度松弛,默许了问荇上前的行为。
问荇冲着两人点点头,没有一刻犹豫走上前去。
还想问些事的谢韵也不问了,也安静下来屏住呼吸,接过长生递来的符箓,退到拐角同他一道观察屋内的情况。
门上有原本应可叩击的圆环被青铜狮头衔在嘴里,但诡异地无法活动,问荇只能弯曲指节,敲击木门的其他部分。
纷乱的敲门声在阴冷的巷子里分外明显,敲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呼吸不自觉重了起来。
凡鸢落上树枝,缩头隐匿在常绿的高大树木密密匝匝的叶片里,伺机而动寻找飞进屋的机会。
笃笃————
问荇叩了十来声都没动静,他将动作又加大了些,柳连鹊站在他身后,死死盯着那掉漆后露出腐朽青苔的木门和越看越不面善的狮头。
吱呀。
屋里传出门的响声,但藏在宅邸中的人依旧没说话。
“请问有人吗?”
问荇扯开嗓子,声音无助到可怜,微微发颤:“我是外头来的,走了这么久只有这儿瞧着能落脚。”
“现在天色太晚了,实在是走不动路,行行好吧。”
云和镇的房屋大多破败,县丞家大宅再诡异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有些胆大又不识好歹的外乡人一路走来身心俱疲,误入巷子里的确会选择这种人家碰运气。
总比在外面过夜强。
长生既然说里面有人,县丞肯定已经听见了。
良久,苍老的声音由远到近,带着戒备和不善:“我家不住人,你去找其他人家。”
屋子的门开了!
“嗖”的一声,凡鸢轻巧振翅落入院里。
“我不住下,我就是讨口水喝。”问荇继续和老人僵持,为凡鸢争取时间。
累了一天,他声音本就嘶哑,演出来是十成十的真:“我之前问了三家人,他们都说附近就这家最大。”
老人的声音细听咬牙切齿起来:“我家不待客。”
“知道了……”
问荇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隐约带上哭意:“那,那您知道哪里能让我留宿一晚吗?”
谢韵惊诧于问荇的演技,和长生面面相觑,指了指问荇。
早已习惯的长生苦笑着摇摇头,抽出符咒一挥,符咒立马化成淡蓝色的光,覆盖在他们的瞳上。
谢韵从未有过如此神奇的体验,她的手分明还搭在砖墙上,入眼却是间昏暗的卧房,她就像鸟般俯瞰着全貌。
凡鸢站在梁上,借着高度使两人看得更清楚。
卧房里只在角落边缘处点了四盏灯,灯座上纹着目露凶光的异兽。
卧房正中间摆了张木桌,桌子看着年头很久,边边角角都有被薰黑的痕迹,桌的正中又是个类似佛龛的玩意。
神像慈眉善目,像菩萨,但长生和谢韵都说不出是哪路菩萨。
长生越看越觉得菩萨像眼熟,碍于屋里头实在昏暗,神龛上的蜡烛也没点燃,压根看不清神像细节。
随着凡鸢换个地方落脚,他呼吸急促起来,佛龛前有深绿色的光,佛像眼睛也是诡异的绿色,屋里却没有明显的入光源头。
毋庸置疑地,这家人在供鬼,而且供得是很凶的邪祟。
谢韵的注意比他分散得多,震惊过后,她敏锐地观察着屋内人留下的痕迹,老县丞目前独居,而且生活得极其邋遢和落魄。
而且老县丞和问荇说话的态度,远称不上和善,说是尖酸都不为过,一点也不像曾经为官的人。
手指在地上滑动,谢韵默记着屋里的角角落落,不放过任何线索。
凡鸢的视线摇晃起来,从高处落到地上。
饶是问荇再能演,也快要拖不住县丞了,老人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不知道,你自己去找地方住。”
“你再敲我家门,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诡异地露出些许害怕来。
问荇看了眼角落的方向,长生会意,指挥凡鸢迅速离开卧房。
变故陡生。
柳连鹊眼中的青色重到盖过了瞳仁。
“他醒了。”
问荇手腕上出现了一股极大的无形之力,几乎在同时,鸽子的翅膀一重,神像眼中的绿色突然变为赤红,原本禁闭着的嘴突然张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獠牙。
刚刚慈眉善目的佛像转瞬间变成了罗刹模样,屋内的四盏灯也从暖色变成鬼火的冷色。
“咕!”
凡鸢躲闪及时没受伤,但还是因为受惊不慎出了声。
“什么声音?”
鸽子发出的响动细微,可老人却察觉到了,他厉声斥道:“谁在里面!”
问荇脸色微微沉下,借着柳连鹊的力默不作声退后两步。
他身上探查鬼踪迹的符箓抖动发烫,他将其抽出衣服时,符箓已经灼烧得里层衣物焦黑。
“我的手怎么了!!”
“为什么,姐姐,我害怕,我害怕……”
“会死吧,肯定会死的。”
铺天盖地的怨气弥漫开来,周围响起孩童的笑闹声、哭声和惨叫声,狮头口中的圆环剧烈地晃动着,声音宛如无间地狱传出的催命咒。
柳连鹊拦在问荇面前,眉间的红痣几乎要淌下鲜血,原本无形的怨气在他注视下均显出实体,也远没方才凶神恶煞,只敢在两人周边转圈而无法往前。
长生的情况比问荇更糟,眼下的失态过于严重。门口遇到麻烦,他又得解救凡鸢,分身乏术,只能先拍出两张符替问荇解围。
符箓的蓝色转为红色,他的眼睛剧烈地疼痛,鲜血缓缓从右眼处流下来。
短暂失明前的一瞬,他看清楚了那诡异罗刹的面容,直直撞在他脑海里。
是他师兄的模样。
谢韵反应够快,意识到情况不对将长生给的符咒往前一拍,眼前景象迅速变换,瞳仁微微阵痛过后,入眼的景象恢复了正常。
她靠在墙根处大口喘气,也顾不上什么该不应该,从长生手里粗暴抽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符咒拍在长生面前,挽救了长生濒临失明的右眼。
“谢谢……”
长生捂着眼睛,抽疼地不住嘶声。
凡鸢也终于趁乱逃出来,除去落了几片毛没受伤,耷拉着脑袋缩在长生怀里。
长生安抚地拍了拍它,心情却极其沉重。
是他故意全须全尾放走凡鸢的,这算什么?
“快想办法救问荇。”
谢韵不停眨着酸疼的眼睛:“他怎么还站着不动?”
“滚出去,滚出我家,滚出去!!!”
“你是不是来抢他的,我就知道,你们都要抢走他————”
老县丞正在狂躁地吼叫着,问荇退了两步后站在原地,宛如具僵硬麻木的雕塑。
两边邪祟博弈,左右是动弹不得,问荇埋下心头的担忧和焦急,闭上眼睛仔细捕捉那些杂乱声音里熟悉的几缕。
他肯定在哪里听过这些声音……
“姐姐会保护好你们。”
他睁开眼睛,眼前正好掠过丝凝聚出实体的怨气。
————姐姐会和你们在一起的。
是她。
思路清晰起来,问荇侧耳细听,又听到了几个熟悉的稚嫩声音。
慈幼院孩子们的怨气为什么会在县丞家里?
这次肯定是找对人了,但怎么把葛县丞带回去还是个问题。
柳连鹊发出闷哼声,动作迟疑了一瞬。
他也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来自一缕最最细微的怨气。
“为什么我做得不够好。”
“娘,我会教好弟弟,您别难过。”
“抱歉,我不该如此莽撞……”
稚嫩的声音逐渐成长,从幼童变成少年,无措和惶恐伴随始终。
他不自觉伸手,还想要捉住那丝缕过去的自己,可偏偏就是这丝丝缕缕的怨气不肯久留,轻巧地远去,又遁入了门里。
“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最后那点余音散去,柳连鹊眼中已经布满血丝。
“你猜猜我把这些告诉他,他会不会为了你再次犯险?”
一道声音直直灌入他耳中,柳连鹊抱着头,眼中全是痛苦不安。
察觉到柳连鹊的状态逐渐下落,问荇狠狠咬着舌尖,血腥味溢满唇舌,终于能够挪动脚步。
还不够,眼下他们必须全身而退,其他都不重要。
没有犹豫,他的指尖掐上掌心,生生将手掌掐出血来。
鲜血从问荇的指缝滴落,他闻到问荇身上血腥味,柳连鹊比刚才更加躁动不安。
他烦躁地从喉中发出闷声,鬼态愈发明显,手里的动作也粗暴起来,挥开阻碍问荇的怨气。
可他却没随着问荇一起往后退,他有还想要知道的事情。
那个完整的,不匮乏感情,不残缺的自己。
问荇吸了口气,终于能活动关节往后退去,越来越快,就像把脚拔出了淤泥。
他终于能开口说话。
“连鹊,回来。”他声音嘶哑,喉咙里也全是血腥味,重重咳嗽了两声。
“问荇!”
长生和谢韵一左一右掰着问荇的胳膊,拼命想让他再往后退几步,彻底脱离宅邸的影响。
问荇死死盯着前方,心中不妙的预感愈发明显,又重复了遍:“连鹊,回来!”
长生以为是怨气缠得柳连鹊分身乏术,掐诀念咒,萦绕着的黑气立刻驱散了大半。
可问荇知道不是,柳连鹊的模样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闭了闭眼,近乎哀求道:“你先回来。”
柳连鹊分明能抽身,可他只是转头看了眼问荇,眼里闪过丝眷恋。
随后他微微扯了扯嘴角,义无反顾转过头。
砰!
木门碎裂,青蓝色的光摧毁一切碍眼的物事,卷进这间弥漫铺天怨气的宅邸。
他不会走,但他有必须厘清的事,必须保护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坏东西:来骗骗脑子不清楚的邪祟。
鹊鹊:哦,我拆你屋。
第143章 以身犯险
随着门上的狮子铜环崩裂,门也轰然开启。
苍老的面庞咱现在他们眼前,那深陷下去的、发黑发紫的眼眶看得谢韵不自觉倒退两步,心中涌起不妙的感觉。
柳连鹊仿若没瞧见他,径直朝着虚掩门的卧房走去,披散的长发自下而上燃起青蓝色鬼火。
邪祟踏过的地方,碎石碎木皆化为齑粉,铺天盖地的祟气席卷而来。
老人惊恐地看向柳连鹊的方向,连连摇着头:“不能进去。”
“你不能进去!!!”
他脸上狂热又谄媚,目呲尽裂,柳连鹊的一举一动都是在玷污他心中神明,他的一切。
柳连鹊终于舍得分点眼神给他,空洞的目光不轻不重扫了眼老县丞,老人身上的黑气尖叫着散开。
随着柳连鹊视线移开,葛仕如同一具失了线的悬丝傀儡,软绵绵榻下身子栽倒在地。
趁着长生和谢韵都在愣神,原本虚弱的问荇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就挣脱开他们的手。
“问荇!”
长生闭着受伤的眼,急道:“你不能去————”
柳连鹊作为邪祟尚且能自保,问荇个凡人该如何面对宅邸内可能恐怖得过柳连鹊的邪祟?
可问荇充耳不闻,闯入宅子的动作比方才的柳连鹊还要利落。
他只有几张符箓傍身,可柳连鹊在里面,他无法冷静下来坐视不管。问荇看得分明,那些具象化的怨气都在试图往柳连鹊的身上钻,暂时没有得逞罢了。
藏在血玉里的怨气柳连鹊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眼下千丝万缕的怨气?
眼睁睁看着问荇也冲进里屋,长生又急又气,本想跟着冲进去,卧房的门却轰然关上。
他明白除了尽量帮忙祛除怨气,其他也无计可施。
谢韵上前探了探老县丞的鼻子,还有呼吸。
她松了口气:“还好没落下人命。”
“落不下,但他也活不久了。”
长生点住葛仕发黑的印堂:“寻常人三魂七魄,他有四魂七魄。”
“有人分魂趁虚而入,影响到他的决策思绪,他才会变成如今这般傀儡模样。”
谢韵现在是彻底信了灵异神怪之事,她只想赶紧结束眼下的混战:“那他清醒过来能否让屋里的鬼消散?”
“我试试清除出这多出的人魂,但需要些时间。”长生疲惫地眨了眨没受伤的左眼,“若其中的邪祟听命于那一魂,把多出的人魂驱散即可让邪祟安宁。”
“但是他们必须要撑住。”他喃喃自语,“否则真会死在里面。”
问荇,柳连鹊,你们千万不能死在里面。
“他们?”谢韵诧异,“所以问公子身畔是还有其他鬼?”
长生点点头,顾不得解释太多,坐在地上闭上眼,开始驱散多余魂魄。
里屋。
问荇一脚踢开横在门口已经碎裂的碗,攥紧手中的符。
黑色的怨气还在缓慢朝着柳连鹊涌去,他的情绪也愈发不安。
拜访着邪物的供桌上,赤红色的双目,已经没有人形的恶鬼悬浮在空中。
它浑身上下器官好似拼贴而成,更像个不堪入目的肉团,赤红色的眼睛凶巴巴盯着柳连鹊看,不时发出威胁的吼声,和柳连鹊过上两招。
柳连鹊并不惧他,手中汇聚起青色,径直朝他冲来,两种颜色扭打在一起。
问荇被气浪冲得险些呕血,他捂住嘴观察四周,源源不断的黑气在屋里冲撞,小部分朝着柳连鹊身上钻但被柳连鹊排斥,大部分都在朝着邪物汇聚。
他飞起一脚踢翻身畔冒出黑气的油灯,试图破坏掉屋里摆出的阵法结构。
这招奏效,邪物本想和柳连鹊扭打在缠斗,灯座翻落后,那张扭曲模糊的脸上显现出强烈的畏惧,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随后邪物喘着粗气,咆哮冲向试图打翻另个灯座的问荇。
柳连鹊这才注意到问荇跟了进来,混沌的脑海中涌入一丝清明,本来已经快要趁虚而入,钻入他灵体的怨气瞬间分崩离析。
他眼中只看到问荇朝他过来,原本好看的睫毛上沾着血,手背也蹭出淤青。
“问荇,出去。”
柳连鹊一把抓住邪物的脖子,力道大得可怕,咬牙又重复了遍:“出去!”
问荇咬着牙摇摇头,拼尽全力用身子撞翻供桌:“要么我们死在这里,要么你和我一起出去。”
已经略微腐烂散发着酒香的贡果落在地上砸得稀烂,烛台也和蜡烛身首异处,发出可怜的响动声。他被撞得生疼,却依旧不顾撞出的青紫爬起身来,继续要去破坏地上的邪像。
这是寄生邪像的鬼,邪像才是它的根本,必须毁掉它。
“啊啊啊啊啊!!!!”
眼见寄身之处要被毁坏,邪物彻底发了疯,挣脱开柳连鹊的束缚。灵体浑身是伤,凶狠地生扑向问荇。
问荇抽出符箓挡在身前,厚重的冬衣被邪祟的怨气生生撕裂出大口,伤到他的皮肉,却离动骨还差得远。
他轻微嘶了声抬起头来。
同样浑身是伤的柳连鹊正拼命牵制住恶心的邪物,祟气化成锁链缚绳的模样渐渐收紧,无形又致命,一道道捆在脆弱的器官上。
问荇直观地感受到了柳连鹊的强大,若不是邪祟还存了几分理智,老县丞的屋子今天连地基都别想要了。
他举起邪像,重重砸在地上。
哐当——
邪像本身丝毫未损,但邪像露出的獠牙颤动,凶神恶煞的邪像表情严重地扭曲、畸形,露出痛苦来。
凡人没有窥探鬼神的能力,但有毁坏鬼神寄生之物的力量。
寄生于其中的怪异邪物哀哀吼叫,在原地疯狂打着滚,十几根手指上都长着尖利的指甲,妄图撕碎柳连鹊的禁锢。
可本已疲惫异常的一人一鬼突然都同吃错药似得,一个不要命地钳制住他,一个发疯似得一次次摔击邪像。
摔打声逐渐变了调,问荇的手上发酸,周身缠绕的怨气也侵蚀着他的精神,耳边孩童、成人的声音渐起,似真似假,笑着哭着说要带他离开。
甚至还出现了他上辈子亲生父母的声音。
“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没找你吃穿和钱,你就是这个冷冰冰的态度对待爸爸妈妈?”
也多亏了这些声音,让他确信侵蚀他意志的是幻觉,而非怨气。
问荇看了眼柳连鹊,喉结滚动咽下血水,力道不增反减。
他不会死在这里。
他们要一起出去!
半年多扛锄下地的日子让他的身体素质远好于从前,支撑着他岌岌可危的精神。
邪物不安分的爪子无孔不入,哪怕被束缚着也是不是放冷箭偷袭柳连鹊,想要抓伤柳连鹊。
青衣邪祟的状况也不好,可撕裂的痛苦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楚,反倒是没有半分怨气能入他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问荇手上动作机械,久到异常结实的邪像出现了明显的皲裂痕迹。
“吼啊啊……咳呵……”
邪物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直到它灵体变得透明,连声音都变成哀鸣。
彻底没了动静。
邪像掉在地上瞬间碎成渣,问荇鼻腔里的血腥味淡了点。
他和柳连鹊对视着,他们明明都很狼狈,可问荇突然有些想笑出声。
“问荇!”
长生和谢韵慌忙踏入屋里。
“我把县丞身体里多出的魂魄抽了,你……你们………”长生焦急的声音骤然变弱。
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多出来的魂取走,本想着赶紧过来帮问荇,可看眼下的状况,这不输柳连鹊的邪祟居然已经只剩一口气。
“你们自己解决了?”
他难以置信道。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你们用什么解决的???
鹊鹊:暴力。
小问:暴力。
第144章 梦里相会
“是啊。”问荇抬眼看他。
“一个木雕而已,多砸几下总会砸开。”
长生抽了抽嘴角,低头捡起地上的碎片,虽然是普普通通的木材制成的塑像,但若上面附着了邪祟,会变得坚不可摧。
这哪里是寻常雕刻品,也不知问荇和柳连鹊是怎么做到的。
“搭把手。”
问荇现在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靠在墙根处垂着头瞧身上撕裂的伤,还有鲜血流过的痕迹。
原来这么疼,刚刚劲儿全用在砸邪像上了,都没注意到。
长生瞧着他满身伤,默默住了嘴,将他小心翼翼架在身上。
谢韵扯下自己男装袖口上的布:“你伤得太厉害了,先扎下,出去再说。”
问荇有气无力摆了摆手:“谢谢,不必了。”
他怎么能当着柳连鹊的面拿姑娘的衣服包扎,长生又不是裸着没衣服了。
柳连鹊一声不吭,只字不提自己伤得多重,只是盯着问荇身上的伤神色复杂。
他自然也没注意到,一缕灰色的气息悄然融入他的身体。
“快接。”他声音低下去,不复方才的强硬,“身体要紧。”
长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套。”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心疼地拿着刀割下自己的袍子下半边。
等到回了师门,他得去多带几身衣服。
“道长,其实割袖子更方便。”谢韵忍不住道,“你的袍子这么割,是彻底穿不得了。”
长生冷笑,意有所指:“袍子不要了也罢,我可不割袖子做断袖。”
问荇扯出个笑,面上肌肉都在疼:“道长光风霁月,我比不上。”
“先出去,不然我的命是别想要了。”
方才匆忙下长生没有支起结界掩盖,可他们造出的巨大响动居然没引来邻居。
百姓们对于缠斗的声响习以为常,可见云和镇的民风差到何种程度,阴差阳错帮了他们。
“不必担心他家的损失,葛仕的儿子和妻子走得都早,今天问公子打砸的桌椅,若他家追偿,我会赔给他远嫁的女儿。
谢韵虽然心疼自己这两年攒的积蓄,但她也清楚穷道士和穷农户赔不起。
而且长生一只眼睛还半瞎着,虽然长生说不会有大碍,但毕竟长生是被她赶着过来的,她得为此负责。
“不过大抵是不用赔的。”
谢韵也露出丝疲态:“待到回县里,我会把葛仕之事重新调查,若当年处置慈幼院他失职严重,按理来说抄家都不为过。”
听到不用赔钱,问荇松了口气:“那就感谢谢公子了。”
伤势最轻的谢韵去飞速买了条斗篷让问荇盖着,暂时掩盖住他狼狈的模样,并且还勉强将碎成两半的木门拼好装上。
随后长生搀着问荇,谢韵搀着昏迷过去的葛仕,一行人缓缓向暗巷外走去。
天色黑透,柳连鹊静静跟在问荇身边,两人不住朝着对方的方向看,时不时还对上眼。
柳连鹊抬起手想给问荇治伤,都被问荇侧着身躲过去了:“你也伤着,不许给我医。”
“所以问公子身边是真有鬼?”谢韵小心地问道,“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问荇和柳连鹊四目相对,柳连鹊轻轻摇头。
他想起来些谢韵的事,可暂时不想让谢韵知道他成了鬼。
“是有鬼,我之前有个友人成了鬼,后边就在我身旁呆着。”
“这样……”
谢韵脸上露出丝失落:“瞧你们关系亲密,我还以为是柳少爷。”
而且问荇有时候会喊麻袋连鹊,难道是把这鬼当成慰籍,安慰自己柳少爷说不定也会还魂去找他?
虽然把别人当替身不厚道,但谢韵还是难免唏嘘。
长生生生忍住了笑:“自然不是柳少爷,他自己都说柳少爷已经走了,他才抱着那包裹睹物思人呢。”
问荇却没心思听他说玩笑话,虽然柳连鹊身上的伤口正快速愈合,可他觉得柳连鹊的状态并未好转,只是一直在强撑着不让人知道。
这种念头让他不安,柳连鹊太喜欢忍,也太会强撑了。
“真的没事吗?”
柳连鹊摇摇头,神色坚定:“无事,莫管我。”
“你晚上,好好休息。”
好不容易寻到处落脚的空地,长生坐在地上调息,谢韵则搭着老县丞的脉,面露难色:“他情况不好,我去寻处嘴严的郎中,不能出人命。”
“你们两位……”
“谢公子注意安全,我照看的好自己。”
这又不是江安镇的山头,只是片荒地,血腥味引不来野兽。
谢韵费劲地带着老县丞离开了,问荇看向长生:“葛仕是怎么回事?”
长生缓缓睁开眼,右眼终于能看到模糊的景象:“简单来说,有人,或者说就是我师兄往他身体里塞了个魂,多出来的魂影响他的行事作风,让他受人控制。”
“他现在昏迷不醒是因为多余魂魄入体太久,取出来后会元气大伤,也是没办法的事。”
“多出来的魂进入他体内多少年了?”
