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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直到走进教室, 三人都还在猜测泊原以后会想实现什么愿望。泊原却缄口不言,一回到座位就抓起校服,又从抽屉里拿了些东西, 扔下一句“我去换衣服”,就往门外走。
孟林山从刚才的话题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要换, 一把扯过校服, 冲着泊原的背影喊:“嘿, 你怎么也不叫我?”
“换衣服还要组团吗?”泊原头也没回, 懒洋洋地反问。
孟林山被呛得一噎, 愣了下才反击道:“怎么, 还怕我看你?”
“嗯。”泊原特认真地点了点头。
“靠,有病吧?”孟林山跳起来就去勒他脖子。
泊原挣脱他的手臂, 皱眉道:“全是汗, 离我远点。”
“你身上不也是,有什么区别?”
“你更臭一点。”
楚念听着两人逐渐远去的对话不禁莞尔。好像男生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 看似天天互怼互相嫌弃,其实完全就是铁哥们儿。
之前孟林山重感冒, 课间都没精神地趴在桌上不想动,泊原还帮他打水带饭,搞得孟林山感激涕零, 直呼好兄弟。结果泊原让他别说话, 免得传染。
……
这周楚念跟泊原同桌, 坐在最后一排。过了一阵, 她见孟林山独自回来了, 不由奇怪泊原怎么没跟他一起,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她跟孟林山之间只隔一张空桌和过道, 他不知怎么就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也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泊原让我先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
又过了十来分钟,泊原才回教室,看得出刚冲过凉水,鬓角还挂着水珠,手臂也湿淋淋的,皮肤透出健康的光泽。
楚念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两个瓶子,还没看清就被他塞进了抽屉。
正好奇,泊原忽然凑近了一点,问她:“现在没有味道了吧?”
他的动作带出了一小片风,楚念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柠檬薄荷味。不久前还挂着汗珠的头发现在已经清爽蓬松,好像刚洗过吹干一样。
她被他突然的靠近惊得心跳乱了半拍,却下意识地没有后退,保持着原样的坐姿,大脑费力地运转了一番,才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她竭力镇静道。
“那就好。”泊原撤身坐了回去。
楚念暗自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呼吸,问:“你刚才洗头了?”
“没,太麻烦了。”泊原神秘地说,“我有神器。”
“就是你抽屉里的那两瓶?”楚念猜测道,“免洗喷雾,止汗喷雾?”
泊原微一扬眉,倒也不避讳承认:“猜这么准?”
楚念都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不由想笑:“你包袱这么重的吗?”
“这不是怕熏到你吗?”
想起回教室的路上,泊原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楚念好像明白了:“所以回来的时候,你也是怕熏到我,才离我那么远的吗?”
“啊。”泊原理所当然地应了声,“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她不想说出自己当时的真实猜想,“你太热了,不想挤着走。”
泊原扑哧一笑,分明不相信她的说法,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道:“确实也有这层原因。”他抬起手臂自然地搭在楚念的椅背上,把自己拉得离她近了点,低声道,“但我现在有点冷了,可以挤一挤。”
楚念虽然知道后排没人,也注意到泊原两次凑近其实都很有分寸,中间空出了一段距离,却还是不禁满脸通红,稍微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单手托腮遮挡住半边脸,忍着笑道:“我不冷。”
“有一种冷叫你同桌觉得你冷。”泊原仍然没撒手,另一只胳膊半曲着,手肘撑在桌上,一直保持着偏头看她的姿势。
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楚念感觉自己像一颗柠檬薄荷水里起伏不定的气泡,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既怕被旁边的同学发觉异常,又隐隐期待能跟泊原再这么坐久一点。
把这段写进剧本的时候,楚念并没有想到,拍摄时孟林山和舒羽会都在现场。
恐怕这世上最了解她和泊原过往的人,就是这二位了。所以现在贺云茜和泊原演得越还原当初的场景,她就感觉越社死。毕竟舒羽他们顶多能记得篮球赛的情况,绝不会知道她跟泊原私底下还有后面这段。
