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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纨绔子弟
“呼……”
长生吼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重新捡回自己掉了一地的仙风道骨:“算了,不提了。”
“你是遇到了麻烦?”
问荇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这才将刚刚放远的符箓拿近些。
“别担心,我刚刚算到柳少爷最近状况平稳,你就放心该干嘛干嘛。”
“上次算到的凶事已经算不出了,不是被你们化解了吗?”长生不解,“难道又出事了。”
赶走问家人后,问荇自认也没做什么大事,再仔细想想,许是他过快察觉到血玉有恙,提前将危险扼杀,长生才算不出来?
听长生的意思,是不认为柳连鹊后面会出事,所以甚至都没亲自过来看究竟,只派了自家鸽子带话。
“好了,后面别再用些稀奇古怪的办法寻我。”
长生叹了口气,后怕道:“实在遇到麻烦事,真要寻我就往西走百里路,到山里找我。”
往西走百里还要去无名深山中找人,还不如说干脆别来找他。
长生明摆着是暂时不会出面,要隐居山林隐居到底了。
得到专业人士的保证,问荇心里石头算是半落下地来。
剩下那半得等到柳连鹊身上的事全部了掉再说。
问荇趁着天色还早,朝着醇香楼过去。
他今天依旧没带货,从沿路的摊贩手里买了个磨粉的石臼,也不沉重,刚好一只手就能托住,适合捣些小调料。
有醇香楼大厨的潜心研究,茅草的消耗速度一直都不快,但问荇觉得还可以继续节省这笔开支。
给他灵感的是磨成粉的细盐和前些日掌柜所得精心包装的西域香料。
如果把茅草研磨成粉,是不是会比整片或者切碎了的叶子更加省原料呢?
他到醇香楼后,边喝了杯茶,边和许掌柜提了自己的猜。
许曲江听罢,非常爽快从后厨取来茅草,还担心他人手不够,给他找来两个厨子帮忙:“你想试当然可行,也不用自己带个石臼,我们家酒楼里就有石臼。”
“小石臼方便试水,要是情况不对能把成本收住。”
而且试完石臼还能带回自家用,观摩了几次后,问荇也想试试在家做调料,不急着拿出去卖,就单自己多学门手艺放家里吃。
他尝试将茅草先切成小块,随后烘干用石臼捣碎成粉末,最后出来效果差强人意。
他家的茅草能够保持惊人的长时间不腐坏,但直接烘干后拿去烹饪菜品,反倒是带了些微苦的青草味。
“太苦了,看来不行。”旁边的厨子尝了尝味,苦着脸萌生退意,“小问,咱家调料也不紧缺,犯不着想办法磨成粉吧?”
而且调料用得慢,问荇不是挣得少吗?
“再试试看。”
许曲江给的茅草还剩下大半,问荇不想现在就轻易放弃。
他又试了水煮后将液体熬煮收集存留,但让厨子们看过后,厨子们认为收集起来的汁液腐坏速度还会更快,可能熬出来几刻钟就要变味,且无法节省香料。
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做成酱或许会好些?”
问荇想了想,眼下只剩下制作酱料一条路了。
酱料可以保持茅草湿度,同时具有更长的保存期,只是需要和其他佐料放在一块……
“有道理!”厨子眼睛一亮,“我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问荇像省成本,醇香楼自然也想。
他们厨子也都试过磨粉、收集汁液,制作酱料却偏偏被忽略掉,是因为厨子们打心眼里觉得茅草和其他让菜肴入味的叶子一样,不适合制作酱料。
几个时辰下来,众人按照辣椒酱的做法,将青红色辣椒切丝处理。问荇看准时机将茅草捣碎,在熬制好辣酱后将茅草封入其中,再加入其他佐料。
由于用的不是酸辣泡椒酱的做法,辣酱不需要长时间发酵,静置一段时间后就能够直接加入菜里。
问荇眼见着鸡杂下锅翻炒,已经到了添加佐料的时候。
厨子拿着勺子,小心翼翼朝鸡杂里面挖了大半勺辣椒酱,处理再新鲜的下水都要做得味道重。
其实辣酱里放的茅草很少,像这么一罐辣酱能炒二三十份大份的鸡杂,可其中的茅草放到之前,最多只能烹饪十道荤菜,足足省了一半的茅草。
所有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凑在锅前,就连忙得不可开支的许掌柜都抽空不住来观察情况。
若是真的成了,那往后买茅草的花销又能少一笔。
想到问荇明明就是卖茅草的货源,现在却自告奋勇帮他们节省原料,许掌柜心中涌起阵感动。
每次问荇过来,不光会想着他自己挣钱,还会替他们着想。他是真的相信柳少爷和问荇有些情谊在,否则问荇也不是冤大头,哪会这么热心?
不消片刻,丝毫不减的四溢香气唤醒所有人的味蕾,也引得众人激动万分。
成功了!
不能吃辣的小厨子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也跟着笑了。
“掌柜,你尝尝。”
许掌柜夹起一筷子鸡杂,脆嫩爽口的鸡胗配着绵软的鸡肠,引得人胃口大开,上面挂着麻辣的汤汁,忍不住想要再多来几口,顺便再要一碗白米饭配着吃。
他没搁下筷子便不住拊掌:“好,好!”
下水内脏处理起来不能过于突出本味,之前他们也在为了爆炒鸡杂、猪肝时味道过鲜引得有些客人不满,可现在完全不用过多担心。
配比好的辣酱里加入少量茅草,提鲜增色的同时很好控制用量,成本降低了,美味度却大大提高。
“掌柜的,要是茅草卖不完,我们是不是这个还能往外面卖辣酱?”问荇又给许掌柜出了个主意。
酒楼卖些货有先例在,醇香楼突然给客人带辣酱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直接卖茅草相当于卖醇香楼家秘方,肯定行不通,但如果卖加工过的辣酱就算不上了,不仅帮问荇消化掉多出来的茅草,醇香楼还赚了笔额外的银子和名声,一举两得。
“好主意,待到这几日辣酱吃着没问题,我就把试着把辣酱包装好给客人卖出去。”许掌柜脑中迅速有了方案,看着问荇怎么看怎么顺眼,笑得眯了眼睛:“你每次来都让我觉得惊喜。”
“小问可真是醇香楼的福星!”
“是啊。”阿明帮腔,“自从有问小哥在,咱们月钱都涨了不少。”
虽然问荇不是顶上管着他们的人,可伙计们打心眼里都很敬重问荇。
问荇尝着鸡杂,确认过菜肴的确美味后,说了几句谦虚客套的话,为了柳连鹊的嘱托,把许掌柜拉到一边。
远离喧嚣热闹的人群,许掌柜意识到问荇要提正事,渐渐严肃起来:“小问,你有什么事要说?”
“掌柜的,你知道柳家过年那会会摆筵席,到时候会找县里镇里挑得起大梁的酒家吗?”
“自然知道,他们把过年的筵席叫迎春宴,只是之前我们酒楼够不上资格,加上怕给少爷添麻烦,所以我一直没打算掺和。”
许曲江诧异:“你现在和我提,莫不是……?”
问荇颔首:“我希望掌柜能争取承办迎春宴,办好了对醇香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明白,可迎春宴要从现在就开始筹备,会耗费我们家跑堂和厨子大量的心力。”
许曲江神色复杂,他不是不愿去争,只是哪怕现在醇香楼已经做到江安镇第一,去和县里那些根基稳固的酒楼争也是希望渺茫。
“你遇着什么事,非要去争取到迎春宴才可以吗?”他非常精明地察觉到问荇突然如此提议,定不会是心血来潮。
“是。”
问荇坦坦荡荡承认。
“不瞒着掌柜,我因为些事要去柳家,可我现在很难凭着其他法子进去,我想跟着醇香楼进去。”
“掌柜放心,不是有损我夫郎名誉和醇香楼名声的缘由。”
他只是遵从柳连鹊的托付,拿回属于柳连鹊的东西。
“居然让你进不去家门,简直荒唐!”
许曲江义愤填膺,柳连鹊好歹是嫡子,他走后他家赘婿居然凄惨到连柳家门都进不去。
“他们让我走的时候给了些银子,摆明是不想管我,也不想和我扯关系了。”
问荇语调诚恳:“且我希望我夫郎在天之灵可见,我不需要低声下气像狗皮膏药,靠着正途也能去往柳家。”
“我答应你。”
他的话说到了许曲江心坎里,有着长久累积的信任,他思考片刻答应了问荇的请求:“我会极力争取迎春宴的资格,不光是为你,也为醇香楼。”
如果真的选上了给柳家摆筵席,醇香楼肯定可以名声大噪,何乐不为呢?
“只是有些事,我希望你能知道。”
许曲江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这儿,早年落下过伤,到大冷天就会疼。”
“人老了没办法,每年冬天多多少少都得犯些病,压根拦不住。”
他看起来强壮,但身体随着天气变冷每况愈下,一年也比一年差,许曲江很担心自己在什么节骨眼上掉链子。
“你要勤来醇香楼,迎春宴的事要学着顶半边天。”他作出副严厉模样,“问荇,听到了吗?”
“我知道了。”
问荇瞧着许掌柜比第一次来要佝偻的身子,喉咙发涩,坚决地答。
听到问荇应得爽快,许掌柜深深看着他,意问深长道:“不光是现在,你往后就是醇香楼的半边天。”
“我该去核账了,你也去休息吧。”
“我跟掌柜去。”问荇跟了上来,既然许曲江给他做半边天的机会,他订定然会死死抓住。
“好。”
许曲江露出个笑:“那我和你要好好说下账面怎么对,你要听仔细。”
翌日,晌午。
“人呢?”厨房里温度高,厨子们都热得满头大汗,却也不敢擦,急急把刚出锅的赛熊掌给取下来。
最近几天挺忙,加上醇香楼最近新菜推出去一道被夸一道,反响实在太好,伙计们跑得脚底冒烟都来不及上菜。
“有桌客人急着要,催了三次了!!!”
“我去拿给客人吧。”
温和的声音凭空出现在他身边,问荇已经悄然站了好久,安静到厨子刚才没注意到他。
厨子练练摇头。
“问小哥你可别,菜烫得很叫阿明来端,那家伙肯定跑哪偷懒去了。”
拖许掌柜大力夸赞的福,全醇香楼上下现在都对问荇肃然起敬,就差把他供上财神爷的位置,哪能让他端盘子倒水?
“阿明没偷懒,他端了米糕刚才出去,还是我来吧。”
问荇刚刚碰着阿明了,小伙子走得摇摇晃晃,左手米糕右手凉粉,如果不是怕挨许掌柜训嘴里还能再叼一份,哪有空再拿这么大盘肉。
“给我吧,不然客人得着急,他们不是都催了三遍吗?”他也不管厨子犹不犹豫,手里放两块干净的布防止烫伤,就这么端着大盘子稳稳当当朝外面走。
“欸,就靠楼梯那桌啊!谢谢问小哥————”
厨子见拦不住,也只能扯开嗓子嘱咐他:“对了,那桌客人挺麻烦,一刻钟多催了三次,你千万小心些,对付不来就让阿明他们顶着。”
“知道了。”
是许掌柜授意问荇到堂前来,感受下上菜传菜备菜的盛况,问荇这才勤快地跟过来。
让他等了快一上午,可算找到能帮忙的地方。
刚刚厨子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客人不好对付。
“怎么这么慢,你们酒楼干什么吃的?我们要饿死了!”
这桌有六个人,全是青年男子,开口那个满脸不耐烦,声音大得隔壁桌喝小酒的几个中年人频频侧目。
那青年面色微红,显然是刚刚喝了点酒,脾气上来让本就低下的素质暴露无遗。
他这行头在江安镇确实算得上贵气,但问荇见过柳家的衣食住行,倒也不觉得这青年家里多大富大贵。
干跑堂遇着奇葩事简直稀松平常,问荇平时听跑堂们抱怨多了,甚至觉得眼前客人没掀桌打人都还算好对付。
“是我们怠慢了。”
本着不给许掌柜添麻烦的原则,他面上依旧恭敬,将赛熊掌摆在桌上。
“我们上菜是按照顺序,逾时应退一半客官的钱,大菜规定都是二刻时间内,要是逾时,我也绝不推脱。”
赛熊掌本来就慢,而且现在才过去一刻钟多点,这男的看着就是来找碴的家伙。
问荇这话还算很客气,而且也没带阴阳怪气的语调,他音色本就悦耳,说得隔壁桌客人都不禁面色缓和。
锦衣青年却脸色变了又变:“你阴阳我?”
他声音又大又尖,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你知道我是谁吗,叫你们掌柜过来!”
问荇面露难色:“今天客人很多,掌柜的那边……”
锦衣青年不耐烦打断他:“那边能怎么着我不管,我就是要见掌柜,酒楼掌柜能忙哪去?”
“你个臭伙计还敢顶撞我,知道少爷我是谁吗。”
问荇懒得接话,只是低着头,借着表面害怕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心里盘算着中午吃什么好。
算了,还是别找阿明他们顶包了,这桌客人脾气太大。
“我可是宋家人,知道我们宋家吗?”提起自家,青年眼中掠过得色。
问荇心里毫无波澜。
哪个宋家?他完全没听说过。
“原来是钱庄的宋公子!”阿明送完菜看问荇低头不说话,以为他被难堪得下不来台,赶紧凑上前替他解围。
“公子,您吃好喝好别和我们这种粗人一般计较,给您送盘干果,就当赔罪的小彩头。”
“我在乎那盘干果吗,谁叫你说话了?”宋公子狠狠瞪了眼阿明,“我是在问他听没听过,你又是老几!”
问荇依旧低着头,声音很低:“听过,当然听过。”
“听过就好。”宋公子冷哼了声,面色稍稍变好,“我告诉你,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干果端上来,不和你计较了。”
“否则上菜这么慢还敢顶嘴,我要让你在这干不下去。”他得意扫了眼同桌的友人,仿佛在庆祝自己取得胜利。
“是,是。”
阿明赶在问荇前面开口,松了口气。
这宋公子平时就跋扈,家里也就开了个小钱庄,脾气大得和王公贵族似得,上次来还摔了杯子都没赔,今天能这么快安生下来也算好事。
看不惯宋公子脾性的不止阿明,还有边上的酒客,他们都是醇香楼的常客,又是官府当差的消息灵通,也见过听过宋公子那德行。
“宋家那小子真是…不就是妹妹和柳公子走得近点,现在倒真把自己当回事。”
年轻点的壮汉醉醺醺地嘀咕,说得宋公子脸色又不甚好看。可碍于对方在衙门当差,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又恶狠狠看向问荇,打算借着他们撒气。
可他骂人的话没说出口,和抬起头的问荇四目相对,见着他那张脸顿时哑了声。
啧,这破跑堂长得还挺好看。
“……对啊,我家就是和柳家关系好,你们知道了还敢对我这样?”
柳家?
柳可不是什么常见姓氏,据问荇所知,方圆百里算得上高门大户的柳家牌匾上挂着的柳字,是柳连鹊的柳。
可柳连鹊没法和哪家小姐走得近,毕竟他英年早婚了。
这个柳公子又是谁呢?
问荇本来注意力全在应付万山楼和午饭上,对这插曲无甚兴致,毕竟酒楼不属于他,他不好给许掌柜找麻烦。
可这小插曲居然能扯上柳家?
阿明本来还想息事宁人,问荇冷不丁开口。
“客官说的柳家是?”他语调带着敬畏。
问小哥在干嘛!!!
阿明非常崩溃,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份工如此难做。
今天怕是又要让这跋扈少爷摔三五个杯子才好收场了。
“还能是哪个柳家。”宋公子面露得色。
“当然是柳携鹰,柳公子那个柳家了。”
问荇面色微不可闻冷了须臾。
柳携鹰,他还真有印象。
他就说柳连鹊不可能这么没品,原来是柳家那扶不起二少的狐朋狗友,而且还只是妹妹和柳二走得近点,就急着攀亲戚。
柳二少花名在外,而且没有及冠就喜欢流连花街柳巷,气得柳连鹊当时在病榻上都差点爬起来,女眷和他扯上关系还真未必是好事。
“怎么样?柳家够厉害吧,像你这种乡巴佬肯定没见过柳家人。”宋公子以为他被吓住了,心里舒坦许多,还在得意洋洋吹嘘。
“是,我是没见过。”问荇声音很轻。
他对柳携鹰也只是知道有这人,毕竟小畜生够恶心,亲哥死的时候都在外边花天酒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居然认识柳少爷,好可怕!
阿明:总感觉背后一冷……
第122章 欢迎回家
就因为柳携鹰不是哥儿,是家里该有的“顶梁柱”,所以哪怕不来守灵不管他兄长死活,也会被如此纵容。
问荇喉结滚动。
炎热的夏天,他跪在灵前看着所有人来来去去,柳连鹊始终孤零零的,灵前没等来他心力憔悴教导的二弟。
他改变主意了。
如果真是柳携鹰的一丘之貉,他可得好好整一整。
闻讯赶来的许掌柜,恰巧就听到这段话也有些恼怒,只是面上不显而已。瞧着问荇平静过头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擦擦额角冒出来的汗。
赵俭和柳家攀上关系高兴成这样,要让这臭小子知道他面前站着的就是柳家的赘婿,不会被吓晕吧?
“还站着干嘛,上菜去啊?”
宋公子见问荇站着不动弹,突然莫名心慌。
不过是长得好看的跑堂,那也是跑堂,凭什么在这站着让他眼烦?
问荇没急着吭声,而是不言不语退了下去,只是临走前一个眼神,让宋公子很不舒服,怎么吃都吃不对味。
他本来就是急脾气,搁之前这么一发火闹着嫌上菜慢,酒楼肯定好吃好喝伺候着他,给他的菜都能插到其他人前边去。
就是这招好用,所以他才会一直去用,屡试不爽。
可今天的醇香楼不搞这套,老老实实按照一桌桌上菜,丝毫没有偏袒撒泼的他。
习惯了顺顺当当的宋公子自然不乐意了,在看到隔壁桌菜又上来三个后,急得直拍桌子喊来小二:“他们都上了,怎么不给我们上菜?”
小二愣了下,恭敬答:“对桌的客官点菜点的早,而且素菜比荤……”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宋公子黑着脸,“我要上菜,快把我们下道蜜汁鹌鹑摆过来,否则找你们掌柜!”
“好的,好的。”
醇香楼的跑堂训练有素,不卑不亢应下:“我给客官去催下菜。”
他快步走到灶房:“又是那桌客人催菜。”
“他点了还没一刻钟吧?”
端着盘子路过的阿明累得要趴下来了,听到这话瞪大眼:“真当我们家有灶王爷,把食材拿手上就能变成菜。”
“待会我去。”
问荇刚刚趴在二楼栏杆上状似打盹,实则眯着眼睛,已经将楼下宋公子举动看得七七八八。
毫无仪态,举手投足间更像个暴发户,言语浮夸没有大户人家该有的贵气。
江安镇离柳家还有些距离,问荇颇为遗憾地认为,他甚至算不得柳携鹰的鹰犬,能不能和柳家说上话都是问题。
本来想着能放过这无礼的公子就放他一码,他也不想找事给自己做,可耐不住宋公子一个劲催菜,催不急还要砸碟子,那架势不像作假。
幸亏他那桌地上铺了毯子,碟子被他扔下也只是出了闷声,没有碎成几片。
“这,这能行吗?”