“少说十几年,都快和他长一起了,我剥出来没伤着他花大力气。”长生脸色愈发难看,“可能就是慈幼院出事那段时间。”
所以老县丞才会性情大变。
“他家里豢养的邪祟也听命于那一魂,老县丞本身的三魂七魄极其忌惮邪祟,他方才情绪矛盾也皆是因此。”
“我刚刚见到了慈幼院孩子的怨气,所以无面少女他们缺失的怨气也是被邪物夺取,难怪他们分明怨念深重却大多非常虚弱。”
时间线彻底拼凑在了一起,长生的师兄去慈幼院拿幼童施邪术,使得幼童们身体畸形,并且趁乱施法把控住县丞替他掩盖罪证。
末了他还不满足,要压榨幼童亡魂们的价值,将他们的怨气取走交给县丞饲养邪祟,把县丞当成傀儡,孩子们也濒临消散。
长生点点头:“没错,我赞同你的说法,我们眼下只需趁着邪祟元气大伤把它带给鬼童们,慈幼院的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只是这个结局看似圆满,却是由十几个孩子的生命和葛仕的魂魄健全换来的,没人能够心情轻松。
说是血债血偿,可受害的人最期盼的,还是血债从未产生过。
“至少没出血案,不幸中的万幸。”
柳连鹊安安静静听他们交谈,时不时轻轻点头。
“柳少爷真是吓到我了,突然就往里边冲,问荇也跟在你后面就进屋。”
长生松懈下来,开始忍不住数落起他们过于冲动,隐约暴露出些自己真实的岁数:“虽然没出事,但万一雕像砸不碎,柳少爷没捆紧怎么办?”
“下次不会了。”柳连鹊低下头。
问荇从善如流,也跟着低头:“下次不会了。”
“你们……”长生气结,“算了,人我看不来,鬼还能瞧一瞧。”
“我来检查下柳少爷的状况,虽然粗看没事,但毕竟和邪祟缠斗,别落下什么内伤来。”
柳连鹊可是难得一见的生魂,远比普通邪祟脆弱。
虽然柳连鹊不甚乐意,但问荇这回态度坚决:“是,查下总归安心。”
想到刚才问荇冲进来时焦急的模样,还有问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柳连鹊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好。”
他其实一点也不好,虽然灵体没大碍,但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另他不适的字句。
而且这些字句桩桩件件来自曾经他的想法,他也不知如此算不算抱恙。
柳连鹊毕竟是成婚的哥儿,长生向来不会故意瞧他不放。
这回也只是抽出张符箓,随后掐指算了算,刚开始还神色缓和,可后面突然脸色微变。
“不对。”
“柳少爷的灵体并无大碍,甚至比之前还要强盛,可我却感受到了他身上有比之前重的怨气。”
“怨气?”
问荇瞬间警惕,之前柳家人千方百计就是想往柳连鹊身上塞怨气,柳连鹊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受怨气波及。
“也没到普通邪祟的地步,毕竟柳少爷有自己能弱化怨气的罕见本事,但比柳少爷之前展露出要重点,我还没能一下子察觉出来。”虽然只是个小细节,长生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柳少爷,你确信你现在状况还好?”
“连鹊,说实话。”
问荇语调冷下来:“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和我瞒身体的状况。”
柳连鹊略微纠结了下:“抱歉。”
“连鹊。”
问荇蹙眉,他不想要柳连鹊宁可和自己道歉,都要瞒着身体抱恙咬牙硬撑。
“我是说,我方才在想抱歉的事。”
柳连鹊神色平静:“我不感觉疼,只是耳边一直有人和我说话,那人声音似幼年的我。
“他在说抱歉。”
“说我我做得还不够。”他仿若在说事不关己的话,可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说如果把我的记性给其他人,别人也能做到这样。”
他的声音渐渐和脑海里的声音重合,讶异里带着痛苦。
“别说了。”
瞧着柳连鹊要陷入自己的情绪里,问荇赶紧叫住他。
“……糟了,还真是怨气。”
长生倒吸一口凉气:“而且是不知道哪来的柳少爷对自己的怨气,邪门了。”
“能驱散掉,或者他弱化掉吗?”
“我驱散不了,他自己弱化也难,因为这本来就是柳少爷的情绪,只是他成生魂的时候被取走了,是人都会怨,我就说柳少爷怎么怨气比我见过的有些生魂还弱。”长生也很苦恼。
“反正也不是好东西,现在又还回去是何意?”
“这怨气来源于他自身,不能让他从生魂变真鬼,但如果不加以控制,很容易愈演愈烈反制柳少爷。”
“我控制得住。”柳连鹊回过神来。
他向来压抑的住有些糟糕的想法。
“不,你现在只觉得是些念头,往后会扩散开来,因为是你自己的情绪,意志力再强的人被折磨久也会被弄垮。”长生严肃道,“打个比方,城外的人要打进来开城门很难,但城里的人自己开城门很容易。”
长生觉得自从认识了问荇,就有操不完的心和事:“我劝你们还是多留心。”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几天的桩桩件件事,咱们可能是中了他的套。”他咬牙,“那人就是个疯子!他办事未必顺着柳家,更不可能顺着我们,唯有谨慎使得万年船。”
问荇不语,他也有此感。
由慈幼院的事又牵扯上长生师兄,长生师兄又联系柳家,柳连鹊的怨气肯定不是局外人能得到的,他和长生都脱不开关系,不知情地情况下走入了邪道的套里。
更糟糕的是他们就算明知道是套,也还是会往里面钻。
“虽然我觉得没什么问的必要,但还是多嘴两句,你眼下是想求险去查,还是保柳少爷平安?”
长生也算和问荇有几次过命的交情,虽然问荇偶尔有些缺德,但他打心眼不愿他和柳连鹊出岔子。
“保他安宁,其他事容后再说。”
“我也猜你要这么说,那我说的法子,你可能未必接受。”
“想要怨气完全不侵蚀他,只能让生魂回归肉体,没有第二个办法”
“但眼下做不到,只能让他暂时被封住,维持住当下原状,期间血玉、柳家、怨气都无法影响他。”
“待到寻得他肉身,再把他唤醒让他还魂。”
“你说的封住,是指封印吗?”问荇呼吸一滞。他印象中的封印,就是让鬼无法再出现于世,但仍存在于世。
意思是中间他和柳连鹊无法再见,也不知彼此情况?
“是的,就是寻常封鬼的法子。”
长生知道这方法残忍,但他找不到第二个更稳妥的做法:“让你不挂念他状况也是天方夜谭,期间我可以用术法让你们能知晓彼此近况,但仅限于此,柳少爷本身仍旧无法出现。”
“问荇,柳连鹊,你们愿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总有办法边捏着鼻子嫌弃边让他们见着面,而且是用小问特别喜欢的办法。
快说谢谢道长。
第145章 梦有醒时
“……”
谢韵拎着处理伤口的药回来,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低落。
少女轻轻将药搁在地上,佯装出副不知情的模样:“问公子,我顺道问老郎中买了些药,你先敷上吧。”
“感谢。”
手指化开药膏涂抹在伤处,难熬的疼痛感骤然减轻:“等到葛仕醒来,能否让我再见一面。”
他还有事要问葛仕,但落在官府手里,葛仕就不是他能随便探望的了。
“自然可以,郎中说他明日就能苏醒,我二日或三日后会让官差将其带去漓县,在此之前葛仕只是医馆的伤患,二位都可以随意探访他。”谢韵缓缓起身,“云和镇只有一家像样的医馆,你们随意打听便能知道。”
“我之前承诺告诉问公子有关柳少爷的事,眼下也到时候兑现。”
谢韵沉吟片刻:“既然问公子的身畔鬼并非柳少爷,我就直说了,毕竟柳少爷若是在,未必能听得进有些话。”
长生自觉地带着凡鸢跑到另棵树下去抹药,柳连鹊看向少女,可少女浑然不觉。
“我之前和柳少爷商量事时,柳少爷和我谈起过他的身体状况,出生时就不好,几岁时候染风寒突然又变差了。””可我娘家里出过御医,有次我同她说起来柳少爷先天不足加之后天寒疾,她仔细听完觉得事有蹊跷。”
柳连鹊的身量高、思维又非常敏捷,全然不似先天不足的孩子,如果拿柳家养他精细来当理由,又和寒疾自相矛盾。
寒疾对富贵人家来说不难治,全然不会把柳连鹊的身子逼到油尽灯枯。
而恰逢此时,她又在柳家三子的生辰宴上女眷们的寒暄中得知柳连鹊是近乎足月生的孩子,却比柳三少爷这个早产儿身体更弱,也算是桩奇事。
谢韵认识柳连鹊的时间不长,正因为见的次数也不多,她能明显察觉到柳连鹊身体状况愈发糟糕,就像有谁剥夺了他的生命力似得。
有先前的铺垫在,她再看面容和善说着柳连鹊的柳夫人,心中涌起毛骨悚然————谢韵太明白那笑的意思,那不是母亲对儿子的笑,更像是她应酬时的笑。
谢韵想事素来先往阴暗处想,她怀疑过有人给柳连鹊投毒,只是来不及想办法和柳连鹊提醒,就收到柳大公子病死的消息。
“现在来看,不是投毒,是有鬼作祟也说不准。”
她当时想让问荇同她一道查清事实,也明白自己这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并不详实,现在原原本本告诉问荇,难免带些迟疑。
“问公子信不信都行。”
“谢公子和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告诉柳家?”
“说笑了,你要是信得过柳家,柳家愿意帮你,为何还单独来云和镇查葛仕的事?”
谢韵不甚在意:“我向来不会去刻意逢迎哪个高门大户,毕竟做生意的起起伏伏才是常事,哪天这家不行,不喜欢这家的商贾又起来,到处巴结会显得难堪,关系都能过得去就好。”
“就柳家眼下的状况……我只能说问公子被他们支离漓县或许是好事。”
“天下有很多个柳家,可柳家没有第二个柳连鹊。”
问荇看向身畔的青衣人,柳连鹊脸上生出茫然模样,但仍在听到柳家时有所触动。
“问公子,就此别过了,谨记你我二人并不相熟。”
她朝着两人抱拳行礼,问荇心领神会:“就此别过。”
眼下贸然暴露他们认识谢韵,对谁都没好处。
“她是真了不得。”
长生瞧谢韵没了影,才回到树下小声同问荇感叹:“我给她算了卦,往后恐成大气候。”
“说起来柳少爷若是欣赏她这性子,那估计之前就很欣赏你了。”
“我之前就是抱着几亩坟头地的赘婿,你别捧杀我。”问荇笑,“否则显得我夫郎眼光不行。”
长生难得认真夸问荇两句,被他说得破了功:“是,你个穷赘婿往后就招你夫郎嫌去!”
“我从未嫌弃他。”
柳连鹊刚刚一声不吭,现在倒是反应敏锐:“他很好。”
“还是夫郎待我好。”
长生被两人一唱一和,说又说不过,气冲冲带着凡鸢挪到另棵树下。
他本来想说,因为问荇和谢韵有些地方还挺像,他们都是抓到一点机会,都会拼命顺杆子往上爬的人,柳连鹊兴许就欣赏这种人。
不过看来是没必要了,柳连鹊估计现在自己都说不清他的小赘婿哪里好,情人眼里牛粪都能当西施,问荇就算真去蹭柳连鹊的软饭,柳少爷也乐意之至。
从未感受过爱情的长生托着腮长吁短叹,只觉得太过复杂,简直比鸽子的想法还难懂。
凡鸢瞪着豆豆眼,扑棱两下翅膀陪着他一起惆怅:“咕……”
清晨。
用沾湿的布条擦拭双臂,问荇身上的伤已经没了血腥气,除去面部几道细小擦伤无法遮掩,其他地方的伤口全都能用衣物盖住。
长生见他无大碍,反倒是幸灾乐祸起来他脸上痕迹:“你这赘婿破了相,别到时候招夫郎嫌弃。”
“长生道长的眼睛肿如霜打的柿子,也彼此彼此,我最多只招夫郎嫌弃,你这怕是得招路边小儿哭啼。”
“你……!”长生瞪大自己因为在逐渐痊愈肿胀得睁不开的右眼,随后疼得被迫闭上眼睛,忍着气道,“我得去葛仕家附近驱散怨气,你去找他问话千万别刺激到他,他估计是记不清二十年的事了,也是个可怜人。”
“我明白。”
葛仕之前未必是个坏人,罪魁祸首是长生的师兄,他没必要把怨气撒在葛仕身上。
问荇依照谢韵说的法子轻松找到医馆,还没报全来意,郎中便把他引到间屋里:“你是谢公子说的那位吧?”
“她把药钱全都付了,说遇着长得好,脸上受着伤的少年郎来问人,就把他带过来。”
“只是你来得早,他都还没醒来。”老郎中唏嘘,“造孽,葛仕这每天不出门还能遭贼,得亏了你们别的地方来还有些热心肠,要我们云和镇,当街遇上抢人的都不敢上去说。”
郎中没怀疑“劫匪”就是眼前青年的缘由也简单,哪有绑匪这么好心,还花大价钱让他半夜问诊,末了把伤者安置好呢?
葛仕只是个落魄的县丞,他身上能抢到的钱都不够昨晚来的清秀公子给的药钱。
问荇也不急,先和老郎中聊了会,得到的消息和问家附近居民给的大差不差。
老郎中认识葛仕,说葛仕之前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但后来就变得古怪阴沉深入浅出,渐渐也没人再去关注他。
“多好的人就和中了邪似得。”
老郎中叹息:“要不是家在这我早该走了,云和镇这地方就是不好,容易把人逼疯。”
两人谈话间,葛仕呻吟了两声,悠悠有转醒的迹象。
郎中半眯起眼去取了几根针扎在他穴位上:“好了,你问事我就不听了。”
葛仕缓缓睁开眼,神色呆滞又茫然,恍恍惚惚张着嘴无法合上。
魂魄方才恢复正常,他的状态飘忽是正常现象,问荇坐在床边慢慢等他回过神来。
日头悬挂于天缓缓转动。
“我是在哪?”葛仕终于迷茫地开口,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苍老和沙哑。
“这是在医馆里。”
“你被劫匪抢了晕在路边,是我和我朋友路过救了你。”
“被抢了……那多亏了小兄弟。”
葛仕懊恼地摸着头,小声自言自语:“漓县大街上也有劫匪?”
他周遭的气质和昨日截然不同,能隐约看出年轻时乐观和善的模样,问荇心里隐约泛起同情:“眼下我们在云和镇,远不如漓县治安好。”
“云和镇,我怎么回到云和镇了!”
葛仕终于回过神来,腾地起身,情绪愈发激动:“不对,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漓县的!!!”
他因为久不见光而苍白的脸色涨得发红,惊恐地打量着四周。
“欸,老葛啊,你这六十好几岁数就别折腾了。”
屋里动静太大,逼得待在医馆堂前的郎中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什么漓县,你都从那回来多少年了。”
“你是咱们这长大的,也清楚云和镇是什么情况,要不是这孩子好心救下你,你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
葛仕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明明昨天还在批阅关于江安镇慈幼院幼童染疫的事,怎么今天就苍老了这么多,还回到了云和镇里。
“二十年了。”老郎中重重叹息,“你看看我的模样,你属虎比我还大一岁!”
一场浑浑噩噩二十年的梦该醒了。
葛仕如遭雷击坐在床沿,抱着头浑身颤抖,终于在老郎中的声声言语下痛哭出声。
问荇给他递来一碗水:“老伯别急,所以是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记得你昨日在做什么吗?”
勉强接受了自己已经告老还乡的事实后,葛仕终于有力气开口:“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昨天照常干着该干的事,我是衙门里的人,还接待了个游方道士。”
“道士?”问荇状似讶异,“原来衙门也会招道士吗?”
“不,是因为近日世道不太平,镇里又生出疫病,所以才想着让道士来看看,而且那道士眼睛灰白色,瞧着稀奇,应当还有些本事。”葛仕抹了把脸。
往后晚上做了个记不清的,但他直觉很可怕的梦,醒来就躺在床上了。
“疫病已经过去二十年,现在是个太平世道。”老郎中听着忍不住插嘴,“难怪你之前归乡都不认我们这群老熟人,还以为是发达了忘了本,原来是真在做白日梦!”
“若真有二十年的梦……也太长了。”葛仕唏嘘,随后露出悲色,“我居然连自己孩子的白事都没赶上,突然回过神来,成了孤身一人。”
他曾经家里贫穷,靠着自己一步步做到县丞的位置上,儿女双全家庭美满,却在一夕之间全部失去。
饶是再乐观的人都受不了如此打击,葛仕想到死去的儿子和对早亡妻子的承诺,情绪又开始不稳。
问荇已经问到了想问的事,默默退出屋子,让认得葛仕的老郎中宽慰他。
他走到门口,关于昨天长生给出的选择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打算。
听到屋里悲怆的声音渐渐消下去,老郎中说话的声音倒是响起来:“醒来就不晚,反正咱们一把年纪也不剩几天好活了,赶紧往前看吧。”
长梦终有醒时,摆脱任人摆布后的日子,每天都足够簇新。
第146章 我不想走
萦绕在宅邸中的怨气得以消散,碎裂的神龛上已无邪祟的气息,但早就颓败的里屋即使是最强大的道士也无法复原。
这条巷子本就人少,云和镇的百姓们早就学会了不多管闲事,看热闹的人也早就散去。
长生踏着夕阳从老旧宅邸中走出,遥遥看见站在歪杈柳树下的问荇。
少年手里捏着根被风吹得脱离树木躯壳的柳枝,另只手仍然扣着麻布袋子,面上隐约可见的抓痕显得他有几分可怜。
长生心有不忍,问荇已然接受了残忍的最优选择。过往的痛苦侵蚀着柳连鹊,诱导他的理智分崩离析,他必须停下来歇息了。
但问荇远没长生所以为的悲痛和难过,不过是短暂的分别,终究还有重逢的时候。
“既然要封印,那就尽快。”长生还是硬下心肠。
“灵位是柳家所制,柳少爷不能封在灵位里,你选样好保存的信物,我让他宿在其间。”
到时候问荇和信物朝夕相处也算有念想。
“我带他去夜市瞧瞧,两个时辰后过来还来得及吗?”
为了防贼,问荇身上没带多余的钱,但因为省了几日留宿的借住费用,剩的铜板还能买得起些小物件。
分别来得太仓促,若是再早几天知道,兴许还有挑选信物的余地。
可没那么多早知道,眼下情况紧急,挑选信物迫在眉睫。
两个时辰倒不碍事,长生点了点头。
问荇朝着云和镇灯火明亮的地方而去,身后青色的人影也逐渐显形,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的状态和昨日大差不差,依旧被脑海中锲而不舍的痛苦自我剖析折磨。
云和镇的夜市规模小得可怜,热闹程度更是只有江安镇的一半,卖得也无非是些水色很差的玉、杂质极多的半透明石子,还有些小工艺品之类的。
问荇转了圈,实在是找不到柳连鹊适合寄宿的信物,品相太差的小玩意柳连鹊就算没意见,他也不愿去选。
毕竟若是不出意外,柳连鹊得在其中寄宿至少个把月的时间,总不能随便找个破石头。
“夫郎,你喜欢什么样的信物?”
他数了数身上的钱,拢共还剩下百文出头,能买到最好的就是品相尚可的手串,但手串戴在农户身上太显眼,容易招怀疑。
而且大多饰品颜色张扬,柳连鹊素来喜欢淡雅之物。
柳连鹊轻轻摇头:“你挑的,我都可。”
他更想和问荇安稳待在一起,至于买什么并不重要。
问荇只能仔细端详着眼前摊位上的玛瑙石,可任凭摊主怎么把它介绍得天花乱坠,都改变不了这只是颗劣等玛瑙的事实。
就在问荇盘算着要不要换个地方再碰运气时,一阵透着无奈的吆喝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瞧瞧香囊吧,都是这两天新织好的。”
小贩是个年轻的男人,摊子上只摆了十几个香囊和些挂香囊的绳扣,但个个绣工都不错,上面的针脚精细,绣花也传神。
可惜香囊卖错了季节,入冬这段青黄不接的时候向来不好卖,更何况香囊往往都得随着里头香一起卖才好让客人觉得赚,像他这样单卖香囊就更难卖出去了。
五颜六色的香囊抓人眼球,有些绣着红色的鸳鸯,有些则是紫色蓝色交织的绣球。
但问荇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只素色的香囊————香囊表面上绣了山水图,黛色染料晕出层次恰到好处的山水,山的背后隐约还有云层缭绕。
香囊整体色调偏暗偏淡极其低调,哪怕带在农户身上也不违和。
“客官喜欢这只?”
年轻人好不容易揽到生意,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非常殷切地同他介绍着:“这模样的香囊我这也就一个了,男人女人都可以戴。”
“云和镇人不爱这色调,本来是该送去漓县里卖,但我家急用钱,所以可以折点价卖给你。”
最近的确快到了一年中最急用钱的时候,也不知是小贩促销的手段还是真急着用钱,问荇也不关心此事。
“多少文一个?”
“七十文。”小贩犹豫了下,还是报出价来,“我知道是瞧着略贵,但内胆是绸布制的,我也压不下去价。”
眼前男人瞧着也不是富贵人家,就算是再疼家里人,也未必能掏出七十文钱。
可本来这款式就是拿去漓县卖的,要是放去漓县,他至少能抬到百文往上。
出乎预料地,小贩看到青年男人下面没急着讲价,更没掏钱购买,而是看向空空如也的右侧。
小贩看不到柳连鹊,也看不到他半透明的手穿过香囊。
柳连鹊同问荇道:“是绸缎。”
如果是绸缎做的,这价还算他捡到了便宜。
“七十文也可以,给我搭两个小扣吧。”
问荇看中了小贩摊子上悬挂香囊的绳结,瞧着比江安镇街上的小作坊纳得紧密,能把香囊牢牢栓住。而且小贩急着卖货,搭点便宜实惠的添头给他比压价更好接受。
“成,这好说。”
小贩松了口气,绳结最多就几文钱,虽然今天做了个不亏不赔的生意,但带着这笔钱回家能给他家添个新窗。
他将香囊和绳扣仔细给问荇包好,双手递过去:“客官可收好了,也不知是谁好福气,能让你在意上心。”
他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在,问荇肯定不是买给自己的,看样式也不是买给长辈,应当是送给平辈的友人或者妻子的。
不过问荇瞧着岁数小,也不知成没成亲,还是说得保守些好。
少年郎笑了笑,只道:“送心上人,花些钱是应该的。”
“祝你们百年好合!”
修窗户的钱有了着落,小贩畅想着明日一早就去木匠铺,欢喜地收了摊子末了不忘祝愿问荇。
“他祝我们百年好合,我可当真了。”
走出去好段路,问荇摊开手,精巧的香囊静静躺在他手心:“方才不方便问夫郎,我就自作主张替夫郎买下来了。”
他语调里带了些状似埋怨,实则更为轻快的意味:“反正夫郎自己和我说都行,不能嫌弃我挑的礼物粗陋。”
“不嫌弃的。”
柳连鹊瞧着香囊,眼中也透露出些许欢喜:“很喜欢。”
夫君送的,怎样都好。
而且他算过了,问荇还有回去镇里的路费,不用为了给他花钱徒步离开。
两人静默了片刻。
即使是当下的柳连鹊都明白,自己可能要有段时间难见着问荇了。
可他并不难过,甚至平静得宛如香囊上定格出的山水画卷,连脑海中困扰着他的声音都消散下去大半。
柳连鹊原本空洞无神、难以聚焦的瞳微微发着亮,看了眼同样佯装若无其事的问荇,又将目光投向远方。
这是处偏僻的地方,没人能打扰到他们的二人世界。脏兮兮的河沟里飘过盏不知哪来的残破花灯,又从他们面前飘走。
“走吧。”
两个时辰该到了。
“夫郎能牵着我吗?”
