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江缨缓缓睁开眼睛,贺重锦不知在想什么,一时间没注意怀中人已经醒来了。
他在内阁的话,江缨听得一字不落。
惧内亏贺重锦想得出来。
兴许感觉到异样,贺重锦无意间地低眸,突然发现怀中女子直直盯着他,二人对视三秒,气氛越来越尴尬起来。
白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公子,贺夫人就打了一鞭子,少夫人怎么可能晕过去呢?”
贺重锦喉结蠕动,这才反应过来她在装睡,也是极为尴尬地将江缨放下,他一向聪明,竟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上犯了混。
“你装晕?”
“五天不见你的踪影,贺夫人又是那般咄咄逼人,我不装晕还能做什么?”
她理了理豆绿色的袄子,立定他身前,他也知道江缨面上装得无所谓,心里道不是滋味,便先开口:“缨缨,以后我们便搬到梅园后的园子里,贺夫人他们不会靠近那里,所以对你来说,清净些。”
“不会靠近那里?”江缨问,“为什么?”
“梅林是我命人栽种的,他们不喜我,所以不会喜欢来这里。”贺重锦温和地笑了笑,开始讲起了道理,“有时候,一些人对自己的厌恶,不失为是一种自由与清净。”
微风拂过,梅香四溢。
月白色大氅的男子与豆青色锦袄的女子久久地对视,这一刻虽无言,却有一种奇妙的氛围二人之间迅速蔓延开来。
江缨看着他似水的俊秀双眸,问道:“你与贺夫人说得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可是你内心所想?”
贺重锦想了想,似是记不起来了:“我说得哪句话??”
“夫妻之间,从无尊卑高低。”
在大盛朝,夫为尊、妻为卑,女子应尽妇道,尤其是夫君在朝为官,一切更以夫君为重,这本就是伦理纲常。
可贺重锦却说,他与她之间从无尊卑。
“我确实说了这样的话。”贺重锦温和笑道,“我只是觉得,你离开岳父岳母,就这样孤身一个人嫁到这里,替我打理生活起居,和我一起承受着贺家之人对我的不公,甚至日后还会为我生子,如果这些都是无可避免之事,我想我断不能让你,失去原本的自己。”
风也温柔,他也温柔。
女子眸光如夜中星点缓缓亮起,又在无声无息地黯了下去。
“听上去也挺有道理的。”江缨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迈步率先走在了前面,“贺公子,我们快些走,要回去后将东西打理好,明日搬院子时会方便不少,你可不要闲着,得回去帮我一起整理衣物。”
或许就是一瞬间,江缨对贺重锦的成见荡然无存,又或许那些成见,本就是莫须有的。
毕竟,贺重锦生得一副天底下女子都喜欢的皮相,像她这样长相算不上去倾国倾城的,嫁给贺重锦勉勉强强是一桩不吃亏的婚事吧。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贺重锦低下眉,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好。”
屋内,贺重锦帮着江缨将衣物首饰还有一些贵重物件打包起来,又拿起扫把亲自打扫屋子,没有叫下人帮忙,而江缨则负责将贺重锦的衣物一一叠好,针织女红不会,倒因为江夫人缘故,从小耳濡目染,会做一些粗活。
二人分工明确,不大一会儿便把明日需要带去梅园之物都打包整齐好。
“缨缨。”二人仰面躺在榻上,他先突然道起了歉,“风寒一事,是我对不住你。”
“没关系。”她不咸不淡地回答,“我原原本本就是个不沾情爱的女子,嫁给你,与你在一起,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所以我不会在乎你是一时喜欢我,还是一时厌恶我。”
闻言,贺重锦当即转过头,眼中透着一丝惊色,后又黯淡了下去。
江缨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继续道:“贺重锦,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未曾问过你。”
“什么事?”
“你故意喝下那一坛梅花酒,解了眠息丸的一半药效,是不想离开贺府?”
沉默片刻,贺重锦如实回答:“嗯。”
果然。
江缨继续问道:“离开贺府,你便可以随心所活,就不必受你父母妹妹们的白眼,贺公子,为什么选择留下来?”
她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江缨一愣:“梦?”
“我梦见离开贺府之后,我过得并不开心,世事也非我如愿的那般,我胆子小,怕梦里的一切都会发生,所以想过过平静心安的日子,顺便帮一个人脱离苦海。”
帮一个人脱离苦海?
修长的手掌轻柔地握住了江缨的手,她的指尖轻微颤抖了一下,而后任由贺重锦握着。
“什么意思?”