跑堂知道问荇有本事,可他没见过问荇处理难缠的客人,心里不停打着鼓。
“交给我。”
问荇不紧不慢:“你们离他远些,这会又要扔杯子摔碟子了。”
醇香楼没给他开小灶,宋公子肯定嫌自己丢了面子,不发点疯发点火才奇怪。
一语成谶。
同桌其他年轻男人窃窃私语着,有些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宋俭。
他家却是有点小钱,宋俭出手又大方,不用他们给钱,一高兴还点乳鸽鹿肉吃,否则他们也不会跟着宋俭吃吃喝喝,陪他玩吹捧他。
平时上菜都很快,可今天宋俭的面子居然不好用了。
宋俭狠狠瞪了他们眼:“急什么,又不要你们花钱。”
“是是是。”
他旁边一个衣服稍微次些的公子赔笑:“只是等会,又没什么。”
他说得宋俭脸上更加挂不住,他心里不住地发慌,暗暗后悔起来。
刚才就不该因为跑堂长得白净就把那跑堂放过去,就是他还显得不够气,才能让醇香楼不重视他。
他可是能见着柳家二少爷的人!
思及此处,他拿起个杯子就要往地上掼。
把这家店砸了,他看掌柜急不急。
“客官小心。”
问荇的声音越过嘈杂人声传来:“小店的杯子都是嬴山陶土制成,算成本都得一百六十文一个,要是碎渣落在绒地毯上,清洗又是笔钱。”
“客官还是下手轻些,我们店小,不剩多少备用的杯子了。”
他的话以退为进,看似劝告,实则更像警告。
一百六十文一个破被子,谁信啊。
可宋俭还是迟疑着放下手。
他今天请客吃饭都花了两百多文,现在想想觉得肉疼。
要是再多花一百六十文,又得和爹娘要钱再挨顿骂,听他们念叨赚钱不容易了。
不容易关他什么事,赚钱不就是给他花的。
宋俭不屑地想。
“怎么还不上菜。”
他压着火威胁问荇:“要是饿着我兄弟们,你们店该怎么赔?”
“客官,您桌上的赛熊掌还没吃完,可以先吃着等等。”
问荇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于,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攻击性。
“你……!”宋俭气急败坏,本就没读过书,支支吾吾接不上问荇的话。
“我叫你上菜,上菜听不懂吗?”
“我们会依照顺序上菜。”
问荇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他看向旁桌正在打量这边好戏的官差:“他们先上菜,只是因为他们先点菜。”
“就是,先来后到懂不懂。”
官差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点头,弄得宋俭哑口无言。
他还没蠢到去顶撞官差的地步,据说他家钱庄还得仰仗这群人。
“我说了,我认识柳少爷。”宋俭黔驴技穷,仰着头只剩下这话,努力挤挤眼睛。
“你要是聪明,应该懂我意思。”
商家子的好品质半分不懂,圆滑倒是学了十成十的像。
问荇状似懵懂:“柳家少爷……是柳连鹊少爷吗?”
柳连鹊,柳家大少爷,一个哥儿。
宋俭脸色变得难看,连他这种一年见不上柳携鹰几面的都知道,柳携鹰有多讨厌柳连鹊。
“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想继承家业,还想来管我做什么事?”柳携鹰醉醺醺指着自己,十来岁的人脸上却已有些纵欲过度的蜡黄,“好好看着我,柳家都是我的,你们以后跟着我都有好日子。”
当时许多人还当他说笑,毕竟柳连鹊虽然又是哥儿又是病秧子,本事比柳携鹰可大多了。
直到病秧子柳连鹊死了。
现在居然还有人提柳连鹊,不过也难怪……
柳连鹊就喜欢和这群下等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隔些时候还去给慈幼院和灾民送钱,哥儿永远摆脱不了那点可笑的同情心。
宋俭不理解柳连鹊,在他眼里什么赈灾什么扶弱,那都是为了名声摆出来的虚架子,怎么会有个高门少爷真的认真去做这些事。
“当然是现在当家的是柳携鹰,柳二少爷。”宋俭面露不屑,“你提个死人作什么?”
“别以为见过柳家人,就能攀上高枝了。”借着醉意,他摇摇晃晃起身,想要揪住问荇的衣服却因为长得不够高,还得狼狈踮起脚尖。
“你们这些跑堂的,只配一辈子都跑堂。”
问荇心里觉得悲哀,反倒怒极反笑。
眼前跋扈的少爷也不过是靠柳家指缝里落出的米粒过活日子,才能花钱花得没规没矩,到处寻衅惹事。
宋俭感觉到手腕一痛,当他回过神来,问荇已经轻松挣脱开他的手。
他这才惊觉,这个长相漂亮的男人居然身形高大,力气也不小。
宋少爷鼻子一酸,感觉到了冒犯。
这种一辈子的下等跑堂被他揪着领子还敢反抗?
“谁准你这么做?”
他扬起手,刚欲发作。
“我也认识柳少爷。”
问荇淡淡道,上挑的眼角微微压下,定定站在宋俭前面,也不闪躲。
“你?”
宋俭缓缓收回手。
他惊疑不定,本来觉得这事荒谬,可联系到问荇方才的态度,突然觉得也有可能。
不然普通跑堂哪有本事顶撞他。
“我不但认识他,我还曾经在他要找我的时候在外边不理睬,让他跟在我后边却束手无策。”
问荇越说语调越冷,末了却带着笑意:“你能做到吗?”
他真替自己夫郎觉得不值,死前都在担心自己弟弟,可他弟弟只关心他留下的银子,带着狐朋狗友在外边几天不归。
不对。
宋俭这才意识到他被人耍了,气急败坏要往前冲,被两个跑堂拦住脚步。
“去告诉柳携鹰。”
问荇依然看着宋俭,眼中带着让宋俭害怕的意味深长和讽刺:“你说你和他关系好,那就把这些事告诉他。”
他不指望柳携鹰对柳连鹊愧疚,他要让这个畜牲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怎么,你不敢吗?”
宋俭怕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脑海里满是问荇留下的最后那句话。
去告诉他吧。
柳连鹊优秀的,仁善的,温和的兄长,永远比他好千倍万倍,永远都是横在他面前的高山,让他无法跨越。
他现在抢走的一切,以为自己理所应当拥有的一切,最后终将不属于他。
“你完了。”
问荇转过身,身后传来宋俭声嘶力竭的咆哮:“你敢乱说柳少爷,等我告诉他,我让你跪着求我,我让这家掌柜也跪着求我,都要把醇香楼砸了!!!”
他喊到后边声音都变了调子,看乐子的食客们该吃该喝,谁都没把宋公子当回事。
柳家人把他家人当乐子,他家居然还真当自己有本事。
不过醇香楼掌柜是不是该烧个高香,老遇到不长眼的玩意。
“该收他钱就收钱,他们撒泼别还手,打人影响其他客人就制住。”
许曲江最听不得有人诋毁柳连鹊,阴沉着脸吩咐伙计:“别怕,天塌下来醇香楼顶着。”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让我跪下。”他冷哼道。
“是。”
被宋公子当成下等人看的伙计们早就窝火,撸起袖子毫不含糊。
“请别往前了。”
他们组成人墙,客气又不容置疑地拦住撒泼打滚的宋公子。
宋俭又哭又闹了一阵子,弄得旁边官差不快地拍筷子,故意扬声问:“你是谁家的公子?这么吵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吓得宋俭抽噎着止住声,碍于场上还有群酒肉朋友,灰溜溜结了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醇香楼。
“我一定不让他们好过!”他恶狠狠看了眼醇香楼的方向,思忖下次肯定要想办法递消息给柳携鹰少爷。
思及此处,他灰败的脸上露出丝扭曲的得色。
醇香楼让他不舒服不过是一时,柳少爷肯定能把醇香楼整垮,把这个满口胡话的伙计整垮。
“有毛病。”
官差们恰巧也刚出来,在门口擦着嘴,鄙夷地看着走过的一行人:“都是靠着爹娘才这么跋扈。”
“咱们娃可不能教成这样,闹心。”
醇香楼。
问荇端了两碗绿豆汤,一碗给许掌柜,一碗给自己:“掌柜的,歇会。”
“唉。”
许掌柜默默喝了口,清甜的汤下肚,心底的郁忿渐渐舒缓下来。
人走茶凉,柳少爷离开了,他那不争气的弟弟倒是春风得意,身边围着群摇尾巴的走狗。
今天就算没有问荇,他也不会对宋公子有好脸色。
问荇喝着汤,良久后才出声:“迎春宴需要我的地方,掌柜尽管吩咐便好。”
他该回家了,把收好的芝麻打出来,白菜收回家,然后买了钱趁着最近地价低,去置换些地来。
“好,还有迎春宴。”
许曲江浑身气力又回了过来,对于接下来的迎春宴斗志昂扬:“我去再看看前堂。”
议事的屋里只剩下问荇一人。
他静静看着窗外景色,楼下行人来来往往,有的踏过石桥,有的走出街角,还有些站在原地不知在议论什么。
这片地方安逸,却能够困住了宋公子之流的眼界。
他将茶碗搁下,循着香味来到后厨。
厨子那传来好消息,辣椒酱试得很成功,不日就可以投入到日常烹饪里,但想要赶制成礼品让客人拿走还需要摸索,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打听好迎春宴的选拔时间,问荇再次背上空空也的箩筐,走入夕阳里。
“我该回去了。”
辞别醇香楼的一行人,他坐在颠簸的木板上,感受一路上的风光变化。
青草变枯,瓜果结实,冬季的萧条已经在此刻初现,过不了几日,白日都会遇到老天爷降下的寒霜。
路上时不时穿来类似土豆红薯蒸熟的淡淡香味,还有些腊味和酸甜味,都是江安这一带百姓喜欢的调味,也是家的味道。
问荇走在已经近乎全黑的夜路里,前方的青光愈发亮眼,仿佛想要照亮整个黑夜。
“夫郎。”他露出笑容,朝着邪祟伸出手。
“嗯。”
站在田头的邪祟仿若一幅画,见到他才轻轻动了动,扯着嘴角努力扬起笑容。
“天冷,在这做什么?”
问荇想问他很多事,可他都忍住了。
不光是眼前的邪祟回答不了他,更是他觉得还不到时候。
“等你。”邪祟专注看着他。
“等到了。”他又说。
“等到了就回去吧。”
他们的手虚交握着,问荇带着青衣邪祟,走向他们隐匿在禾宁村一隅的鬼宅。
门不再排斥邪祟,踏入掉漆的朱门一瞬间,邪祟眼中瞬间清明,迷惘和混沌消失不见。
“问荇!”柳连鹊满脸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记得刚刚迷迷糊糊,他握着问荇的手走了很长一截路。
“我回来了。”问荇从箩筐里掏出一袋饼,“许掌柜给的,他说很好吃,加了嫩葱花。”
“要不要尝尝?”
“我要,我要!!!”
柳连鹊还没开口,进宝咽着口水迫不及待伸出手。
“要说什么?”
问荇把手举得很高,故意让进宝够不着。
进宝也不飘起来直接取,他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谢谢问大人。”
“还有,欢迎回家!”
第123章 义愤填膺
已经风干的芝麻堆在院子里叠成小山,问荇将新摘的白菜挪到后院,铺开芝麻杆开始抖落起芝麻粒。
从江安镇回来后,问荇在家连着待了好一阵,整理了小鬼们每天送回下山的山货,傍晚的时候也会跟着黄参一起去认些野菜中药,顺道学点包扎之类的技巧。
挑夫生前腿骨折过次落下伤,逐渐开始力不从心起来,所以上了两次山后问荇就遵守诺言将他放回坟头,只是自来熟的郑旺时不时还会去找他玩。
挑夫忐忑了几天,发现问荇是真没把他怎样,说放走就放走也就放心下来,感动地承诺问荇但凡需要人手,他就一定会及时出来帮问荇。
“柳大人真是顶好的邪祟。”挑夫郑重向问荇抱拳,“我会告诉其他鬼,也别总是这么害怕他。”
至于篾匠闻笛,黄参很喜欢这个细心又沉默寡言的少年,他连着劝了闻笛几个晚上,又让郑旺发毒誓保证不会骚扰闻笛,篾匠勉强答应留了下来。
他生前家里穷苦,爹娘对他缺乏关照,当了篾匠又整日和竹子为伍,连着经常几天见不着人,久了才会生成这种孤僻内向的性格。
他连死了都没人记得,现在总算有人牵挂。
“……谢谢。”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接过郑旺递来的米糕。
“客气啥,反正问大人烧的。”
郑旺就要去揽他的肩膀,想起闻笛不爱和人接触,默默缩回手。
“咱们以后都是一路人,不,一路鬼。”他笑得露出八颗牙。
闻笛被他感染,也腼腆地笑了。
但随后,他又为了躲开郑旺时不时控制不住的热情惊恐万分。
不光小鬼们顶着秋天尾巴忙着收最后一轮山货,问荇也忙着处理芝麻,忙得不可开交。
芝麻成熟后会自己崩开洒落种子,所以连着几个大晴天后,问荇拿起一摞芝麻时,压在最下边的地上已经落了不少黑色的细籽。
将芝麻杆反复拍打,抖落依旧藏在果荚里的芝麻,直到什么都抖不下,或者只能抖落壳渣为止。
祝澈听说问荇要收种很新奇的菜,美其名曰让弟弟见世面,把祝清赶来给问荇当劳力。
小哥儿刚还只是在旁边看,后面觉得抖落芝麻粒很有趣,跟着踮起脚使劲摇,摇着摇着芝麻落在眼皮上,引得他闭着眼咯咯笑。
纷纷扬扬的芝麻粒落下,就好像下了场黑色的雨。
“小问哥,这个怎么吃呀?”他满脸好奇,“都好小好小,看起来饱不了肚子。”
但是香香的,摸着暖呼呼的。
“当佐料用的,待会你带一小袋回家,稍微炒下后放面饼上烙。”
问荇拿着自己捆的特制小扫帚扫着落在地上的芝麻,防止不留神被鸟儿啄了去。
最近是苦了清心经,时不时就要蹲在芝麻堆旁边替他赶鸟,累得狗都瘦了一圈,芝麻才没被全部偷走。
“好。”
祝清听到还有给他的份,揉了揉手腕,抖落芝麻抖落的更加卖力。
他不能白拿小问哥的东西!
“你家还缺不缺白菜?”
最近地里白菜收成好得超乎问荇想象,白菜个个大颗又水灵,足足够五六个他过冬了。
现在的白菜是贱价,运去镇子里卖花得心力和收益压根不成正比,不如把多的囤了送了。
“够啦够啦。”
祝清摆摆手:“之前小问哥都给我哥拿了这么多菜,不用再给我家新的了。”
他娘早早把白菜处理好,自家的菜加上问荇送的菜,足够他们整个冬天不挨饿。
他帮完问荇的忙后,借口自家要吃午饭早早就要跑回去。
“听说阿丁妹妹要走了,等她走到时候,我给她烙饼子。”祝清认真地同问荇道别,面露不舍,“她很好,我会想阿丁妹妹的。”
“你要是想见她,往后还能见着。”
是了,自家事情告一段落,问荇该去县里处理问丁的事。
依照长生算的卦,他需得向西走才能解决困境,眼下柳连鹊的困境虽然被提前解决,向西走或许能够有意外的收获。
他要做的远不止安置问丁一件事,还有拜会那位女公子,去看看县里有没有优质的种子值得带回家。
芝麻收集了足足两大筐,他存了大半筐在自家当种子,顺带自己吃。
剩下一筐半拿去许掌柜那换成银子,好去县城买镇里买不到的新奇玩意。
在去县城之前他还得再应付次工匠上门,所以这几天是走不开的。
问荇干脆跑去村里顺道打听打听近期地价,看下村里有没有谁要卖地的,好让他钻空子偏移收点地。
地价随着季节波动很小,但总体来说冬前这会会略微偏低。
当下的天子允许民间自由买卖土地,但由于买卖讲究两方都情愿,土地买卖又动辄用上银子,对普通人家至关要紧,所以地的属权变动并不频繁。
良田十来两银,次点的田八九两,再次些又少二三两银子,当下的问荇能买得起地,但略有吃力,能多省就要多省。
指望村里靠着土地过活的农户把自家宝贝拱手相让显然有些不现实。
“问小哥,你若是要买卖田地,不如去问问那些家里做生意不太回村,村里只剩下爹娘守着的商人。”
周二殷切地给问荇出主意:“他们那只要钱给到位就行,总会有人愿意卖地的,你说是不是?”
江安镇这一带有些青壮年跟着商帮到处走,禾宁村自然不能免俗。
问荇不作声,心里已经有自己的考量。
不光是商人,那些靠着山的猎户说不定也愿意卖地,和他们打交道还比和商人谈事方便。
祝澈家地少得很但至少都是良田,不少猎户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有些人地靠着山,靠着沟,地里面全都是碎石,一铲子下去地没出事,土翻不起来,铲子倒是能被崩弯成两段。
这种就是六七两银子就能买到的最劣等的地,但山边土质特殊,如果愿意花下去心思和本钱经营好,可以种些茶树和山货,甚至可以种平地上难以存活的果树。
瓜果茶叶,这些利润都远高于根茎和叶菜。
感受到周二探究的,有些不甚礼貌的目光,问荇收住所有的心思笑道:“我也只是问两句,就我那些存的钱,可能翻新屋子都不够用。”
财不外露,尤其不和周二这种人露。
“倒也是,也是。”周二赔笑,“过些时候过年,家里总得布置的喜庆些,有些过年的样子。”
“是。”
过年的样子?
问荇哂笑,他平时都没好日子过,也就没过过什么舒心的年,反正到哪家里都是爹不疼娘不爱,以往和他搭话的人,八九成都是为了利益。
剩下一两成可能是看他生得好看,向来搭话凑个热闹。
不过今年家里有柳连鹊,或许会不一样。
问荇心情好了很多,同周二道了别,背着一箩筐菜渐行渐远,白菜在箩筐里一颠颠的。
周二瞧着问荇,心里冒出些不知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念头。
问荇有本事有能耐,可惜到时候大过年的,还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待着吃冷饭,没什么家人亲戚照应。
傍晚。
一人两鬼,院子里。
“大人,不可以让他们进来!”
听说修灵位的又要过来,进宝坐不住了,嚷嚷道:“上次他们就带了那块很奇怪的血玉想塞进柳大人灵位,这次还带怎么办?”
“他左右不了此事。”柳连鹊轻叹。
要是问荇真能不管不顾柳家把工匠拦在门外,也不会特意告诉他们明天工匠又得来这件事。
他还是柳家的赘婿,这宅子和地是柳家给的,于情于理都不能拦着柳家找人办正当事。
虽然柳连鹊根本不希望有人动他灵位,更何况他寄在牌位里,灵位面上修缮再好都并无作用。
愁云挂在问荇家上空,牵扯到鬼神之事,就连问荇也不能保证接下来柳家有多少动作。
不知道长生他们门派收不收没灵根的弟子,让他也去凑热闹学个三瓜俩枣,问荇苦中作乐地想。
柳家看似唯一能伸进他家卧房的手就是半月一次派来工匠,想要拦住这只手谈何容易。
“先别急,我只是管不了他们来不来,可他们要往灵位上添些什么、拿些什么,我还能试着掺和两下。”
问荇看向进宝,意味深长道:“进宝,你也不希望柳大人出事,对不对?”
“当然!”进宝也不管问荇是不是和他使坏,急道,“柳大人这么好,不能让他们随便欺负。”
“那就对了。”问荇从抽屉里掏出颗血玉,“你能感觉到血玉的异常,如果对方拿来不对劲的血玉,想办法掉用我的血玉包掉它。”
“如果不对劲的是其他地方,及时把消息递给我。”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如果前半个月柳家没收到想要的反馈,这次来未必会只故技重施,手段可能稍有改变。
“他们会早来一刻钟,来的时候天色足够早,邪祟还不会消失。”
“进宝,我夫郎的安危就靠你了。”
进宝看了眼血玉,重重点点头:“好!”