问荇主动伸出手去,露出手腕处麻布包扎的痕迹和麻布下压着的伤口。
一阵轻柔的力道压在他掌心,柳连鹊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的手,唯恐独属于邪祟的蛮劲伤害到问荇半分。
“很少有人牵过我的手。”
问荇紧紧握住那股无形的力:“夫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
青年莞尔一笑:“我在想要是早些遇到你就好了。”
如果没有勾心斗角,问荇遇到的柳连鹊挺过了那次恶疾,他相信原本不相熟的两人依旧会走到一起。
如果早些认识就好了,他们能堂堂正正走在白日里,想着怎么把日子过得更远。
“往后还有很久。”柳连鹊顿了顿,“问荇,我不会走,也不想走了。”
“你刚在想要早些遇见我……”
眼中的青色短暂显露出细微茶色,柳连鹊语调仓促了些。
“我方才也在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不是,你们人呢?
凡鸢:咕————!!!
第147章 归家之后
长生早早支开结界,等得快要结出蛛网,问荇和柳连鹊才踩着两个时辰的末尾姗姗来迟。
“让道长久等。”
道人没同往常般还得抱怨两句:“既然已经寻到信物,那我就开始了。”
他支起结界,在松软的地上画上状似八卦图案的法阵,随后从袖子中拿出枚鲜红的血玉,压在阵眼正中间,每一步规规矩矩,不出任何差池。
柳连鹊和问荇一直站在一起,长生诧异于两人从出现在他面前到他准备好阵法,自始至终未出现什么生离死别的苦情戏码。
可见他们能够淡然面对,长生也心中略微宽慰。
“柳少爷请。”
他示意柳连鹊走到阵法正中,柳连鹊看了眼问荇,略微犹豫下还是依言招办。
问荇则后退了三五,和他隔着半丈远的距离相望。
明明是练习过千百次,用过的次数也已数不清的术法,可长生使用起来莫名紧张。
他挽起袖,手中金色符篆无风自动脱离两指间,映照着柳连鹊脚下的阵眼也化为乌金。
血玉嗡鸣,表面上肆意流淌出鲜红色,逐渐和乌金融为一体在柳连鹊脚下蔓延开,暖色的光宛如朝阳般夺目。
青蓝色沐浴在暖光中,渐渐变得温和,被暖光同化消融。
长生的额角渗出冷汗,索性闭上双目。
哪怕柳连鹊不抵触他的阵法,要封印强过真正邪祟的生魂也绝非易事。
待到柳连鹊身形渐渐透明,他也几近劳神,猛地睁开眼冲问荇喊。
“把信物抛入阵眼。”
问荇手腕一抬,系着红绳的香囊直直穿过柳连鹊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
不偏不倚,那恰好是青衣邪祟心口的位置。
“成了……”
长生踉跄两步,吐了口气靠在树边:“再等一刻钟即可。”
香囊宛如话本子里的乾坤袋,源源不断吸收着柳连鹊身上的祟气,青色萦绕在香囊表面,他的身形也愈发透明。
问荇深深望着他不发一言,唯恐多说句话导致阵法出现异样。
“还有什么话就直接同他说,已经没事了。”
长生掩耳盗铃般捂住耳朵:“放心,我肯定不听!”
“咕?!”
凡鸢也跟着扑棱翅膀,落在远远的树梢上。
“好好歇息。”
问荇盯着那双青光褪去转为茶色的瞳,只短促地说了句。
毕竟柳连鹊之前活得够累了,就当是让他的劳碌命能安宁片刻。
柳连鹊的神智也随封印短暂恢复了清明,他微微怔愣片刻,嘴唇微动,念动的也只是一个名字。
问荇。
随后他微微闭目,含笑消失在暖光里。
温暖的光晕渐散去,四周恢复成一片漆黑,他们再次回到了如常的夜色。
香囊失去托力直直坠在地上,红绳系住的铃铛发出叮当脆响。
铃铛磕碰到地的瞬间,画在地上的阵法骤然破碎消散,血玉彻底失去光泽,咔咔作响裂成块。
问荇走上前去小心弯腰拾起香囊,细心拍掉表面落上的灰尘,显露出灰尘下精细的花纹。
“别太担心,香囊寄宿魂魄后便不是寻常香囊,比铜墙铁壁还要坚不可摧,拿它去砸砖头有事的也会是砖。”
毕竟不是谁都有本事生生靠暴力砸开寄宿邪祟的信物。
长生腹诽。
“我相信你也能保管好它,柳少爷的身家性命一半在肉身上,一半就在香囊上。”
柳家人若是发现无法干扰柳连鹊的灵体,肯定会想方设法套问荇的动向,重新让柳连鹊回到他们的掌控之中。
到时候保好香囊,问荇才能再想办法获得躯壳的消息。
方才偏浅淡的山水画上显露出更为群青、浅绿,似被赋予了生命般。问荇将香囊悬挂在腰间,原本松散的红绳骤然颤抖着收紧,丝丝缕缕几乎要嵌在他的衣料上。
随后香囊安安静静垂落于腰间,重新暗淡变灰,与问荇衣服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仿佛天生就长在那处。
长生看在眼里,心里也在叹奇。
他封印了这么多鬼,虽然大多鬼都不情不愿,但也有些是自愿被阵法囚禁。
可无论是哪种,他都从没见过柳连鹊这般与持有信物者能够生死相依,全然信赖的。
他清了清嗓子:“你贴身带着香囊,晚上最好也别取下离得太远,柳少爷保不准还能和你在梦里见。”
“这话是何意?”
问荇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些不能与外人道的场景,他的确曾在梦里见过柳连鹊。
还是很不一样的柳连鹊。
“本来都不想同你说……”
倒霉的长生看尽两个断袖黏黏糊糊的嘴脸,只要想想都头皮发麻,小声嘀咕道。
“柳少爷还有些残存的祟气附在信物外边,你沾染他的祟气自然就能让他入梦,甚至都不需要他注意得到。”
“我之前梦到过他。”
“哦,你之前梦到过,那就……等等。”
“你梦到过他,怎么梦到的?”
长生瞪大了眼:“就算朝夕相处也不会染上过重的祟气,你别是和他在学什么养鬼邪术吧?”
“而且你梦到什么了?”他如临大敌,唯恐问荇和柳连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偷摸干了危险事。
“没干不当的事,就是我离家后突然梦到了几晚上,后面就再也没梦到过了。”
问荇佯装没听到后面这问题。
他要是真和长生说,恐怕长生都得骂他有辱斯文,柳连鹊从香囊出来也要和他急。
“那倒还好,可能只是你挂念他,所以夜有所梦罢了罢了。”长生松了口气,“哪怕再惦记,你也千万别想着主动沾染祟气和他梦里见面。”
“要沾染这么多祟气,要么是鬼和你打过架,要么是你和鬼在炼邪术,还有就是……”他脸诡异地红了,“算了,没什么。”
“是什么?”
问荇隐约猜了个大概,但还是摆出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道长请说。”
长生气急:“你是装糊涂?”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声音含糊得像嘴里被放了鸡蛋:“要么是一方的这里碰了另一方身上,要么……”
他闭了闭眼,气虚道:“要么就,就是些那种地方做的那种事。”
“言尽于此,左右柳少爷的性子肯定不让你做这些,你也不必多问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打散问荇的求知欲。
原来话本子里采阳补阴是真的存在,问荇喉结微动,也不愿多往下去聊。
他当时肯定没对柳少爷做过僭越的事,柳连鹊应当也没对他做过这种事……吧?
可他刚刚嘴唇碰到过柳连鹊的脸,会不会也算他达成了沾染祟气的条件。
“应该就是我当时离家时间久想他,你接着说。”
“我想知道你是离家多久?”
长生忍不住问,他怎么记得问荇之前就是江安和村里来回跑,生活比今晚的夜空还干净,根本不会出远门。
“足足小几日。”
问荇一脸理所应当:“已经很久了,平时都是白日去晚间归,最多也就两天内能见着我夫郎。”
长生无语凝噎。
其他不论,问荇的脸皮要是真吃软饭,铁定是吃得最顺畅的那类人。
静默片刻,他过段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眼不见为净,嘴不说为妙。
“我们还是接着说事,往后你可不能两日见一次柳少爷了。”
“他附着于香囊表层的祟气终归少,你最多也就是隔几日梦到他一次,梦到多久、梦见什么、下次还能不能梦到都是未知数。”
长生正色:“而且附着的祟气是会散的,若是你在短期内不能让他灵体转危为安,这点联系也会彻底断开。”
换而言之问荇仍然需要和柳家争分夺秒,否则要么放出柳连鹊让他处于危险里,要么柳连鹊继续被封印,两人彻底断联。
“多谢道长,佛龛里的邪祟就交由你处置了。”问荇依照约定将黄纸拿给长生,虽然真相水落石出,黄纸其实已无太大用处。不过邪物在长生手里还能查些线索出来,所以长生不含糊地欣然接受。
“好吧,我知道你着急回去安排事,但毕竟是你答应那些孩子要把恶人带去,这邪物也是你和柳少爷制服的,待我度化他们的时候,你还是亲自到镇里来一趟。”
他们约定了五日后在慈幼院周边相见,送走慈幼院上空盘踞二十年的冤魂。
天光未亮,两人分道扬镳。
问荇腿上的伤没好透,他强打起精神,用了身上仅剩的钱和顺道的农户好说歹说磨了半天,搭牛车径直回了禾宁村。
到了一年中尾声的几个月,银子和铜板突然变得比平时更加重要。
和屯粮、过冬、年关有牵扯的货物价格都悄然上提,问荇看着沿路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都比寻常忙碌和欢欣。
一年过后还是一年,但总归是送走了三百来天的辛劳。
问荇到村口时碰见了三个结队而行要去镇里的猎户,其中就有他眼熟的人。
眼尖钱六见他慢吞吞走下牛车,冲着问荇招手:“问小哥!”
“最近收成怎么样?”
这时候同猎户打招呼,多半会问有没有猎到足够支撑他们过冬的值钱玩意,同农户打招呼,总要先客套客套问收成。
问荇再怎么有主意往镇子里来回跑挣钱,在猎户们心里那也还是个农户。
“还过得去,至少过冬饿不死。”问荇也同他们打招呼,“下次要进山里,记得喊我一道去,我还想多挣点钱。”
“你别太拼命了,最近我们不去了,等过几天都该下雪了,山里路根本走不得。”钱六叹气。
“欸,你和祝澈关系好,能打听打听他去不去,不过我猜他今年挣得不会少,估计会在家安稳过年。”钱六咧嘴笑,眼中全都是欢欣,能看出他也不愁过个好冬天。
和扛着肉猎户们道别后,问荇怕牵动伤口,缓缓往前挪着步。
回家的路很久没如此漫长。
悬挂腰间的香囊上铃铛发出脆响,惹得路边蹦跳的野雀振翅飞翔,一头扎入如洗碧空。
推开门后依旧是堆堆草垛子和那颗熟悉的槐树,只是槐树反常地在冬天生出新芽,全然没了半年前的死态。
屋里比他离开时还干净整齐,能看出进宝的确比之前细心多,也靠得住了。
可墙根下偶尔能窥见的栗子壳和浆果,灶台上还有忘记丢掉的菜叶子,足以暴露他性格大条的一面。
“汪汪汪!”
清心经在问荇脚边不住绕着圈,兴奋地吐着舌头。由于闻到问荇身上淡淡血腥,急切地扒拉问荇的裤脚,想知道他的状况。
“我没事。”
问荇将猎犬抱起,清心经比上次他掂量斤两时还重了不少。本该凶猛的猎犬只是安静让他抱着,尾巴垂在地上,黑豆似的澄澈眼睛盯着他毫不反抗。
“呜?”它歪着脑袋,对问荇腰间的香囊十分好奇,就要往前凑去嗅闻。
“不能碰。”
问荇将清心经缓缓放回地上:“连鹊最近不在家,但你还是不能随便乱跑。”
“我们等他回来,好不好?”
“汪汪!”
清心经哈着气,不住摇尾巴。
问荇简单地处理好身上伤口,再用药草敷上,顾不得恼人的隐约疼痛,几乎是沾着枕头倒头就睡,虽然现在才到下午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亲切又陌生的香味再度萦绕。
他缓缓睁开眼,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是柳连鹊茶色的瞳孔。
“夫郎。”
看到问荇,柳连鹊脸上的表情也又惊又喜,他想说些什么,四目相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以为会好久不见。
终于,他鼓足勇气欲开口。可在他要说话的瞬间,变故突生。
问荇眼睁睁看着景象破碎,他的手直直穿过柳连鹊的手。
青衣身影模糊、消散,那香气也渐渐浅淡,直到无法捕捉。
没关系,他们还会再见的。
问荇再度失去了意识,重新陷入沉眠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是真觉得江安镇那会是自己做梦了,毕竟他不觉得鹊鹊敢对他动手动脚hhhhh
第148章 越冬准备
“最近雨也太少了。”
“是,还好刚入冬,要是是回暖后天还这么干,咱怕是也别种地了。”
入冬后降水骤减,禾宁村已经整整小半月没下过半滴雨,村里人连呼出的气都是干燥的。
绵绵阴雨天过去,他们反倒有些惦记雨水。
对雨水最敏锐的农户们小声谈论着天气,往家中不停歇地一筐筐运着菜,忙得热火朝天。
每个人手头的地不多,能种出的品种也很有限,天气晴好,暂时闲下来的农户们干脆聚在村头就地以物易物换菜,丰富冬日的储备,顺便笼络下感情。
能存得久的瓜类、番薯、白菜最受欢迎,有些路过的猎户甚至愿意掏点钱去便宜买菜带走。
从镇子里回来的问荇也赶上了这趟热闹。
这是他来到这儿后受伤最严重的一次,问荇在家修整了足足两日,伤口疼痛感终于消失。恰巧又听祝澈提起这码事,就动了要去瞧瞧的心思。
问荇给祝澈家送了十来斤白菜,祝澈则帮他搬运菜去村口,两人约定好清晨碰面。
问荇的到来吸引农户们的眼光,有些家住得离问荇家远的好奇地频频看他。
这赘婿平时来无影去无踪的,难得还会跑到人多的地方来。
问荇来得不晚,但有些相熟的农户互相帮忙占着地,好的位置已经不剩分毫,他只能挑了处干净但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穷讲究。
旁边有些看不惯问荇挣钱的农户轻“切”了声。
还说问荇挣了大钱,他看也没挣多少,到现在不得一样跑来村口摆白菜。
“他这白菜瞧着不错,个头怎么这么大。”
一个矮个的农户同自己哥哥耳语,面露忧色。
他也在摊子上摆满白菜,若是其他人家白菜长得太好他就没生意做了。白菜不值钱,但他还指望拿白菜多换点人家的地瓜。
“别担心,他家那是坟头地,种的菜谁敢吃。”
年长些的农户嗤笑,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传到不远处问荇的耳朵里。
“李大,你说话放规矩点。”
祝澈面露不满:“你家也有地挨着坟,说这话不心虚么?”
村里人对坟头的地本不在意,可偏偏问荇家这片坟头又大又邪门,祝澈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议论问荇了。
李大有些忌惮祝澈高壮的身材,但瞧着问荇摆在筐里白胖胖的菜,心里的酸意占据上风。
一样都是种菜,凭什么问荇的菜长得就好。
他梗着脖子嚷嚷:“坟头地是没什么,可谁不知道问荇家那坟头真闹鬼,都出过多少事了。”
“反正你爱要就要,我是不敢要。”
祝澈还要和他争辩,问荇倒是半点不气,悠悠择掉被虫咬的菜叶,不轻不重道:“我就算挣不上钱,也轮不到你挣。”
“你……!”李大气急,一时忘了该怎么往下骂。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转向李大框里的菜,三颗才抵问荇筐里两颗大,而且叶子有些老得厉害,瞧着就是出芽后没静心打理过。
只是问荇的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这赘婿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好惹,脑子活络得很。
还想趁乱挖苦问荇两句的人讪讪歇了心思,怕自己反被问荇挖苦。
李大对自家菜也心虚,但还是不依不饶嘴硬道:“嘁,咱们走着瞧。”
问荇自始至终没分给他眼神,在镇里遇到太多事,他过来更多是为换个心情,换不换到菜都是次要的事,犯不着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心里不痛快。
地上还有些灰,香囊干脆被他解下,牢牢攥在手中。
来此处的不止是禾宁村的农户,还有些邻村人,他们转了一圈,不约而同被问荇筐里的菜吸引住了。
太漂亮了。
同样都是白菜,问荇筐里的就是比其他人筐里白菜更大,瞧着也更水灵干净。
反观刚刚和他对骂的李大,筐里白菜也不知什么时候拔的,居然都发蔫得厉害,还沾了些没清理的泥点。
两厢对比,村民们对问荇的菜很心动,但柳家赘婿的事传得远,他们多少也听过些风言风语的,所以一时间举棋不定。
问荇像是没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闭着眼睛抱臂在摊前假寐。
终于,有个青年人大着胆子上前:“小哥,萝卜能换白菜吗?”
他家地也大多挨着另个坟头,所以压根不操心坟头地这码事,菜品相好才要紧。
“换。”
问荇睁开眼起身,态度客气了些:“能给我看看萝卜吗?”
青年人将背篓放下,里面装着个大饱满的白萝卜,问荇轻轻摁了摁萝卜表面,确认萝卜足够新鲜。
“一换一。”
两者市价相近,一斤萝卜换一斤白菜对谁都不亏。青年人欣然接受,问荇用二十来斤白菜换了萝卜,依旧剩了满满三筐菜。
青年人开了个头,陆陆续续有人想找问荇来以物易物,毕竟问荇筐里的白菜太诱人。
据说鬼会害人,真要有鬼,菜能长得这么好看?
“小哥,我这白薯你觉得可以不?”
“问小哥,我有豇豆和地瓜!”
问荇笑眯眯全部应下,只要是品相好耐保存的菜,他来者不拒,但只要品相差,他也不会亏待自己去换。
一来二去虽然没人舍得出钱买,但不过一个时辰,问荇已经换到了品种丰富的菜,甚至还有半斤肉和两个蛋。
白菜已经只剩下颗被压坏的,问荇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将刚刚换到的葫芦抱在怀里。
祝澈替他拿了两箩筐,幸灾乐祸看了眼李大几乎没下去的菜筐,学着他的样子道:“咱们走着瞧?”
李大的脸涨成猪肝色,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一肚子气咽不下去上不来。
“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还以为要摆到晚上,结果你早早就完事了。”
顺利得祝澈都不好意思收那十几斤白菜,他除去搬东西也没做什么。
“对了,你手里是什么玩意?我看你一直都握着没松开。”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很少见问荇宝贝什么宝贝成这般。
“我夫郎留的香囊,刚刚怕坐在地上沾灰,所以从腰上取下来了。”
“原来是柳少爷的东西,我这嘴……”
祝澈懊恼,他就不该提问荇的死穴。
趁祝澈不注意,香囊已经重新挂回问荇腰间,红绳触碰到布料便自觉伸进去,缠绕几圈牢牢地绑住。
“没事,我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问荇倒是不在意,指尖拨弄了几下香囊表面略微粗糙的花纹,随后收回手重新搭在箩筐上。
他们满载而归,将沉重的箩筐放在院中,过冬的菜是都不用发愁了。
“对了,你之前叫我打听买地的事,我给你打听来了。”
问荇有买地的心思,祝澈早就知道,他摁着自己的肩,坐在问荇新换的结实木凳子上:“那家小儿子有点出息,老两口想跟着自家孩子搬去镇里住,所以想卖了自家的地。”
“不过得事先和你说,他家情况我知道些,地远算不上良田,所以你还是小心些。”
哪怕是江安镇这种富庶地方,村里真的好地也就占到三四成,都被持有的农户们死死攥在手里不肯卖。
肯卖地的这家人住在山边边,地紧挨着野生的竹林,有些坡度起伏,而且远看过去崎岖又坑洼,连落花生都不好种。
而老两口年岁已高造成的疏于打理更是让那两亩本就差的地算得上劣田。
“他们要多少一亩才肯卖?”
问荇最关心的是这个,再差的田也有用武之地,前提是价格不能过分。
“一亩价倒是过得去,才七两银子,你要是乐意和他俩讨价还价,我猜六两多也能拿下。”
七两就是寻常劣地的价格,算不上多便宜,只是买卖田地,免不了双方多费口舌压价抬价。
“我明日就去拜访两位老人家,顺道看一看地。”
“这么快。”祝澈诧异,“说起来这么多地,你种得过来吗?”
问荇每天镇里村里来回跑不要命挣钱的,居然还有时间多种地。
“有些办法。”问荇听完地的基本情况,甚至都选完了看地的人选。
篾匠鬼性格内向孤僻,似乎不太爱和鬼和人打交道,让他去竹林边上的地也能让他耳根清净。
而且山边地种庄稼和蔬菜产量低是常事,但若是能换个思路种竹子、种茶树果树,操作难度是增加了,但劣地也能变成良田。
一切还得取决于山边地详尽的情况,问荇想去亲自探查番,当然越快越好。
“行,我认得那家小儿子,待会我替你同他们说去,探探他们心里的底。”祝澈言语里透露出些欣慰和羡慕,“真好,头次见面你连肉都买不起,现在能买上地了。”
他打心眼里替问荇高兴:“就冲这劲儿头,哪天别当上我们镇里最有钱的农户。”
“你这说的可太远了,我现在就想好好过个冬。”
问荇说的是真心话。
柳家那边就没个消停,他眼下最大的期盼不是哪天天上掉百两黄金砸晕他,而是所有事态都能按部就班走下去,不节外生枝。
但天不遂人愿。
祝澈前脚刚被祝清喊回家吃饭,问荇甚至还没来得及处理好整院子的蔬菜,后脚他家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叩叩叩。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时间卡得太严丝合缝,未免过于巧合。
问荇谨慎透过门往外瞧。
那人举止文雅,衣着算不上华贵却得体,与乡野间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问荇见过这人。
在柳家见过,是柳夫人身边的下人。
他嘴角弧度渐渐消失。
算上回来那日,他也才回来没三天,柳家的动作可真快,这就坐不住了。
第149章 准备好了
门外的中年人收回手去,安静等在原地,背挺得笔直。
问荇依旧没有动作,只宛如雕塑般站在门口。
“请问问公子在吗?”
家仆终于开口,声音客气中透了些微不可闻的轻慢。
问荇这才佯装不知情地开口:“我是问荇,你是谁啊?”
听到问荇不认得他,家仆脸上转瞬即逝闪过丝不耐,但随后又换成娴熟的笑脸:“我是柳家的人,有事要知会问公子。”
“请问公子让我进来。”
是知会,而不是商量。
问荇一副匆忙模样开了门:“请进。”
他搓了搓手,略有局促,眼睑不安地抖着:“我在筹备过冬的菜,屋里杂乱你见谅。”
家仆扫视着院子里凌乱的景象,虽然面上不显,可脚尖小心翼翼避开落在地上的菜叶,唯恐沾到些穷酸气。
咕噜。
一颗大白菜翻滚半圈,沾上了泥。
“要喝碗茶吗?”
问荇笨拙地就要朝灶房走,被家仆径直打断:“不必了,我代夫人传完话就走。”
他在柳家住习惯了,柳家略受重视的下人屋子都没如此脏乱,他怕喝茶喝得胃疼。
“夫人让你五日后回柳家趟,参加宴会。”
“为何喊我回去?”