当场吃到陈年巨瓜的两个人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在泊原和楚念之间来回扫视,却苦于不能立刻大肆讨论,半张着嘴,憋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只能在眼里写满“服了,可真有你俩的啊”。
楚念回避着他们的视线,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监视器,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泊原却好像丝毫没受影响,整个人完全沉浸在戏中,每一句台词都与她记忆中的语气如出一辙。
只是当时楚念因为眼神躲闪,并没看见他的神态,这次却在特写镜头中看得清晰。
之前听人议论她跟贺云茜长得像,楚念还浑然不觉。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真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下就代入了进去,恍若回到了当年。
洛远看向温宁的眼里闪着澄明的光,光点里折射出的都是年少赤诚的感情,仿佛只要一见到她,嘴角就像是被定格在上扬的弧度,怎么也放不下来。
其实他这样的神情在楚念的记忆中并不陌生。他向来很少对她加以掩饰,只有当有旁人在场时,才会有所收敛。因为他知道她脸皮薄,担心她遭人议论,耽误了学习。
然而现在泊原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意味不明,像弥漫着薄雾的森林,看不真切。
她在他眼中迷了路,想探索,却不敢贸然闯入。
这天的拍摄异常顺利,比往常结束得都早。收拾散场时,舒羽提议道:“咱们好不容易聚齐,不一起吃个夜宵说不过去吧?”
“英雄所见略同,我早就想说了。”孟林山立刻附和。
楚念正在庆幸终于结束了难熬的社死环节,一听他们的话,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索性放弃挣扎,沉默接受。
“那——”舒羽朝泊原的方向一努嘴。
孟林山立刻会意,小声道:“他也去。”
“你这么肯定?”
“我可是他经纪人。我说东,他敢往西吗?”
话音刚落,泊原走过来把一份文件塞到他手上,嫌弃道:“你这选的什么破广告,不接。”
楚念和舒羽对视一眼,笑出了声。
“大哥你故意来砸场的吧?”孟林山压着嗓门对泊原说,“我这刚吹完,就不能给我点面子么?”
泊原略一反应,大概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装模作样道:“哦,刚才态度不好,我重说啊。您看这广告我能不接吗,孟大经纪?”
“可以。”
“好嘞。”
楚念听着他们行云流水的对话,忍笑给孟林山捧场:“您太有发言权了。”
舒羽也加入捧场队伍:“确实都得听您的。”
“行了行了,阴阳怪气的。”孟林山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岔开了话题,“去哪儿吃夜宵,校门口的‘马家烧烤’还开着没?”
“开是开着,但你确定这位能去?”舒羽指了指泊原,“我可不想被人围观,也不想被狗仔拍到,成为什么‘当红男星深夜幽会两女’的绯闻对象。”
孟林山正在喝水,差点被呛着,咳了两下才道:“你别说,你这顾忌的确实不无道理。那吃什么?”
“就吃烧烤呗,买了带去我店里。”舒羽道,“今天没营业,现在没人。”
“你店里?你开店了?”孟林山想起今天拍摄的情节,笑得很欠,“不去环游世界了?”
“那你呢,被nba辞退了?”舒羽反唇相讥。
孟林山一噎,转向楚念抱怨道:“班长,你这‘念’功看来不行啊,最后我们的愿望一个都没成。”
楚念瞟了一眼泊原,心潮一阵涌动,想说“那可不一定”,话到嘴边,又生生改口:“那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够努力。”
然后就见泊原轻笑了声,肩膀微微抽动。
虽然咖啡店离学校很近,但考虑到他们四人直接走过去太引人注目,最后还是采纳了孟林山的意见,坐上了他的车。泊原坐副驾,两个女生坐后排。
开到烧烤店所在的巷子口,孟林山让他们在车上等着,他过去买。
舒羽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楚念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拉住她道:“我也去。”
“买个烧烤哪用得着那么多人?”舒羽把她的手扒拉开,动作迅速地下了车。
车门“嘭”的合上,空气立刻沉寂下来,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路灯透过玻璃投下的微光。
这种刻意营造的独处令楚念犹如芒刺在背。
以前就算遇到类似情境,泊原也会很快找到话题,从来不会冷场,可现在他却兀自静坐不动,任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
楚念素来喜静,可此时的寂静却令她难以忍受,纠结一阵,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大学毕业之后还住栖宁吗?”