柳连鹊默然不语。
让进宝试探血玉是最好的方法,他也想亲力亲为,可自己靠近血玉可能受怨气影响失去理智。
分明处在麻烦的中心,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感觉让柳连鹊极其无力。
问荇猜到了他的想法:“只是遇到个小麻烦而已,别太放在心上。”
“现在管不了,又不是往后管不了,夫郎以后是不是鬼都难说。”
“你觉得我还有一息可能活过来?”
“以前是一息,现在是一线,往后可能是一片。”
问荇笑:“就看夫郎愿不愿意去争。”
“……”
柳连鹊怔愣,回过神来,问荇已经不见了。
成了鬼后,他的心绪愈发不稳,现在已经至少过了一刻钟。
平时问荇或许会等着他,可今天问荇把整个院子留给他想心事,自己悄然退回到了屋里,给他留了条门缝。
“愿不愿意……”
他仰头看着槐树,心绪如秋风中的树叶般翻涌。
……
问荇推开掉漆的红门:“何叔。”
“呦,今天好早。”
何肃带着笑容招呼问荇:“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吧,我看你又瘦了。”
“挺好。”
问荇怎么看都看不出工匠眼中带着试探的成分,就是在单纯地同他寒暄。
他眼角余光所到处,方才站在那的进宝已经没了踪影。鬼童成功地混入工匠们之中,片刻不停开始寻找起血玉的气息。
“有问题。”
进宝弓着腰眉头紧锁,他刚才就感觉到股非常浓重的怨气,弄得他都心生不快。
还好柳大人躲进屋里了。
可他循着怨气没找到血玉,而是目光锁定到了个小工匠手里的石板上。
奇怪……
那只是块普通的石板,可只要是鬼和有通灵能力的人能够发现上面萦绕着混浊黑气,令人令鬼心生不快。
进宝没忘记问荇给的任务,强忍着无视掉滔天怨气,从怨气中摸索,继续寻找血玉踪迹。
终于,在他快要消散前的一刻钟内,进宝终于找到了红色的石头,血玉的气息就藏在何肃的口袋里。
那只是块普通的血玉,和问荇手上的血玉并无不同。
怎……怎么会这样?
进宝呆住了。
血玉没有问题,反倒是工匠们带过来的石料出了问题!
“问大人,是石料!”
他不敢怠慢冲到问荇跟前,焦急的指着石板:“石料有很重的怨气,不能让柳大人碰到它。”
果然如此。
将怨气转到贡果或者石料上面去,再让石匠们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
问荇收到进宝给的消息,边同石匠们谈笑风生,边用眼神和进宝确认带着怨气的石板位置。
如果只有一块石板,其实比血玉更好破坏,只是他不能自己上手摔碎石板,还需要个帮手……
“汪!!!”
他想着帮手,帮手就如约而至。
清心经不知何时醒过来,伴随着小工匠的一声尖叫,他手中的石板应声落地。
咔拉——————
石板经不起摔,原本四四方方的脚裂开一个,断了一个,瞬间破了相。
幸亏清心经并没真上嘴咬,半大的猎犬摆出凶神恶煞的架势吼两句就足够吓人。
“哎呀,没事吧。”
工匠们赶紧凑上去看脸吓得煞白的小工匠。
“问小哥,你家狗今个怎么了?”何肃也只是有些疑惑和无奈,没多出其他情绪。
“唉,看来这块是不能用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黑狗身上,除了问荇。
他诧异又惊喜地看向清心经窜出的方向。
有人和他想法不谋而合,帮他做了他所不能做的事。
柳连鹊站定在那,灵体已经半透明,脸上却露出欣慰的笑。
他消失在阳光下,最后说出的话也随着光散开。
但问荇看清了他的口型。
————靠你了。
“对不住啊。”问荇满脸歉意看向何肃,尴尬地摸了摸头,“我家狗脾气不太好,我当它在睡觉,才没去管它。”
“呜呜呜……”
清心经臊眉耷眼,完全没了刚才凶恶跋扈的模样。
问荇瞥了眼清心经,似乎不想理耷拉脑袋的狗子,连打都懒得打:“这样,他干的混账事我来赔,这块石板要多少钱?”
“没几文钱,算了算了。”何肃摆摆手,面露难色,“说实话我也奇怪,柳家非要我用这么普通的石板镶灵位上,还说必须要装到位。”
他浑然不知自己把柳家人计划抖落出一角,问荇眼眸低垂声音颤抖。
“那,那能不能别把这事告诉我夫郎家,我怕他们怪罪。”
这也正中何肃下怀,问荇怕柳家,他也怕柳家人怪罪。
这家人给钱大方,但老莫名其妙要突然给他们准备材料,神秘兮兮的,说不定报上去还得让他们难堪,扣他们工钱。
毕竟大户人家总这样。
问荇不会把事捅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工匠们才不会自找没趣。
“没事,我马上去附近寻石料来,用不来多久。”
何肃转了转眼珠子,压低声音:“咱们说好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好好好。”
问荇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感谢何叔,帮我大忙了。”
“只是能不能寻个更好的料子,这石板灰扑扑的,实在是不衬我夫郎灵位。”他瞧着皲裂的石板,面露嫌弃。
“我也想,这不是柳家不让。”
何肃一脸“大户人家破事就是多”的无奈相。
连出身极差的赘婿都清楚料子哪里好,哪里不好,柳家非要在这方面抠搜。
他的模样被问荇收在眼底,再次印证问荇的猜想。
心思缜密如柳夫人,肯定不会让工匠们知道全盘计划,甚至连为首的何肃都对柳家的小心思一概不知。
这并不全然是好消息。
如果工匠们知道什么甚至参与其中,可能柳夫人压根没把问荇当回事,干脆就是很粗暴地想插手鬼宅,去干扰柳连鹊的魂魄。
让外人知道计划是轻敌,轻敌是极其可怕的事情,他可以从柳夫人轻敌的态度找突破口。
可如果工匠们什么都不知道,柳夫人还别出心裁连着两次想了不同办法用干扰柳连鹊试探问荇,说明柳夫人是听到了、察觉到了什么风声。
她知道石板极有可能会被发现,也压根没指望工匠们就能将柳连鹊的事情半妥,现在的试探和逐步插手,只是一个开始,还远远没往计划的深处渗透。
一个高门大户当家几十年的主母,绝对不是初出茅庐,青涩天真的少女,她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某种程度上现在的柳夫人就代表着柳家的意志。
她已经发现了异常,只是碍于某些情况或是时机未到,才没显露出威压。
“找到石板了。”
常见的石板压根用不着费心,何肃很快就又弄来块,高兴地冲着问荇比划:“怎么样,是不是完全看不出不一样。”
是看不出。
可他砸碎石板的时候,其实已经跳进了柳家的坑里。
这是个他跳得心甘情愿的坑。
“是。”问荇露出个天衣无缝的笑。
“大家继续,我给你们倒些茶水。”
言语间,他不经意的目光不住打量着工匠们的动作,一刻也没放松警惕。
两个时辰后。
“好了!”
何肃怎么看都不满意,那块石板镶嵌在灵位上,简直是个败笔。
问荇从蒸笼里取出烧饼,自己咬了一口。
酥脆掉渣,虽然饼里边是有些硬,但加上黑芝麻相得益彰。
需要改进的只是他的手艺,不是黑芝麻的品质。
他又拿出几个烧饼,给工匠们准备些上面没芝麻的当干粮。
他不想提防这些好心的石匠,但为了提防柳家,问荇只能竖起警惕来,连芝麻的事都不让他们知道,这样才少人多问。
“呜呜呜。”
清心经坐在地上,不住摇着尾巴。
它以为问荇嫌它惹麻烦了,垂着脑袋,刚刚都绕着那群大汉走,免得被大汉们揍。
小黑狗只会忠诚地执行主人的命令,问荇轻轻揉了揉它脑袋:“做得好,别难过。”
他带着烧饼走出灶房,将饼塞在石匠手上:“你们也一天没吃什么,我刚好做了些这个,带在路上吃吧。”
“是烧饼,太谢谢你了!”
何肃笑得合不拢嘴,刚忙活完就能吃上热乎饭,这日子也太美了。
“问小哥啊,我要提醒你句。”
他走到门口,嘴里鼓鼓囊囊塞着饼,所以讲话都异常含糊。
“有些狗就是养不熟,打两顿就好了。”
他义愤填膺地嘀咕着,说的摆明是清心经。
虽然它没闹出大麻烦来,但要是今天敲个石板,明天敲个玉板呢。
“我会好好管教它。”问荇板着脸,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何叔你放心,下次你再看到它,保证它服服帖帖。”
他就是要管一管清心经。
他教出来的小狗,怎么能小小年纪这么听话呢。
给清心经煮的大骨头就在锅里炖着,他要用肉好好犒劳犒劳它。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怎么有它这么坏的狗,我要用大餐惩罚他。
第124章 赶赴县城
“祝我们又过一劫!”问荇同柳连鹊碰了碰碗,“还好夫郎反应快,让清心经把石板碰掉了。”
“是它的功劳。”
柳连鹊对碰碗的举动还不自在,僵硬作出个动作来。
“汪!”清心经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摇着尾巴,乐颠颠叼起块肉在一人一鬼脚下走来走去邀功。
“是是是,你的功劳。”
问荇揉了揉狗头:“今天给你加餐了,下次再遇到事,还要听连鹊的话,听到没有?”
“呜呜。”
清心经叼着肉不肯松嘴,含含糊糊呜咽着,问荇也就当它是真听懂了。
柳连鹊含笑看着他们。
“其实我今天一直想问。”问荇好奇,“夫郎,你究竟怕不怕狗啊?”
他记得两人不熟时,柳连鹊还因为狗进屋的事着急过,可现在看来,柳连鹊不像怕狗的样子。
“算不上怕,其实是之前没见过田舍犬的缘故。”柳连鹊略有些不好意思,“遇着的都是大户人家小姐哥儿养的松狮犬、猎犬、矮腿的绣球犬,瞧见清心经一时有些怕,现在已经不担心了。”
“可惜了,我们清心经脚也不矮,毛不长不短的。”问荇笑眯眯托着清心经的腿高举起狗子,“不过既然是我们家的狗,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狗。”
刚遇到清心经的时候,他尾巴和小木棍一样短,发出的声音也奶声奶气,现在步入少年成年期已经是只威风凛凛的猎犬了,重得劲儿小的成人都抱着吃力。
问荇也是头次养这么大的狗,所幸清心经很好养活,跌跌撞撞随他遇到了很多麻烦事,但却安生长大了。
“呜?”清心经叼着肉,神气甩了甩脑袋,眼巴巴盯着问荇碗里的肉。
“还想来一块啊,可你今天吃得够多了。”
问荇面露难色,瞧见小黑狗萌生退意,才莞尔一笑。
“算了,今天放开吃,下次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汪!”
问荇同柳连鹊和清心经一起分享过骨头汤后,又相安无事过去一日。
傍晚问荇准时离开家,跟在黄参后边虚心旁听做学徒。
他们这两天都没什么好收获,小鬼们依照问荇的叮嘱,遇到一簇一簇的菌子要留几颗在山里,方便往后还能长出菌子,果子也不能抓着一棵树死命摘,留些余地让它们落在泥里。
郑旺不理解,遇到好东西拿为什么不全部拿走?
不过他还是照着问荇的意思做了,但因为不再照单全收,所以收获较之前几日大大减少。
今天运气总算有了好转,他们一行好不容易挖出棵值钱药草,出土的时候郑旺简直比自己坟被挖开都激动。
虽然只是听黄参说值钱,他自己是半株草都不认识。
“太好……”郑旺刚想激动地叫,却依靠鬼的敏锐,听到了阵奇怪的嗡嗡声由远及近。
他笑容僵住:“黄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黄参耳朵再好,也只是个老爷子。
他费劲侧耳倾听,脸色也跟着变了。
问荇比他反应更快,火速收拾好箩筐:“赶紧走!”
有蜂类聚集的声音,别是哪个稀里糊涂的鬼碰着蜂窝了。
下一刻,嗡鸣声伴随着树上重物掉落的声音越来越大。
追究罪魁祸首是谁已然不重要,毕竟在场的除了问荇全是鬼,他们如梦初醒,护着问荇赶紧朝山下跑。幸亏跑得够快,并没酿成什么被扎成筛子的可怕后果。
“娘的,哪来的蜂窝。”
郑旺骂骂咧咧,他们每个鬼都上树看过木耳,所以分不清谁是碰掉蜂窝的主谋,问荇也没问,不打算计较此事。
谁没点不小心捅蜂窝的时候。
“小问,你没事吧?”黄参关切地看着问荇,问荇袖子还是卷起来的。
他跑得够快,所以外露的皮肤上光洁如初,只是因狂奔了一段路,还气息略有不稳。
“最近是该少进山了。”
山货取之无尽,但需要生长时间。他们能淘到的好药材和好菌子越来越少,正好借着这个时机,问荇可以开始往镇里县里去。
可惜最近连竹鼠都变少了,损失掉一笔卖竹鼠的钱,问荇隐隐有些遗憾。
“先歇息吧,我明天开始要出趟远门。”
既然已经被柳家察觉,也不必过于遮掩和束手束脚。
“是要去县里吗!”郑旺兴奋起来,“我都几十年没去过县里,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
他只记得小时候爹娘带他去过,那里比江安镇热闹,也比江安镇繁华。
漓县的街道到了晚上依旧漂亮,花灯映出河道的轮廓,粉雕玉琢娃娃的清脆笑声混在糖的甜香里。
其他鬼更是一辈子都呆在江安镇,哪怕漓县最繁华的地方离江安也不过只有一天多的马车车程。
一天在这个时代,就能困住人的一生。
“如果遇到什么好玩的,要记得给我也带些。”
“就知道玩。”王宁笑道。
“小问他能好好回来才要紧,家里地我们都会看着,出去了就别太分心想地里的事。”
“好,这几日就劳烦王大哥了。”
问荇回到家,柳连鹊早有准备,递上来封折叠好的书信:“这是给谢公子的信。”
信纸是之前问荇在镇里花几十文买的好纸,此封信上字迹干净,只是隐约有些蹭了墨。
作为拿不稳笔的鬼能写字写成这样,可想而知柳连鹊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可他对此只口不提,细细叮嘱问荇到时候见到女公子该怎么给拜贴。
字有时就是读书人风骨的寄托,见字如面,柳连鹊虽然已经下笔生疏,但仍然能够将想说的事寄托在字里行间。
“她不是重礼数的人,但该给的礼数必须要给。”柳连鹊顿了顿,“对了,我记得谢韵公子有个忌讳,你最好不要提。”
“她不喜别人问她为何身为女子求学,往后要走什么路。”
“我记下了。”
谢韵的忌讳不难理解,当下能学习政论、经商的女子毕竟少数,她们会遇到诸多人的苛责和难堪,这些都是绵绵密密的压力,压在她们肩膀上。
不会有人想要自己辛辛苦苦努力获得回报,最后还被些全然不懂她用意苦心的人劝诫要回去嫁人,待在深闺。
只是柳连鹊越说,问荇越觉得谢韵是个奇女子。
她家里开明父母支持是一方面,而她自己坚持护着弃婴、孤儿、寡妇,让他们尽量过好日子,是她自己的本事。
谢韵就是个值得他敬重的,有实无名的好官。
“我能看看夫郎写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柳连鹊诧异,“你想看,不必过问我。”
“不,还是要问你的,万一有友人间寒暄,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该先来问你。”
“毕竟夫郎才是信的主人,我只是个替你送信的。”他朝着柳连鹊眨了眨眼,“你说是吧?”
“你啊……”柳连鹊失笑。
“遇着官家女可要规矩些,小心被人家赶出来。”
“你也知道,我只和你不规矩。”
说完玩笑话,问荇揭开手里的拜贴,柳连鹊清隽的字迹下语调平淡,用生前的口吻说得镇定自若,仿佛还是柳家掌权的少爷。
例行客套过后,他提到了自己的婚事和问丁的事。
柳连鹊写得文邹邹的,问荇看了两遍,才彻底弄明白他写的意思。
他说谢韵不想成婚,他之前亦不想成婚,一是不愿拖累人,二是觉得成婚并无必要。
可现在他遇到了桩天赐良缘。
问荇能想象柳连鹊一笔一划写下这段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笔锋一转,柳连鹊刚才轮廓略柔的字迹变得遒劲。
他说,由衷地为谢韵还在自己想走的路上走感到高兴,不管外界如何,遵从自己的本心。
灵体仿得明明是生前的柳连鹊,他桩桩件件却又在说自己死后的事,在说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和一直以来的坚持。
又看了一遍,问荇郑重合上拜贴:“我定会把它完好送到谢公子的手上。”
“我信你。”
柳连鹊仰头看天,发现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
因为之前太忙,问荇甚至没好好过一个中秋,中秋不常有,但月圆常有,他们能经常相见已是极好。
接下来该有十来日见不到问荇,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对了。”
问荇检查好早已收拾完毕的行囊,神不知鬼不觉凑到柳连鹊跟前。
“这几天我不在,夫郎打算做什么?”
柳连鹊心猿意马,没看出问荇眼底藏着的坏心思,规规矩矩答:“学着让自己不失控,再学些害不了人的异术防身。”
冷不丁的,他手指被问荇虚勾了下,引得灵体一阵颤栗。
“原来我不在家,夫郎也能过得这么好。”问荇小声咕哝。
“夫郎怎样都能过得好,是我离了夫郎过不好。”
“我肯定要在漓县茶饭不思,天天想着要回来。”
问荇低笑,故意道,“你都这么忙了,算了算了,我还是不给你找事做。”
“你要我做什么?”柳连鹊被他勾手勾得晕乎乎,不受控地反问。
问完他就后悔了,看问荇的样子就没好事,站在那下套等着他往下跳。
“想想我们的事。”问荇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别急,慢慢想,想不来也没关系。”他状似大度道,见柳连鹊被他讲得说不出话,继续往下说。
“难得我出去这么久,你趁着这会正好清净清净,要是嫌吵,我把进宝扔出去让郑旺他们带。”
“别!”
柳连鹊羞得脖子都红了,后面的话听不进去,只听见问荇要把进宝支开,赶紧制止他:“我想就是了。”
他们的事?