问荇手足无措,脸上不知是喜是忧:“我,我在这住得习惯,也没惹过事,而且我从来没参加过宴会。”
他说得越语无伦次,越消耗家仆的耐性。
“柳夫人四十寿辰,你是柳少爷的赘婿,总得回去露个脸。”
家仆愈发嫌弃问荇,就这除了皮相其他什么都上不来台面的穷酸玩意,夫人突然非得把他接回去趟,还要他来知会问荇。
不过这皮相是真好看,他要是有这皮相也能攀高枝给些少爷小姐当赘婿。
四不是吉利数字,很少有富贵人家会大操大办四十岁的生辰,柳夫人恐怕只是寻个由头让他去柳家,恰好又撞上生辰。
之前千方百计想混进去,现在突然不去都不行了。
“原来是这样。”
问荇喜道:“那我是该回去一趟,只是寿礼……”
他为难地皱起眉,虚心求教,眼中闪烁着无知的光:“不知该怎么送才好。”
“不要你拿寿礼,人能到就好。”
该说的都说了,家仆看到这憨傻穷酸的赘婿就心烦,拍拍屁股起身离开:“就这些事,那我先告辞了,届时会有车马来接问公子。”
夫人让他察言观色,瞧问荇有没有异心,他分明觉得问荇连心眼子都比旁人少长了几个,哪还能有异心?
“车马就不用了,我还得去镇子里卖菜,当天可能不在家,我寻个路自己走吧。”
居然还想走去县里,真是天真又愚蠢。
家仆背对他露出些许鄙夷,勉强维持住语调还有礼数:“那便五日后清晨去江安镇的市集附近接问公子,规矩不能坏。”
“问公子哪怕是布衣出身,也得不能失柳家赘婿的风度。”
他顿了顿,忍不住多说句:“别带些白菜萝卜的去给夫人看,放心夫人嫌你穷酸生气。”
他自始至终都强调着问荇是赘婿,可问荇丝毫不气,反而心情比方才更好:“是,是,那就谢谢了。”
家仆终于挖苦到问荇,径直出了门,远远飘来轻微的轻慢哼声。
问荇眼中的天真愚钝渐渐消退,他反手掩上门,将被家仆踢歪的冬瓜摆回原位。
倒也有趣,这家仆攒下的积蓄未必多,可反倒是先有副人上人的高贵态势来。
柳夫人这次居然干脆地让他回柳家,恐怕这寿宴要成鸿门宴了。
他在柳家待得时间很短,印象最深的除去柳连鹊苍白的脸和他窗前细弱濒临枯萎的兰草,就是柳家那宛如宫闱般的深深庭院。
那是真的高门大户,每个拐角都长得相似,问荇初来那几日还不习惯,方向感极好的他都极难找到出去的路。
当然柳夫人也不让他出去,在柳家的地盘,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被约束。
问荇继续忙着分拣手里的菜,把数量少不好存的放灶房,冬瓜白菜这类则堆仓库里,一直忙到了太阳落山,进宝他们出来活动。
问荇让进宝把所有鬼聚在家门口,约莫过了一刻钟,三个兵卒慢吞吞从田头来,黄参则领着他新抓到的小徒弟闻笛从小河边来。
“是又有什么事吗?”进宝有些紧张。
问大人昨日告诉过他们柳大人出现异状,暂时出不来,现在又把他们聚集到一块,估计是什么闹心事了。
问荇将现状简单同他们解释了一番,除去还在状况外的闻笛,每个鬼都被柳家突然造访的事实击懵了。
“去柳家!”
进宝听问荇说完,不禁睁大眼:“可柳家不是都是坏人吗?”
他记得柳家人明明是柳大人的家人,却总是想要欺负柳大人。而且柳家很有钱,问大人想要替柳大人讨还公道还非常难。
“不行不行,大人不能去。”
他着急了:“他们把你喊回去肯定没好心,又没柳大人给问大人帮忙。”
“就是。”
坐在门外的郑旺难得给进宝帮腔:“你去了,是等柳家人把你软禁,还是干脆给你下毒让你也成鬼。”
他之前听书就听过穷赘婿被不待见还被软禁,愤而投湖自尽的鬼故事。虽然问荇应当不会自尽,但要是被软禁,那真是叫鬼都救不了他。
王宁是为数不多反应过来的鬼:“你俩都想得明白,小问能不明白吗?”
“他是不得不去,毕竟是柳家赘婿。”
问荇平静道:“是王大哥说的这个理。”
“去也是个机会,正好要查我夫郎的事。”
“就,就别查了吧……”
叫闻笛的小篾匠声音细弱:“先安全回来比较稳妥。”
他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也知道柳家很厉害,还和问荇关系不好。
“想想他什么性子,要查你们压根拦不住。”
黄老爷子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小问啊,看来我得再教你些辨认毒药的法子,咱保住命要紧。”
“毕竟没了柳少爷,你去面对柳家人太难。”
“应当不至于。”
问荇按住狂跳的眼皮,话题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怎么所有鬼都觉得没柳连鹊,他会被柳家人活生生扒皮吃掉。柳夫人是想要柳连鹊回归他们的计划,不是要抓他去给柳连鹊再配次冥婚让他们做鬼鸳鸯。
“该死。”郑旺沉浸在自己的畅享中压根听不进问荇的话。
他越想越气,狠狠锤了下地:“柳少爷也出不来,难道我们完全没办法,就眼睁睁看着小问羊入虎口吗?”
“唔,羊入虎口是这么用嘛……”
进宝抠了抠脸。
柳家人是虎没错,但总觉得说问大人是羊也太奇怪了。
“我和你们说柳家的事,就是想求诸位祝我一臂之力。”
总算是把话题正过来,问荇松了口气:“都是朋友一场,你们应当也不忍我被困在柳家,或者让我夫郎出些好歹。”
“那是自然!”郑旺热血沸腾应和。
虽然问荇经常不做人,但他还不希望问荇早早做鬼。
进宝倒是品出来问荇的言外之意,无奈地抱住肩,一副小大人作派:“大人,你是又想让我们帮你做什么事吧?”
“没错,柳家戒备森严,人不能带进去,也不能随意自由走动。”
问荇义正辞严:“所以我须得几位鬼与我同行,共同探查柳家的情况。”
“当然不愿我也不强求,有谁愿意去吗?”
“算我个。”
进宝有气无力举起手,小声嘀咕:“反正我说了不去,大人也会逼着我去。”
“我,我也去!”
郑旺性子虎,没多思考也开始应声。
他家之前只算小富,还没见过走不出来的大宅院长啥样,摩拳擦掌想去长长见识。
“阿旺去,那我也去。”
王宁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担心柳家还有什么陷阱或者可怕的邪祟,郑旺一不留神把自己弄得魂飞魄散,还是看着点好。
三个兵卒同生共死,向来一同行动,林大志也自愿加入其中。
黄参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也往前走两步:“别让柳家人下毒给你吃出好歹,我也去吧。”
“先说好了,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打架我不掺和。”
闻笛默不作声,颤颤巍巍也往前迈步。
都去,那他也去。
虽然同行的郑旺的性格很可怕,但黄参现在也算他半个师父,他应该跟着去。
“呦,真是好兄弟!”
郑旺眼睛一亮,就要热情扑过去拍闻笛的肩,三个鬼拉他才将将把他从惊恐到魂魄变形的闻笛身上挪开。
可怜的篾匠被吓得眼神空洞,脸上出现扭曲波纹,黄参安慰了好久才让他冷静下来。
“等等。”
郑旺乐完才意识到不对劲,故作严肃又小心翼翼地问:“话说回来,我们该怎么去啊?”
几个鬼面面相觑,都没得出答案。
还好他早有准备。
众目睽睽,问荇微笑抽出压箱底的麻袋。
当然,没拿出给柳连鹊的那个。
“早给你们准备好了。”
“来吧,两鬼一个,选自己喜欢的麻袋。”
作者有话要说:
郑旺:用麻袋装鬼,好原始的方法。
进宝:!!!为什么连麻袋都不能一鬼一个,问大人抠死了!!!
闻笛:………(一想到要和其他鬼挤在一起社恐到晕过去)
第150章 未知旅程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麻袋?”进宝呆滞地伸出手摸了摸,确认就是普通的麻袋无疑。
“麻袋。”
郑旺喃喃和进宝念了句,突然间如梦初醒:“你要拿麻袋把我们装过去!”
“我们好歹也是鬼,塞在麻袋里不合适吧?”
要是郑旺不是鬼,唾沫星子该飞到问荇脸上了。
“我夫郎都是这么去镇里的,你们不满意?”
“那,那柳少爷肯定不用和其他鬼挤在一起吧?”郑旺负隅顽抗,试图和问荇讲道理,“真要让我进麻袋,一鬼一个麻袋也不是不行。”
哗啦一声,问荇抖开麻袋,向他展示里面的模样:“装三个鬼都有余,只装两个算是便宜你们了,我哪来这么多麻袋。”
背着六个麻袋上街,实在是太过于奇怪,像拾荒的又像行乞的。
瞧着他的奸商嘴脸,郑旺气不打一处来,王宁和林大志倒是没太大意见,毕竟白天他们也没意识,就当大老爷们挤在一起睡觉了。
他们自觉选了个灰扑扑的麻袋,防止最后没得选还得藏在绣花绿麻袋里。
“……”
闻笛不介意麻袋,但介意和其他鬼挤在一起,求助地看了眼黄参,老爷子指了指穗黄色的麻袋:“罢了,挤一挤就挤一挤。”
进宝也随后反应过来,不再哭天喊地地抱怨,可怜巴巴抓着黄参的袖子,皱着小脸央求道:“黄爷爷,带我一起吧,我人小,不会挤太多位置。”
他才不要和郑旺那个讨厌鬼塞在一块。
郑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得选了,瞧进宝明晃晃嫌弃他,他很不甘心。
他都没嫌弃这个装小孩的矮冬瓜邪祟。
“嘿,你小子还嫌弃我?”郑旺瞪大眼恶声恶气,一把抓住进宝后颈处的衣角,把小鬼童拎小鸡仔似得拎起来,“反正也没得选了,咱俩凑合凑合。”
进宝轻微挣扎了两下,瞪着死鱼眼冒出些许祟气,稳稳从郑旺手里挣脱落到地上。
他跺了两下脚,嫌弃地整理了下背后褶皱的领子,鼓起腮帮:“我、不、要————”
进宝眼泪汪汪看向王宁:“王大哥,求你让我和你挤挤吧。”
“咱俩今天就凑一个麻袋里。”
王宁还没开口,郑旺倒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挑衅,不耐烦揽着进宝,揪起个绿色的麻袋。
“我不要!”
进宝还做过几年少爷,勉强有些审美,摇头拒绝:“这色你看着正经吗?”
哪有好人家背的麻袋是绿色的还绣花?
“那怎么办?”
郑旺为难地环顾四周,眼尖地发现放在院子里的桌上摆了个麻黄色的袋子,被理得整整齐齐。
虽然是素了些不够好看,但也还行。
“要不用这个?”
“其他你们选,就这个不行。”
问荇冷漠拦下郑旺蠢蠢欲动的动作:“这是我夫郎的。”
“好好好。”
郑旺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你夫郎的。”
“既然柳大人有麻袋,那大人其实是专门给我们都备了麻袋,大人还是惦记我们的。”
进宝努力想把问荇想得好些,可惜问荇不遂他愿。
问荇轻轻摸着鼻尖:“那倒不是,其实其他麻袋是拿来装番薯的。”
“可惜没换到什么番薯,刚好就空出来这么多麻袋。”
进宝:……
他诚恳道:“我现在不去了还来得及吗?”
一刻钟后。
“唔唔唔……”
“郑旺你你你给我过去点,怎么能这么挤!”
“我呸,你变成鬼火这么大点,还非要占大半的位置,进宝你好意思么?”
“我是邪祟,邪祟!!!占多点地怎么了?”
无视掉口袋里乱窜的狂躁光团,问荇冷着脸将绳子扎紧,顺道把两个活宝压在箩筐最下边防止他们掀翻箩筐盖子。依次往上摞兵卒二人和黄参闻笛。
黄参年纪大,闻笛性子孤僻,他俩的袋子最为安静。三个麻袋刚刚够放下,不多不少。
感觉到身上突然发沉,进宝拱了拱,意识到自己被问荇压在最底下,上面足足放了四个鬼。
“大人。”
他不可置信:“咱们交情这么好,你居然让他们坐在我头上,太过分了吧!”
问荇想了想,进宝说得也对。
于是他贴心提出来另个方案:“要不我把你们吊在箩筐上?”
正好他俩是最强的鬼,发出的鬼火更亮,问荇还能省下晚上照明的钱,一举两得。
郑旺吓得毛骨悚然,他相信问荇不是开玩笑,完全干得出这种缺德事:“不了不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特别瓷实。”
“那就好。”
耳根子终于清净,问荇满意地掂量下箩筐重量,往上边盖了麻布和几层换洗的衣服,再用最大的麻袋整个套住箩筐,用刀修剪到只留下可背的地方。
一来二去,光根本无法透入密密匝匝的布料里。
这么把麻袋拿去柳家还是显眼,但总归不会像之前进山那次一样白日被挑衅的人掀开,随后使得灵体魂飞魄散。
等到和长生会面时再去找长生要点掩盖鬼气的符箓,众鬼的安全也能得到些保障。
调整好箩筐后,问荇将小鬼们放出来透气:“过几日我会先去江安镇,需要你们在临行前确认好自身状况尚可,若是有谁出现不适提早和我说,就留在家里看地。”
箩筐里的麻袋迅速瘪下去。
“好!!!”
能待在村里的时间屈指可数,问荇先去粗略看了番地,和他想得状况大差不差,但老人家在价钱上暂不愿继续让步,有太多事要忙的问荇不愿过多分心,干脆搁置了买地的进度。
往后的几日,他加急处理家中堆成山的菜。
先用草薰了遍要存菜的地方,以防还有些将死的虫子作祟在瓜皮上打洞。
随后将部分白菜挑去明显腐烂的叶片,切段后放入水中加少量盐煮,煮熟放凉塞进便宜买来的腌菜的缸里,加上花椒辣子和醋调味后密封起来,存在最阴暗的储物间里。
整体还算顺利,就是中间出了点小状况。
第一批的白菜火候没掌控住烫得略微有些老,捞出来时已经不适合腌菜,害得问荇自食其果,连吃带往祝澈家送了几顿凉拌白菜和白菜豆腐汤。
冬瓜葫芦不用过多处理,直接搬到通风干燥的地方即可,等到葫芦风干还能挖籽出来种在地里。
随后问荇收了茬茅草盘算着顺道带给许掌柜,将后院里有碍观瞻的乱石碎木全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黄参他们采的药也要带上,方便让许掌柜去研究药膳,柳家的迎春宴该准备还得继续准备。
忙完这些事已经要到了该和长生汇合的时候,柳连鹊没有丝毫要出现在他梦里的迹象,但问荇身上的伤奇迹般愈合速度快得出奇,只剩下肩头那道深深的撕裂痕还没掉痂,活蹦乱跳跑十里地完全不是问题。
“夫郎,是你在帮我吗?”
问荇点亮油灯,瞧着静静躺在桌上的香囊。
香囊只平稳地发出淡淡的荧光,缠绕着的红色丝线愈发鲜艳。
“你娘让我回去,我得去你家了。”问荇自顾自往下说,不指望柳连鹊能给出什么回应。
“我从不求神佛保佑,但希望夫郎庇佑我们此去安好归来。”
他们和所有的鬼,都能毫发无损。
说完这些,他站起身推门而去。
槐树下,衣衫破旧的男孩头发随意扎着,眼中闪烁出银色的光。
见到问荇,他扬起笑容:“大人,我准备好了!”
敞开的院门外,三个高大兵卒凑在一起,白发苍苍的老人盯路边的野草看得出神,闻笛和他们隔了很远,不安地缩着脖子朝问荇看。
“到了漓县,所有人都得听我的话。”
问荇神色严肃:“保住自己的命再去查事,查不到也没关系,知道了吗?”
“明白啦,大人都说了三五次了,我们早都记住了。”
进宝吐了吐舌头:“柳大人现在不在,我们会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大人的。”
“快走吧,我倒要瞧瞧柳家有钱成什么样。”郑旺难掩兴奋,“据说那种地方连房梁都是金子做的。”
“我,我也会尽力。”小篾匠局促低着头。
虽然郑旺性子很可怕,但他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鬼,跟着去不会有事。
颜色各异的光团落入箩筐里,照得黑夜不再凄清可怖。
问荇背上箩筐,行走在茫茫夜色中,就如同第一次去往镇子里那样,重新踏上那条往返无数次的路。
随着天色微亮,眼前景象由荒凉变得略有人烟,背后小鬼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渐渐减弱。
随着朝阳升起,问荇背后箩筐里的包裹瘪下去,他蹑手蹑脚推开醇香楼的后门,现在正是醇香楼筹备营业的时候,可今天的醇香楼前厅热闹得反常。
可挂在伙计们脸上的不是笑意,而是茫然与无措。
许掌柜好脾气,但牵扯上醇香楼的事素来也严苛,不会任由厨子帮工伙计们如同无头苍蝇般没个目的的闲谈。
是阿明先注意到了问荇:“问小哥!”
暗含着不安的议论声消下去大半,怎么说问荇也算半个他们头顶的人。
许掌柜没明说,但傻子都能看出来问荇要接管醇香楼的事八九成真。
阿明急匆匆拉着他到了角落:“掌柜的出事了。”
他满脸是无法遮掩的焦急:“子时的时候突然就晕过去,我和阿树晚上当职发现不对,已经把人送去医馆了。”
“其他人知道吗?”
问荇压低声音,看向远处的忙活着的伙计们。
许掌柜身体不好他也清楚,但没想到差成这样。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下醇香楼现在又出了事。
“还不知道,我怕许掌柜不乐意让人知道,和阿树给瞒着大家。”经历过几番大风大浪,阿明学聪明了很多,但面对眼下状况依然束手无策。
“待会就得开门了,我该怎么说才好?”
第151章 胳膊腿儿
要是黄参还醒着,问荇能多问两句许掌柜详实的症状,但现在已经天亮,只能先相信郎中妙手仁心。
“你和他们说许掌柜为了忙迎春宴的事出去谈药材生意,归期得看生意谈得顺不顺利,今天照常开业,半刻也别差。”
“那谁管酒楼里边大小事。”
阿明忧心忡忡,他们这群伙计只学会怎么听命,压根不会派活。
“我管,。”
“掌柜要责罚就我来担。”
事急从权,麻烦事还不是派活,而是要有人有胆子去挑大梁。
问荇快速扫了眼今天当班的伙计,娴熟地点出每个人名字,并且粗略估算了下,给他们派了今天该做的活。
“赵大,二楼的桌椅全都摆整齐些,李老四把招牌擦一擦,我今早瞧着脏了。”
他看向偷摸着犯懒的两个厨子,语调严厉起来:“做饭的都别在前厅晃悠,回后厨帮衬着熬汤。”
“我们马上去。”
两个厨子一激灵,晨起的困倦烟消云散。
刚刚还人心涣散的伙计们得了令,瞬间安定下来拧成股绳,投入到今日该有的忙碌之中。
看到问荇,就和看到许掌柜亲自来了一般安心。
阿明吸了吸鼻子,突然感觉有些眼睛发酸。
安排完差事,问荇去和库房核对了今日进货的概况。
他手里没有醇香楼的账簿,但做出的副胸有成竹模样还是让管库房的生生捏把汗,对账对得丝毫不敢懈怠,送走问荇时还在想自己有没有哪里错漏。
问小哥平时和和气气,认真起来还挺可怕。
后厨向来不用多操心,厨房没好贪好捡的油水,厨子们是醇香楼最安分的一帮人,问荇只是稍微去里面转了圈,听厨子们讲最近药膳的事。
“有些眉目了,但还需要试验几日。”掌勺老祝不清楚许掌柜生了病,乐呵呵同问荇抱怨他,“老许怎么突然就跑出去谈生意,我还想和他说说有些药材怎么搭才好。”
“麻烦让账房把药膳菜谱抄份给我。”
好巧不巧,问荇身边就带了个郎中,黄参能帮忙把关药材相克相辅的量,确保药膳不会因为用药出错适得其反。
“好嘞。”
离开后厨,问荇点了下损坏椅子、杯子的数目记在心里,醇香楼今日的营业已然彻底步入正轨。
前厅坐得满满当当,客人们都一派和气,也没出酗酒闹事的麻烦,伙计们该传菜的传菜,该打杂的打杂。
就连没事做的问丁都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去给其他孩子塞蜜饯吃。
“许掌柜在哪?”
问荇从阿明那问到了许曲江的去处,喝口水缓了下气,马不停蹄朝着医馆赶去。
医馆里。
许曲江还在沉沉睡着,郎中去醇香楼吃过饭,但不认得问荇,所以还对他非常警惕,只含蓄和他说了许掌柜身体状况。
“会醒的,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操劳。”
临近中午,许曲江终于缓慢醒转。
他费劲起身,头脑嗡嗡作响,脸色依旧极差:“我是在哪?”
坐在一旁的问荇赶紧起身扶住他:“掌柜小心。”
“你昨晚晕过去了,是阿明发现不对,送你来的医馆。”
“现在几时了,醇香楼怎样?”
许曲江反应过来后头件事是操心醇香楼,没了他,他怕醇香楼忙中出错。
“正午了,楼里一切好着,掌柜的先躺下休息。”
虽然许曲江依然不放心,但头晕眼花的还是依言躺回床上。
问荇借口去喝口茶润嗓子,轻手轻脚出门询问郎中:“我们掌柜究竟怎么回事?”
郎中听他和许曲江交谈起来熟络,终于肯和问荇说些详细的实情:“没大病,可小毛病不少。”
“他肯定经常生气,这肝也太差了,胃也有问题,加上又睡得少,所以才会操劳过度晕过去。”
郎中给许曲江开了副药,叮嘱问荇:“服药倒是次要的,主要还得是多休息到点就去睡觉,他这岁数算不上老,也不是不能调理过来。”
问荇谢过郎中,拿着药房重新回到屋里。
郎中说话的声音不小,仿佛就是故意为让许曲江听个明白。许曲江坐在床上,脸上难得露出些茫然又惆怅的模样。
“我听见了。”他早有预感,终于还是到了这天。
终于,他重重叹了声气,看向问荇:“小问,还好有你在。”
“往后得靠你了。”
当时只是收下问荇的几筐豆芽,多听问荇说了两句话,没想到往后会引来如此多的连锁反应。
少年郎原本脆弱的根基变得稳固,枝条抽长,根深叶茂,逐渐要取代他这棵老树成为顶梁柱。
“掌柜先养好身子,我还没这么大本事。”问荇听懂了许曲江的言外之意,“但只要掌柜愿意,我会加紧去学如何管事,但在此前我需得回趟柳家。”
“去柳家?”
病时迟钝的头脑险些宕机,许掌柜敏锐的嗅觉让他隐约察觉到不妙:“他们喊你回去做甚?”