其实她一直在微博关注他的动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为了打破僵局,随便找了点话来寒暄。
“嗯,不拍戏的时候就会回来。”泊原道。
楚念没想到他回答完后,并没有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礼尚往来地问一句她的近况,而是就这样戛然而止。
她心里一阵空茫。难道泊原对她这六年是怎么过的,完全无心了解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泊原忽然转过脸,问:“你真不知道孟林山是我经纪人吗?”
昏暗的车内,他的侧颜像一道暗色的剪影,眉骨微耸,鼻梁高挺,即使只能看清大致轮廓,也能脑补出原本的那张脸有多夺人眼球。
“真不知道。”楚念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我没专门搜过这个问题,你的百科资料里也没写。”
“哦,”泊原漆黑如墨的眼睛在暗处仍然发亮,“所以你没搜过我经纪人是谁,但搜过我的百科?”
第22章
楚念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音来。她情不自禁地往暗处的角落缩了些,不让街灯映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自己猝不及防被揭穿的难堪。
躲在阴影中, 她调匀乱了的呼吸,尽量镇静地说:“曾经的同桌成了知名演员,查一查百科不是很正常么?”
“嗯, 很正常。”泊原看似从善如流, 语气却很犀利, “如果换做是我, 可能不仅要查百科, 说不定还要把他演过的影视剧都找来看看。”
楚念被他说中, 面孔一热,下意识地又往椅背上靠了靠。不知他是随口猜中的, 还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心里忐忑不安。
这些年,在她反复尝试, 终于认清根本无法忘怀这个人之后,便不再强迫自己将他剥离于她的生活。她看过泊原的每一部作品、每一条微博、每一个综艺, 甚至每一支广告。
在与他断了联系的日子里,好像只有这样不断观看他的作品,搜寻他的动向, 才能让她不被想念的漩涡裹挟, 自欺欺人离他还不算太远。
但现在面对泊原捉摸不透的态度, 她要如何承认这些事?当年是她先迈出远离他的那一步, 如今再跟他诉说她的这些柔肠百结, 未免也太过矫情。
“倒也没有特意去找。”楚念想出一套合理的说辞,“但你实在太火了, 总出现在各大视频平台首页,我有时候也会点进去看看。”
泊原笑了声,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眸光微微透着冷意,情绪难辨。楚念为了不显得心虚,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上次还说是我粉丝,原来就是偶然碰见才会随便看看的粉丝啊?”他话中透出几分嘲讽,听不出是在笑她,还是自嘲。说完转过了身,面向前方,不再言语。
空气重新归于
璍
沉寂,间或有雪白的车灯一闪而过。
是她说错话了吗?楚念心里很没底。自从重逢之后,她面对泊原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
不再对她笑脸相迎,却仍然对其他人开朗随和的泊原一度令她感到陌生,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好所有情绪。可每当他对她流露出一丝特殊的情感,她又忍不住浮想联翩。
只是幻想来得快,消失得更快,不过须臾,她又会暗笑自己痴人说梦。
而如此反复无常的,好像不只是她。泊原的态度似乎也一直阴晴不定,令她难以揣测。
比如当下,楚念就猜不出眼前背对着她的人,究竟为何沉默。
她可以将笔下男女主角的感情线梳理得清晰分明,可轮到自己的感情,却如同面对一个复杂的谜团,找不到解开的线索。
“楚念。”泊原忽然唤她,却仍没转身,“问你个问题。”
他没有立刻提问,而是调整了下姿势,坐正靠在椅背上。车内密闭而安静,连他的衣物与座椅摩擦时的窸窣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向来有话直说的人,竟然有了停顿和酝酿。楚念隐约感觉到,这个问题恐怕很难回答。
伴随着路上行驶的车轮辚辚碾压过地面的声响,她听见了他的问话。
“为什么找我演这个剧本?”