对了,问荇好像同他一样,对他也有情意。
可问荇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绝不是当下人们会追捧的哥儿容貌。
柳连鹊长得太高了,模样也不够女相更偏清隽。性格更是和乖巧温软摸不太着边,他对待感情谨慎、别扭,急了爱逃避,又不停喜欢计较得失。
他是个装在年轻壳子了,苟延残喘的魂魄。
他不懂问荇的审美,但看得懂问荇的暗示。
柳连鹊不断逼着自己佯装不懂。
只有他拒绝掉问荇,也拒绝掉自己心里的龌龊想法,他魂飞魄散的时候问荇才不会难过,他也不用眼睁睁看着问荇续弦心里抽疼。
可他不敢看问荇失落模样,也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
真狡猾,没有直接逼着他表心意,不停地给他时间,消磨他的意志。
让他渐渐不去想拒绝,而去想接受的可能性,想他和问荇一起想办法,甚至还能变回人来……
柳连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没有萌生希望才不会难过,他控制住自己表情冷硬,离开问荇的身边:“我先睡了,你也早睡。”
“最近有霜,明天要多添衣。”
“夫郎,你瞧着神色不好,也要多加休息。”
问荇悠哉悠哉一句话,说得柳连鹊刚刚乔庄好冷硬,不消片刻就丢盔卸甲。
偏心的人随口说句话,都能轻易成为他的软肋。
问荇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柳连鹊彻底消失不见。
今日一别,往后十来日不见。
希望十来日后,他们之间的顾虑和芥蒂能够略有消弭。
深夜。
问荇睡前喝了些安神的药,已经早早进入了睡眠,睡得也比平时更深。
牌位发出暗淡的光,从“柳”字开始向下蔓延,到“鹊”时愈发明亮。
柳连鹊的身形出现在屋内,他脸上带了些仓促的疲惫,光靠着额间的红痣增色,让他瞧着没那么狼狈和灰败。
“想想我们的事。”
问荇客客气气问得太好了,问得他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那一句话。明明只要狠心拒绝或是遵从内心就行,柳连鹊要被自己逼疯了。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身上不安稳的怨气,怨气甚至放大了他对问荇的不舍和渴望,让他惊慌失措。
他嘴唇轻启,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微微俯下身,柳连鹊的睫毛剧烈地抖着,眼中涌动着青光,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一个轻如鸿毛的吻本要落在唇上,却被柳连鹊克制地落在问荇颊边,只是擦起阵细弱阴风。
丝丝缕缕微弱的祟气贴着问荇的面,随后落入他的肌肤,可心慌意乱的柳连鹊并未发现。
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仿若登徒子,慌忙移开唇,局促不安地退到旁边。
良久,他小心翼翼看着问荇的脸,从眼睛到高挺鼻梁,再到偏薄的唇瓣。
万幸,问荇没有醒过来,他可以权当此事没发生。
负罪感轻了些,柳连鹊闭了闭眼,收敛住所有冗杂的情绪,最后深深看着问荇,贪恋地想把他的脸镌刻在脑海里。
随后,悄无声息退到了灵位中。
问荇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柳连鹊眼尾发红覆在他身上,原本扎得整齐的发披散开来,同问荇的青丝纠缠得难舍难分,就似他们合该如此纠缠。
“……”问荇张开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半句话。
随后他眼睁睁地看到柳连鹊小心翼翼,在他唇边落了个吻。
随后又在他脸颊上落了一个。
青年软了身子,喘息着,羞赧地把头埋在他胸前。问荇低下头,只能看见他额角红痣分外艳丽,好像还泛着水光。
他想抱住柳连鹊,梦却幡然醒了,眼前一切化为泡影。
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问荇怔愣看着头顶,一时间竟有些扭捏于瞧见柳连鹊的牌位。
夫郎就睡在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做春|||梦还能肖想人家。
问荇压下心里的躁动,隔了会才缓慢起身,喝了口柜子上早已晾凉的水,开始收拾干粮。
他是要去县城干正事,不能想这些只能出现在梦里的旖旎。
两刻钟后。
问荇收拾好了干粮,将行囊放到自家院子门口,重新回到卧房。
“夫郎,我先走了。”
已经到了白天,他心里清楚柳连鹊听不见,但还是正经地同他道了别:“你一个在家,安全和自己顺心最重要。”
小黑狗恋恋不舍凑上来,问荇给他塞了块肉干,锁上卧房的门。
“要乖乖看家,保护好连鹊。”
“呜呜。”
清心经一路把他送到了院门口。
“哥哥。”
祝澈和祝清带着问丁来到路口。
小姑娘穿得干干净净,抓住问荇的手。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小姑娘身上长了些肉,隐约能看出清秀面庞,不再是之前那副瘦骨嶙峋模样。
“我们要走了吗?”
问丁已经没那么怕离开了,她不能总给哥哥和小祝哥哥添麻烦。
如果要去的地方那里人有小祝哥哥一半好,能够吃得上饭,她就不会害怕了。
只是她还十分不舍,转头要和祝清道别,小哥儿比她还着急,已经哭得眼泪不停掉:“呜呜呜……阿丁在外面要好好的,不可以忘了我。”
“我会想哥哥的。”问丁用力点头,也带上了哭腔,“小祝哥哥别哭。”
祝清不停抹着眼泪,吸着鼻子把两叠饼子递给问荇:“小问哥,你给的黑色的,一粒一粒的小豆子很好吃。”
“上面那叠是给阿丁的,下面那叠是给你的,两叠都放了黑芝麻,别弄混了。”小哥儿十分认真。
“我知道,我不偷吃。”问荇耐心等孩子们道完别,才带上问丁离开祝家。
禾宁村地方偏,要去县城还有些麻烦,得先到镇子里,然后再在镇子里雇人送他去县城。
县城路远,这笔雇车钱是无论如何也省不来的。
害怕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抢钱的,问荇随身带的银子并不多,他先到县城的药铺里去把山货换钱,减轻自己肩上的负担。
这几天虽然没遇到极品石斛,但两株比较次的石斛加上龙骨草,依旧能够捆绑卖好价钱。
药铺掌柜对问荇又爱又恨。
不是种地的吗?这小子哪来这么多珍奇药材,让他买药心疼,不买药更心疼!
而且偏偏看起来是个少年人,却仿佛有什么读心术,把他心里的最高价想得明明白白,开的价格恰巧在他能接受的极限略微往下。
问荇弄得药铺掌柜哑口无言,边咬牙切齿流着心头血,边乖乖把银子拱手奉上。
他看着问荇笑眯眯的表情,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小子肯定是计较他当时没给他好脸色了!
从药铺掌柜手里薅走二十五两银子,已经足够问荇的路费和采买钱,甚至盈余出来很多。
他先是买了个香包,给里面塞了四十文钱放在问丁手里,叮嘱道:“要是找不到哥哥又饿了,就拿钱去买包子吃,不要跟着别人走,就在原处等我。”
身边带着个孩子,问荇得多操份心考虑好很多事。想到要把问丁送去慈幼院,他也心里隐隐舍不得。
单看天色,今天是来不及出发了,他带着问丁先去许掌柜那借住一晚,打算明早再整装离开。
许曲江看到他带来个孩子,又听说是问荇的妹妹,他的眼睛都亮了,不住地轻声招呼小丫头吃饭。
许曲江没有孩子,把酒楼就当作家,所以对酒楼里年纪小的伙计都会更加照顾。
眼前怯生生的女孩勾起这个精明商人心里柔软的一面,他递给女孩块麦芽糖,将问荇喊到边上,板起脸来:“她爹娘不管,就叫你带着?”
“我要是不带着,她迟早会出事情。”
问荇一五一十和许曲江说了他家的事,听得许掌柜唏嘘不已,心疼问荇和问丁的同时又非常愤慨。
“难怪,不能让这群混账带着孩子。”
“所以我把问丁接到我身边了。”
“可我自家事太多,实在是养不过来个孩子,柳家一直都盯着我呢。”问荇无奈地笑了笑,“还好我夫郎认识靠得住的慈幼院,我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把她送去慈幼院里。”
“慈幼院也不是好地方。”
许掌柜显然不赞同,这么小的孩子又不爱讲话,哪怕大人不会苛责她,那孩子总会欺负她。
他看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问丁,女孩正小心和阿明搭着话,时不时朝着问荇的方向看。
她的眼睛恰好和许曲江的视线对上,问丁小心露出个笑来,笑得眉眼弯弯。
许掌柜犹豫了下:“你要是乐意,其实可以先把丫头给我寄养着。”
问荇眼前一亮,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他没想到许掌柜愿意收留问丁。
要是能让许掌柜收养她,远比把她送去慈幼院要让问荇放心。
许曲江接着说:“反正管那群半大的孩子也是管,多管个女娃也是管,至少在醇香楼她吃得好,要是乐意学,我还能教她门手艺。”
他和问丁再次对视,目光柔和。
第125章 漓县见闻
许曲江就是慈幼院出来的孩子,他很清楚在慈幼院里要过得好,心思活络和拳头硬至少要占一个,女孩和哥儿最好还得两个都占。
瘦弱内向又年纪小的问丁在慈幼院会遇上什么麻烦事,谁也不知道。
他受过的苦,不愿再看到有好友后辈的血亲受到。
“你愿意待在这里吗?”问荇看向问丁。
问丁咬着手指,眨了眨大眼睛,抿嘴小心翼翼打探四周。
这里有好多哥哥,还有些大姐姐,他们都在冲着她笑……
可问丁很害怕,她家里也有好多哥哥姐姐,在外面也经常冲她笑,回家了就打她,不给她饭吃。
如果是小哥哥,不会找打她的人。
她其实想跟着小哥哥,可小哥哥家里总会有奇怪的声音,小哥哥也很为难。
问丁还没告诉小哥哥,其实小哥哥家里还有个很好看的哥哥,比小哥哥看着大一点。
大哥哥给她盖过被子。
“我们本来要去的地方,有很多和你一样大,或者比你大的孩子。”问荇耐心和她解释,“但小哥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好孩子,小哥哥也很担心。”
“那他们是好的吗。”
问丁吧嗒吧嗒走了几步,凑到问荇耳边认真小声问:“这里的大哥哥们,都是好的吧?”
“他们是哥哥的朋友,是好人。”
“那阿丁跟着他们!”问丁眼睛亮亮的,她磕磕绊绊说,“只要不打我就好,我可以干活换饭吃。”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实际上旁边的伙计都能听得见。几岁的小姑娘说出这种天真又成熟的话,难免让人鼻头一酸,家里有阿妹的伙计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好,我们阿丁能自己照顾自己。”
有在问家的经历,问丁已经不会接受无缘无故的好了,就连在问荇家、祝澈家,都非要干点活来让自己安心。
有自己必须养活自己的警惕心是好事,他很希望问丁活得轻松,不过现在看来极其困难。
只能慢慢靠着让她和善心的人接触来缓解她应激的情绪。
“嗯!”问丁用力点点头。
她小心环顾圈四周,慢慢朝着酒楼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走去。
最近酒楼里红火人手不够,掌柜的招来了些女子,她们或是伙计账房的姊妹和媳妇,或是来浣洗衣物挣花用的少女,平时都会凑在一起休息,今天也不例外。
“哎呦。”
阿明的妹子阿灿最近才来帮忙,这是个热情开朗的姑娘,见到问丁笑得露出两个酒窝。
“谁家丫头这么俊,阿姐给你去拿个蜜饯吃。”她想上手揉女孩的头,生生忍住了。
“唉,我阿妹人就是好。”
阿明面露得色,眼角余光看见身边的小伙计也直勾勾盯着阿灿,顿时黑了脸恶声恶气道:“去去去,谁准你盯我妹妹看了!”
他嗓门太大,问丁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阿明脸色变了又变,在阿灿锐利的目光下悻悻低头。
“掌柜的,今天她就让我们带着。”另个年长些的妇人拍了拍问丁的背,含笑。
“可能是看着男人高壮嗓门大,她害怕呢,我姑娘也喜欢粘着我嫂子。”
见问荇点头,许曲江自然乐意:“行,那你们就劳累些,给她收拾出个住的地方。”
“不拖累。”
听到熟悉的字眼,问丁急道:“我不是拖累,我能干活。”
她之前就被其他哥哥姐姐说是拖累,做拖累就会被嫌弃,她不想做拖累了。
女童脆生生的声音掷地有声,弄得满堂看热闹的青壮年都沉默了。
如果心里骂的脏字能把人千刀万剐,那问家人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你可以靠干活养活自己,怎么会是拖累。”
问荇半蹲下身:“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干活都没你干得好,我不是拖累,你当然也不是。”
“可是……可是娘说,小哥哥五岁就能冬天出去洗衣服。”问丁胆怯,“她还说你被打被骂不哭不闹,比我好多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情的眼神辗转到了问荇身上。
问荇沉默了。
问家人不光是欺负之前那空壳子,还要逼着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不哭不闹给他们干活。
还真是符合问家人的性格。
良久后,问荇扯出笑:“她骗你的,这么说就是想逼你给她干活。”
“以后不可以信这种话,你想想,哥哥之前是傻子,她要你学傻子做事,让你好好的也做傻子,是不是很可恶?”
问丁似懂非懂点点头,露出笑来:“小哥哥现在不傻,太好了。”
“我听小哥哥的。”
问荇脸上维持着笑,可脊背不住发凉。
他总觉得有一堆肉麻的同情目光不减反增,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活生生把他和问丁当成了地里黄的小白菜。
前几日新来的小伙计非常愧疚,他刚刚还在心里嘀咕为什么问荇不养自家亲妹妹,现在只想抽刚刚的自己两巴掌。
都是两个可怜人罢了。
问丁被几个女子给哄着带走,许掌柜把这群看热闹的伙计们都赶到前堂去干活,随后也眼带同情看向问荇。
问荇语塞。
又来了。
他后退半步,干笑道:“掌柜的,我真没问丁说得这么惨,小娃娃讲话没轻重。”
“我看孩子说话才最真,没那些弯弯绕绕。”
许掌柜瞪了他眼。
“算了,不提之前的事,你现在也算是熬过来了。”许曲江叹道,“天不负有心人呐。”
“问丁这孩子招人疼,我们会好好管着她,她要是怕那些皮猴一样招狗嫌的伙计,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就好。”
“虽然我知道咱们这伙计都是好人,但我家有个哥哥,之前总对问丁有些不好的心思,所以我怕她……”
问荇说得含蓄,许掌柜听了一半就明白了,气得脸色铁青:“那是他亲妹妹,恶心人的禽兽!”
“你放心,在我们这哪个带把的敢摸她碰她跟着她,我保证不会让他好过。”
“多谢许掌柜了,我也会定期来看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和我来提。”
问荇最担心的事得以解决,除此之外,他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请许掌柜待问丁安稳下来,不会像现在这般小心戒备人后,替她更个名字。”
“她已经记事了,更名是不是太晚了?”许曲江犹疑,如果现在更改名字,往后问丁还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
“不晚,待到及笄了才晚。”
“到时候她顶着这名字,所有人都知道她爹娘盼着生弟弟才留了她,到时候不管要做什么,都要被不开眼的街坊议论。”
“要紧的是她不能总觉得自己是为了盼迎接谁才生出来的,给她挑个她想要的名字,这个名字只单单属于她。”
往后的日子,她要卸下名字里暗含的负担和羞耻,脱离草率又肮脏的缘由,勇敢又坦荡地活下去。
“我知道了。”
许掌柜重重点头:“还是你心思更细,放心,她这旧名用不过来年开春。”
“春节前后改,到时候正好辞旧迎新,我们开店经商的,还是要讨个好彩头……”
“对了,你除夕的时候如果没约,要不要到醇香楼来,有些忙活生意回不去的伙计厨子会和我凑一桌吃年夜饭,不过得等到元日吃。”
别人阖家团聚的除夕,正是酒楼酒馆最忙的时候,他们就连年夜饭都得到正月初一才能开席。
“再看吧,掌柜的好意我先领了。”
问荇第一刻想到的是柳连鹊。
柳连鹊的魂魄暂时离不开家,他只顾及不能自己出来蹭饭,把柳连鹊孤零零扔在家里过大年夜。
“你是不是想着趁大过年的,又能去哪挣一笔了?”许曲江无奈,问荇似乎永远都很缺钱花,所以他误会了问荇。
他从问荇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只是问荇比他更加拼命。
“趁着岁数小千万顾及好身体,别和我当时一样,到了这岁数身上满是毛病,治都治不好。”
“掌柜身体硬朗,康健到百来岁不成问题。”
“你这孩子嘴甜得很,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许曲江看向窗外,神色惆怅了片刻,随后岔开话题:“不说我了,我都要成糟老头了,说说迎春宴。”
“我们今年要争柳家的迎春宴,你也不算是外人,我先同你透个底。”
迎春宴须等再过不到半月,柳家管事会和各个看得上的酒楼投递帖子,愿意去的酒楼就再等些时日让人上门评鉴。
往年操办这些的是柳连鹊,秉公办事的他为了避嫌,不会给自家私产投帖子,这也是许掌柜从来没动过迎春宴心思的原因。
可柳连鹊走了,今年包办迎春宴的活不知道落到谁手里,那个柳家人会不会同柳连鹊一样秉公办事,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投帖子肯定会给我们这投,醇香楼最近出的风头不少,他们面子肯定要做好,但再往下就难说了。”
许掌柜愁的就是此事,如果是堂堂正正拼谁家合适,努力争取后醇香楼被挤下去他也不觉得有何问题,商家竞争本就残忍。
可若是结果一开始就内定,他们怎么争取都毫无意义,到头来不过白忙活一场落个笑话。
问荇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如果柳家不想抬其他后辈做家主,那么承办此事的就应当是柳连鹊的二弟柳携鹰。
迎春宴是个事少又能好讨彩头出风头的活,但凡柳携鹰和柳夫人两人中间但凡有一个没撞坏头,肥差就落不到旁支身上。
“不过你别担心,既然是你有非去柳家不可的理由,我这老骨头也还能拼一拼,那咱们到时候就试一次。”许掌柜长舒了一口气。
“就当我也做个梦,咱们醇香楼不光要做镇里最好的酒楼,还要做这整片最好的酒楼。”
就当是给问荇的最后一个考验。
两人谈完迎春宴又谈到经营之道,酒楼里的桌子该怎么摆,盆景有什么讲究,客人们忌讳什么,一直谈到酒楼都该关门歇业的点。
“你还要去漓县?”
问荇最主要的目的已经完成,再去似乎有些没必要。
“去。”问荇坚定。
他要把柳连鹊的信带给谢韵,要去县里见见世面,原本的计划只是少了一环,依旧要照常进行。
听闻问荇一早还要出发,许曲江也不再留他交授经商,让伙计带他去厢房里他早点休息。
问荇躺在床上,身边燃着许曲江听说他睡不好,执意要给他点的安神香。
他向来闻不惯大多数香味,可不知不觉间,却感觉安神香的香味变了。
这香味极其浅淡,里面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叶香和桃花香。
安神香是这个味道吗?
问荇突然觉得这股香味好闻又熟悉,头脑也开始昏沉起来。
……
问荇睁开眼,窗外依旧是片夜色。
只是这木窗突然变得简陋起来,被风吹得吱吱呀呀。
床板倒是已经换过,但比讲究排场的酒楼还是差了些。
手指微微动了下,问荇却发现指节扣在另只手的指关节上。
他身边突然多出来个人,可意料之外地,问荇却不感觉恐慌。
看屋内家具陈设,他是又回到了自己家里。
“嗯……”
听到细弱的呢喃声,他瞳孔一缩,僵硬地,缓慢地侧过头去。
柳连鹊安安静静躺在右边睡得安逸,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勾起。
柳连鹊的眉眼偏冷,这么柔和放松的时候实在是罕见。
似是被他刚刚手上动作惊扰,青年不安地微动了下身子,但没被这点小插曲惊醒。
甚至攥着问荇的手攥得更紧,唯恐他抽身逃脱。
问荇:……
就是刚刚柳连鹊动了那下,他看见柳连鹊脖子上的红痕了。
不像虫子叮的。
再看一眼。
真不像。
他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很快回过神来是自己在做梦。
奇怪。
连着两天做梦,还都是这种见不得光的梦。
他平时也没想着要对柳连鹊动手动脚,怎么梦里边……
问荇又看了眼柳连鹊有些肿的眼角,触电般移回目光。好巧不巧,眼尾移出他的视线,问荇却又看到自己胳膊上有几道泛红的抓痕。
柳少爷平时斯斯文文,居然还会挠人。
玩得挺花。
压根没经历过这事的问荇眼睛往哪放都不是,只能继续看天花板。
谁做春梦搞得自己不好意思,还是要怪这春梦太真了。
就好像柳连鹊刚刚和他经历过什么似得。
木窗透过微弱的光,柳连鹊脸上的安逸逐渐变成不安,眉头也皱了起来。
“问荇……”柳连鹊小声呓语,又往他身边缩了缩。
“别走。”
“我没走呢。”
听着柳连鹊嘶哑的声音,问荇喉头一哽。
“你会走的。”
柳连鹊声音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楚。也不知是真的低落,还是纵||欲的缘故,还带着丝哭腔。
问荇刚要反驳他,青蓝色的光从柳连鹊周身飘散,瞬间模糊住他的视线。
柳连鹊未免也太任性了,压根没给他反驳的权利。
问荇睁开眼,摆着兰草的青瓷花瓶,镂空的圆形窗户,门外隐隐传来伙计们的笑闹声。
他还在醇香楼,刚刚果然是场梦。
他刚睡醒的恍惚被缕安神香破开,问荇微微吸着鼻子。
安神香好像没有昨天那么好闻了,变成了普通的香味。
他看了眼反锁的门,没有人闯入的痕迹,安神香也已经燃烧到尽头,就是昨天晚上那一支。
影响他的不是香,那是什么?