问荇垂眸:“不知道,说是柳夫人过四十生辰宴。”
“……走,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回醇香楼。”
许掌柜越想越奇怪,实在是躺不住,趁着力气回笼努力起身,问荇赶紧上前给他借力。
“再躺会。”
郎中端着药出来,面露不赞同:“老许,你要爱惜自己身子骨,今天能缓过气来,以后再晕过去就未必缓得过来了。”
“镇里就你家饭最好吃,你没了我上哪吃去?”
“说的是,不会有下次了。”许曲江接过药一饮而尽,露出个笑来,“但哪怕我不行了,醇香楼也会在,往后还得多让他们岁数小的多干活。”
总有人会顶上来。
到了醇香楼里,许曲江强撑着让气色好了很多,有问荇和阿明替他打掩护,顺利瞒过去了热情问好的伙计们,所有人只当他出去谈药材生意无功而返又过于疲惫。
关上门,许掌柜终于敢和问荇说柳家的事:“怎么,他们喊你回去是要给你立规矩?”
他满脸忧色:“有些大户人家就是见不得在外的赘婿过得好,隔三差五都要喊回家敲打番。”
若真是这么单纯倒好办了。
问荇含糊其辞:“兴许是,反正害不了我命就好。”
许曲江脸色都变了:“你心也忒大了,别看大户人家表面上都光鲜,用来惩治人的手段一套一套,万一把你打出好歹怎么办?”
“掌柜的,那是我夫郎家。”
问荇忍不住提醒许曲江。
真是奇怪,明明许掌柜的命是柳连鹊救的,可许曲江却一直都对柳家态度防备,甚至还有恶感。
“我知道,但柳少爷是柳少爷,柳家又是另回事。”许曲江犹豫了下,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些事我没同你说过,怕说了不妥,但我觉得差不多是说的时候了,免得你对柳家没戒心。”
“柳家那老二在我眼皮底下砸过店,虽然不是我家店,但当时瞧着和个无赖似得。”
彼时的许曲江在别的地方开着家很小的破败酒馆,柳携鹰也只有十一二岁,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却有胆子带着群下人直接砸了人家香粉铺子。
原因无他,就是路过嫌香味不合心意,嫌那家老板没搭理他。
经营香粉铺的是个哥儿和他相公,俩人也是外来的势单力薄,连旁边的许曲江看不下去试图要劝架,也被波及让家丁揍了两拳。
后边柳家也善后了,只是柳二少爷没来道歉,据说是被禁足了,来的是他大哥柳连鹊。
大少爷倒是态度客客气气,连他这被波及到受了轻伤的商贩也赔了钱。
这也是他和柳连鹊头次见面。
柳家在许曲江眼里素来都是个冷漠又纵容自家儿子胡作非为的形象。虽然听说柳家待几个少爷没有偏私,但许曲江对此持向来怀疑的态度。
什么禁足,分明是赶着让能担事的替这二世祖擦屁股。
“千万得小心,要是柳二心情不好来找你麻烦,柳家人肯定不会管。”提起柳携鹰,许曲江的态度怎么都和缓不起来。
每次听说柳携鹰胡作非为的事迹都能刷新问荇认知,他压下心底的嫌恶,脸上微微诧异:“原来是这样,那我得多小心柳家的二少爷。”
即便问荇口头承诺了,许曲江还是千般万般不放心,黄昏时将问荇送到酒楼门口,依旧殷切地嘱咐他:“平安回来最要紧。”
他偶尔对问荇的印象还留在当时背着豆芽菜的瘦弱少年上:“你这胳膊腿儿的也不结实,别有个好歹。”
难得许掌柜肉麻成这样,问荇硬着头皮连连应下,保证不招惹柳二少爷让自己被打折腿。
箩筐里头刚醒过来的鬼瞧他被追着念叨都乐翻了,郑旺憋笑的声音不住从箩筐里传来。
进宝咯咯笑着,掐着嗓子调皮地学许掌柜说话:“瞧大人这胳膊腿儿的也不结实————”
“别有个好歹!”郑旺心领神会接着他话说,随后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问荇你也有今天……!!”
怎么会有人觉得问荇这身板差,是得多操心问荇。
许曲江自然听不见箩筐里的动静,但他瞧着问荇的箩筐,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又维和:“这里边又是什么宝贝玩意?”
他记得上次问荇带的是南瓜,要是把南瓜拿去当寿礼,他真的担心问荇被穿小鞋拉去配冥婚。
“没什么宝贝玩意。”
问荇咬牙,微笑着一字一句道:“几个冬瓜,本来是拿来卖,可我早上看已经有些放坏了。”
“打算找个野地丢掉。”
欢乐笑声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身板差,叫许掌柜觉得你身板差。
进宝:我成冬瓜了oo
郑旺:你本来也是矮冬瓜。
进宝:那,那你就是大冬瓜!!!
闻笛:……(他们怎么接受得这么快)
第152章 孑然一身
“你带的是什么东西?”
“冬瓜。”
长生瞟着一箩筐“冬瓜”无语凝噎:“我需得提醒你,我是道士,不是傻子。”
谁家冬瓜会冒出来祟气和怨气啊!
“好吧,几只鬼。”
问荇只能实话实说:“我怕路上不安全,就把他们都带上了。”
“道长好啊。”
郑旺自来熟,瓮声瓮气热情地同长生打招呼。
“喂喂喂,你怎么可以和道士打招呼,显得我们没骨气。”
进宝不满,又遇到了这个差点把他送走的臭道士。
“这有什么。”
郑旺不以为意,只要不抓着符箓追着他跑,道士就是好道士。
听着两人拌嘴,长生已经不想说话了,那只受伤的眼睛隐隐发疼:“问荇,是我最近招惹你了吗?”
他真诚地发问。
“和道长没关系,主要是我得去柳家,实在是怕柳家人耍阴招。”
长生听完前因后果,右眼疼得几乎要睁不开,想眼睛一睁一闭就这么过去,再也不用管问荇的破事。
问荇是什么运气,才会几乎同时摊上一大堆倒霉事,这已经远超出他能演算出的范畴。
“先把孩子们送走,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问荇见他也没想出好主意化解,提醒他做正事。
长生正好想得头疼:“好吧,我们去找那姑娘。”
六个鬼从箩筐里出来,浩浩荡荡跟在问荇身后,场面壮观得长生贴着墙不想和问荇走在一块。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慈幼院旧址附近的官差已经被谢韵调走,简陋的围栏也尽数拆除。
无面少女孑然一身出现在两人面前。
她对问荇身后高大的鬼怪忌惮,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这几位是……”
“我的朋友,我是来向你履约的。”
问荇话音落下,长生将一张缠绕着滔天怨气的符箓抽出。
女孩周身气场骤变,脸上隐约浮现出五官来,眼里充斥着恨意和不甘,几乎要淹没理智。
这股气息太熟悉了,和她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时遇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影响县丞批文的罪魁祸首,亦是它作祟害死你们。”
“虽然寻找教唆他的道士还需时间,但我们不会放弃追查,希望它能让你们瞑目。”
县丞本身的魂魄是无辜的,谢韵正扣着人想办法判得尽量公允,这便不是问荇能插手的事了。
少女身后一个个浮现出幼童和婴儿,她蹲下身,和孩子们齐平。
“阿姐找到了。”
每个小鬼和怨念眼中都是滔天恨意,有些甚至掩盖不住怨气,白森森的牙呲向符箓上附着的那团怨气,想把邪物活生生撕碎。
他们等这天等了太久。
可孩子们没一个失控上前,反而是全都聚拢在少女身边,等少女继续往下说。
引渡小鬼们的符文已经准备完毕,只要邪物消散,他们就能踏上去往来生的路。
“都上去吧,你们往后就不用困在这了。”少女笑道。
“你们……不是我们一起去吗,姐姐,那你呢?”
年长些的孩子不安地问,她因为后颈处长着瘤,不得不费劲地低头无法直视少女。
“姐,姐姐……”有疤的男孩突然有些害怕,无措地跑到少女面前,抓住她的衣角。
“去吧。”少女抚摸着男孩的头,声音温柔,隐约带着哽咽。
“你们先走,阿姐马上就来。”
说罢,她缓缓起身看向长生。
“道长,请吧。”
“我不要走,我要姐姐。”
一个女童小步跑上前去,靠着少女的胸口失声痛哭:“阿姐骗人,说了我们要一起走。”
“阿姐不骗你们,阿姐只是晚些时候走,我们说好了,你们要做阿姐的哥哥姐姐,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仍然心有不甘,希冀等到真凶落马,替这些懵懂的孩子们见证后再含笑上路。
孩子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哭着闹着抓住少女的衣服、袖子,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几十年的时间下来,他们早已是家人。
最后,还是岁数大点的孩子渐渐冷静下来,看出少女的为难。
她跪在地上,冲少女重重叩头:“阿姐,那我先去了,等下辈子再遇着你,我,我……给阿姐挣大钱。”
她抽噎走到符箓跟前,眼神中瞬间充斥着怨气,如同扑火飞蛾冲向符箓,化成桎梏死死钳制无名邪物。
有人开了头,陆陆续续其他孩子也效仿叩头,哭着道别。
“阿姐,我要去很多地方,往后不要你给我说故事,我给你说故事。”
“我请姐姐吃好吃的,馒头饼子都能随便吃。”
“说好了,阿姐你不能忘了我!”
“说好了,我们都说好了。”
无面少女咬着下唇,一个个喊着他们名字,凌乱打结的发丝掩盖住眼中不舍的情绪:“你们要让阿姐过好日子,自己要先过好日子。”
“阿姐往后一个个来找你们吃馒头,听故事,也跟着过好日子。”
哭声渐弱,小鬼和祟气组成的枷锁看似分散又脆弱,实则疏而不漏牢不可破,钳得强弩之末的邪物发出阵阵哀鸣声。
怨气重新化成畸形怪物模样,挣动着想要摆脱这群因他而生的冤魂,却只是徒劳无功。
“嗬……”
长生嘴里念着问荇听不懂的话,除去祟气碰撞的声音和长生的低语场上再无杂音。连最聒噪的郑旺都歇了声,无言瞧着眼前悲怆的景象。
随着邪物消散,小鬼们身上的怨气也跟着抽离符箓,化为澄澈的鬼火在天空中盘桓,久久不散。
唯有少女还有人形,仰着头眷恋看着她护了几十年的孩子们。这条很长的,她陪着一起走的路终究是到头了。
所有人和鬼的注意力都在符箓与鬼火上,问荇突然感觉腰间的香囊微微抖动,可低头却没发现异兆。
没了要保护的人,少女身上的尖刺也收起大半,她看向问荇和长生,面露歉意:“之前是我对二位态度不好,二位还愿尽心尽力帮我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听说要以身相……”
“这就不必了。”
长生吓出浑身冷汗,赶紧制止少女危险的想法。
问荇身上已经有鬼桃花了,再出来鬼桃花只能跑到他身上。
讨不到媳妇的郑旺倒是两眼放光,可也清楚少女感激的对象不是他。
少女话锋一转:“但我可不乐意以身相许。”
“瞧着你们也不用我以身相许,慈幼院留有一物,兴许对你们更有用处。”
长生松了口气,不是以身相许便好,少女掏没用的东西给他他也认了,本来也没指望回报。
“慈幼院中央的五尺地下埋了条百衣帕,据说是慈幼院每到一个孩子,就从孩子的襁褓或者衣领上剪下一块布织上去,以保佑孩子们往后平安。”
“我本以为只是个传说,但死后发现躲入其中的确能够规避道术侵扰,庇护灵体。”
这也是之前来过几次有点本事的道士,却连慈幼院孩子剩下残念都没伤到的原因。
“我想几位认得这么多鬼,这件帕子或许能帮上忙。”
还真是好东西!
但郑旺有些疑惑:“会不会是因为帕子上有小孩衣角,所以孩子成了鬼才会受帕子庇佑?”
如果只能保护孩子,对他们也没作用。
“呵……这位公子一看生前就家境不错。”
少女轻笑,刺了郑旺两句:“慈幼院这地方远比你想得不规矩,都是想到才会剪布缝帕子,我们的命比麻草都不值钱。”
“因为被忘掉没被缝上去的衣角多了去了,莫名其妙死的孩子多了去了,他们照样能获得庇佑。”
郑旺讪讪缩回脑袋不吭声了。
问荇谢过少女:“多谢姑娘,此物的确对我们有帮助。”
“你也帮了我们两次,还没问你名姓。”
“慈幼院的孩子向来无姓,有些后边可能会给自己取个,但我没来得及取。”
“名字倒是有,我们名字都是按送来的那日那月喊的,重复了就把岁数大的前边加个大。”
“我叫大十五还是大十六?”她莞尔一笑,“早不记得名字了,他们知道喊我阿姐我觉得就足够。”
“这名字晦气得很,往后和公子也不常见,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等我后面有出息,送阿姐个好听的名字和姓。”
有个浮在空中的鬼火小声抗议:“阿姐才不晦气。”
“你给我取名加姓想占我辈分,没门。”
少女因病痛折磨沙哑的声音似变得清脆了些:“好了,再拖天都要亮了,别在这磨磨蹭蹭的。”
“相信阿姐,咱们往后谁也不吃苦!”
被净化怨念的小鬼们平和了许多,利落些的说了告别的话,在长生的引渡下渐渐消散在夜空。
还有些粘人的娃娃不肯走,得少女拉下脸凶两句,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问荇仰头看向上浮又消散的灵魂,宛如一盏盏绚丽的天灯。
最后只剩下那团疤脸男孩变成的鬼火磨磨蹭蹭,不管怎么说都不肯上路,不停在周围转悠。
他记事起就是跟着姐姐,他不知道离开姐姐该怎么走,他明明可以保护好姐姐的。
“一月,听姐姐的话。”
女孩也舍不得孩子们,可她别无它法。
小男孩在少女眼前恋恋不舍又绕了两圈,犹豫着开口:“我听话,姐姐也要。”
“姐姐,一定过好日子。”
姐姐后面可以不来找他,但是不能过得不好。
“知道了。”
听到少女郑重的承诺,一月这才放心地消散在这不平静夜晚的末尾中。
是不是真有这么多好日子过谁也不知道,但有盼头的日子真是太重要了。
少女朝着两人行了个礼:“我等二位的好消息。”
随后毫无畏惧地转身,消失在慈幼院坍圮的墙间。
她孑然一身出来,孑然一身地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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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真的不贵
“确实有些作用。”
长生摆弄着这条所谓的百衣帕,约莫有成人两个巴掌大,零零碎碎拼着或大或小的各式布料,肉眼可见年岁久远,中间最老的布料已经开始风化腐烂。
“老物件放得久,有时就不单单是个物件了。”
长生屏息凝神,淡蓝色的气萦绕在百衣帕周围,良久后他缓缓收手。
濒临破碎的布料重新紧密织起,帕子上颜色灰败的布料也隐隐出现光泽。
“我试着修复了其中的灵气,但仍不可大力扯动帕子,要是破了边碎了角,帕子效用就打折扣了。”
“以及……”
他打量着问荇身后的“人山人海”,眼角抽搐:“你确定要这么带他们上路?”
“那道长还有别的办法?”
问荇虚心求教:“我不通术法,这已是我能想到最万全的法子。
什么没办法,压根就是在等他帮忙!
长生咬咬牙,肉痛地咬破手指,掐了个诀指向百衣帕。
“本就是容纳魂魄之物,自然可以用于暂时让灵体白日依存于其中,但寄存六个魂魄最多只能撑半月时间。”他黑着脸,“半月后百衣帕将彻底失效,你好自为之。”
“半月足够了,多谢道长。”
柳夫人四十寿宴最多名正言顺留他三四日,再想留人柳家得费心找借口。
“你客气起来准没好事。”
长生悻悻收手:“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们算是方向一致,若是你在柳家查出什么别吝于告诉我便好。”
他给了问荇几张保命的符咒,随后带着鸽子扬长而去。
“下次再会,愿你能寻得柳暗花明。”
长生看向前方冉冉而出的红日,略微有些出神。若是一切冗杂糟糕的事都能得以平息,那该有多好。
一个时辰后。
镇口。
“我脚程慢,来晚了些。”
问荇背着系了条麻布的箩筐,冒冒失失推开人群,慌乱跑到辆华贵的马车前。
高头大马踏着蹄子打了声响鼻,车夫瞧着问荇,心里涌起些轻蔑来。
能料到这穷赘婿离了柳家过得不好,没想到能差成这样————衣服料子怕是半年前的,袖口处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最多十来文一双布鞋上还沾了土腥,发带也用旧了舍不得换。
那身后的箩筐尤其瞧得寒碜,他们家喂少爷们养的狗都不用这种材质的破筐子。
眼前的青年一身行头都不过百文,再好看的脸都掩盖不了穷酸气。
问荇其实刚舒舒服服在路边吃了碗馄饨,虾仁肉馅的,汤里还放了小银鱼,还只要几文钱。
他的匆忙模样自然是装出来的,但眼睛抬得比马的眼睛还高的车夫没看出端倪。
车夫一拉缰绳,骏马扬起蹄嘶鸣,引得路人们纷纷侧目,其中除去吓得后退半步的人,也不乏惊艳羡慕者。
“这是哪户人家接人,瞧着不简单。”
“是啊,那马车轮子怎么还油亮亮的,估计主子挺有钱。”
车夫得意扬着眉毛,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引来人们的注目礼。依傍着柳家,连他这种最下等的仆从都显得金贵了些。
毕竟他身上的细麻衣服可比穷赘婿身上带补丁的料子值钱。
思及此处,车夫油然而生种优越感来,丝毫不管路人们也只是瞧瞧,随口说两句后便各忙各的离去了。
问荇捂着包裹垂下脖子,一副不习惯被注视的模样:“我们快些走吧。”
“急什么,反正晚上之前到就好。”
车夫没来由地想挑两下赘婿的刺,他半眯着眼睛:“你不会还没回过柳家,不知道路程长短吧?”
“……是没回过,我最近都在家里种地。”
手指紧张地搅在一起,问荇急得脸微泛红:“想着自己挣钱,不敢劳烦柳夫人。”
不远处的馄饨摊上。
阿明勺子里的馄饨“咕咚”掉回碗里,他难以置信地和同来的伙计对视。
这含羞带怯,胆小畏缩的家伙是问荇?
两人大眼瞪小眼,阿明搅和着碗里的馄饨,干笑:“肯定是我早上没睡醒……”
“那,那我估计也没睡醒。”
另个伙计掐了自己把,疼得呲牙咧嘴。
他们僵硬地吃着碗里的馄饨,压根不敢回头看,拼命寻别的事移开好奇心思:“老板,加点葱花。”
“我也要加!”
“哼……”
见问荇软柿子到阴阳起来都无趣,车夫红糟糟的鼻头鼓起,随后鼻孔重重出气:“你倒是死心眼,有柳家这大树不依靠,等着守那几亩地混吃等死。”
“好了,上车吧。”
他不想再听问荇多说话:“待会去柳家的成衣店给自己挑两件好些的成衣,你这衣服可不能见柳夫人。”
“柳夫人说了,让你随、便、挑。”
问荇默默点点头。
车夫的脾气不好,每次有些牛羊鸡鸭拦路就得不耐烦大声骂两句,弄得问荇想睡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成衣店门前,问荇跟在车夫后头,瞧着车夫慢悠悠在腰间摸索,随后递过去象征柳家身份的玉牌。
“原来是问公子,请。”
成衣店的掌柜是生意人,态度比车夫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客客气气把问荇迎到跟前:“公子看上什么尽管挑,要是拿不定主意,小的也可以给您说道说道。”
“我不会挑衣裳,你来说就好。”
问荇环顾四周,这家店装潢气派,连分门别类的牌子上都烫着金,一件最普通的衣裳怕是能顶寻常百姓几月饭钱。
掌柜满脸堆笑,把他拉到排颜色鲜艳的衣服边,拉起件明黄色长衫:“这些都是绸缎织的,显贵气!”
虽说喜宴是要穿得喜庆,但眼前的服饰花花绿绿鲜艳得过分,倒像是些纨绔子弟爱穿着显摆的。
成衣铺掌柜但凡真心和他推荐衣服,肯定不会推荐得如此艳俗。
问荇眨了眨眼,面露难色:“好看是好看,但都晃眼睛。”
“毕竟是回去看我娘,她嫌我张扬怎么办?”
掌柜是个人精,笑容僵了僵,背后出了深冷汗。
是了,这赘婿不上台面不受重视,但总归能把柳夫人喊声娘,万一让柳夫人怪罪他轻慢就不好了。
本来只是个可使也不可使的小绊子,还是老实伺候吧。
“还是问公子想得周到,这些不喜欢,刚好咱家还到了批新衣,这边请!”
问荇懵懵懂懂走过去,从些瞧着素淡的衣服里挑挑拣拣抽出件水红色的长袍:“就这条。”
长袍的衣襟袖口是喜庆红色,上面纹了水红色的云纹,料子摸起来柔顺得恰到好处。
掌柜心里暗骂了句。
傻小子运气真好,歪打正着挑了里边最贵的一件,他要是拿去卖值三四两银子!
“就这件,还是看看?”
他不死心地问:“我库房里还有好多。”
“不麻烦开库房了,真要说,我觉得这件也好!”
问荇听闻,又抽出件衣服,看得掌柜和伙计脸色煞白。
奔丧就算了,谁家寿宴穿白底黑边的衣服去?!
想着柳夫人震怒的脸,成衣铺掌柜立马歇了让问荇换件衣服的心思,唯恐他再挑出些惊世骇俗的衣裳来。
问荇又选了鞋子和其他搭长袍的着装,件件选得掌柜心头滴血。
要不是瞧问荇不像机灵人,他都觉得是被故意使绊子了。
虽说柳家给了他十两银子让问荇随便选,照理他至少能留五两藏私,可问荇这一圈选下来,他几乎不剩什么钱好贪,美差成了坏差事。
可见到问荇换完衣服出来那刻,他清楚自己能完美给柳家交待,心里倒是宽慰了些。
除去微弓的背和飘忽胆怯的眼神,完全就是个俊秀公子模样,衣服衬得他红唇皓齿,耀眼似红绸上的滚金刺绣。
他甚至觉着就算是穿那些大红大绿的衣裳,问荇也能把艳俗穿成明艳,将留连花街酒肆的纨绔公子样穿成让人掷果盈车的少年郎。
“真好。”成衣铺掌柜看得眼睛都直了。
要是问荇能把他家衣服穿出去在街上连着走半月,他甚至乐意再贴点钱给问荇。
可这也只是想想,毕竟再好欺负也是柳家的赘婿,而且瞧着憨傻。
问荇对着铜镜把长发束成冠,过于规矩的模样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现在能体会到柳连鹊披散头发的感觉了。
“就这样,别碰发冠我的爷。”
见他下意识要把束发解开,成衣铺掌柜慌忙制止:“要去见柳夫人,不能披着发啊。”
“哦……”问荇遗憾地垂下手。
“我头次穿这么好的衣裳,有些穿不惯。”
“总要习惯的。”掌柜将他送到门边,瞧着他姣好面容,心疼地替他扶正歪掉的腰带。
好好一俊俏少年,偏偏活成这邋遢模样。
连过路人瞧见问荇都频频侧目,以为是哪位新来此地的小公子。连方才瞧不上问荇的车夫态度都恭敬三分:“问公子,我们该走了。”
“多谢掌柜。”问荇眼睛明亮,看向成衣铺掌柜有些愧意。
“我知道掌柜这的衣服不便宜,让掌柜破费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着他真诚到天衣无缝的笑容,成衣铺掌柜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贵。”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挑瞧着最贵的!