泊原语气很平,但楚念听到时,却莫名联想到了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潮。
她脑中翻滚过很多答案。
因为他们约好了。
因为是他让她走上了编剧之路。
因为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演了洛远,都会令她抱憾终身。
他应该是知道的吧?是在确认,还是明知故问?
已经说了太久的谎,她决定诚实一次。
“因为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我不想食言。”楚念终于坐直,车窗外的灯光拂在脸上,将她的目光映得清明,“就算你没答应,至少我履行了我能做到的那部分,没有遗憾了。”-
很多年后,楚念回想起当初做过的那些所谓的人生重大抉择,发现其中不少都是在泊原的引导下决定的。
在遇到泊原之前,她的所有选择都是母亲替她做的。读哪所学校,上哪个补习班,甚至周末穿哪件衣服,全是母亲操办的。一直以来,她只需要顾好一件事,就是努力学习,完成母亲预设的目标。
高中时,楚念的目标也只有考个好大学这一条,却从来没想过考上以后要读什么专业,将来做什么。
从小到大父母和老师都只告诉她要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但要对社会起到什么作用呢?没人跟她讲过,她也没有思考过。
直到高一下学期,班主任终于开始给全班灌输要认真思考文理科选择的观念。
“这是你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道分水岭,你们要综合考虑自己的优势学科和兴趣所在,好好想想你们将来要从事什么职业,一定要对自己负责!”
对于班主任的苦口婆心,其实大多数人都没太往心里去。十几岁的年纪,对各行各业的实际情况根本就没有具体的了解,几乎只能靠想象去编织心中那份理想职业的模样,能做出什么负责的选择?
大多数人都是听着身边“理科好找工作”“学不好理科才读文”的论调长大的,尽管完全不知道以后要找什么工作,可就是觉得随大流读理科准没错。
小部分人则正是那批“学不好理科”的,想着宁愿去文科背到昏天黑地,也比学理科听天书一窍不通强。
楚念各科成绩都不错,语文最好,数学相对薄弱一点,但没有明显的偏科。这在优等生中算是优势,可也为她的文理科选择增加了难度。
要说兴趣爱好,她大多时间都在学习,那点少得可怜的课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看书了。好像除了阅读,她也没有什么其他喜欢的事。但这似乎并不能作为某种职业,尤其是她母亲一向推崇的“稳定的”职业。
肖穆青的态度很坚决,认定楚念必须学理。
“第一,你理科学得又不差。”肖穆青罗列着她的理由,“第二,学理以后好找工作。第三,你要是真对文科有兴趣,看看书也能自学不少,理科要是没人教,可就很难学懂了。”
楚念承认母亲说的有道理,不过她也知道,肖穆青虽然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模样,但内心早就认定她会言听计从。毕竟一直以来她从未忤逆过母亲的意思,早已被贴上了听话懂事的标签。
可这一次,不安分的念头却如同藏在树洞的松鼠,在楚念心底跃跃欲试地冒出头来。她紧张又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它抓出洞穴。
楚念也问过身边的同学,其实大多数人都差不多,顶多心里有个模糊的理想职业,都准备走一步看一步。但真正纠结学文还是学理的人,却没有她想象得多。
舒羽态度坚决:“我肯定选文啦,理科的苦我是真的吃够了,我再也不想把手扭来扭去看电场磁场的方向,再也不想推算化学方程式和基因的遗传概率了。”
孟林山则很随性:“我学啥都差不多,泊原选啥我就选啥。”
至于泊原,楚念已经知道,他是要读文的。他们之前就聊过这个话题。他说过,演员所需的知识储备跟政史地的关联更大,而且之后要准备艺考,读文在文化课上花费的心力能比读理稍微少一些。
其他人都羡慕楚念成绩优异且均衡,无论选哪边都不会有太大压力。但她其实很羡慕泊原,在这个大家都懵懂探索的年纪,早已拨开云雾,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因此迈的每一步都方向明确。
在一个下雨不用做广播操的大课间,楚念没忍住道:“泊原,我能不能问问,你是怎么想到当演员的?”