问荇捻起香灰思索,终究还是没得到结果。
————你会走的。
如果梦是人潜意识的反应,他不觉得自己希望柳连鹊说出这话。
得这话就像是柳连鹊心里会想的一样。
没来由地有些烦躁,问荇鞠一捧冷水洗了把脸,满面笑容推开屋门。
容不得他过多思考,现在乘上马车,最快晚上就能到达漓县。
他突然有些想回家看看柳连鹊了。
“小哥哥。”
问丁穿着朴素的新衣裳,补丁处不知被哪个俏皮的姑娘绣了朵花,显得精神了很多。她早早就等在门口要送问荇离开,见到问荇笑着小跑过去,已经没了之前的惊惶害怕。
“我让她多睡会,她非说睡不着有事情要和你说。”阿灿掩嘴一笑。
“你们兄妹俩说吧,待会我来带她走,说好了教她剥豆子,昨天教她捏面人,她学得可快了。”
“哥哥,你过来。”
问丁神秘兮兮踮起脚:“我有个秘密,只能和你说。”
“你说。”
问荇不想拂小姑娘的面子,一脸惊讶:“还有这种秘密啊?”
“嘘————”
问丁压低声音,一本正经说:“小哥哥家里,肯定还有个好看的哥哥,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
问荇本以为是什么小姑娘发现的,有意思的小事,听到她的话脸色微变。
问丁不是赵小鲤,这几日相处下来,问荇很清楚她是看不见任何鬼的,可他家除了鬼只有他一个人。
“他额头上有红色的点,眼睛比小哥哥眼睛眼色淡,看着比小哥哥大一点,但是比小哥哥矮。”问丁努力比划。
柳连鹊?
问荇一听,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他夫郎的模样,柳连鹊的瞳色并不多见,比一般人偏淡呈现出茶色。加上哥儿的红痣位置千奇百怪,能刚好点在额头上,问荇也只认识柳连鹊一个哥儿,又是出现在他家,更不可能有别人。
“你怎么看到的那个哥哥呢?”
“我没看到他,但我梦到他了。”
“他给我盖被子,和我说故事,还说我往后能过很好很好的日子。”问丁眼睛亮晶晶的,“他肯定不是坏人,之前忘记和哥哥说啦,我现在想起来了,一定要和哥哥说。”
旁边端水的阿明听了她半截话,嬉笑道:“阿丁都是梦里了,说不定就是梦……哎呦!”
他被他妹妹揪着头发带走了:“叫你听他俩说话,阿丁都说了不让你听,没出息!”
“他是真的。”
问丁着急得要哭了,含含糊糊道:“虽然是梦,但是是很真很真的梦。”
她也知道梦是假的,可她觉得那个梦就是真的。
“他是真的,就你话多。”阿灿赶紧帮腔,“不哭不哭,你阿明哥嘴巴没规矩。”
“别哭别哭,我瞎说的,呀……”
阿明阿灿两人乱作一团,不住地安慰问丁,本来问丁没哭,被这两个大嗓门一来一回吓哭了。
好不容易三人把女童安慰好,小姑娘把问荇一路送上车,眼巴巴跟了几米,末了还抽噎着:“那个哥哥是真的。”
“我知道。”问荇摸了摸她的头。
“我认识那个哥哥,你说得对,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小伙计以为问荇在安慰问丁,压根没放在心上。
“哥哥,再见————”问丁快步小跑着,手卷在嘴边大喊,“我会过很好很好的日子,小哥哥也要过很好很好的日子!”
问荇向她招了招手,道别的声音淹没在马蹄踏出的烟尘里。
马车比牛车稳了很多,但由于速度快依旧颠簸。
随着一路上风景变换,问荇陷入了思索里。
问丁没见过柳连鹊,总不会无缘无故梦到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景色从水田、稻田再转成河网,随后又变成了青砖绿瓦的房子,昼夜也随之更替。
沿途的水道肉眼可见地变多,起伏的丘陵变少,三三两两行人变成三五成群,问荇靠在窗口朝外张望。
“小哥,漓县已经要到喽!”车夫以为他是村里人进镇子觉得新奇,乐呵呵地说,“这里可是好地方,除了东西贵点,哪里都比咱那小地方强。”
细密的,宛如树根的河道交汇成宽阔的江,问荇的脚慢慢踩在青石板上。
“小心,坐久了容易晕头。”车夫贴心地替他拿下轻便行李。
问荇并没因久坐导致头晕目眩,他环顾着四周,心里隐隐产生了些兴奋。
这是他到禾宁村之后的接近半年里,出过最远的路。
硬要说的话,漓县也不过是更繁华,到了晚上更热闹的镇子,但这水乡里的小镇本就别有自身的特色,花灯的光、人群的喧闹和江上的风糅杂在一起,宛如一出巨大的好戏。
这里已经离柳家很近了。
天色已晚,他需要赶紧找个地方投宿。
问荇迈开步子,往镇子里走了有一刻钟多,但还是没找到合心意的居所,不是价格太贵,就是在暗巷里瞧着不靠谱。
“大爷,来我们这看看,柳少爷之前来了都说好。”
问荇的脚步缓缓停住。
姑娘、小倌们吆喝嬉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抬起头,确认眼前吆喝的小厮来自秦楼楚馆。
作者有话要说:
问丁:小哥哥家里有很好的大哥哥。
鹊鹊死去活来后。
问丁:ovo我就说真的有啦。
小问:这是我夫郎。
问丁:好耶!!!
第126章 市井顽徒
注意到酒楼吆喝声的远不止问荇。
“柳公子不是个哥儿,他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你傻啦,柳家又不止一个嫡出公子,大公子半年前都没了,他们说的肯定是二公子。”
“啧啧啧……”
路人窸窸窣窣的议论灌进问荇耳朵里,混着前边青楼里的温声软语和娇笑。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免得被热情的老鸨给抓了去。
他现在很理解柳连鹊对青楼的嫌恶态度。
偏偏因为他长相好,虽然穿得朴素却并不灰头土脸,在人群里不被注意到都难。
一个尖嘴猴腮的龟公眼尖,小心同老鸨耳语了两句,贼溜溜看着问荇。
老鸨见着他,红缎金丝绣帕捂着嘴,眼睛亮得像捡了宝:“呦,好俊俏的男娃。”
她操着混杂些外地方言的口音,就要朝着问荇走来。
那种瞧着穷的好看男人来这种地方扭扭捏捏左顾右盼,多半也是为了出卖色相,但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没事,她都懂。
寻常人她才不愿搭理,可问荇生得太好又没有风尘气,只要稍微打扮下,目光要是愿意分给客人六七分,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银子倒豆子似得往外掏。有些富家哥儿小姐不喜欢魁梧的壮汉,就喜欢他这种皮相好看高瘦的少年。
问荇没有一刻犹豫,任由老鸨在身后狂呼,用尽全力掉头就跑。
被老鸨和龟公缠上可就糟了,他还有正事要做,不能浑身沾着腻歪的粉味去拜会谢韵。
老天终于眷顾了他,问荇甩开身后追赶的人随便挑了个方向漫无目的走,居然找到户好借宿的人家。
这家人是开豆腐坊的,家门口栓了头驴,驴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问荇,哼哼着想要去叼问荇因为跑得快从包袱里漏出的麦饼。
老人家的大儿子听着声音不对,赶紧出门拉住自家不安分的驴,顺道同问荇道歉。
阴差阳错,问荇灵机一动求借宿一晚,就稍微付了些铜板,在这家住下来了。
他家只有个老人和他儿子,老人叫朱六,儿子叫朱聪,老太太前些年走了。还有个小儿子是哥儿,据说已经嫁出去了。
善良纯朴的老人很健谈,端来凉拌豆腐拉着问荇问东问西,听说他家也有哥儿,就开始提自家小儿子。
什么小儿子特别能干,嫁过去了帮丈夫管肉铺算账从来不含糊,两人相敬如宾日子和和美美。
豆腐坊的老坊主笑得合不拢嘴:“他呀,就算嫁到隔壁镇子,也是我家最好的娃娃。”
“爹,你就疼阿弟。”
大儿子朱聪无奈笑笑,对着问荇道:“我爹就这样,你听他说说就得了。”
“他给阿弟的嫁妆能送掉半个家,不过也好,阿弟过去不会受委屈。”说起自家弟弟,长子眼中也带着笑。
“哥儿、女儿,怎么样那不都是家里人,能白送去别人家受委屈?”
老人家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有些微醺:“自家心头肉,怎么能不管呢?”
可总有些人不想管。
问荇以水代酒,敬了老坊主一杯。
夜晚,熟悉的香气在他躺上床的一瞬如期而至。
问荇不动声色,掐了下自己的手腕,香气瞬间变淡。
初来陌生的地方,他今晚还不能熟睡。
断断续续的浅眠中,柳连鹊并未进入他的梦里,香味也随着天光既白彻底消散。
清晨,问荇辞别老坊主一家,又多给了十文表达谢意。
老坊主推脱不来钱,听说他是农户,给他塞了些上好的黄豆聊表谢意。
“小兄弟既然是种地人,要来县里是有什么事吗?”朱聪将问荇送到门口,有些好奇。
他知道附近镇子的人,许多一辈子都不会到县城里来。
“我夫郎是漓县人,我是受他所托来找他的熟人,顺便……”
问荇顿了顿,笑道:“我听说漓县有大户人家柳家,想见识见识有多气派。”
“你说柳家我可知道!”
“柳家确实气派啊,找人我帮不上忙,但要去柳家门口转悠,你随便问个当地人都能给你指路。”
问荇惊讶,故意问:“柳家这么有名?”
“那当然,他们之前逢年过节施粥,而且鲜少出过欺压人的事,虽然说我看那些公子夫人不太顺眼,但不得不说,柳家算是那群有钱的人里边好的了。”
男人唏嘘:“只可惜心善的柳大少爷走了,他走后柳家就很少施粥了,据说柳二少还喜欢逛窑子,都是亲兄弟,这差别太大了。”
“逛窑子?”
昨天妓院那的吆喝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对,而且他我记得还没小兄弟你大,毛都没长齐呢。”
提起大户人家八卦秘辛,小坊主兴致勃勃压低声音:“嗨,他之前就喜欢胡闹,但还有他哥管着,没现在这么明显。”
“我有次送豆腐亲眼看到过,他哥亲自坐着轿子出来找他,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柳大少爷急起来算是哥儿里脾气硬的了,按照我家隔壁那读书人的话说,就是不怒自威。”
“我站在他大老远外看着都害怕,可惜就算他也拿他弟弟半点办法没有。”
问荇早起的好心情散了大半。
柳连鹊拖着病体出来寻自己不争气的混账弟弟,还反被他嘲讽忤逆,书生遇到流氓纨绔,有理都说不清楚。
朱聪的话透露出个消息,没了柳连鹊的柳家正在逐步走着下坡路,至少开始渐渐失掉民心。
如果目的是为家族运势,他们拿柳连鹊献祭算是没派上半点用场,那柳夫人最近频频试探也就有迹可循。
之前苦苦铺垫这么多,结果家里还不如病秧子哥儿管事时候来的顺当,不心急找原因才奇怪。
朱聪和他爹一样健谈,又扯着问荇聊了会,突然意识到问荇还有事要做,尴尬摸了摸鼻子:“瞧我,一说话就停不住。”
“下次来漓县要是得了空,还可以来我家住!”
“别急着道别,说不定咱们晚上还能再见。”问荇半开玩笑道。
他打心眼里还挺感谢小坊主,从他嘴里不光知道不少漓县风土人情,还知道了柳家的近况和位置。
县丞也在县衙附近住着,是辅佐县令办公的文职,放眼当朝是个地方芝麻官,但在漓县当地,地位举足轻重。
出乎问荇意料,县丞家的宅子非常朴素,就好像大点的寻常人家民居,门口也没有迎客的小厮,瞧着静悄悄的。
由于是面见女子,他必须得保持好应有的礼仪和距离。
问荇愈发谨慎,轻轻叩门,随后后退两步站在原地静等,举手投足克制又礼貌。
吱呀————
门开了条缝,一个有九尺高的壮汉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一番问荇,眼中有些不耐:“谁啊?”
“我有要事,想要面见谢公子。”问荇客客气气道。
壮汉对他有些敌意,又看了他一遍,暗自嘀咕了不知什么话,然后大声冲着问荇嚷嚷:“小姐染风寒了,今天不能见人。”
“稍等。”
门口的动静不算小,略微沙哑的女声从院里传出,壮汉的神色里面变得恭敬,弯腰替她开门:“小姐。”
来者是个素面朝天,衣着整齐的少女,脸比问荇想得还要稚嫩,岁数约莫只比他略大些。
少女长着显岁数小的娃娃脸柳叶眉,身量不高,只到壮汉的胸口。
她面带笑意,虽然病着却不显病态,举手投足间满是为官者特有的圆滑和客套:“我瞧着公子面生,应当是农家人,登门拜访是有何要事?”
问荇不动声色低下头。
眼前的女公子是实打实的人精,他知道不光他在戒备谢韵,谢韵更在戒备着他,他还没开口,已经把他面上的身份看得七七八八。
眼下他能做的唯有坦诚:“有相熟之人所托,加上我自己也有事相求,他让我来寻女公子。”
“何事?”
少女略微诧异问荇谈吐礼貌。
她安静听完,随即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劈头盖脸问过来:“我今日体乏,公子不如开门见山。”
她拖着病体却依旧思维敏捷。
“私事在路上已经解决,但故人的托付,我还应当带到。”问荇不卑不亢。
“你耍我们小姐!”壮硕的家丁面露不满,“没事来什么来。”
“来福!”
谢韵厉声呵斥:“我还没说话,谁准你对客人无礼?”她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压来,连几米外的问荇都感觉得来。
“你先回去。”
“小姐,这是男的,只剩你一人,我……”
“你先回去。”
谢韵重复了遍,声音压得更低。
“是。”
家丁讪讪退下,警惕地看了问荇一眼。
那眼神让问荇很不舒服,隐隐带着恶意。
“他是父亲新招的家丁,有些不识规矩。”
谢韵咳嗽了两声:“既然没有要事,烦请公子三日后再来,眼下我有心无力,只能管要紧事。”
“况且公子说的这位友人是谁我尚且不知,能否向我先说一说?”
“柳家大少爷,柳连鹊。”问荇递上拜贴,“这是他生前托我给女公子的。”
“……”
谢韵脸色微变,但极快整理好仪态。
少女接过拜贴,但并未当场就打开看,脸上依旧是模棱两可的笑意:“我知道了,请公子后日便来吧。”
“公子若是没有住处,可以往西走条街,姚记酒馆报我的名,那家掌柜会安排公子休息。”
她做事滴水不漏。
“多谢,只是我已寻好落脚的地方。”
问荇不喜欢住在别人地盘后,一举一动被窥探的感觉,更何况他不知道对方防范自己到何种地步。
他相信柳连鹊看人的眼光,但他和谢韵并不相信对方。
“那便好。”谢韵上下打量他番,”那我们后日正午,还是在此处见。
“告辞。”
只有他们两人,问荇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规规矩矩后退几步,利落掉头离开。
缓缓转过头,谢韵脸上的笑容逐渐垮下,取而代之的是悲伤悼念的神色。
柳少宁。
她和柳连鹊可能只比点头之交熟络些,可她心里清楚,离了柳连鹊,整个柳家,甚至他们县衙都受到影响。
那是位真君子。
“小姐!”
来福见她走过,慌忙行礼。
缓缓抬起头,谢韵笑容满面,声音温柔却无情:“下次再敢自作主张,不消等父亲回来,我就会把你扫地出门。”
她是个狠角色。
问荇走出去几丈远,又侧过头看了眼已经禁闭的大门。
谢韵圆滑又警惕,真实的喜怒不形于色,性格和她的长相截然不同。
极其干练,雷厉风行。
难怪柳连鹊说和她的关系极其一般,这种性子的人往往会和九成九的人保持个礼貌又舒服的距离。
谢韵若真的一心为民,有这样的女公子操心漓县的事,对百姓来说是件实打实的好事。
病去如抽丝,问荇也不好再叨扰谢韵,转而回到豆腐坊那,说明情况,又交了些铜子住下来。
“他们家有人得了风寒,所以不能住他们家。”
朱六表示理解:“最近天忽冷忽热,害病也是常事。”
说着说着,他倒是替问荇操起来心:“只是你家那地要是再拖下去,不会有事吧?”
最近正是农户丰收的季节,拖一日麻烦一日。
问荇早早就把该收的菜都收走了,芝麻就是该再晒一晒,这次去江安镇要带的东西太多,暂时把芝麻存在家里他也不着急。
唯一让他挂念的是柳连鹊。
虽然按理来说,春梦和柳连鹊的安危扯不上关系。
他正色道:“不会有事,来之前都准备好了。”
入夜,问荇简单兑水吃了点干粮,随后躺在床上休息。
他依旧睡得浅,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但柳连鹊今晚还是进了他的梦里。
眼前景象模模糊糊,他看不清柳连鹊的动作,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似乎还混杂着桃花香。
柳连鹊微微张着唇,说了些听不清的话,随后蜷缩起来,沉沉睡去。
……
“小哥,你再具体说说,是想要怎样的香?”
香铺掌柜十分费解。
这少年郎说想要桃花香,可桃花香递给他,他又似乎不太满意。
问荇只道:“我不懂香,掌柜的再给我挑几支看看吧。”
毕竟是县里的掌柜,他对客人挑挑拣拣最后不买都已经习惯了,耐心给问荇介绍下面一种。
香铺里各色香味厮混在一起,问荇却没闻到一丝夜晚闻到的香气。
最接近的就是桃花香和墨香味,可总是差了点意思。
也算是意料内的结果,可问荇略有遗憾。
漓县的香铺比江安镇的香铺货品好些,可惜柳连鹊不喜欢这些香味。
他买了几支布衣家女子喜欢的桂香,到时候捎带给醇香楼的女帮工们,算是答谢她们照顾问丁。
再买了几支烈香捎带给祝澈,他抱怨家后院的血腥味盖不掉已有许久。
“好嘞!”