第154章 这是何意
“问公子在屋里头先稍作休息,柳夫人那头还在用晚膳。”
屋里缭绕的檀香混了些微苦气息在红木的家具上盘桓,问荇的呼吸声放缓,小心推开虚掩的窗。
随着些许微风渗入沉闷的卧房,他的呼吸总算是能松快些。
问荇将窗边枯萎的兰草挪到旁边,没来由觉得这兰草很像柳连鹊窗前的那株。
但他所在的并不是柳连鹊的卧房,更像是很久没住过人的客房。即使静心打扫还熏香遮掩,都有种挥之不去的淡淡陈腐味。
很像柳家给人的感觉。
新收拾的客房连烟火气也没有,更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问荇担心隔墙有耳,谨慎地转了圈便放弃了找寻。
他出不去屋,但能让鬼出去探查。
问荇用帕子唤出进宝和郑旺,借开合衣柜的噪音掩盖低语:“你们去院子周边探查,千万不要去其他地方,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我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去远些也……”
郑旺对上问荇严厉的眼神,讪讪住口。
“这里不是禾宁村。”
问荇缓缓关上衣柜,发出阵呜呜咽咽的吱呀声,随后不再开口。
“叫你干啥,你就干啥。”进宝品出问荇用意,抱着臂提醒郑旺,“就咱俩厉害点,大人为什么只喊咱俩出来,你不清楚吗?”
问荇是怕柳家耍花招,其他小鬼贸然出去遭不测,连还手的力气也没有。
郑旺终于谨慎起来,两鬼尽力地掩盖住怨气祟气穿墙而出。
问荇将帕子收在胸前,神色如常收拾着自己带来的衣物和剩下的一百五十来文。
时间分分秒秒流淌,他数了两遍带来的铜币,进宝和郑旺回来了两趟,均是一无所获。
“往后再也不想来这种地方了。”
郑旺飘来飘去,觉得柳家每个角落都似曾相识,每条道都好像走过一趟,要不是进宝记性还行,他俩险些找不到回来的路。
他们涉足的还只是柳家的一个小院,这家人活生生把家里头弄成了园林的模样,出去趟得累得半死。
之前高低也是个少爷的进宝也哭丧着脸:“大人,这家下人瞧着真吓人,个个都脸上挂着一样的笑,走路的动作也一样。”
他想回家了……
问荇点头示意自己知晓,拿出帕子将他们收回。
柳夫人仍旧未归。
问荇靠在窗前,袖口处精致的图案肆意压在腕下,被打理整齐的冠发也略微凌乱,有几缕落在他的耳畔和颊边。
如果他没猜错,柳夫人今晚是不会来了。
若是真要他见柳夫人,早就该把他拉去打理衣物和头发,不会这么晾着他,甚至连门口盯梢的小厮都悄然撤去。
可他不能睡,柳夫人只要说了要见,没见之前他都必须遵循礼数。
正在他盘算着要不要再放鬼出去探虚实的空当,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提着盏镶金座的灯笼闯进偏僻的小院里。
问荇眼珠微微动了下,捕捉到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心里涌起一顾厌恶。
他缓缓起身合窗,随后召出进宝和五个小鬼,嘴唇微动。
去吧。
憋了几天的众鬼难掩兴奋,迅速抱团开始搜查院内。
“问小哥刚不是才喊我们小心些,怎么突然就没事了?”
郑旺困惑。
“嘘。”
进宝示意他小声些,可他也摸不清状况。
“回去再问大人,咱们动作快点。”
“有,有人。”
闻笛躲在其他鬼后面,胆怯地指着前面。
冬天的院子里光秃秃的,他们前面站着个面容算得上俊秀的男孩,瞧起来比问荇岁数还小些,正目不转睛朝问荇休息的屋看,那眼神让闻笛毛骨悚然。
就像村里头最顽劣残忍的小孩突然发现好看的花,漂亮的蛾子,饶有兴趣伸出的那只脏兮兮的手去抓一样恶心。
“怕什么,他看不到我们。”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郑旺还是带头小心翼翼避开眼前这个瞧着让鬼不舒服的华服少爷。
男孩手里抛动着只不知是玉蝉还是玉鱼的饰品,看得穷苦人家出身的王宁心惊胆颤,唯恐那块好玉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这只玉蝉放到他们那会,贵重得能救上百户人家不被饿死。
锦衣男孩左看右看,眼中突然流过丝恼怒,毫无征兆地狠狠将手里上好的青玉砸在光秃的树干上。
树干微微震颤,精巧的玉饰碎成十来块,众鬼得以看见这大块的玉里头居然毫无杂质,剔透温润。如此好的玉男孩丝毫都不心疼,就像砸的只是个不要钱的泥人似得。
王宁和林大志忍不住痛心地闭上了眼,不想去看男孩接下来的动作。
连进宝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小声嘀咕:“这是谁啊……”
真奇怪,这张脸怎么有些面熟呢。
“走吧。”黄参重重叹气,“别在他身上生气,不值当。”
看这种败家子败家,只会气到自己。他瞧这孩子只有十七八岁,身子骨表面上还好实际里边亏虚得紧,就和晚秋的有些野果是从里头开始烂的一样。
都是喝酒纵欲的报应。
众鬼回过神来。
他们塞了一肚子气离开,往外盘查得反倒更卖力起来。
问荇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心里的波澜已经被压抑下去九成,他干脆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柳家的金疙瘩能到处乱逛跑到他这,说明现在的柳家还算安全,可以让小鬼们加紧查探。
他瞧见那张和柳连鹊有几分像的脸,就觉得无比讽刺。
柳携鹰,柳连鹊的二弟。
此人嫌柳连鹊管他,和他说道理,一个哥儿和他抢当家主的权利,甚至可以缺席他同父同母亲哥哥的葬礼和头七,整日整夜流连花街酒肆。
柳连鹊葬礼那天,就连他还不懂事的三弟都替他跪了一日,最愚钝的家仆都知道哭上两声,可柳携鹰就是不知。
对付这种纨绔公子很难也很简单。
难是因为他背后靠着庞大的家族,简单是因为只要稍微拂他的意就能让他不顺心大半日。
柳连鹊是君子,他不是,他不介意在查事情的时候顺道多给柳携鹰添堵。
听到门外重新传来响动,问荇拿起桌边刚泡好的茶,瓷白茶盏虚搁在唇下,又被缓缓放在桌边。
“去死,去死!”
柳携鹰怒气冲冲跑出院子,又踢翻一盆开败的牡丹花,两个守在院口的家仆赶紧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刚刚是柳携鹰听说赘婿来了要去院子看,是那姓问的赘婿惹他生气了吗?
“把我的佩剑拿来。”
“少,少爷……”家丁两股战战,这小祖宗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又要发疯了。
随着岁数越来越大,柳携鹰的脾气也跟着越来越差,前天才划破个婢女的裙子,婢女的腿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床上。
要不是柳家钱给得多,他们是真不愿意给柳携鹰当牛做马。
“去啊!”
柳携鹰更愤怒了,咆哮着顺手给了家丁一巴掌:“我要把那个赘婿砍了,他肯定是故意的!”
不就是那病死鬼留下的穷鬼,居然敢见到他关窗。
家丁捂着脸默默承受,跪在地上磕着头。
问荇怎么说都是已故大少爷的人,哪怕是二少爷也不能乱伤害他。
也是大少爷走了,他们才知道大少爷虽生来就面相严肃,劳碌惯了性子一板一眼,但人实际上好得没话说。
他从来不和家丁动手,遇着事都会和气讲道理,偶尔严厉也是有人犯了偷鸡摸狗的罪。
大少爷和二少爷明明是兄弟,性子大相径庭,而且二少爷不知怎么就是对大少爷这亲哥哥恨之入骨,大少爷死后听不得任何人提大少爷。
还是让二少爷多打几拳出出气,反正二少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力气也不大。
“呼……”
柳携鹰见他们不动,又懒得自己去拿,狠揍了几下家丁渐渐安静下来。
他不说话不任性的时候,由于脸偏圆又白,面相甚至比柳连鹊还和善些,但但凡和他接触过一刻钟,都会因这阴晴不定的少年感到害怕和不适。
“他是叫问荇,对吧?”柳携鹰扯了扯嘴角,露出蔑视模样,“那病死鬼和我说过,他名这荇……是白菜的意思。”
“名字都是烂白菜,难怪这么不识抬举!”
“是,他肯定不是好东西。”
家丁们不识字,赶紧点头附和称是,柳携鹰看了眼院门,烦躁地转身离去。
可他心里空得厉害,哪怕现在骂得再难听,都没之前遇着其他事解决后痛快,不住在想问荇的面孔。
那赘婿表情是茫然又空洞,让他难受的是一双带着不明情绪,微微上挑的眼睛。
问荇只粗略扫了他一眼,却让他不住地想那个眼神————非常讨厌,藏在浓密的长睫毛下,染了轻蔑和反感,没有丝毫敬畏和恐惧。
和他犯了事后,那讨厌的哥儿每次看过来时严厉的目光虽然不同,但一样让他喘不过气。
他的哥儿兄长早就见阎王爷了,为什么还有人能让他不顺心。
柳携鹰喘着粗气。
问荇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在想你死那天和你哥去什么地方放炮仗。
——————
“荇”不是白菜的意思,“菘”才是,但是柳二不知道。
第155章 强身健体
天光既白,熬了一夜,处于危险的环境里,问荇依旧丝毫没有困意。
宅院深深不止困得住人,也能困住鬼,昨夜六个鬼结伴而行,堪堪将半个柳家探了大概。
“招待”问荇的屋子离祠堂很近又是客房,所以常年没人居住冷冷清清,连鸟都不愿在此停留。
到了该吃早膳的时候,问荇见没人管他正要从包裹里摸索出干粮,恰巧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问公子,柳夫人请你过去。”
问荇将包裹扎紧、帕子藏在心口处,香囊也掖入衣角藏得低调,这才推门而出。
“来了。”
他好奇地打量着周遭,被家仆们疏离礼貌的态度弄得不适应,小心翼翼低下头,战战兢兢地瞄着地面。
家仆将他簇拥在中间,想替他草草整理下不够齐整的衣衫,问荇连连后退:“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家仆们也不强求,站在原处等待问荇整理着装,时不时提醒问荇两句。
“公子,腰带往上系半寸。”
“头发挽得还不够齐整。”
磨磨蹭蹭足有一柱香时间,问荇这才逃过家仆们这关,被带往柳夫人身边。
他穿过极长的走廊,不远处荷花池里只剩下细碎残荷,在寒风里颤颤巍巍。
今天似乎比前几日还冷,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有个下人替他披了件厚裘袍,原本平淡的声音里带上些感念和缅怀:“是柳少爷剩下的衣裳,有些不合身,您暂且先穿着。”
的确不合身,袍子披在他身上明显小了圈,不是因为太短,而是因为太窄。
柳连鹊被疾病折磨得太瘦了。
问荇用指节轻捻绒面,厚裘袍很新,应当是打算给柳连鹊在今年冬天备着用,所以还没来得及穿过。
他低头轻笑:“既然是我夫郎留的,我会小心管好它。”
不知柳夫人送他这件裘袍是何意。
提到柳大少爷,本就僵硬的气氛又多了些沉郁。
二少爷胡作非为的这些日子,所有人嘴上不敢说,心里越发惦记柳连鹊的好。
可那清瘦的,总是缓慢在庭院里踱步的身影是再也回不来了。
走走停停,时不时有沉默的下人路过,多半是不敢直直去看问荇的。
“到了,就是这里。”
下人们停在门口,为首两个衣着好些的替他拉开门:“问公子,请。”
问荇眼中闪过惶恐,他确信下人们都不会跟进去,迈着犹疑的步子快走两步,险些同手同脚。
“柳夫人。”
他没去正眼瞧,干脆地跪在地上,发出闷响声。
片刻后,威严的女声缓缓响起。
“起来。”
问荇这才抬起头。
他慢慢起身,中间夹杂的细碎小动作看着教规矩的嬷嬷、柳夫人身边的老婢女都直摇头。
太没规矩了,就像快凿不开的璞玉被扔进荒野,变得愈发冥顽不灵,像快普普通通的顽石。
问荇倒是没察觉到,依照柳夫人的意思,慢吞吞地走近两步。
“最近过得如何?”
柳夫人不让他坐,也没让他跪。
“很好,田里的庄稼刚收,最近恰巧有段空出来的时候,也挣到了过冬的钱。”
问荇紧张地回着话。
“你这么害怕做甚,夫人又不会吃了你。”柳夫人身边的丫鬟得了她的指示,笑着同问荇道,“夫人喊你回来也就是聊些家常,放松些罢。”
问荇这才敢同柳夫人对视,他眼睛偏圆,眼尾又挑出偏长的弧度,做些没攻击性的表情极容易博人好感。
“多谢柳夫人。”
任谁也看不出眼前的女人已经四十岁,满头青丝,比年纪相仿的祝澈娘至少要年轻十岁,只是再看眼角处有粉遮不住的细纹。
柳夫人态度依旧不冷不淡:“过得好就成,之前还担心给你的地和房子少了,你日子过得太拘谨。”
“不少,夫人愿意给我些住的地方,送我能种的地,我觉得就很好了。”问荇粲然一笑,旁边态度冷硬的嬷嬷表情都缓和不少。
这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倒是比大多贪心的赘婿都好太多。
“你想走吗?”
柳夫人神色转瞬即逝变得玩味,随后又恢复如初。
“我是说离开禾宁村,去别的地方。”
“不想。”问荇慌乱道,“您是要赶我走吗?”
屋内暗流涌动,置身中心的问荇却好似浑然不觉,依旧反应拙劣而忙乱。
“只是问你,你如实说便好。”
“我不会去其他地方。”问荇跪在地上,头却将将没磕下。
“是柳家给了我安身的地方,让我离开待我不好的问家,我是柳家的儿婿,只要柳家不赶我走,我哪儿都不去。”
他声声恳切,听不出半分作假。
但有意无意,很巧妙地一句未提柳连鹊。
柳夫人了然:“那就好,别忘了你还要替少宁守孝三年,就算有心思,这三年也一天不能少。”
“是。”
只是柳连鹊应该死不了三年。
“三日后便是我四十生辰宴,本不想大操大办,但家里的确要些喜事活络气氛。”
“喜宴你需得参加,届时也穿得喜庆些,但在此之前你要接着替连鹊守灵,着白麻衣为他祈福。”
问荇略微犹豫了下:“这是自然。”
敲打来得远比他想得快,所谓守灵,无非就是去跪两日祠堂。
八天他都跪下来了,区区两日而已。况且他已经不是半年前的问荇,会跪上几日就身体受创,还险些让个下人整得吐血。
柳夫人东拉西扯了几句,借着身体乏力让问荇退下了。
随后问荇被赶进间屋里,小厮给端上些精巧的糕点让他填肚子。
绿豆糕被做成莲花模样,里面还夹了流心的馅儿,旁边芸豆捏的寿桃就没那么好吃了,瞧着就噎得慌。
糕点长得好看,但个头小压根不顶饿。
“对不住,午膳还没到时候,只能给您去拿些点心。”
问荇毫无怨言将糕点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厚着脸皮问小厮又要了两个。
糕点的味道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好,但多吃几个能回些力气。
如果他没猜错,这是他今天唯一一顿饭。
果然,下人们收拾好碗筷碟子,为他送来孝衣。
这回柳家还有些良心,至少没让他寒冬腊月穿单衣,孝衣里面有层绒,摸着非常厚实。
“守孝委屈公子一日一餐,吃食会有人送去祠堂,公子只要从日出跪到日落即可。”
只要他跪到日落,看似是柳夫人开恩,可保不齐和柳夫人察觉到他周边的鬼有关系。
问荇客气谢过引路下人,抬脚迈过门槛,走到码得整整齐齐连着几层的牌位前。
这么多牌位,却没有属于柳连鹊的地方。
他到底在为谁祈福呢?
“过去的是那个赘婿?”柳携鹰瞧着身着白衣的身影,得到肯定答复后幸灾乐祸,“让他给那病死鬼守灵去,最好早点去陪我的好兄长。”
“二少爷,你可千万别在夫人那边说这话。”
他身后的随从唯唯诺诺,二少爷咒大少爷,可柳夫人还是要规矩的,要让她听到,肯定从二少爷身边人开始责罚。
“知道了知道了。”
提起亲娘,柳携鹰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那我不说柳连鹊,说问荇。”
他阴鸷地笑了:“听说他上次跪了八天八夜,这么能跪,今晚让他接着跪呗。”
“可夫人说……”
“你听不听我的?”柳携鹰拉下脸,“往后柳家都是我的,我说什么你就去做。”
“还是你觉得我没本事,往后承不了家主位置?”
“不敢,二少爷恕罪!您天资聪颖,自然能担大任。”
“老奴这就去安排,让他连着跪下去。”
问荇跪在软垫上,心思却丝毫不诚。
他隐约有些后悔没包些干粮来祠堂里吃,有一搭没一搭盘算着今晚让进宝去哪里探路。
瞧着门缝透出的光,外头已经日落了,但接他走的小厮没出现,祠堂附近似乎没人看管。
这正中问荇下怀,他掏出帕子轻声叮嘱好小鬼们小心,目送他们离开后,问荇缓缓起身伸个懒腰。看门的小厮现在不在,等到他回来再继续装心诚的赘婿也不迟。
又断断续续跪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人前来喊他离开,问荇的眼皮略微打架,旁边燃着的灯也熄灭了。
寻常人还会觉得祠堂阴森,可他见习惯了鬼怪在祠堂丝毫不感觉害怕,只觉得齐整的牌位瞧着无趣。
进宝他们还没回来,问荇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味。他闭上眼,依靠在需要两人合保的朱红柱子边沉沉睡去。
“你在做什么?”
问荇猛地睁眼,柳连鹊正担忧地看着他。
眼前是他熟悉的家,就连摆在桌边的半束干艾草都没挪动位置。
柳连鹊坐在桌边,他却跪在地上,难怪柳连鹊会发此疑问。
问荇试着起身,却发现自己能说话,上肢也能动,腿却维持着跪祠堂的模样动弹不得。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长生说过他们会在梦里相会,可惜此刻他却有些狼狈。
“问荇?”
柳连鹊见他不作声愈发心焦,干脆从椅子上起身,半蹲在问荇身边。
“我没事,就是黄叔和我说了个强健体魄的方子。”问荇赶紧塞了个理由,“要是现在起来,我就白跪了。”
不能让柳连鹊知道自己在跪祠堂。
“……我从未听说久跪能强身健体。”
柳连鹊满腹疑惑:“问荇,你和我说实话。”
自从那夜一别,他像陷入了沉沉梦境,难得从其中挣脱,就遇到问荇这副模样,气都没地方气。
见瞒不过他,问荇低着头干脆开始转移话题,装聋作哑起来:“我们好不容易见次面,就别一个劲问我了。”
“这几天你还好吗?”
“好着,所以你是怎么回事?”
柳连鹊压根不着他道,板起脸:“我们好不容易见次面,你是非得我追着你问?”
问荇:……
是谁教了柳连鹊反将一军!
作者有话要说:
柳夫人:三年,一天都不能少。
小问:还有这种好事。
第156章 下回再见
“……只是强身健体。”
问荇和柳连鹊错开目光,依旧拒不承认。
柳连鹊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挪了个地。
没等问荇松懈,他利落跪在问荇身侧:“你不愿说,我便陪你跪。”
“你起来,地上凉。”
问荇和他只有半寸之隔,手肘轻轻拱了下柳连鹊。
“你方才还说久跪能强身健体。”
问荇刚刚那下压根没使劲,柳连鹊纹丝不动。
柳连鹊比他更加油盐不进,见实在是瞒不下去,问荇只得从实招来:“你娘喊我去柳家,我是在跪祠堂。”
“估计是睡着的时候还在跪,所以动弹不得了。”
问荇身上穿着白衣,就差头缠白绫,无疑是侧面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柳连鹊讶异片刻:“是过母亲的四十生辰宴?”
“是,夫郎记性可真好。”问荇拽了拽他衣角,声音软下去些,“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快起来吧。”
“让你睡在祠堂,他们肯定是为难你了。”
听到缘由后,柳连鹊脸色并没转好:“我已经死了半年有余,按理不该再让你披孝衣跪祠堂。”
“当时没把我埋了配冥婚都是我运气好。”
问荇不甚在意:“权当给你祈福了,总比把我软禁在屋里头派人盯着我强。”
他压根就没认真跪柳家先祖,若是柳家人的刻意刁难还能让他梦里见着柳连鹊,问荇倒觉得遇着好事一桩。
柳连鹊欲言又止,往他身边略微挪了半寸,心疼道:“既然起不来,你靠我身上。”
问荇略微怔了半刻,空落落的右边抵上瘦削的肩,柳连鹊一动不动维持着跪的姿势。
“那你盘坐就好,何必陪我一起跪。”
两人放着椅子和床沿不坐,非要争着跪在地上,场面略微有些滑稽。问荇身子微侧,不遂柳连鹊的愿靠在他身畔:“是柳家人觉得你没了让我替你祈福,你跪着也不能替我祈福,我还没死呢。”
柳连鹊抿着嘴,束起的长发垂落几缕:“莫说瞎话。”
“好吧。”问荇靠回柳连鹊的肩头,他长得高些,身子倾斜刚好能让两人肩碰到一起。
感受到衣料摩擦,柳连鹊的肩不自觉地在颤栗。
问荇眼中闪过丝玩味,分明是柳连鹊提出要让他倚靠,实际上也就只是瞧着淡定,心底紧张得不得了:“夫郎乐意陪我跪,我求之不得。”
“你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像在干什么吗?”