他没答她,竟是笑道:“缨缨,我们出府吧。”
“出府?”江缨诧异道,“现在吗?府门已经上钥了,如果被贺尚书知道”
贺府规矩众多,尤其是对于上一世的江缨而言,别说在府门下钥时擅自出府,就是傍晚在院子里闲逛都是有失体统,免不了贺夫人的鞭子。
“无妨,这一次我不会让他知道。”贺重锦起身下榻,系着衣衫,“下一次,我们光明正大的离开。”
江缨不知贺重锦想要干什么,见他已经系好了衣衫,便也梳妆打扮好,跟着贺重锦一同出了门。
快走到府门时,殷姑姑不知从哪里神神秘秘地出现,毫无感情地向贺重锦禀告道:“公子,府门外附近的看守已尽数放倒,公子与少夫人可以放心出去了。”
贺重锦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倒也并不意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江缨总有一种他们是贼人一般的错觉。
二人出了府门,殷姑姑不知何时又不见了踪影,江缨一边走一边问贺重锦:“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贺重锦身穿一身淡雅不惹眼的烟灰色锦衫,匀称的细腰用黑底白玉带束着,他转头看向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随便逛逛。”
这个时辰,街市上正热闹着,各式各样的铺子在两侧排开,有卖灯笼的,有卖首饰的,有画糖人的……
若非是贺重锦带她出来,江缨几乎快忘了自己在江家时,每每这个时辰出来逛铺子,嫁到贺府,由于担心贺夫人责罚,即便再无聊,也乖乖在房间里躺着。
江缨拿着刚买的兔子糖人,贺重锦拎着刚买的精致糕点,跟着她来到面具铺子前。
“贺重锦。”她突然停下步子,将糖人递到了贺重锦的嘴边,笑道,“他们家的糖人是老字号,这糖味儿甚是不甜不腻,你且尝尝?”
贺重锦尝了一口糖人,糯米纸入口即化,紧接着糖味儿便充盈到了舌尖。
“嗯,好吃。”
紧接着,他又解开荷叶包,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烙饼:“缨缨,先吃这些,待会儿凉了便不见得好吃了。”
女子轻轻吹散了热气,小咬一口慢慢咀嚼着,满意道:“这个也不错,你怎知道我最爱吃这烙饼子?”
“顺手买的。”他笑,“若喜欢,待会儿多买些回去。”
吃着吃着,她红了眼角,他轻声笑了笑,忍俊不禁:“怎么了?”
“很久没吃了,有些感动,小时候祖父经常给我做这烙饼子吃。”
江缨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放松了,这一刻就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江家的时候。
卖面具的老头看着江缨身后还跟着一个貌美郎君,嘴倒是麻利:“二人一看就是对郎才女貌的佳人啊,这位郎君,给自家小娘子买一张面具可好?”
贺重锦温柔地看向江缨:“缨缨,可有中意的?”
江缨挑来挑去,挑中一个衣衫相称的桃粉色镶着花瓣的面具,听着卖面具老头在一旁夸赞着,伸手拿起又一张银纹面具打量着。
这张银纹面具,正配贺重锦。
还未等贺重锦反应过来,江缨猝不及防地将面具贴了过来,他眼眸中惊色渐露,好似那面具会灼烧面颊一般,在即将带上他面庞的瞬间,猛地别过头。
江缨愣了好一会儿,见他是如此反应,方才的兴致勃勃尽数没了。
卖面具的老头尴尬着打圆场:“看来这位郎君不喜欢这张面具。”
任谁都瞧得出来,贺重锦刚才的反应不像是不喜欢,倒像是在惧怕。
怕一张面具?
“我”贺重锦也后悔方才的失态,想要解释些什么。
“好了。”江缨打断他,状若无事地将碎银给了老头,“他不喜欢戴面具,就买这张精巧的桃花面具吧。”
二人走了片刻,贺重锦先开口提及刚才的事:“缨缨,刚才”
江缨笑了一下,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带我出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因这件小事而生你的气?”