这香不像给娘子买的,也不像给自己买的。
香铺掌柜摸不着头脑,但乐颠颠收了六十文钱,给他把香包得严严实实。
县里就连种子的品种都比镇里花,而且有些镇里少见的种子居然价格也更便宜。
什么甜瓜、白薯不必多说,还有些西域之类地方来的番瓜和葡萄,只可惜都不好种植,许多还要有架藤子搭梯子的本事,所以问荇只能作罢,花低价买了些最好上手的黄瓜、砍瓜种子,种出来的果子量大管饱。
甚至有摊位卖用以观赏的迎春、凤仙种子,更贵的还有牡丹、腊梅的花苗。
“小兄弟,来看见我们家花苗?”小贩热情地招呼着来往路人,“都特别好,来年开春就能开花。”
可问荇仔细多看了几眼,就知道花苗很难栽活。
他和黄参还有柳连鹊的书学了些栽培种植的知识,很多花苗运送不当,表面上生气勃勃,根系都已经磕碰受损,再加上换土移植,十有八九是活不了的。
而且秋冬可不是适合移栽的季节。
在当下这时代,想要去完整地移栽观赏花卉,无疑是种精细活。
但铺子里凤仙花的种子很便宜,而且颗颗瞧着饱满,问荇心血来潮花了三文买一小袋子,回去可以试着在院子里种一种。
再往里走,问荇又买了些芸豆、丝瓜、青辣椒的种子,看着天色差不多变暗,寻常菜种买的量不大价格和镇里差不多,清点下货便打道回府了。
豆腐坊离柳家要两个时辰脚程,他在柳家待得时间又短,现在气色转好都和在柳家那会不一样了,不用太担心走在街上被认出来。
他白天就出门上街,晚上待在豆腐坊听爷俩吹吹牛,说些漓县的事。
“谢韵?那女娃有本事,虽然性格是彪了些,但她干正事啊。”
“她爹娘也都疼她,县里官老爷们本来不想让她掺和,她就是有本事掺和进来。”
高手在民间,尤其是收集八卦的高手就藏在布衣百姓里。
朱六和朱聪就是两个。
谢韵的爹娘都是书香门第出身,爹是个好官因为心直口快得罪了京城的人,被左迁到了富庶县里当县丞,所以县令也重视这县丞三分。
谢韵十四岁来到漓县,十六岁时头次拒绝掉门当户对的亲事,往后就想尽办法帮她爹排忧解难,之前饥荒赈灾,还给县里想了好些主意。
漓县县令年纪大了只等安稳告老还乡,急需个能帮忙的青壮劳力,所以抗拒过几次后对谢韵睁只眼闭只眼,后边甚至默许了她管束县衙里的人。
四年多过去她依旧未婚,性格愈发老练凌厉,时不时有人来说亲,甚至有些男的眼馋她身家想要入赘,可每次都被她回绝。
“厉害的丫头。”
老坊主如此评价。
“若不是她爹那几年出了事,她好歹也能进京做个女官。”
“造化弄人。”
问荇不语,默默喝了碗豆浆。
“嘶啊!!!”
门外的毛驴突然开始剧烈地叫唤,还打着响鼻。
朱聪赶忙起身,有些不耐烦:“它这是又怎么了?”
经常和牲畜打交道的问荇察觉到怪异。
驴叫声不似馋他干粮那天舒缓,倒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才会被吓到。
“我随你去。”
他起身跟上朱聪:“驴着急了一个人拉不住。”
朱聪犹豫了下,点头同意。
问荇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推开门,看到的是惊心动魄,让人血涌上脑门的一幕。
“阿嗯————”
驴子不停地撂蹄子喘粗气,已经要把绑着他的麻绳挣断。
幸亏这是条小路没人经过,不然如果在闹市里驴蹄子过去,能把人五脏六腑都踢得移开位置。
“糟了,绳子肯定没绑结实。”朱聪又急又悔。
他家驴子虽然嘴馋,但在其他地方素来很老实,所以他就放松了警惕。
绳子裂口越来越大,转瞬间便被崩断。
“快,拉绳子!”
问荇飞快拉住缰绳,努力往驴头的方向拖,手臂上青筋脉络凸起,曲膝避开驴子毫无章法乱踢出的蹄子。
朱聪回过神来,顾不得查清驴子受惊因何而起,也拉住缰绳努力往前拖。
一片慌乱和黑暗中,问荇敏锐地捕捉到了丝马蹄飞踏的声音。
是有人纵马惊扰到驴子吗?
由于忌惮驴蹄,两人无暇顾及其他,吃力地与驴子僵持。
“我来!”
一声吼传出,一个男人急匆匆从暗巷里,刚刚马蹄声传出的地方跑来。
他不说话倒还好,一说弄得原本力竭的驴子受惊又开始摇头晃脑。
问荇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这是哪来的莽夫,倒不如不出现来得好。
“把绳子绑回木桩上。”
磨损的绳子断裂成两截,但拴在驴脖子上的那截更长,还能够把驴子绑回去。
没磨损过的麻绳,驴子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的。
新来的男人脑子不好使,蛮劲儿倒是挺大,驴子本来也不是熊或者老虎,长得再壮硕力气也终究有限。
三人终于将绳子拖拽过来,问荇松开手,飞快地在木桩上打了个越挣越紧的死结。
三人片刻不敢停下,立马远离驴子,让它自己渐渐平复下来。
驴子又挣扎嘶叫了会,渐渐没了声响。
“谢谢你啊,问小兄弟。”朱聪靠在墙根大口大口喘气,庆幸刚才问荇反应够快跟出来。
“还有这位……”
他眼角余光看向冲出来的男人,不知怎么称呼更好。
男人衣着华贵,腰间别了银扣,手上还戴着个玉扳指。
瞧着是富家子弟,可衣品不敢恭维,行为举止还似市井顽徒。
“别谢他了。”问荇压低声音同朱聪道。
差点被驴蹄子伺候,他没心情替这纨绔瞒事。
“毕竟要不是他,驴子压根就不会脱缰。”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如果有进宝吓猛兽牲畜的本事,肯定能把驴轻松制服。
进宝:大人,你这么想我是吧……
第127章 囚于过去
朱聪看向眼前的华服公子,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嘴角扯了扯,既笑不出来,又碍于他的绣金袖口太过明晃晃,也不好直接破口骂。
幸亏富家公子哥还有些羞惭心,那张脸上表情扭曲了下,别扭地道了声抱歉。
“是,我做的事我自然认。”
他显然就是在家里被惯着久了,道歉都别别扭扭,梗着个脖子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
“不是替你们把驴子栓住了吗……”
问荇不语。
要是没眼前的纨绔再次吓驴子,恐怕他俩动作还能再快点。
“总,总之这事是我的错!”
他不自在地脚尖点着地,从腰间随意掏出来些碎银:“喏,这些够不够?”
朱聪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就给银子了?
“今天就剩下这么点了,要是不够,可以明天去徐府拿。”
徐云起皱了皱眉,终于下了决心。
他就知道吓到驴子一两银子还不够,可惜兄长嫌他乱花最近管着他钱,拿的那点全给酒肆了,身上只剩下这些。
若是再去拿身上玉珠子金坠子抵钱,回去又得被兄长念叨不争气。
一想到明早这两个小商贩上徐府告状他哥会是什么模样,徐云起就止不住地头大。
朱聪慌忙回过神。
其实也没人出事,哪能值一两银子,他家卖豆腐毛利要挣一两得好久,手上的碎银捏着烫手。
“拿吧。”
“多谢徐公子。”问荇不卑不亢一拱手。
眼前的公子哥虽然毛手毛脚行为莽撞,但好歹有些良心在。
白送的银子不拿白不拿,更何况但凡他刚刚不在,朱聪身上多少要挂点彩。
“多,多谢徐公子。”
朱聪愣愣地接过银子,脑袋晕乎乎的,大落大起来得太突然,就像天上掉了馅饼一样。
徐云起松了口气。
看来是不打算上他家追究了。
他这才仔细看眼前两人,年纪大的那个瞧着陌生,可年岁小的这个青年,他总觉得有些眼熟。
“喂,我们在哪见过吗?”他仔仔细细打量着问荇,眼中露出疑惑。
“我不认得公子。”
问荇客气又疏离:“许是您这般贵人遇到的人太多,记岔了。”
“你瞧着不是读书人,怎么说话和那群酸书生一样。”徐云起撇了撇嘴,顿时没了探究的兴趣。
“我走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啊!”
他打量着两人,振振有词:“你们可看好了,我赔钱了,不能计较。”
这是哪个地主富商家的傻儿子?
问荇好笑:“好,但公子下回别在街边打马了,实在危险。”
徐云起匆匆嗯声,快步飞奔消失在夜色里,腰间环佩叮当。
“是哪家的少爷?”
问荇瞧着他腰间悬挂的玉坠,水头极好。
不知是哪家少爷出门不带家仆,自己打马遛街闹事。
“等等,他刚刚说是徐家?”朱聪回过神来。
“我知道他是谁了,是徐家那位二少爷!”
“我倒是没听说过徐家,不过他家家底应当很殷实吧。”
否则也养不出二十好几对银钱毫无概念的二世祖。
“当然殷实!”
“镇子里也没几家比徐家有钱的,虽然和柳家比不来,但生意做得也很大。”
朱聪啧啧:“徐二少据说早年上京习武去了,最近才回来,要是是大少爷和三少爷,我刚刚就该认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少爷和三少爷性子都很规矩,也干不出在街边骑马胡闹的事。”
“既然好说话,那我们明早问他家里人去要银子?”问荇开玩笑道,“进京习武,回来这么不规矩。”
“不行。”朱聪连连摇头,“他都给了一两多银子了,我就算穷,也不能仗着徐家客气去赖上他们。”
“拿到的一两银子也该分你半两,要是没你,我怕是早就挨驴踢了。”朱聪还有些后怕。
问荇倒不差半两银子,他想了个更两全的法子。
他故作为难:“银子我拿着烫手,还是算了。”
“这样,你要真想谢我,就让我这几天住在你家的钱免了,然后挑些好点的豆子让我带回去当种子,这样如何?”
“豆子和银子怎么能一个价?”朱聪不赞同。
“就当交个朋友,下次我来县里,你们还给我留个住处。”
问荇有预感,往后他还要来漓县很多次,有个信得过的朋友非常必要。
朱聪勉强同意了,回到家后和他爹添油加醋讲了问荇的功劳,听得老人家心惊胆战又极其庆幸。
还好让问荇留宿,否则他这老骨头怎么能拉住驴子。”
“你瞧瞧你。”
他恨铁不成钢看着自家儿子:“长这么大块头,还是人家小哥反应快。”
“啊嗯————”
恰巧窗外的驴子拖长声音叫唤,细听还有些委屈。
朱聪憋着笑,头耷拉得老低。
问荇成了朱家的座上宾,因为发了笔意外财,清晨朱聪端上来的饭都丰盛些。
问荇要了两个夹肉的烧饼,又被老坊主灌了一碗肉粥,急匆匆朝着谢家的方向赶去。
今天是和谢韵约定好的日子,虽说谢韵让他正午再到,但早些去有备无患。
“请进。”
门口站着前日那眼神不善的家丁,只是今天他收敛了许多,远远看到问荇走来,替他拉开沉重的大门。
“还有一个时辰,我现在外边等……”
“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家丁打断他的话,粗声粗气道。
问荇隐约觉得他态度怪异,略微点头:“那我叨扰了。”
前院没有豪华的造景,但种着松柏、桃李和花草,问荇从铺着石子的小路上走过,走到片露天的,开阔的场地。
石板上立着桌凳,谢韵坐在一边,瞧着气色已经比前几日好上很多。
“请坐。”
她站起身:“事关柳大少爷,我本来应在书房以厚礼相待,只是因我的缘由有些不便,还请谅解。”
一男一女处在封闭屋子里的确不方便,谢韵一直是在露天的情景下接待男子,也包括哥儿。
“是我几日前在谢公子身体抱恙时叨扰,应当是我的不是。”问荇坐在她的对面。
谢韵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她轻吹开漂浮在茶盏里的叶:“信上的内容我已细细看过,我敬柳大少爷是君子,因他缘由我也愿敬你三分。”
言下之意很明显。
她不信任问荇,愿意听他说话不过是敬重柳连鹊,看在他面子上愿意听问荇说几句。
“只是该秉公办的事,我人微言轻,也很难做什么。”
但问荇要是想要耍小心思干坏事,她绝对不会帮忙。
“我并非有求于公子,只是替我夫郎送封他生前未送出的信。”问荇不卑不亢。
“眼下信送到了,谢公子又说瞧着没问题,今日一过我也该启程回家。”
“问荇公子。”
茶杯搁在桌上发出闷响,谢韵抬眼看来。
柳连鹊走了这么久,她不信问荇现在突然递上封柳连鹊生前写的信,只是所谓完成遗愿。
而且眼前的问荇和她查到的问荇性格大相庭径,谢韵面对他不得不打起十成的警惕。
“真只是来送信这么简单?”
问荇确实没事拜托谢韵,只是想不想柳连鹊的努力白费,顺道试探谢韵的立场和态度。
若是她偏向柳家,那也不必再谈下去。
但从谢韵官宦家出身却和首富长子,当时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柳连鹊关系不冷不淡,还能得到柳连鹊赞叹看,谢韵并没过于靠近柳家。
她家里布局干净简单仆从很少,看得出县丞大概率如朱家父子所说是本分人。
加之她谈吐间谨慎的言语可以进一步得出,谢韵是个谨慎且很少站队的人,她眼里只有自己的政务和漓县的安危。
这种人极难想办法拉拢,如果遇上共同目的,他又能展现出自己的作用,谢韵无疑是个极好的伙伴。
问荇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不能去求谢韵办事把自己态度放得太低,单纯来送信是最好的理由。
“是。”
说话间,问荇感受到阵令人不适的目光,但不来自谢韵。
他记得自己身后是棵松树,那充满恶意的感觉正从松树下传来。
带着嫉妒和焦躁,巴不得把问荇生吞活剥,而且躁动得愈发浓烈。
是他。
问荇垂眸,将手边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告辞了。”
随着他起身,身后的目光淡了些。
“我送公子。”
谢韵见他不肯说也不勉强,跟着起身客套。
……若不是查到的消息分毫不差,她真不敢信这是柳连鹊的赘婿。
柳连鹊下葬时她作为女子被柳家人拦在灵堂外,没见过问荇的模样,只是听说问荇性格痴傻,柳家随后把他送去了偏僻的镇子,谢韵也便再没关注。
眼前的青年真的和痴傻沾边吗?
她按耐住心中的疑惑,垂首又看了眼自己坐着的位置。
很普通的石凳子,可一年多前的春日,她也是坐在这位置上同柳连鹊谈义塾的事。
她的爹娘早已不管她同谁促漆长谈,但柳家却喜欢给少爷立规矩。
更何况那日院子里不止有女子和哥儿,还有不少男人也等着同谢韵聊两句分自家油水的事。
他们才说到一半,柳家的家仆客客气气上前,语调却意外地坚决:“少爷,我们该回去了,天色已晚。”
“老夫人会担心的。”
谢韵抬起头,头顶明明连一点暗下去的意思也没有。
柳连鹊缓缓起身,对此早已习惯:“我知道了。”
他略带歉意看了眼谢韵,将手边写满字迹的纸推了过去:“这是我的些许想法,本来应当说出来,眼下分身乏术,只能请谢公子过目了。”
谢韵点头:“那我们下次再谈。”
谁想那一别,再没了下次。
父亲被发配到此地,娘又身体不好,向来强势又麻木的性格被锤炼得更加冷硬,教她鲜少怅然。
权力握在自己手里,她才能真正做想做的,为民做的事情。
可听说柳连鹊年仅二十余岁因病逝去时,谢韵还是想起来了那个春日的光景。
暖风吹来,院子里的梨花李花纷纷扬扬落下花瓣,落在柳连鹊的肩头,好像堆叠的雪要将他被病痛折磨到瘦弱的身躯压垮。
青衫公子被家仆们簇拥着,或者说被家仆们圈禁着,渐行渐远。
“谢公子。”问荇走在路上,同她保持个较远的距离。
在路过个拐角的时候,他突兀地开口:“跟着你的家丁是新来的?”
“是。”谢韵诧异,“怎么了?”
问荇不语,朝着身后看了眼。
有人正在用审视货品的眼神看着她,以一种极其饱含占有欲的态度,恶意地揣测着接触她的每个人。
哪怕他是如此低劣,却又极其自负。
不管谢韵知不知道,单纯不出于任何目的,他都该提醒下谢韵。
谢韵微不可闻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
“是新来的家丁。”
不过很快也该消失了。
她不光知道,还知道那家丁是谁塞进来的,谁见不得她好。但仅仅两面就察觉到异常,问荇的洞察力实在敏锐的可怕。
谢韵有些猜不出问荇这么讲的用意。
博她好感用这法子太求险了,如果不是那家丁真有问题,问荇就是挑拨离间。
“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公子就送到这吧。”
问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朝她行了个礼。
一阵风吹过,红叶簌簌落下。叶片披在问荇的肩头,又片片随着衣服的纹路滑落下来。
拂落秋天的金红,他轻松地迈过门坎,渐渐消失在原处。
“不必了,就送到这吧。”
谢韵突然想起来。
那个春日她也追过去想送柳连鹊,柳连鹊也是如此朝她微微行礼。
微风吹来,抖落掉他满肩如雪的花瓣。
原来最终是抖落了。
“……”
谢韵迅速回神平缓心情,转身继续忙于生病这几日手上积压的卷宗和信件。
问荇……得继续查查底细。
正好县衙里有关江安镇的记载需要整理。
清晨。
“出事了,衙门那边出事了!”
朱聪兴冲冲推开门,手里提着县北边的最好的馒头铺新蒸的包子,一大袋子只要十几文。
“押了个男的过去,据说是谢家那位亲自押过去的,说是在县丞家里手脚不干净。”
“是不是个长得很高,瞧着面相凶的家丁?”
朱聪惊讶:“你怎么知道,神了!”
问荇喝了口粥:“县丞家里的外人,我猜的。”
那男人总是痴痴盯着谢韵看,还对他这个拜访者满怀敌意,哪里只是手脚不干净,分明是心思也肮脏。
谢韵的动作还真是快,之前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应当是装的。
“你今天打算去哪,要不和我一起去县西边看看,据说那里来了新戏班子。”
问荇婉言拒绝:“虽然很想去,但我已经找好马车,过两刻钟就得启程离开。”
“还是下次吧。”
“这就走了?”朱聪惊讶,问荇要找的这家主人好不容易风寒好了,怎么才去找人半天就算看完了,回来歇一晚上又说得启程回家,也不趁着好机会在县里多逛逛。
“嗯,该交代的事都交待到了,我还得回家顾着地。”
问荇快速地收拾着包袱,他本来是再待一日也行,但昨晚他只是睡得略微沉了些,就又做了那种梦。
这次的柳连鹊只是搂着他的肩膀,安静合着眼睛,呼吸时快时慢,仿佛陷入了一场冗长的梦中梦。
让他不安的不是梦里近乎香艳的画面,而是柳连鹊身体的颜色较之前几次暗淡,还变成了灵体的半透明状态。
问荇不知道第一反应是关心春梦对象的身体透不透明的自己正不正常,反正他觉得柳连鹊状况不太好。
待在漓县已经没事做了,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哗啦————
一大袋子黄豆扔在问荇面前,里面豆子粒粒饱满,还散发着淡淡豆类香气。
“答应你的好豆子,还好我整得快。”朱聪得意地拍了拍麻布袋。
这也太多了。
问荇试着背了下,遗憾地想分出来一半豆子留在豆腐坊:“背不动了。”
“怎么背不动,我瞧你拉着驴的时候劲儿挺大。”朱聪不乐意了。
“别客气,收着收着。”
他不由分说替问荇把豆子抗上马车:“下次还来我们家啊!”
都能雇得起马车了,居然拿黄豆占位置?
迎着马车夫见鬼的眼神,问荇坐上马车,倚靠在大得夸张的麻袋边。
马车飞速奔跑,他将帘子拉开条缝,发现走到这条路有些眼熟,应当还要途径衙门。
衙门的牌匾下三三两两路过行人,问荇又将帘子挑开得大了些。
“今天里面审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听说是这男人半夜手脚不干净偷谢家小姐的首饰,也不知道干没干别的……胆子是真的大,肯定是在打板子。”
“居然落在谢韵手上,据说她对付人可比那些汉子还毒。”
“你咋知道,你又没被她对付过。”
凑热闹的人边看着乐子,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交谈,衙门里隐隐传出哀嚎声和求饶声。
哪里是她下手狠毒,分明打得还是轻了。
问荇百无聊赖地想。
正走着,马车一阵颠簸,麻袋狠狠压在他身上。
问荇:……
就不该和朱聪提要豆子的事。
结果是问荇背着箩筐拖着豆子,大半夜推开醇香楼的后门。
恰巧阿明晚饭没吃饱饿得心慌,正从后厨摸了昨天卖剩的饼叼在嘴里,和迎面而来的问荇大眼瞪小眼。
阿明的饼掉渣在了地上。
良久后,他把嘴里叼着的饼取下,神色复杂打量着那目测比人还重的麻布袋。
麻布袋里漏出来两颗黄豆,吧嗒滚在地上。
“问小哥,你……是打算开豆腐坊吗?”