白衣少年一只手虚挽上柳连鹊的胳膊,弄得他刚刚定住的心神再起波澜。
愈发大胆的触碰让柳连鹊的肩略微歪了歪。
问荇自顾自往下说:“我前边现在就是你家的列祖列宗,我们并排跪着,很像拜天……”
他讲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故意咬着最后一个字不往外说。
终于,问荇的肩头一沉,柳连鹊板着脸换了个姿势,耳根已经通红。
“你说得有理,我坐下才能让你靠得更稳。”
目的达成,问荇心满意足靠在他肩头,本就没什么跪相的跪姿惨不忍睹,但柳连鹊半分也不想责怪他。
都是因为他,问荇才会被柳家掣肘。柳连鹊知道柳携鹰不喜欢自己,非常担心问荇在柳家被使绊子。
他收起心里纷乱的心思:“我也不清楚还能见你多久,需得告诉你些柳家的事,你也早早做好防备。”
“好,我听夫郎说。”
“柳家很大,但家中能说上话的长辈除去几个叔伯,就是我的母亲。”
柳夫人姓鲁,名灼衣,来自百里外的另一户大户人家,十六岁依照父母之命嫁给柳培承,拢共生了三个孩子。
柳培承性子懦弱,身子骨也不好,但柳夫人强势地不光管好家宅,甚至能插手到柳家生意。
她三十五时柳培承出去谈生意走水路遇着匪徒,人当场没死,但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个月后还是没留住。
柳夫人带着柳连鹊、柳携鹰和尚在襁褓里的柳随鸥,撑起当时群龙无首的柳家。
“我母亲不让父亲纳妾,但父亲在外有外室和私生子,我一直都清楚。”
柳连鹊沉默片刻,接着往下说:“是他亏欠了母亲,父亲死后,母亲立刻派人把外室驱赶,我也权当不知情。”
说来轻巧,可谁也不知道十几岁的柳连鹊面对这些污糟事是何种心情。
问荇安静听着,握住柳连鹊的手。
“我小弟随鸥岁数还小,只是话少了些,本身品性不差。”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人,柳连鹊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语调又冷下三分:“我二……柳携鹰的手段阴毒,谁要是让他不顺遂,他会闹到自己称心为止。”
提起柳携鹰,柳连鹊下意识感觉到疲惫:“是我没本事,约束不来他,也管教不好他。”
柳夫人偏心柳二,导致连能把柳家所有下人管得心服口服的柳连鹊遇到柳携鹰,也只能疲于奔命地阻止他酿成大祸。
他就像缕分明脆弱无力的丝,缝缝补补将千疮百孔的家拼凑成外人眼中的完美模样。
但千疮百孔终究还是千疮百孔,柳连鹊现在回头去看,惊觉当时的他身心俱疲到麻木,现在才能体会积压在骨髓里的痛楚。
一句所谓的血脉相连,就能逼得柳连鹊整日为柳携鹰担惊受怕。
“读书人遇着无赖,有理也说不清。”
“你放心,我不是读书人,我有办法治得了他。”问荇轻轻按压他的手心,笑道,“别生气,黄叔是真和我说过压手心对身子好,能让人心情缓下来,这回真没诓你。”
柳连鹊罕见地没怨他岔开话题,而是也轻轻摁了下问荇的手心:“我信你。”
“你刚刚提到不让进的屋子,大宅里的确有间不能进的屋子,不在祠堂,在更西边,连我也没进去过。”
“那间屋门上常年落锁,想过去还是得小心。”
柳连鹊收敛低落的情绪,从家里布局说到旁支的叔伯,原本蒙着雾般神秘的柳家逐渐揭开面纱,露出里面真实露骨的关系网来。
问荇越听越心底发凉,柳连鹊分明什么都知道,不管是污糟事,还是表亲们市侩的嘴脸。可他只是默默看着,拖着病体闷声做自己能做的是。
柳连鹊连着说了很久,他也听了很久。
青衣公子的语速渐渐慢下去,已经说无可说的境遇,话题又难免绕回到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弟上,可柳连鹊却不说了。
“问荇,我有些累。”他叹。
倚靠着能够依靠的人,他每每逼迫着自己想到不愿想的事,就如同见惯晴日的人遇着雨天,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一阵阵发疼。
他想到柳携鹰冷漠的嘴脸,狠狠拍开他手的模样。
他把柳携鹰做的混账事告诉娘,娘也只会面上说严惩,后头又是罚跪半时辰了事。
“那就不说了。”
问荇靠着他,两人贴得愈发紧。
柳连鹊刚才说了太多,就差把柳家的坏账都扒出来,对性子内敛温和的他来说已经是极限。
再去拼了命想细枝末节,只是在折磨柳连鹊,磋磨他们能相见的时光。
“过会我醒来,又不知怎么才能见着你了。”
问荇的腿跪得失了知觉,他将脸埋在柳连鹊肩头,拥住柳连鹊:“连鹊,再多陪我待会。”
柳连鹊单手回抱他,另只手替他摁着掌心,声音很轻,笨拙地安慰问荇:“我会来想办法见你。”
他只是混沌地沉睡了一觉,可外头的问荇已经等了很久。
“我其实有办法。”
“听道长说得我身上沾了你的祟气,才能梦到你。”
问荇心念一动,哄诱道:“只要你能落个吻在我脸上,我就能沾上祟气。”
“胡闹!”
柳连鹊脑子嗡嗡响,甚至忘了推开问荇:“哪有这种偏门的方法。”
“怎么没有,话本里都知道写鬼半夜压床吸……唔唔!”
问荇眨了眨眼,小心挣开柳连鹊慌忙压在他唇下的手,语调有些委屈:“那我不说了。”
“你信我,我是真没骗你。”
只是他没告诉柳连鹊,其实他亲柳连鹊也可以,更没告诉柳连鹊,这法子眼下未必凑效。
“夫郎不想和我拜堂,只是亲在脸上也不行吗?”
“我并未不想和你……”
柳连鹊局促地说不下去。
他手无足措,干脆破罐子破摔闭上眼睛,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问荇会意凑上前去,两人挨得本就进,柳连鹊的唇堪堪擦过他的脸颊便立马错开。
柳连鹊低下头,脸颊上染了红色,由于紧张脸上本没多余表情,反倒让羞赧显得更加明显。
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平息后时间又似凝滞住了。
“不是不愿和你拜堂,只是应当有更好的时候。”柳连鹊轻声道。
问荇摸过脸颊上唇瓣刚刚蹭过的地方。
“夫郎说得对,我们会等到更好的时候。”
他们能在敞亮的屋里穿着红衣,对着红烛。
拜天地,拜彼此,不拜高堂。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问荇发觉僵硬的腿恰在此时能够挪动。
“我该走了。”
脑海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惹人厌烦的熟悉声音,柳连鹊的面庞模糊得愈发明显,但问荇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下回再见。”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拥抱不期而至。
这是个对柳连鹊来说极其用力的拥抱,带着眷恋与不舍。
“下回见……”
柳连鹊如松风般悦耳的声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嘈杂人声。
疼痛愈发明显。
问荇睁开眼,反应极快地侧腿堪堪躲过一脚。
久跪的腿酸麻,他借着倚靠的柱子缓缓起身:“二少爷。”
他眼中惊恐:“您,您怎么来了?”
一场梦让他睁眼便是清晨,眼前跋扈的柳二少爷恐怕是被叫得太早晨起不快,来找他的麻烦。
问荇眸色微动。
他好像知道是谁使绊子让他跪通宵了。
“哼!我不来怎么知道你替我们家祈福还能睡着。”
柳携鹰收回脚还有些不满意:“要不是我喊你,你肯定还要偷懒睡觉。”
“你说说,是不是该谢谢本少爷?”
要不是问荇醒得快,怎么也得让他踹两下解解气。
问荇脸色微僵露出屈辱模样,他无可奈何把头垂到最低,声音不住地发颤:“是,谢谢二少爷。”
“还算识相。”柳携鹰哼笑,“你就继续在这跪下去吧,我瞧这地方同你还挺相配。”
“走了,陪我玩蹴鞠去。”他狠狠瞪了眼旁边的小厮。
肯定是因为他们发出声音,才让这下贱的穷鬼醒过来,搞得他心情没意想中的好。
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问荇缓缓起身,拂去衣裤布料沾染的灰尘。
作者有话要说:
柳二:还不谢谢我!
小问:谢你送我整晚和我夫郎约会吗?
第157章 当众丢脸
谁都明白跪祠堂是件枯燥又无趣的事,可柳家的家仆们却诧异地发现问荇不光不埋怨,似乎还乐在其中。
他每天只出来吃趟饭,吃饭吃得极快,吃好后就利落缩回祠堂里,大有把祠堂当自家来看,柳夫人不让他走,他就赖在里边的意思在。
赘婿安分本是件好事,但偏偏惹得柳携鹰愈发不快。
问荇不出来,意味着他找不到空当挖苦问荇。而且柳夫人最近办生辰宴,好多分了家的叔伯都赶回来贺喜,柳夫人对他苛待问荇睁只眼闭只眼,却警告他数次不许去闯祠堂闹笑话丢本家的脸。
祠堂反倒成了问荇的庇护所,柳家上下忙忙碌碌没人管他,他在里边乐得清闲,已经把柳家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记住了。
小鬼们也在加紧搜查着柳家,可每天传来的消息多半都不靠谱。
“柳家是真有钱,我瞧见那窗沿上居然镶了金子!”郑旺大呼小叫,“你们说要是柳家没坏心思,小问就安心在柳家当米虫,我们是不是下辈子吃穿不愁都能保住。”
进宝托着腮坐在地上,给郑旺泼了盆冷水:“保不保得住我不知道,但你再当着大人面说,我怕你的命现在都保不住!”
王宁有些发愁:“这几天也没查出什么古怪来,是不是还得再往外排查,才能看到柳少爷说的那间不让人进的屋子。”
“不往外查了。”
问荇略微思忖下,决定还是先保住小鬼们的安危。
就这么相安无事了两日,在柳夫人生辰宴前夕,柳携鹰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怒火爆发的根源是位远房叔伯的话。
“携鹰这孩子挺不错,就是能和少宁一样静些,踏实些,咱们做长辈的也放心。”
有人能夸得动柳携鹰就不错了,可他不满足,听到自己被和柳连鹊比较就怒火中烧。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柳连鹊,凭什么让他和那个只能生娃的哥儿比。
要是柳连鹊没死,他肯定想办法让柳连鹊和问荇滚得远远的,等到柳连鹊给那个穷鬼生了孩子,孩子和柳连鹊都会带上穷酸气,谁也不配和他比。
柳连鹊就死在了大好年纪,风华正茂的青年被冰封在旧日时光里,引得每个熟悉柳家的人扼腕叹息,无时无刻提醒着柳携鹰他不配的事实。
不能把柳连鹊挖出来鞭尸解心头恨,他就忍不住要找那赘婿的麻烦。
不顾下人们的劝阻,祠堂门被他粗暴地推开。
刺眼的光射入,问荇没回头就知道是谁,他只是虔诚地看着眼前牌位,抬手轻轻将支香插在香炉中。
几日没见光又一日只吃一顿,他唇略微失了血色,又是身白衣,瞧着带了弱质的斯文气。
“二少爷。”
他的手借住些抖落的香灰,问荇缓缓起身,想要朝柳携鹰行礼。
瞧着他这副不咸不淡模样,柳携鹰气血上涌愈发生气起来,粗暴地打断问荇的动作。
他比问荇还矮些,揪住问荇的衣领,手上青筋暴突。反正只要问荇敢还手,他娘肯定向着他,不会过多责罚他。
“咳咳咳……二少爷这是做甚。”呼吸愈发困难,问荇露出害怕模样,但乖顺地垂下手,丝毫没反抗柳携鹰的意思。
眼见他脸都开始发红,下人们实在是站不住了:“少爷冷静些,问公子他要不行了。”
问公子也真是,一点也不反抗下,要是让少爷没轻重出了人命怎么办!
瞧着问荇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柳携鹰心中的火气不消反涨,蛮横惯的他抬手就要狠狠给问荇一巴掌,被问荇稳稳拦住。
青年瞧着柔弱,实际上但凡问荇想还手,轻松就能把比他矮又岁数小的柳携鹰制服。
“二少爷手下留情。”
问荇抓着柳携鹰手的力道很大,恰巧维持在不会伤他的程度。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但说出的话却非常没底气:“柳夫人的生辰宴是明日,少爷要是想打,明天过后再打我也不迟。”
几个小厮冷汗直冒。
果真是乡野里的农人,问荇脾气软得像冻烂的柿子,嗓门倒是不小,要是再让他喊几下,非得把些好事的旁支亲戚招惹过来。
但失去理智的柳携鹰想不到这层,他恼怒地松开问荇的衣襟,试图用另只没被抓住的手去打问荇,但结果自然是徒劳————问荇一边惊恐地摇头,一边轻而易举攥住他的手。
“不知我哪里惹了二少爷,我和二少爷赔不是,二少爷别打我了。”
“你个狗娘养吃猪涝的!”
柳携鹰字不认几个,骂人的话倒是一套一套,越骂越脏,比问荇的嗓门还要大让下人们都不忍听下去。
他大吵大闹正中问荇下怀,问荇干脆也不扬着嗓子说话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显得柳携鹰得理不饶人。
两人僵持不下,祠堂里的动静终究还是会传出去。先是个岁数小的旁支嫡子瞎晃悠到附近察觉到不对,把这事告诉了他爹。
听说里头是柳二少爷刁难大少爷留下的赘婿,想趁机踩本家一脚的、去凑热闹的全都闻风而动。
“刁难大少爷的赘婿?”
受邀随着自家县丞爹同来的谢韵本来和女眷们坐一桌,正在和柳家旁支钱庄家的小姐说笑着谈钱庄的事,隐约听到远处的交谈声。
“我去瞧个究竟,失陪下。”
“不妥,那头现在全是男人……”
柳小姐其实也很好奇,但她实在不敢去。
在她诧异的目光下,谢韵利落拔掉头上簪花,挽起条随身带来的袍子披在身上,脸上脂粉都懒得擦。
“……谢姑娘,恕我直言,您这样还是不似男人。”柳小姐用帕子捂着嘴。
随便扎个发披个袍子,眼瘸的都能认出谢韵本身是女子。
“我知道。”谢韵客气地点点头。
她不需要像男人,本来也就是意思意思,别带着玉簪穿着罗裙明晃晃吓到那群公子哥就行。
柳小姐了然,眼睛发亮:“谢姑娘,待会可以和我说说里边情况吗?”
她爹娘不让她去,要是知道她凑男人堆里肯定要说教她。
“行,我待会同你说。”
谢韵一头扎进人堆里,她擦掉额头上花钿,神色变得凝重。
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问荇,这是你想要的吗?
“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待到祠堂外围了圈人,终于有个年长些的柳家人硬着头皮站出来主持公道,可他依旧没胆子进祠堂。
柳携鹰赤红着眼,对长辈的劝诫充耳不闻,只是看在来人变多的份上勉强少骂了几句脏话,下手愈发狠辣。
谢韵看了眼里头情况,利落地掉头就走。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见是未来要继承家业的柳二少爷欺凌已死大少爷的人,那可怜的赘婿布衣出身还不在本家生活,现在压根就不敢还手,只能被动地防着柳携鹰。
有这种暴躁冲动,刚愎自用的继承人,是老天要亡他们柳家。
问荇丝毫未伤,只是头发被抓得凌乱,他真诚地看着柳携鹰的眼睛,好心提醒柳携鹰:“二少爷,外头全是人,你要打骂我也等关上门吧。”
他的声音很低又似哀求,听着是给柳携鹰一个人说,但挨祠堂最近的那批长辈也能听到。
听听!
劝阻的长辈深吸了一口气,连赘婿都明事理,自己被打还能想着庇护柳家,柳携鹰却不懂这道理。
不消半柱香,谢韵提着裙子匆匆归来,身后还跟了一波人。
“柳夫人到,诸位请让让。”
谢韵在看到里头光景的第一眼,就明白这架她劝不了,问荇也不希望她劝。
她是女眷,所以可以直接去求见柳夫人,谢韵干脆利落地找去柳夫人那,婉转提了祠堂的事。
果不其然,柳夫人本来还和自家姐姐有说有笑,当即脸上表情就难看起来,甚至要亲自来管教柳携鹰。
人群立刻如退潮般分成两拨,给柳夫人留了条宽阔的道路。看到柳夫人带着气进入祠堂,柳携鹰脸上露出些忌惮,不情不愿松开手:“娘。”
大功告成,谢韵悄然拨开人群,撤回女眷们观鱼喂锦鲤的院子里。
“里头现在是怎样?”
柳小姐捏着把鱼食迎上来,身后还带着三个十五六岁没出阁的少女,几人眼中俱是天真与好奇:“打起来了吗?”
“柳夫人去管事了,后边我也不敢看。”
谢韵有些不知怎么说,干脆把事往小了讲。
没听到想听的八卦,几个少女眼中俱是失望,但为首的钱庄家千金心善,还有些庆幸:“那就好,至少没伤着谁。”
“听说那赘婿长得好看,我还想远远瞧瞧他模样呢。”最小的姑娘手里捏着团扇,直率道,“希望生辰宴的时候能瞧见他安好,没有破皮相。”
谢韵脑海里浮现出问荇那张无助又可怜的脸,又想到问荇浑身是血,面无表情砸神像的模样。
她失语片刻,随后艰涩道:“应当不会伤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韵:当时差点就信了问荇的演技。
第158章 大戏开场
“鹰儿,你在做什么?”
柳夫人气得手都在抖,她知道自己这二儿子靠不住,提点过柳携鹰多少次,柳携鹰还是非要来招惹问荇。
她身侧的婢女觉着奇怪。
她也算看着二少爷长大,知道二少爷性格是差劲得很,但应当不至于会失态成这模样,叔伯来了这么多,居然一个也劝不住。
柳携鹰别扭行了个礼,哼哼唧唧:“娘,我知错了。”
“可分明就是这赘婿他先对柳家列祖列宗不敬!跪祠堂时居然还能睡着觉,简直荒谬。”
众人的目光又移到问荇脸上,柳夫人不会过多责难自家心肝,这可怜的赘婿怕是要当替罪羊了。
“是我的错。”问荇羞愧地行礼,腿晃悠着就要跪下。
“夫人说了让我跪祠堂,我没能跪住,少爷责罚也是应该的。”
“只是夫人能否等到生辰宴后再责罚,免得小婿冲撞到夫人生辰的喜气。”
他只字未提夜间让自己跪祠堂本就是源自柳携鹰的刁难,手臂抬起时隐约露出腕上青紫色。
一个眼尖的堂叔发现了这点端倪,他是柳老爷同父同母的二弟,也是里边能说的上话的人。
堂叔早就想找柳夫人点麻烦,看柳携鹰不顺眼的他轻咳了两声:“你手腕上是怎么回事?”
对于堂叔对问荇轻蔑的态度,柳夫人面露不虞。问荇是她家赘婿,轮不着别家人教训。
“我没事,没事的。”
问荇慌忙遮住手腕,反倒是露出了另一处手腕上更深的青紫色。
柳携鹰坐不住了,大声嚷嚷:“我就没用力掐他!”
问荇这个贱货,刚才明明劲儿这么大,怎么会被他掐手腕掐出青紫色来!
从来只有他说别人,自己哪受过这种委屈。柳携鹰拼命地想要挣脱开下人们的桎梏,伸腿狠狠给了身后的下人一脚,引得下人蜷腿呻吟,松开了拦着他的手。
“这脚可不像没用劲……”
堂叔怀疑地看向柳携鹰,柳携鹰刚刚的举动不但没洗清楚他的嫌疑,反倒像是不打自招。
“先把少爷带走,无故闯祠堂,让他回屋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柳夫人面上是彻底过不去了,她担心问荇情急说漏嘴是有人逼他罚跪,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我不回去!”失去理智的柳携鹰狠狠推开靠过来的小厮,“凭什么让我回,是他故意的。”
之前他不慎打折人腿也就是被罚跪半个时辰,凭什么都没伤着这赘婿,还要罚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把少爷带走!”
柳夫人的声音愈发严厉,她冷冷看向柳携鹰:“面壁思过到生辰宴前,没我命令,不许让他出去。”
“生辰宴结束,再让他跪祠堂一日,以向被他惊扰的先祖赔罪。”
柳携鹰难以置信,还没回过神,就被柳夫人身边做事的家丁态度强硬地带走了。
柳夫人和气地看向众人,语带歉意。
“我的家事本不该叨扰诸位,问荇,你也先回屋里去。”
问荇依言,乖乖地拔腿要走。
“嫂嫂且慢。”
“至少先瞧下问公子他的情况,跪了这么久,别跪出什么好歹来。”
堂叔虚情假意地吩咐两个随行的下人:“去,你们瞧瞧问公子腕部伤没伤着。”
“这是我妹妹的儿婿,我们不必越俎代庖。”
柳夫人的哥哥帮衬着自家妹妹,想要阻止表叔继续把失态闹大。
“这就见外了。”
“柳贤侄走得早,总不能让他关照的孩子被欺负,免得贤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堂叔铁了心要掺和事,阴恻恻地看向要阻拦的鲁家人。
“还是说诸位如此热心,非要插手柳家的事?”
话说到这份上,柳夫人都不好再继续拂他面子:“小叔愿意尽这份心,那是最好的。”
场面混乱,本该处在风口浪尖的问荇一时间被晾在旁边,低头看着腕上的青紫,不发一言。
他肤色白加上几天没见光,用七八成力掐两下就能出淤紫。但身上伤也确实不是柳携鹰掐的,这二世祖太喜欢花天酒地,气血亏损得厉害。问荇担心他没力气,还自己掐了两下。
刚刚柳携鹰摁着他袖子,所以压根没注意到。
注意到也无大碍,除了让柳携鹰更加百口莫辩毫无用处。
劣迹斑斑的柳携鹰和孤立无援的赘婿,谁都清楚哪个更可信些。所以哪怕今天柳携鹰只是羞辱他,没直接动手,他也不会放柳携鹰走。
正好这些看不惯柳家的叔伯都在场,利用叔伯们让狗咬狗是最好的法子。
“我二叔素来看不惯母亲,他是我父亲的同胞弟弟,家中长子和我岁数也相仿,我没死之前他就觊觎着本家。”
“我的那些舅舅们中,则是大舅最袒护母亲。”
柳连鹊之前说的话还留在他耳边。
他说过的大舅和二叔都已经登场了,那么接下来是……
“居然能伤成这样!”
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夸张地喊,眉眼间和柳连鹊也有几分相似。
柳连鹊的五叔,他们那辈最小的庶子。
他入赘给了京城的某家大户人家小姐,知道自己分不来本家一杯羹,也不指望能分好处。
妻家家底厚实,他丝毫不怵本家,所以回家总会来添点乱。
太有意思了。
问荇眼中闪过丝笑意,略微挣扎两下,随后认命般让跟在五叔身后的下人挽起他的另个袖子。
大片的青紫触目惊心,足足到他肘部才消失,中间还夹杂着较小的淡色的伤疤,是问荇干活时候留下的。
这得是用了多大的劲?
连些看热闹的家眷都看不下去了。
“嫂嫂,就算问公子是入赘我们家,也不能如此苛责,免得人家背后说柳家是非。”五叔打开银丝竹骨折扇遮住半边脸。
同是赘婿,本来只是找乐子的五叔竟然也有些同情问荇。
他带着金指扣的手缓缓摁了摁额角:“我先带这孩子下去歇息,真怕他跪不住昏过去。”
问荇被这声“孩子”喊得鸡皮疙瘩掉一地,五叔岁数也没比他大多少,占他辈分倒是占得勤快。
八方来的施压和窃窃私语似无形的针,柳夫人干脆借着机会让五叔把问荇带走,暂且让此时告一段落。
可谁都知那些看不惯柳夫人和柳二少的不会善罢甘休,这寿宴恐怕免不了再提起这码事。
“你没事吧?”
走出去好一段路,五叔关切地看被两个壮汉架住的问荇:“方才忘了说,我是连鹊的五叔,姓柳,名培玉。”
“多谢五叔替我解围。”问荇露出个诚惶诚恐的笑。
“我腿脚还利落,不劳烦五叔身边人费劲。”
“见外了,我们也算是同道人。”
柳培玉仔细看着问荇那张脸,折扇“哗”地收起,露出些艳羡模样:“要是我能长得有你这么好,我妻主也不会成天谈生意不着家。”
“她太忙了,都不愿随我一快过来。”男人蹙起眉,声音略微带了嗔意。
“真想我妻主。”
问荇:……
很想劝这位兄台自己独立行走,但他说这话有些越界了。
柳连鹊给这个五叔的评价偏正面,说他只是性子爱闹,人倒是不坏。京城里大户人家女子独立的多,他妻主也喜欢爱闹的性子,且他闹归闹,带孩子管家里事也不含糊,就由着他去了。
柳连鹊说完后意识到不对,还跟问荇小心翼翼补了句。
“……不是谁都闹腾些好,你见着他知道有此人便好,千万别和小叔学。”
柳连鹊不吃这套?