路过一栋宾至如潮的酒楼时,贺重锦停下脚步,看着这奢华的楼阁,似是记起了什么:“缨缨,若我没记错,这是江家最大、生意最为兴隆的酒楼。”
“是啊。”江缨看着这写有‘宝缨楼’三个烫金大字的牌匾,心中不由得惋惜起来:“只是现在这酒楼的主人不再是江家了。”
当年,江家能担得上汴阳城第一富商的名号,全靠江缨的祖父,他善于经商,不出一年便发了家,之后生意越做越大,铺子开满了整个汴阳城。
后来,祖父驾鹤西去,江老爷接管了江家在汴阳城的所有铺子酒楼。
江老爷生意虽做得不温不火,倒能维持的住一家三口的富贵日子,只是他为人敦厚老实,被一直惦记江家家产的掌柜钱三盛设计利用,一夜之间江府变成了钱府,宝缨楼也被归到了钱三盛的名下。
钱三盛为人奸猾,头脑聪明,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别说江家名下的那些铺子,就连江老爷从前珍藏的物件都被他暗中换成赝品,倒卖成银充了钱家的囊中。
“那年是我的生辰,祖父便给这间酒楼起名为宝缨楼。”
察觉到江缨脸上的一丝哀伤,贺重锦抓住她的手:“缨缨,既然你想念这里,不妨进去看看。”
“贺公子想去,就独自进去吧。”江缨有些支支吾吾道,“宝缨楼我再熟悉不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结果,就在二人要走时,身后传来了女子的挑衅声:“这不是江缨吗?怎么?嫁进了贺府就以为自己有能耐把家产夺回来?”
江缨转过身,看向那个打扮金贵、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此刻对方正抱着胳膊站在宝缨楼前,一副飞扬跋扈的姿态。
钱三盛的孙女,钱晓莲。
贺重锦渐渐皱眉,目光略带警惕性。
钱晓莲早就听说贺大公子是一顶一的好样貌,连花见了都要失色,起初还不信,心想能漂亮到哪里去,然而今日一见贺重锦,那张脸竟是英俊漂亮到自己忍不住多瞧上了好几眼。
她可不能白白便宜了江缨。
江缨袖口下的手微微攥紧,她也没给钱晓莲好脸色:“贼人的竟也会惦记起自己抢来的东西被人抢走?”
“还说我抢?真要怪就怪你那个没用的爹。”
提及江老爷,怒火便窜了上来,江缨刚想上前给钱晓莲一个巴掌,岂料贺重锦握住了她的手腕,这盈盈一握便让江缨瞬间冷静了下来。
“缨缨,不必与她针锋相对。”
江缨:“”
钱晓莲眼珠一转,故意对贺重锦道:“贺公子,你还不知道吧,那日她提着菜刀就来了宝缨楼,好歹曾经还是个千金小姐,竟然如此丢人现眼,可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江家刚出事时,得知江老爷被自家掌柜钱三盛算计了全部家产,江缨一个闺阁女子毫无仪态地从在街上随手提了把杀猪刀就要到宝缨楼讨回家产,这一幕在场的百姓都亲眼目睹。
虽拿着杀猪刀,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可到底是个弱女子,不一会儿就被两个壮汉打得遍体鳞伤,当众扔出了宝缨楼。
就这样,闺阁千金变讨债泼妇,大闹宝缨楼一事,足足成了街头百姓们一年的笑柄。
本以为贺重锦听了这话对江缨有所反感,谁知他微微一笑,不为所动:“那又如何?说起好笑,钱小姐不也一样。”
钱晓莲长长一声冷笑,不屑道:“什么一样?哪里一样?我钱晓莲怎么会和她一样?”
话音刚落,一支飞镖从暗处射过来,还未等钱晓莲反应过来,那飞镖笔直地划过她高高的发髻,最后插入了身后的地面上。
钱晓莲一声惊叫,赶紧蹲下,也就是在这时,被削下的发髻连带着上面金晃晃的头饰直直掉在了眼前。
清凉之感席卷整个头顶,钱晓莲下意识伸手一摸,顶部光秃秃的一片。
“我的头发!啊啊啊啊!!我的头发!”
贺重锦的视线穿过人群,不易察觉地落到后方的阁楼上,而后完成任务的殷姑姑再次隐匿了回去。
江缨认得那铁花镖,立马看向身边的贺重锦,他恰巧也在看她,眼神无时无刻不流露着温润柔和,虽不语,却毫不掩饰地用眼神告诉她,方才的事就是他的手笔。
周围不知是谁窃窃笑了两声,而后笑声越来越多,直到侍女慌忙找到一个盛着废水木桶,盖住了钱晓莲的光亮的秃顶,钱晓莲被里面的菜叶和脏水猝不及防地淋了一身,彻底引得看戏的百姓们哄堂大笑。
这下,比起闺阁千金变讨债泼妇,钱家嫡女众目睽睽下变秃顶尼姑更加尤为精彩。
等钱晓莲准备找江缨和贺重锦算账时,人群之中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