他小心翼翼问。
“……”
问荇沉默了会,真诚发问。
“豆腐坊赚钱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县城好麻烦,回家种地。
小问:所以豆腐坊赚钱吗?(沉思)
第128章 舟车劳顿【加更】
阿明惊讶:“问小哥,你开玩笑的吧?”
问荇微笑不语。
阿明后退半步,迟疑道:“问小哥,你是开玩笑的……吧?”
他只知道问荇挣了好多钱,不知道问荇居然都有钱开豆腐坊了!
见他被唬住,问荇笑容渐渐收敛。
“当然是假的,谁替我出开店的银子?”
“哦哦!”
阿明讪笑:“我就说。”
他还以为问荇又心血来潮,找到什么挣大钱的法子。
他好奇地凑上前来,捡起颗掉在地上的豆子:“我看看,瞧着倒还真不错。”
“所以你是从漓县进货了一大堆豆子?”
问荇有精无力点点头,拍了拍阿明的肩膀,同他擦肩而过:“你要喜欢就抓把走,还有很多。”
拖着豆子实在是太累人了。
去漓县买豆子,真奇怪。
阿明挠了挠头,看向问荇远去的身影。
不过问小哥做事应该有他的道理吧?
翌日。
“哥哥来了?”问丁踮起脚尖。
“你说小问来过?”
许掌柜昨日睡得早,听到这消息非常诧异:“那他人呢?”
问丁缩在许掌柜身后,也睁大了眼睛。
“他去柴房凑合睡了一晚上,早上看着有急事就走了。”阿明也很纳闷,问荇向来办事利落,但也没到这么风风火火的地步。
“他让我给掌柜的问个好,顺便……”
阿明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香:“他说给姑娘们带的,谢谢她们照顾阿丁,香下边压着蜜饯,是给问丁的,但是不能吃太多。”
“真好闻,我们真是沾问丁的光了。”
阿灿挑了支桂香,笑得合不拢嘴,揉了揉女孩的脸颊:“阿丁喜欢什么香味,姐姐给你拿?”
问丁害羞地低下头:“阿丁不要,阿灿姐姐给阿丁做吃的,香都给姐姐们。”
“那可不行,香还有好多呢。”
姑娘们带着问丁走远了,阿明又想起来什么,走到另个角落里,指了指半口袋豆子:“他还给咱们留了这个,说不要钱。”
“黄豆?”
许掌柜打开口袋左看看又看看,没看出黄豆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比较硕大饱满的豆子,仅此而已。
“只是普通黄豆。”
许曲江思忖片刻,下了结论。
“毕竟要是什么稀罕玩意,就他那性子,肯定要和我收钱。”
“但是品相真不错,改天问问他从哪弄来的,这些拿回厨房煮粥吧。”
阿明擦了擦汗。
稀罕玩意要钱,还真是问小哥干得出的事。
卸掉一半重量的问荇浑身轻松,把从漓县带来的种子、稀罕玩意和黄豆全都塞在麻袋里扎紧,引得路过的村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快步回到家,问荇将麻袋靠在大榕树下,随后直奔卧房。
正午强烈的阳光折出细微的灰尘痕迹,推开门后,卧房里倒是同他离家那天别无二致。
柳连鹊的灵位安然无恙,值得在意的是摆上去的供果理当开始腐烂,但实际上都新鲜得仿佛从树上刚摘下一般。
是他的能力在恢复吗?
问荇的手摩挲着牌位,他并无通灵的能力,却奇迹般能感觉到牌位中涌动的生命力。
许是他的错觉,柳连鹊非但没有变弱,甚至比他离家那几天还要更强。
没发生糟糕的事情,但问荇还是困惑那些梦境的成因,晚上可以试着旁敲侧击问问柳连鹊。
但不能说得太明白,别说柳连鹊,他都不好描述梦里的场景。
他把要带给祝澈的香捎过去,提着祝澈强塞过来的鸽子,顺道去田里转了圈除个草。
“问小哥,好几天不见啊!”
周二又热情地凑上来:“怎么,又去镇子里忙赚钱呢?”
“是。”问荇反问,“最近我家地这没出问题吧?”
“没有,绝对没有。”
周二像被摁下开关的木头鸟,张开嘴不停嚷嚷:“你瞧瞧这地里菜长得多好。”
“你家地真是有福气,连杂草都不怎么长。”
听着周二喋喋不休,甚至要把乱葬岗都吹成好地方,问荇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回头看,你的肥料桶要倒了。”
趁着周二慌忙去管自家肥料,问荇把拔下的杂草扔进桶里,还可以再次利用做成肥料。
眼瞧着目之所及已经没有杂草,问荇满意地拎起桶悄然离去。
有鬼帮忙就是省心。
“大人呜呜呜呜呜呜呜我想死你啦!”
刚回到家门口,进宝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扑了上来,声声泣血:“你知道没你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是我夫郎教你写字了吧?”
问荇冷静侧开身,让进宝扑了个空。
“嘿嘿。”
见被拆穿,进宝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他教柳大人控制祟气只是帮忙,没想着要柳大人礼尚往来,给他教四书五经!
“问大人,能不能和柳大人说……”
“可以。”
问荇似笑非笑。
“夫郎,我回来了。”
进宝还没来得及欢呼,问荇兀自推门而入:“你要多管管进宝,他说他想念书想得紧。”
进宝:……
等等,不是叫你说这种事啊!!!
“听着不像他说的话,倒像是你在使坏。”
声音斯斯文文没半分愠色,柳连鹊坐在院子里,对问荇的到来没有半分意外。
他瞧着状态很好,头发规规矩矩束起,一丝乱发都没落下,平添出几分难得的乖巧。
问荇舒了口气,走到他跟前笑道:“我走了好些日子,怎么夫郎也完全不惊喜。”
“方才瞧见屋里摆设有人动过,就知道你回来了。”柳连鹊淡淡道。
“早知道你会回来。”
进宝坐在树杈上,不知死活地插嘴。
“柳大人刚刚分明很开心,我看他出来都笑了,结果见到问大人反倒是不笑了。”
“前几天他肯定在想问大人,总往屋子外边看呢。”
被拆穿后,柳连鹊不自在地用手抵着唇掩盖表情。
“所以夫郎还是高兴的,是吧?”
“……自然。”柳连鹊轻声道。
柳连鹊虽然依旧略有别扭,但似乎比几日前要主动得多。
问荇还想更进一步说下去,柳连鹊抢在前面开了口,慌乱地好似为掩饰自己方才的话。
“你此次去漓县,见到谢公子了吗?”
“见到了,她的确很厉害。”问荇坦诚到,“只是我和她初次见面互不信任,所以我只送了帖子就回来了。”
“问丁能有好归宿才是要紧事。”
听说问丁有了比慈幼院更好的去处,柳连鹊非常欣慰:“无妨,为官者本就谨慎,也不必过于强求。”
“近些天又遇上换季,你舟车劳顿,身体还好吧?”他仔仔细细端详着问荇裸露出来的皮肤,不期望上面有一点疤痕。
还行,但差点被驴踢了。
问荇暗自腹诽。
“没,不过遇到个据说很有钱的徐家的公子在街上打马,差点撞到我身上。”
“徐家……”
听到问荇告状,柳连鹊蹙眉:“我不记得徐家公子有谁喜欢打马上街。”
“真要说有,莫不是在外学武的二公子?”
柳连鹊的记性极好,人际关系、家族脉络在他心里都结成了细密的网。
徐二公子之前不过只存在于其他徐家人口中,但他心底已经有了徐云起大致的模样。
“是,夫郎记得真清楚。”
问荇语调酸溜溜的:“连在外学武,见都没见过的二公子也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瞧着就是二世祖,肯定不是靠谱的人,夫郎还是别记得他了。”
柳连鹊不清楚他是故意的还是真心的,好脾气解释:“徐家也算在漓县有些基业,所以我才记得。”
“他们那家规森严,徐家人若冲撞到百姓,会重金赔偿,我已经好多年都没听说过徐家人欺压百姓了。”
“徐二公子的确是胡来,还好没伤着你。”
……虽然知道柳连鹊没这意思,但此话听起来像劝他去找徐家人碰瓷。
问荇压下心思,打了个哈欠控诉道:“他就是胡来,那马把我吓得三天都没睡好觉,天天晚上做梦。”
“夫郎,这种纨绔真的讨厌死了。”
柳连鹊脸色沉下:“要是能寻到办法,我定要当面同他兄长幼弟说明此事。”
“算了,我不和他计较。”
问荇垂下眼睑,状似漫不经心地笑:“还好梦里倒不可怕,至少有夫郎在。”
柳连鹊偏过头,茫然又羞赧。
“我在你的梦里?”
“是啊。”
柳连鹊微微泛红的脸浮现在脑海里,伴随着他轻微的喘气和丧气的呢喃声。
问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臂,这里在梦中有几道柳连鹊微微抓出的红痕,但现在白皙光滑。
“而且还做了些有意思的事。”
第129章 你的心声
“你别说了。”
柳连鹊虽然不明所以,却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有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丝毫不敢细想,唯恐想多了就要捅破层窗户纸,让一切预想朝着另个方向走。
“或者以后再说也不迟。”他气虚道。
“好。”问荇托腮,“但是梦里还有些一点也没意思的事,让我想不清。”
“你说你会走。”
风好似凝固住了,连带着柳连鹊面上的表情也跟着凝固。
“连鹊,以后你会走吗?”
他垂着首,就连能够夜视的柳连鹊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只能看出他心情低落,很介怀梦里的事。
“不会。”
柳连鹊下意识飞快答:“只要我不消散,我就不会走。”
只要问荇还需要他。
“那你觉得我会走吗?”
问荇抬起头,眸中明亮,并无失落的悲意。
“………不会。”
柳连鹊顿了顿,才答。
“其实刚刚我说了假话,抱歉。”
“你没说你会走,你是说我迟早会走。”问荇微笑,“而且说得很笃定,我在梦里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
“只是梦而已。”
柳连鹊的头渐渐低下。
“可你刚刚的态度应当不是我的梦了。”
问荇又凑的近了些,睫毛同柳连鹊的脸只剩下小一寸的距离,只要他愿意,立马就能和柳连鹊肌肤相贴。
“夫郎,你说我能走到哪去呢?”他微微歪头,言语间带着委屈,“是不是我怎么说,你都不愿意信我,都觉得我会离开。”
柳连鹊这种随时随地都想自我牺牲的精神让问荇罕见地觉得无力。
那是柳家教会他的,柳连鹊难以改变,深陷其中。
青衣人表面上依旧镇定,可手藏在袖子里,抖得厉害。
“我想想……几年后我会赚大钱,然后搬出禾宁村,买个没有鬼的宅子,在镇里或者县里找个哥儿,也不用去给大户人家做赘婿了。”
问荇声音越来越轻:“连鹊,这是你期望的吗?”
“你分明就不乐意。”
问荇的手扶上他的肩,指节弯曲摩挲上青年的下颌:“连鹊,你知道你现在抖得有多厉害吗?”
“为什么不乐意,还自作主张想要我去做呢?”
“……别说了。”
柳连鹊侧身想躲。
不是这样的。
他不想走,也不想问荇走,光听着问荇亲口说出那番光景,他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只希望问荇往后过得能好,他迟早要去更广阔的地方。
而自己会被困在宅院里,继续日复一日翻着那些重复的书,咀嚼过往乏味又规矩的回忆,直到魂魄消散的一日。
“连鹊,你这辈子循规蹈矩,应当从没人说过你自负吧。”
“可我真觉得你有时候很自负,总觉得自己能想到的就是最好的,该有的结果。”
问荇附在柳连鹊耳边,声音疲惫。
“我不想你走,我也不会走。”
“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他低下头,靠在柳连鹊肩膀上。
“……你一难过,我总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家里弟弟难过只需要给他钱,母亲难过只需要帮她分担家务事,他尽力在其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可面对问荇,柳连鹊束手无策。
他难以用单纯的钱或分担安抚他,就好像在敷衍似得。他心里清楚,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看似在一起,实则你是靠在槐树上。”柳连鹊看着自己的掌心,又将拳缓缓握紧,“我们每晚都能遇见,可我甚至碰不到你。”
问荇不在的这段时日,他不停试着往外走,可最终还是会意识昏沉。
“我总在想,我应当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我不信。”问荇抬起头同他对视。
“我们在一起,没什么麻烦解决不了的,不是吗?”
“是,我觉得你说得对。”
柳连鹊比方才平静了不少,温和地开口。
他尝试着摸上问荇的头:“再试试吧。”
瞧着只是个少年郎,实际长得比他还高,性子分明深沉,又偶尔像没长大的孩子。
这几日他一直都举棋不定,到现在终于下了决定。
“我之前不信死而复生,死人不能拖累生者,但我现在愿意去想还魂的可能。”他小心翼翼,郑重地说。
“你我还未拜过堂,若真有那日,补了拜堂和成亲,你也不用再做赘婿。”
结束掉他们现在暧昧却又隔着生死的关系。
他也有私心,问荇不愿,他也不愿再提失败后该如何,他一辈子囚于鬼宅该如何。
他之前的日子都被困于宅院,下面的日子,柳连鹊想拼一把,和问荇一起去看看外头的光景。
他瞧着问荇脸上失落变成欣喜,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好像说出来也没什么可怕。
“这可是夫郎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问荇威胁道:“你要是敢跑,我就走你牌位带到每个我去过的地方。”
“好。”
柳连鹊失笑,牌位瞧着不大实际上料子好还挺重,问荇讲话嘴上真没把门。
“你不问句我要是跑该怎么办吗?”
问荇没等柳连鹊顺着他问,兀自往下说道,状似苦恼。
“这可麻烦了,我没钱给自己弄牌位,也不在乎这些。”
“这样,我哪天要是娶谁,你等我拜堂那天从镜子里出来找我索命。”问荇眼底含笑,似乎不觉得死是什么可怕的事。
“大不了咱俩一起做鬼。”
“……别说不吉利的事,你是从哪看来的话本子说鬼从镜子里爬出来,往后少看些。”
听到问荇要他索命,柳连鹊脸色都变了。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有个话本叫《凶星夜话》,讲的是一个书生借宿陋屋,结果被个鬼魂看上,鬼魂喜欢他的容貌,每天进他梦里和他春风一度……”
“夫郎?”
一阵风吹过,问荇眼前已没了柳连鹊的身影。
“我还没说完呢。”
他隐约觉得遗憾,今晚又让柳连鹊给跑了。
卧房门悄无声息打开,一张布条晃晃悠悠从里面吹出。
问荇捡起布条,上面用鲜红色清隽的字迹写着段话。
“已归,我不想听风月事,你也少看些话本。”
倒是挺坦诚。
问荇忍着笑将布条揣进兜里。
看来他不在这几天,柳连鹊也没闲着,还和进宝学了点吓人的本事。
要不要告诉柳连鹊,血字写得太好看就不可怕了。
“看够了吗?”
他看向屋檐,进宝正坐在上边,比往日瞧着神色凝重,似乎是欲言又止,在找机会却一直开不了口。
“啊!”
进宝惊醒,差点从房檐下跌落,小短腿慌忙跪在地上,维持住灵体的平衡。
“疼疼疼……”他呲牙咧嘴揉着胳膊起身,“我才没偷看呢,我是有事要和大人说。”
“你怎么可以凶柳大人!!”
进宝叉着腰恶狠狠道:“柳大人这几天在屋里,快把自己命要掉了。”
问荇神色瞬间凝重:“进宝,他的安危不能开玩笑,你应该没和郑旺学得爱添油加醋吧?”
“好吧,也不算要命,但确实很辛苦。”进宝揉了揉脑袋,声音比方才更弱。
“出去说。”问荇看了眼卧房的方向,进宝会意,捏了捏自己的嘴。
“好好,我们出去说。”
“我不知道大人和柳大人说了什么,但他最近能出来的时候不是跟我学术法,就是想办法踏出院门。”
柳连鹊不停地尝试着踏出去,每次尝试都比上次清醒时间更长,但每次都没能如愿以偿,就如溪里的鱼努力想要上岸一样困难。
但这举动也并非无好处,他的灵体似乎因为一次次尝试变得更加稳固,不弱反强。
发现这层关系的柳连鹊试探得愈发频繁。
与此同时他总在受着头晕目眩的折磨,对之前重病缠身的柳连鹊来说,这点糟糕的反应算不得什么,他早已经麻木了。可进宝看不下去,一次次把他拉回来,不停劝他别做危险的事。
“柳大人,我们等问大人回来再说吧,小心你的头疼又犯了。”
“其实住在院子里也挺好啊,实在不行我找郑旺他们给大人解闷,我让他们住在门口给大人演杂耍!”
可柳连鹊不告诉他缘由,只是默默尝试着。对他来说,只要不会魂飞魄散,受点痛苦压根不算什么。
从来不是只有问荇在找方法,他也会想着去抽离出眼下的僵局。
其实柳连鹊的答案,从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他也就今天能消停会,你还要和他说重话。”
虽然也不是很过分的话,但刚刚柳大人瞧着好难过。
“欸,大人,你在听吗大人?”
进宝等着问荇露出后悔、难过的表情,却只眼睁睁看着问荇转身回到屋里。
不会又要怪柳大人自作主张让自己难受吧?
进宝脸色一变。
那问大人真是个坏赘婿!
“柳连鹊。”
问荇的声音平静,语调稀松平常的好似在问今天晚上吃不吃饭。
夜里寂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回荡,分外响亮。
“我要是哪天走了,你要把我找回来打一顿,然后揪到阎王爷面前告我是个负心汉。”
“你要是偷摸把自己弄出好歹,我真会把你牌位带身上,逢人都说这是我夫郎,他就爱管我,从来不管自己。”
“但是我俩要埋同个坟,往奈何桥都要走一条路,我就是喜欢他。”
“你听到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良久,轻飘飘的纸落出来,掉在问荇脚边。
上面只有一个血红色的大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符合鬼情的情书x
谁说血字只能吓人呢。
第130章 夜访荒地
“你都回来几天了,怎么心情还一直这么好?”
祝澈要去镇里给娘抓药,恰巧来蹭问荇去镇里的牛车,忍不住问他:“偷偷和我说说,是去镇里挣到大钱了?瞧你乐得。”
问荇平时就爱笑,但是和他熟了能发现,有时候也笑着也不代表真开心,他的情绪很难琢磨。
不像现在,祝澈觉得他是真的高兴。
“你相信我夫郎会来我梦里送信吗?”
“不太信。”
祝澈一脸见鬼的模样:“……最近天冷,你没脑袋发热吧?”
要不是烧傻了,这相思病是有点严重啊,都开始犯痴了。
“不信就算了,我没得风寒。”
问荇笑笑。
收到那张“好”已经有段时间。
这几天他和柳连鹊间氛围和谐又诡异,到了晚上柳连鹊就在苦练邪祟能用的异术,问荇则分拣种子,也会带着进宝研究菜谱,看怎么能让醇香楼能办下柳家的迎春宴,隔三差五还要分辨郑旺摘来的山货能不能入口,吃了会不会中毒。
郑旺这家伙居然还赶山上瘾,每天拉着黄参上山去找新奇玩意,弄得老爷子都苦不堪言。
“他摘的都是些什么,要是他还是人自己吃,早都死了八百回了。”
他们忙碌,但并没冷战或是气氛莫名尴尬。
问荇和柳连鹊时不时有些交流,寒暄两句手头上的事做得怎样,但大多时候都在忙自己的活。
虽然冲出门的成效显著,但在问荇半威胁半监督的策略下,柳连鹊也不干贸然冲出门的事了,而是采用更温和缓慢的法子尝试逐步控制自己的能力。
他本就悟性好,进宝直言再过个把月,保不齐柳少爷在当邪祟这方面都得给自己做老师。
学控制祟气很消耗精力,有时柳连鹊休息早了就会留张血字麻布条。
他说不来肉麻话,上面无非就是些让问荇早睡,注意身体的话,口吻正常的宛如他们是普通友人在传信。
但怎么不算情书呢?