问荇倒觉得柳连鹊也挺吃的。
“之前还没见过你,你肯定也是来参加生辰宴的,也太倒霉了,撞上那混小子发脾气……”
柳培玉还在滔滔不绝,他压根没指望问荇能回他话,就是好不容易抓着个“同类”,忍不住要多唠几句。
“我小时候就觉得这院子里闷得慌,改日你去京城,带你去游湖玩。”
“可惜了,连鹊是多好的孩子,要是他还在,我带他一起去游湖。”他眼中露出丝怀念,“他小时候可有意思,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前边那亭子里,他板着张脸抱一大叠书追着我喊小叔。”
“我和他岁数差得不多,其他差辈分岁数相近的都不会这么规矩,只有他愿意喊我。”
“他果然从小就规矩。”
“是,要不是长得好,能把其他孩子都吓跑。”柳培玉笑道。
“说来你俩生得都好看,要是生孩子肯定也好看。”
“他身子不好,真要还在,这种事也暂且考虑不来。”
问荇还没想过孩子的事,柳连鹊能平安最要紧。
谈话间,他们不知不觉踱步到空荡的长廊下,几个书童匆匆忙忙抱着书从远处走过。
干枯的藤架渗下冬日的暖阳,斑斑驳驳的光影里,仿佛真有个小少年抱着书依在藤下,茶色的瞳里闪过细碎的光。
风卷起未扫的枯叶,又裹挟阳光里仅剩的那些暖意。
青衣少年微微闭目,将书反扣在膝盖上,素来沉静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五叔:同道中人!
第159章 请你自重
“你可得留心,柳携鹰那小子浑得不得了。”
柳培玉临走前不放心,还不忘叮嘱他:“待会生辰宴肯定要找你麻烦!”
问荇只笑了笑:“柳夫人都说罚他了,应当不会吧。”
“你怎么也和连鹊一般死心眼!”
柳培玉恨铁不成钢:“你信柳夫人真会罚柳携鹰,柳携鹰往后会变得乖巧,还是信我明天连中三元?”
“都是一家人,他会听的。”
问荇还是傻呵呵的样子:“二少爷让我晚上跪祠堂也是希望我给少爷祈福,应当没坏心思。”
“他让你跪祠堂?”
柳培玉面露疑惑:“你跪祠堂不是大嫂的意思么?”
“不是,柳夫人只是让我跪白天,我亲耳听到二少爷在外头说让我晚上也接着跪。”
问荇脸上露出丝落寞,随后强撑着笑:“不管怎样,跪不住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柳家的列祖列宗。”
听到了不得了的内幕,柳携鹰对问荇没脾气到可怕的反应无语凝噎。
“你……你好自为之吧。”
真要是让柳连鹊和问荇过日子,怕就是两个又臭又硬、木愣愣的石狮子蹲在家门口亲热!
柳培玉是藏不住事的性子,替问荇觉得生气,转头就把事和同辈同母的老三眉飞色舞地说了。
“你说柳二怎么能这样呢?”
老三胆小是闷葫芦,但这事恰好让路过的老四听到。
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个时辰,大半的客人都知道柳二少爷苛待问荇,故意找茬让他罚跪。
本就暗流涌动的生辰宴彻底成了一摊浑水,坐得住的等着看明天的乐子,坐不住的干脆直接去找柳夫人拿这事刺柳携鹰。弄得柳携鹰最后非但没提早结束面壁思过,面壁思过还改成了在祠堂里罚跪。
觉得受到羞辱的柳二少爷拼命抵抗,耐不住柳夫人横了心非要他表个好态,让些九尺高的家丁生生半抬半架进了祠堂里头,怎么叫骂都无济于事,反倒是脾气上来踢柱子,崴了自己的脚。
风水轮流转。
“我瞧见了————”
徐云起大呼小叫,闯进徐家人歇息的厢房。
兄长忙生意没来,屋里头只有他和三弟徐云倦。
徐云倦微微蹙眉,将手头的书搁置:“二哥如此匆忙,是有急事?”
他自打来了柳家,就哪都不想去一直待在屋里头,怕勾起伤心事。
“大急事。”
徐云起神秘兮兮凑过来,坐在徐云倦身旁:“我瞧见柳连鹊那赘婿了,我之前居然见过他。”
“就那次我晚上骑马出门,不慎让马脱缰,还是那个问荇反应快,替我把马给制服住了。”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徐云倦微微怔愣片刻,落寞地低下头:“见过便见过,他与我们无干。”
“你真不好奇,他可是你……”徐云起的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也不是。”
徐云倦重新摊开书:“我自始至终明白自己和少宁无缘,问公子于我,最多也只能算亡故友人留下的未亡之人。”
“你又是这般模样。”
徐云起失了兴趣,凑过来看徐云倦手里的书,脸上表情凝滞住了。
“三弟,这书翻的不对劲。”他小心翼翼道。
这页纸上已经写满批红,按照他三弟的性子,是早就看过了。
批红的字也潦草,果然还是在乎的吧。
徐云倦默默往后翻了几页,依旧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
徐云起见着三弟情绪低落成这样,巴不得狠狠打方才的自己两嘴巴。
明明知道三弟对柳大少爷有些意思,还没找到机会表明心意柳大少爷人又没了,非要在柳家触景生情揭他伤疤。
“别看书了,咱们去瞧瞧风景。”
徐云起习武,陪着徐云倦看书实在是坐不住,就想拉着他出去换换心情。
徐云倦兴致缺缺,但瞧着自家兄长如此兴奋,也不好拒绝。
冬日没什么好看的景,柳家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尤其现在已是半下午,外头议论赘婿、二少爷的声音渐渐消下去,被姑娘们投喂完毕的锦鲤吃饱喝足,洒豆子般四散在池塘之中。
像是暴雨前最后的宁静。
先提出要看景的徐云起先走困了,重重打了声哈欠。
柳家里头布局和他家大差不差,规规矩矩没意思。他和徐云倦走走停停,避开不方便去的地方,来到处偏僻的观景小院。
透过院墙上镂空的雕花窗能瞧见个青年坐在锦鲤池边。他将片落叶投入池里,惹得锦鲤们以为是特别的吃食,纷纷聚拢过来啄食。
青年微微露出笑意,弯腰捡回池中落叶,指尖略微沾上水渍,锦鲤们以为他是来夺食的,急得直扑腾翻滚。
好看的青年这才摸出真正的鱼食抛给锦鲤,似是嫌发冠碍事,还用另只手微微松了松头发。
眼里好的徐云起脸色骤变,拉着徐云倦就要往外走:“别看他了,是那个赘婿。”
他们走着走着,居然闯进了问荇待的院子里。
可徐云倦纹丝不动,出神地看着不远处在喂鱼的白衣少年郎。
“我见过他。”
他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醇香楼拍熊掌那日吗?”
“记得,你当时不是还盯着个伙计……难道说?”电光石火,徐云起瞪大眼睛。
“是他!”
他那日醉的厉害记不清事,徐云倦这么一说,那小伙计还真像问荇。
徐云倦轻轻点头:“不会认错,就是他。”
难怪他会觉得问荇熟悉。
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被特意做成圆形的院门前:“问公子。”
徐云起站在原地,他三弟的行为太过突然和反常,他不知该往前还是回避。
问荇将手中鱼食尽数抛入池中,隔着锦鲤池和徐云倦四目相对。
方才的潇洒荡然无存,他露出茫然又害怕的模样:“您是?”
“问公子好,在下徐云倦,字既明。”
“徐公子好,我叫问荇,头次见面,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问荇赶忙行礼。
瞧着问荇的脸,徐云倦不禁在心中惊叹。
柳夫人是会选人的,挑到个一个出身极差,性格好拿捏的赘婿,而且相貌惊艳。
分明长得有几分明艳,笑起来全然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和刺目,他想讨厌问荇都讨厌不起来。
“不是头次见,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之前在江安镇的醇香楼里我遇到过你。”徐云倦似着了魔,说的话自己也无法把控,只是死死盯着问荇,妄图从他脸上获取什么想要的讯息。
他只要看到问荇,就又想到柳连鹊,心中根本无法平静。
“醇、香、楼……?”
问荇一字一句琢磨这三个字,脸上写满了困惑:“我的确在江安镇,但醇香楼是什么地方,是什么铺子吗?”
徐云倦眼神闪了闪:“公子不记得?那日醇香楼得了珍品熊掌,我们兄弟代家里去瞧究竟,我看见公子靠在二层的栏杆边。”
“问公子的长相千里挑一,我想是不会认错的。”
徐云倦言语笃定,试图找到问荇心虚的证据,但只是徒劳。
“公子还真认错人了。”问荇连连否认。
“我就是种地的,家里地都管不过来,肯定没时间,也没钱去酒楼那种地方。”
问荇意识到徐云倦在给他下套。
徐云倦故意不点他是醇香楼伙计这码事,等着他着急辩驳忙中出错,再被迫亲口承认。
两人间暗流涌动,但徐云起全然意识不到,他忍不住探出头来冲问荇打招呼:“小哥,你还记得我吗?”
问荇笑容僵了下,往后畏惧地退两步。
徐云起意识到自己在问荇眼中就是个街头打马的公子哥,赶紧客客气气抱拳:“之前差点冲撞到问公子是我不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奇怪,之前问荇好像没这么拘谨,胆子也没这么小,制服驴子时还挺冷静。
徐云起在心里犯嘀咕。
问荇脸色这才和缓过来,怯生生笑:“我自然记得徐公子。”
之前在磨坊留宿的时候徐云起和他正面接触过,当时情况危机,有没想到还会和徐云起有交集,所以没怎么掩饰,徐云起又是个目力好的武人,要继续和他装傻压根不可能。
但醇香楼的事他得暂且瞒住,况且问荇是真对徐云倦仅有模糊的印象,那日醇香楼里头人太多,连他也不能记个透彻。
亦真亦假的态度之下,徐云倦也有些捉摸不定。
难道真是他记错了?
问荇的态度过于诚恳,不论真假,他也只能暂且放弃追问:“可能真是我记岔了。”
“唐突拜会问公子也没其他意思,只是因着我曾是柳少爷的同窗,所以想来看看你。”
提及柳连鹊,徐云倦的笑容不自觉染上些勉强。
“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屋歇息,问公子也早些回去罢。”
问荇谢过徐云倦,目送两人消失在院口。
他掏出仅剩的鱼食,继续逗弄这群瘦弱的锦鲤。
这院子太偏僻,锦鲤们仅有下人偶尔投喂,其中锦鲤身量只有柳家门口那锦鲤池的三分之一,问荇也怕把鱼食全扔进去撑死没节制的锦鲤。
现在也没人管他,问荇干脆就在这慢吞吞消磨时间,等待小鬼们出来活动,探查周遭未知的区域。
徐云倦的态度实在奇怪,还得多留心,免得是徐云倦有什么坏心思。
想着,问荇又投下三五粒鱼食。
本以为得从长计议,但才过了没一刻钟,就有能够解答他疑惑的人及时出现。
“问公子竟然连鱼也要骗。”
谢韵头上别了朵鹅黄簪花,披着鹅绒的长袍,单看只是个娇俏少女。
本来早就要找问荇,结果走到半路遇着徐家两个公子,她只能等其他人走远再折回来。
她隔着一丈距离,喊住又要往锦鲤池里投落叶的问荇:“问公子被叫走后,没出什么事吧?”
“多谢谢公子关心,我一切安好。”
柳夫人正焦头烂额应对那群要阴阳柳携鹰两句的亲戚,压根分不出心管他。
谢韵知道问荇在谢她替他喊来柳夫人,让他早些结束麻烦事,也佯装不熟假惺惺和他客套:“不谢,毕竟问公子伤得严重,我不能见死不救。”
不得不说问荇这副模样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谁不觉得我见犹怜。
可她只觉得无语凝噎。
明儿柳夫人也别找什么名角,给问荇搭个戏台子,生旦净末丑全给他演得了。
“男女授受不亲。”
问荇看谢韵要走过来,退到假山旁边,离谢韵足足半丈远,柔弱地垂下眼睑:“谢公子请自重。”
谢韵:………
她都确认过周遭没人了,足足半丈有什么好自重的。她都没怕,问荇倒是怕起来了。
但看着问荇这副贞洁烈男模样,少女冷漠后退了半步。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徐家兄弟三个之前出现在熊掌拍卖现场,老二就是那个撞驴子还给豆腐坊和小问赔了三两银子的二傻,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顺便柳二的跪祠堂体验卡还没到期,还有得他跪的。
第160章 那太好了
“现在可以了吧?”
她也不想沾染柳家麻烦事,自然不愿和问荇多待。
“长话短说,老县丞的事已经解决好了,你不必担心。”
谢韵寻到个还算中肯的办法。
案子时间隔得太久,其实可判可不判。
葛老县丞的情况复杂,他既是罪人,也不是罪人,谢韵索性劝老县丞拿出半数家产去修缮慈幼院,余下半数也够他安度晚年。
听说自己干了混账事的老县丞又悔又愧,自然是答应下来,谢韵还少用了些县衙本就捉襟见肘的银子,江安镇的慈幼院得以顺利建造,规格还比之前要好上一些。
谢韵边说边警惕地回头看去,还好自始至终都没人造访这僻静小院。否则就算是经常和男子打交道的她也难免会被泼脏水,让人嚼舌根。
“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问荇收敛起文弱模样:“别担心,地方我挑过,整个柳家就属这院子最偏僻。”
满地的杂草缺乏打理,锦鲤也经常被忘记喂食。
这地方是柳连鹊告诉他的,他说他幼年时图安静经常来这看书和发呆,但其他人嫌地方偏,都不乐意过来,下人们也经常会遗漏边角料地皮建造的小院。
谢韵找这地方都得大费周章,不可能寻过来只是简单来说县丞的处置结果,看看问荇有没有被打断腿。
她定是有事托付问荇。
恰巧一阵风起,谢韵声音略微压低:“你对柳家的情况知道多少?”
“不多。”
“作为赘婿,还是多知道些好。”
谢韵意有所指。
谢韵怎么也想知道柳家的事?
问荇笑了笑,这个忙他顺道帮即可,并不费事:“是,我会尽力去了解,感谢谢公子提点。”
“我有事要问谢公子,您先别急着走。”
“什么事?”谢韵提起搁在栏杆上的灯,“时候不早了,问公子要问就快些问。”
刚巧又是一阵风起。
问荇压低声音:“谢公子知道徐云倦这人吗?”
“知道,他是徐家三公子。”谢韵不解,“问公子是何意?”
“我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谢韵警惕心顿起:“我与他不熟,只知道他品行很好,一个兄长从商,另个哥哥习武。”
“是他哪里惹了你?”
“不。”
问荇叹了口气:“他是我夫郎同窗,我听我夫郎提起过,所以……”
谢韵沉默了。
她是该拎上灯笼掉头就走,还是连灯笼也别要,就赶紧跑呢?
可灵光一闪,她还真想起些关于柳少爷的事。
谢韵不似柳连鹊,她更关注些细枝末节,不光对各个家族动向感兴趣,对些捕风捉影,有可能成真的小事也感兴趣。
“是有关系。”
这下轮到问荇诧异了。
他就是想找个借口套谢韵话,推断下待徐少爷需不需要他加倍提防,结果还真和柳连鹊扯上关系?
谢韵难得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记得有风言风语说,他心悦柳少爷,从他们同窗时候就心悦了。”
“但因为他家境差了一截又不愿入赘,所以只能作罢,一直没把情意宣之于口。”
她玩味地观察问荇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到些伤心愤慨。
可惜失败了。
“只是传他喜欢我夫郎,也没说我夫郎喜欢他。”问荇丝毫不为所动。
“而且他不愿意入赘正好,我愿意就行了。”
谢韵:……
你倒是还挺得意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和问荇浪费时间,连招呼都没打就扭过头去。
“我提醒你,他和柳少爷那些传言是真有,自己琢磨去吧。”
小院里再次归于宁静。
算着时间,管他起居的下人差不多该出来喊他回去了,问荇利落跳下石台,借着走夜路的经验,不用提灯便熟络地往回走。
他身后浮现出一团团鬼火,有些安静闪烁,有些不安分地到处乱跑。
最亮的那枚小心地开口:“大人,你不会真觉得柳大人会和那什么姓徐的有干系吧?”
进宝很忐忑,他觉得柳大人是天底下第一好的鬼,要是到时候问大人和他闹闹出事,他往后跟谁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什么云倦不倦的,一听就是小白脸,柳大人肯定喜欢咱们小问这种的实在人。”
“……你确信小问是实在人?”黄参语调带着怀疑。
问荇的坏心思可多了去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肯定没机会。”
郑旺义愤填膺:“要我说啊,这群穿锦衣的也是没意思,一天到晚瞎造谣。”
全然忘了他生前也算半个穿锦衣的。
问荇缓缓摇摇头,示意小鬼们自己不会往心里去。
徐云倦若是对他夫郎有意思,那方才失魂落魄,带着莫名敌意的样子倒也说得通,但他相信柳连鹊对徐云倦半点意思也没有。
他更关心这事往后能不能拿去逗逗柳连鹊,听他说两句好听的话。
问荇鞋尖点了个方向,众鬼心领神会,噤声后一窝蜂涌过去,兴奋地开始探查。
憋了好几天,终于能换个地儿了!
“问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管问荇的两个下人在问荇半年前刚进府的时候就负责他的衣食住行,对问荇还有些好感。
看问荇手腕上青青紫紫的又非要出去透气实在可怜,叮嘱两句哪里不能去便没继续阻拦他。
还好问荇不是柳携鹰,说了回来的点就不迟到,也不会到处乱跑,能让他们好交差。
“哎呦我的爷,你这裤腿上怎么有泥又有水。”
家丁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明天得换新衣裳,可不能再这么瞎转悠。”
“知道了。”问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遇到锦鲤太好奇,结果让鱼池里边的水溅着了。”
家丁们不好责备他,只是等问荇将脏衣服换下后带走,毕恭毕敬地退到屋外。
“您早些睡,明日卯时就得起来梳妆,可别在夫人面前露倦意。”
柳夫人今天没责怪问荇,但柳携鹰被罚跪和问荇有关系,他们担心夫到时候迁怒问荇。
问荇躺在宽敞且软到让他觉得不适的床上,闭上眼开始假寐。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进宝兴奋的声音响起:“大人,我们寻到那处地方了!”
问荇猛地睁开眼,黑夜中鬼火的光亮愈发显眼。
进宝率先化成人形落在地上,手扒拉在他床边,眼睛亮闪闪的:“柳大人说得没错,果真有间落了锁的屋子。”
“我们已经记下来位置了,只是……”他露出些许苦恼。
郑旺接过他的话:“只是我们压根也进不去。”
寻常障碍任何鬼都能径直穿过,唯有那间屋会把他们弹开。
弹开后不疼不难受,就连最厉害的进宝也感觉不到屋内异常,但使了各种办法也进不去。
“是啊,明明就是间普通的屋。”
林大志小声嘀咕。
“不寻常。”
素来沉默的闻笛小声道:“那间屋前面,栽了棵枯掉的槐树。”
沉默内敛的人多半也心细,进宝一拍脑袋:“欸,闻笛哥说得对,好像真有棵槐树。”
“咱家门口不是也有棵槐树吗?”
“可以啊兄弟,你刚刚咋不说。”
闻笛紧张地低下头,躲开郑旺热情的拥抱:“没,没机会说。”
路上进宝郑旺你一言我一语,时不时还穿插老爷子的叹息声、另外两个兵卒的议论声,他本就不爱说话,压根就找不到半点机会。
“既然和小问家布局像,也许是什么阵眼。”黄参摸了摸胡子,“我们干说再多也无用,还得小问亲自去看。”
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小鬼们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只需要缩在帕子里保命,等重新回到禾宁村的乱葬岗。
外头守着家丁,问荇不好开口说话,静静听六个鬼七嘴八舌描述所见到的景象,听了足足一刻钟,终于费劲拼凑出可靠的场景来。
那是个在柳家最西边的普通院子,小院里有棵大槐树,可分明干枯的槐树上却诡异长着落不下来的枯叶。
院门落了道锁,里头的屋子也都落了锁,这锁还不似老县丞门上那么破旧,而是新换上的,人要闯进去难上加难。
除此之外,这间小院的其他装饰就和寻常院子别无二致。
“说起来,我还看到些有意思的事。”
进宝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那个讨厌的什么柳带鸟,他今晚过得可不自在。”
“不是带鸟,他好像是叫携鹰。”王宁无奈地纠正进宝。
“他还携鹰,我看带鸟都配不上。”进宝哼了声,慌乱掩饰住自己没好好认字的事实。
“跪个祠堂就哭哭啼啼,我大老远就听到他在那叫,叫得比姓祝的那猎户杀猪时猪叫得还难听。”
“问大人比他厉害多了,祠堂待这么久也没出事,我希望他往后就长在祠堂里,一直跪下去。”
敢欺负柳大人和问大人,肯定没有好下场。
祠堂。
“我不跪了!”
柳携鹰捂着自己的膝盖,又哭又闹:“好累,我要回去睡觉,你们放我回去。”
旁边管事的家丁是柳夫人身边的人,得了柳夫人的命令,自然没其他下人这么惯着柳携鹰。
他低声道:“少爷,还有几个时辰,您忍一忍,明早就能离开。”
平时这个点柳携鹰还在花街柳巷里转悠,说是犯困,其实就是想偷懒罢了。
“狗娘养的,你算什么,凭什么管我!”
柳携鹰连打人的力气也没了,只能恶狠狠骂着脏字。他哪里受过这种苦,大晚上跪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连个软垫也没有,膝盖都跪成青紫色。
那个赘婿是下贱地方生出来的,活该跪得久,可现在那赘婿都好好躺在屋里头歇息!!!
柳携鹰目呲欲裂,巴不得把问荇碎尸万段。
他殊不知这看似冷血的惩罚,已经是自家娘包庇他最好的方式,反倒是在骂人的时候连着她一起骂:“那个听别人狗叫,就罚我跪的婊……”
“少爷,请你慎言!”
听到他两个九尺高的家丁上前来,容不得他反抗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把他不成样子的跪姿压得标准,柳携鹰膝盖上的淤青被按动,宛如脱水的泥鳅般抽动两下,忍不住惨叫出声。
冰冷的地板,面前冰冷的牌位,还有铁石心肠的家丁。
柳携鹰隐约开始害怕,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骂声渐弱,他悻悻垂下傲气的头,家丁们这才略微松开手,但力道依旧很大,确保他直不起身。
问荇亲生插上的香已经彻底化为灰烬,与他相伴一起到天亮的除去家丁,只有角落里那盏摇摇晃晃亮着的,随时会熄灭的灯。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徐兄闷闷不乐,是有什么心事?
徐云倦:为了家族,只能割舍心头所爱。
小问:哦,徐兄是不愿吃软饭当赘婿。
小问:没事,我吃两碗夫郎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