趁着柳连鹊白天出不来不知道,问荇把麻布条一张张叠起来锁进柜子里,已经攒了有六张。
要不是得去醇香楼送芝麻,应该还能攒上更多。
迎春宴的帖子发放给各个酒楼也就是这几日,想到柳家,问荇的好心情略微受了点影响,但依旧如同今天的天气般清朗。
工匠们是前日来的,问荇都做好又有什么材料上沾了怨气的准备,和进宝严阵以待接待工匠们。
可进宝冲进人群仔仔细细查了遍却什么都没发现。
“大人,怨气和祟气都没有,也没找到什么符咒。”进宝皱着包子脸,“是那群坏人放弃了吗?”
肯定不会放弃的。
问荇观察了两夜,才敢确认柳连鹊状态目前安好,倒是柳连鹊担心他衣服穿得少得风寒,逼着他又披了件,才把人放走去镇上。
问荇松了松脖子上卷着的布,实在是勒到他了。
下次遇到长生问他要些能传音的符咒好了,这样他们就能随时知道对方的状况,柳连鹊也不用担心他风寒还瞒到病好再回家。
但不明情况的祝澈只看到问荇裹得严严实实,把人都裹壮裹胖了圈。
最近天有这么冷吗?
祝澈挠头:“瞧你这样,我真以为你害了病才这么怕冷。”
问荇:……
实不相瞒他也不想穿成粽子,真的太闷了。
但夫郎喜欢。
而且想到柳连鹊过冬的时候因为身子差畏寒也要裹成这样,他想要拆件衣服下来的手终究还是收住了。
“不过你说是要去看问丁,那应该是没啥事,不然得传给小丫头。”祝澈好动,光着风景压根坐不住,不停想找问荇说话。
“你去酒楼托付她是真及时,要再过些时候把问丁送走,她得去镇里的慈幼院了,慈幼院可没酒楼条件好。”
问荇心念一动:“镇里也要建慈幼院?”
“是啊,我也是之前打猎的时候听别人说的,他家有人在镇里当差,消息很灵通,应该就是要建了。”
“据说是漓县那的官想建,动作很快已经寻好地方了。”祝澈滔滔不绝,“往后咱们村吓小孩子啊,又有新法子,我演给你看……”
他重重咳嗽了两声:“你是我从慈幼院捡的,要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慈幼院去!”
问荇抽了抽嘴角:“怎么,学这么像,你也想这么吓祝清?”
他怎么觉得这话很耳熟呢?
祝澈嘿嘿一笑:“这不行,他已经过那岁数了,现在不太好骗,鬼精鬼精的。”
“而且我的宝贝弟弟就是宝贝弟弟,哪里是慈幼院捡来的娃娃。”
“就是,慈幼院可不是好地方。”
前边有几只鸡迈着仓促的步子路过,本就慢腾腾的牛车缓缓停下,打算等这会跑的大几十文钱过去再继续走。
驾车的小哥扭过头附和祝澈:“县里头至少老爷们有银子,有闲着的善心,慈幼院条件还过得去。”
“咱们镇子就豆子大的地方,有些睡草棚的自己年年种豆腐大块地都吃不饱,别说慈幼院那种地方了。”
“是,反正咱阿丁已经找到好去处了,慈幼院也和我们没干系。”
断断续续闲谈间已经到集市附近,祝澈要去的药铺离得近,就先跳下了牛车同问荇告别。
问荇看着这地方面熟,于是报了个名字:“你要去这家药铺抓药?”
“是啊,江安镇就他们家最大了,给家里抓药还是要求安心,贵点就贵点。”
说起价钱,祝澈还有些庆幸。
都多亏问荇当时去猎熊的决策,否则他挣得银子可不够他挑挑拣拣药铺档次。
“我认识这家掌柜。”
可不就是被他赚了有大几十两银子,又气又喜的那位。
“你认识?那我去了报你名字,他会给我便宜些不?”
“不会。”
问荇微笑:“我坑过他,你要是和他提起我,他可能会偷偷给你抬价。”
他不觉得那掌柜喜欢自己。
“你坑过人家……”
祝澈神色复杂:“那咱俩暂时先不熟两个时辰,回见!”
过了半刻钟,问荇也背上行囊,单脚先落在地上,轻快跃下牛车。
拉牛车的扭头看了眼他远去的背影,暗自感叹。
挣钱就是好,瞧这赘婿有钱了,连身子骨都比之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小哥哥来了!”
问丁被包成颗小汤圆,抱着比她还高的扫帚,板着小脸跟在阿灿身后学扫楼梯,见到问荇高兴得差点摔下来。
“小心。”
问荇扶起女孩:“最近几天怎么样?”
“高兴!”问丁拍了拍手上的灰,奶声奶气。
“有好吃的饭,姐姐们教我缝针、扫地、搬凳子,但是凳子好重,我搬不动。”
“当然重了,最近新来的那批凳子都是好料子,花了我不少钱。”
许掌柜笑呵呵走过来,摸了摸问丁的头:“阿丁不用学这些,等力气大了再说。”
随后他看向问荇,抢在问荇开口猜到他的意图:“那边动作很快,已经发给我们酒楼了,而且我打听过,是前几个递帖的。”
前天清晨,几个穿着缎子的人来到酒楼,将份表面上镶嵌金线的帖子递了过去。
“早闻醇香楼在江安镇颇具盛名,期待掌柜的能为柳家筹办迎春宴。”
“贵客到来,让我们酒楼蓬荜生辉,是我的荣幸。”
许曲江欣然接受。
“他们的筛选标准是什么?”
“柳家选了十八家酒楼,最后从十八家里选一家。”许曲江让问丁和其他跑堂伙计都离开,这才缓缓道来。
“其中九家都在漓县柳家附近,我们这种小地方,一般一个镇子也就一家做得最好的。”
“有小半月时间准备食材,而后柳家会派人前来品尝,要求按照迎春宴的规格制式来做菜,他们选做得最好的酒楼。”
“当然就算没让他们满意,也能获得一笔不错的赏钱,至少这半个月的准备不会赔本。”
“这么说,其实如果想要偏袒谁家非常容易,毕竟都是好菜,其实很难分出口味好坏,也就是他们说了算。”
问荇好奇:“为什么是十八家,有什么寓意吗?”
他记得柳连鹊同他提过迎春宴一般也就选十家左右,免得太大张旗鼓浪费银子。
“有两种说法,一个是说柳家那位二公子今年恰好十八,是他牵头,他这人又爱显摆,所以……”
许曲江对柳携鹰并无好感,意味深长里带着讥讽:“前面这种你听听就可以了,还有个说法能靠谱些。”
“有二少爷偏心的酒楼混在里边,酒楼多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喜欢的酒楼要是水平够格,也不需要大费周章找这么多酒楼,很有可能是那家酒楼本身条件很一般,才需要其他酒楼当挡箭牌。”
“能打听到其他收到帖子的酒楼,其中又恰好能寻到家水平明显不够格的,基本上就能确定是柳携鹰喜欢的酒楼。”
“没错。”许曲江赞许地看了他眼,随后又露出愁色,“就算知道是哪家,其实也没用处。”
“至少柳携鹰还知道掩饰,说明他也没十足把握能掌控住迎春宴最终走向。”
柳家家大业大,柳携鹰又没有柳连鹊的本事和服众能力,加上还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就算柳夫人溺爱孩子也不会纵容他胡作非为。
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也是,眼下我们只能做好自己分内事了,反正柳家给报的价比我想得好,忙活十五天也不算两头空。”
许掌柜冲问荇比了两根食指:“十两黄金,不是银子。”
百两银子。
作为富庶镇子里的首富,柳家果然出手阔绰,只是试菜就能给出百两银子。
要知道按照醇香楼之前的价格,如果不在食材上花重金,把菜全上一遍都不够百两银子。
高价背后就是更高的要求,他们必须尽快寻觅珍惜食材,研制出特殊的菜肴和其他酒楼竞争。
毕竟到了柳家这种条件,菜的排面才更重要。
更要紧的事还在后头。
“如果能选上,柳家开的价是六百两银,办完还会有赏钱。”许曲江眼中难掩兴奋,“而且迎春宴还会有其他大户人家在席间,菜要是足够好是打响招牌的大机会。”
如果有六百两银,不光伙计跑堂们能过个好年,再凑点钱都够再开家酒楼了。
问荇顿了顿:“柳家出手是真豪横。”
可他记得柳连鹊和他说的迎春宴不是这价。
柳连鹊在世的时候都是柳家一方提供食材。
这样一来吃着也放心不担心酒楼偷偷以次充好;二来柳连鹊亲自过目过价格能防止有人做手脚,而酒楼空手过来,就拿个最多百两筹办的钱。
但酒楼们依旧趋之若鹜,毕竟对于酒楼来说,迎春宴上能得到的人脉比百两银子更重要。
柳携鹰要让酒楼带食材,无非也就两个原因。
一个图他省事少对账目,第二个让他青睐的酒楼多吃利润。
好个一箭双雕,可惜全用在了邪门歪道上。
说完酒楼的事,问荇想起来祝澈路上念叨的慈幼院,便多问了许掌柜两句。
“掌柜的,我们镇是不是也要造慈幼院?”
“你消息真灵通。”许曲江以为问荇话里有话,又信誓旦旦保证了遍,“问丁现在就是醇香楼的人,就算江安镇造三五个慈幼院,我都不会把她送过去。”
“况且那家慈幼院说过些时候只要男娃,连小哥儿都不要,我觉得不对劲。”
“只要男孩?”
被遗弃的婴儿和孩子里,健康的女童最多,哥儿其次,男孩被遗弃的缘由多是先天有疾。
虽然残忍,但又先天病的孩子很多都活不到进慈幼院,所以只要男孩的慈幼院非常罕见。
“对,阿明前几天休息时候跑去看了趟,和我说是有邪门原因。”
许掌柜压低声音:“你想想,男的是不是阳气重,男孩是不是阳气更重?”
“需要阳气,掌柜是说建慈幼院的地方有鬼?”
问荇知道这种说法,他上辈子就听说过有些宿舍死了人闹鬼,就会让男的先搬进去住几年。
“是。”
许曲江冲着摆在桌边的财神爷拜了拜,念了几句罪过后接着说:“那块地荒了很久,也就这么小点地方还有空当能省些钱建慈幼院。”
“可一周前就有好些人过来看,看了又不动工,反而去请游方道士。”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搁下茶杯,下了结论:“反正阿丁就是我们醇香楼的宝,这么好的丫头,就算往后慈幼院收女娃了,我也不会让她去这种闹鬼的地方。”
听到鬼,问荇来了些兴趣。
他谢过许曲江,随后跑到楼下,借着来厨房看菜色的名头找到了在传菜的阿明。
“听掌柜的说你去打听了慈幼院的事?”
许掌柜好歹是生意人忌讳鬼神,问荇不好和他多问,但阿明不一样。
他话唠得和郑旺半斤八两,而且比郑旺更喜欢八卦,和问荇上工时间聊八卦还不会扣工钱,乐颠颠就跑过来了。
“对,我还想着抽空去看看,咱们镇子好久没出过这码事了。”
“那块地很多年前据说就是个慈幼院呢,不知道为啥就没了。”
阿灿抱着筐剥好皮的芸豆路过,忍不住插嘴:“我也听说过,不过那时候我哥都没几岁,我家就在那块地不远处,都是听爹娘他们说的。”
“你就别听了。”看到自己妹妹,阿明有些心虚。
他之前吓阿灿被阿灿反告状自家爹差点拳脚伺候,要是今天又吓到这丫头,回去娘又要拿着擀面杖追他了。
“我就听。”
阿灿吐了吐舌头:“我早就不怕鬼了。”
“好吧。”阿明无奈,继续讲道,“上一辈说是有死过孩子,所以才没掉了,剩下的孩子都转去漓县那的慈幼院。”
“而且是死了好几个,据说还全是缺胳膊少……”
“你别说了!”
阿灿捂着耳朵,恶狠狠盯着自家哥哥:“你故意吓我。”
“我没有。”
阿明气得百口莫辩。
这死丫头明明在憋笑,就是想让他吃瘪!
“为什么吓阿灿。”
问丁身上裹得厚厚的,走起路来像路边的小麻雀,一蹦一跳又歪歪斜斜。
她和阿灿关系最好,所以阿灿都让她直接喊自己名字。
小姑娘只听到了阿灿的喊声,睁着大眼睛看向阿明:“不可以吓阿灿。”
她像个护在大猫前面的,绒毛都没张开的小猫崽:“也不可以吓问荇哥哥,坏坏。”
“就是,不可以吓我!”阿灿躲在问丁身后帮腔。
阿明欲哭无泪:“我没有,再这样我……”
“我要给你们哭了!”
趁着一片混乱,问荇抱起因为穿太多走路笨重的问丁离开战场。
“哥哥。”
问丁抬起头看向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太厚了,好闷。”
“哥哥的衣服也好厚。”她有些同情地看向问荇。哥哥也是和她一样,被有些哥哥姐姐们逼着穿了好多厚厚的衣服吗?
“小哥哥也闷。”
问荇失笑:“有个哥哥逼我穿得很厚。”
“阿丁还小,很容易着凉,所以他们让我穿得厚,小哥哥也是因为还小吗?”
明明小哥哥长得好高好高,要是她有这么高,肯定不用穿得厚厚的。
“小哥哥不小了。”问荇摸了摸她的头。
“但小哥哥愿意听他的。”
问丁重重点头:“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阿灿说了,让阿丁穿厚衣服的都是好人,小哥哥肯定也遇到了好人哥哥。”
“是的。”问荇替她理好蜷曲的袖口。
“阿丁以后也会遇到好多好多的好人。”
“要是遇不到怎么办?”问丁歪了歪头,她觉得自己遇不到比小哥哥和阿灿他们更好的人了。
而且她之前,也没遇到什么好人呀。
“那就让自己成为很好,很厉害的人。”
问丁懵懂地点点头。
夜晚。
问荇提着个纸灯笼,身后跟着阿明,阿明身后跟着阿灿。
三人走在空荡荡的箱子里,阴风阵阵撞在墙上,变成诡谲的呜咽声。
事情还得从半刻钟前说起。
问荇最终打算去慈幼院看个究竟,一来身上有符咒,二来慈幼院没传出过血案,就算有鬼也不穷凶极恶。
三来他怀疑“漓县要建慈幼院的官”指得是县丞或者谢韵,这是他们管着的事。
看到问荇收拾东西,好奇心重的阿明毛遂自荐要跟他一起去。
问荇本想拒绝,可听阿明说他本来就打算明天自个去,跟问荇去只是想凑在一起有个照应,还是答应了阿明。
毕竟阿明这种普通人要是真独自去遇到鬼,还不如跟着他更安全。
他们顺道还带上了好奇心更重的阿灿。
问荇已经听到身后牙齿打颤的声音,转头看向瑟瑟发抖的阿明,贴心提醒:“实在害怕就别去了。”
他想到个不恰当的比方,阿明现在就像恐怖片里那种人菜瘾大非要探灵,刚进鬼宅就撞鬼的倒霉蛋。
别说慈幼院可能真有鬼,就算没鬼,半块破布都能把阿明吓晕过去。
“那,那怎没行,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那种鬼地方。”
阿明其实早就后悔了,但看到后边幸灾乐祸的妹妹,实在是拉不下面子嘴硬道:“出了啥事,我给你们殿后。”
阿灿倒是很淡定,手里提着个红得吓人的灯笼,面上镇定自若。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了自家哥哥一把。
“啊!”阿明吓得尖叫,如同撞上捕兽夹的松鼠,不停地在原地乱蹦。
“这还叫不怕呀。”
阿灿笑嘻嘻收回手:“哥,真要不行我们就回去吧?”
她倒不是很想去,主要是担心自家的笨哥哥。
“你吓我干嘛?”阿明小腿轻微抽筋,脸色煞白,“谁说不行了,走走走,问小哥咱们都快点!”
问荇:……
真是有趣的兄妹俩。
他不想带其他人一起探究竟还有个原因,到时候要真遇到鬼,大概率还是要他把同行的人捞走,往后编理由非常麻烦。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或许阿灿能把阿明给拖走都说不定?
慈幼院的选址离醇香楼两刻钟脚程,他们越走人烟越少,阿灿神色严肃起来,甚至将她哥哥推到了身后,自己走在前面探路。
阿灿觉得没面子,仰着头又走到她前面:“哥,哥来保护你!”
阿灿抱着灯笼白了他眼:“前面就到了,看路。”
不对劲。
越往里走,问荇袖子里的符咒微微发热。
这是张检验周围有无鬼怪的符咒,符咒反应越明显鬼怪越强,问荇觉得很有用,所以来镇里也带在身上。
他再次转过头,神情比方才更加严肃:“我再说一次,你们要是害怕随时可以走。”
“来都来了。”阿明的嘴硬得能崩开石头。
阿灿胆子大得出奇,拽着已经走不动路的阿明:“问小哥你放心,他就算在这尿裤子,我都能把他带回去。”
见劝说无效,问荇也不再强求。
正好这片地方他并不熟悉,的确需要有更熟悉江安镇的人同行。
“我们必须凑在一起,你们记得千万不要落单。”
毕竟是真的有鬼,虽然从长生留的符咒的反应看,是强不过柳连鹊和进宝,甚至打不过郑旺。
眼前是片荒地,荒地旁边摆了好些木材、石头。
问荇凑上前去看,材质很一般的梨木,上面被虫蛀出了孔洞。
“这,这是什么?”
阿明冷静下来些,好奇心战胜恐惧,也凑上来看。
梨木镇邪,但问荇怕他晕过去,隐去了部分事实:“一些木头,应当是搭房梁的,别担心。”
“这里的确就是慈幼院选的地方。”
集市附近民居错落,可这块空地边上就和问荇家边一样鲜少有人烟,甚至东边靠了处林子。
树林招阴。
听到只是木头,阿明大着胆子仔细看,终于放下心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心些。”
阿灿心里觉得不妙,她紧绷神经,捡起根木棍攥在手里。
她就知道阿明傻愣愣半夜出来没好事,得看着才行。
女子对许多事的敏感度都比男的好上太多,问荇手里捏上符,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符咒依旧在发烫,但没有比刚才更热,如果只是普通程度,达不到邪祟水平的小鬼,他有办法让他们全身而退。
咔嗒。
一根圆木堆叠的木头山上滚落,惊得阿明猛地回头看。
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别看了,是风吹的。”
鬼带来的,对精神上的压迫,远大于鬼本身的的能力。
问荇他转动着手里的符咒,借着灯笼的光掩盖符咒发出的光。
随着他走动,符咒的温度会发生变化。
他的右手边符咒温度骤降,问荇用手指向右边:“你们先去那边待会。”
阿灿点点头,带着阿明朝着右边走去。
问荇则反其道而行,朝着左边走去。
他走出去一丈远,手上的符咒开始剧烈地抖动。
“哥哥。”含含糊糊的声音响起,就好像没牙的婴儿在说话般。
“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怎么哪个时候都有喜欢作死探灵的人?(沉思)
虽然小问其实也在作死探灵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