泊原从课外书里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珠一转,像是认真思考了下,侧过脸答道:“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经常看完之后很久都沉浸在那个情绪里,就觉得能把一个故事演绎得深入人心,让观众代入、相信,甚至产生深远影响,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楚念颇有同感,点头表示很理解。
“后来我妈问我想不想走演员这条路,我觉得可以试试,结果一试就试到了现在。”泊原轻描淡写地说。
“好幸运,”楚念感叹道,“一下就找到了真正热爱的事情。”
“要真有那么幸运,”泊原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修长的手指勾过桌上的笔,随手转了几下,“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去学唱歌、吉他还有街舞?”
楚念一怔,本以为他学这些技能纯粹是爱好,原来他是在做过这么多尝试后才确认要选择表演的吗?
“但我觉得你没有白学这么多。”她思索一阵说,“你考表演系的话要考声台形表,这些应该都能用得上。”
“是啊。”泊原赞同地点头,似乎就是在等着她说出这点,“所以我觉得不用想太多,跟着自己的感觉勇敢试错,总能找到对的。那些试过的错也不一定就是错,都会成为你的一部分。”
窗外的雨下得雾气蒸腾,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楚念看着泊原亮如晨星的眼睛,蓦然发觉心里有些被雾气掩盖的东西初露端倪,透出隐隐的轮廓。
她开始在学习的间隙用心留意,可以去试哪些“错”。
泊原是因为爱看电影,才发现他想成为能够为观众呈现精彩故事的演员。他还热衷于观察生活和人物,喜欢模仿有特色的老师和同学,并且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从这方面来说,他们似乎有些共通之处。她爱看书,是感动于文字带给人的力量,以及带给精神世界的充实。除此之外,她常常暗自记录身边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和事,以免遗失生活中的精彩瞬间。
原本她是希望多年后翻看时,能重新唤起当初的记忆,颇有纪念意义。但现在她突然想到,或许用不着等到多年后,她可以把这些作为素材,写进故事里。
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楚念脑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一切混沌都在瞬间变得澄明。
她的优势科目一直都是语文,其中又以作文为强项,数次作为范文在年级传阅。从小到大教过她的语文老师都交口称赞,说她在文字上极有天赋。
也许她真的可以走这条路。
如果泊原将来成为演员,一定需要好故事作为托底。那么,就让她来写出触及人心深处的故事吧。
第23章
得出选文科的结论后, 楚念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一种罕有的兴奋中,仿佛多年来如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被她亲手掀起了波澜。
高一就在这样的情绪中步入了尾声。跟随着盛夏一同来临的,是属于高三的毕业季。
这天他们还在照常上课, 操场却传来喧闹的动静,音乐与人声交织成一片。断断续续的广播声中能听得出来,那是高三在举行毕业典礼。
热闹欢腾的氛围令高一和高二很难静下心来学习。到了大课间, 许多人都坐不住, 跑到操场边去围观。
“你去吗?”泊原问。
楚念刚把下一节课的书拿出来, 原本对凑热闹不太感兴趣, 但一听他这么问, 就知道是他想去的意思, 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嗯,去吧。”
“走。”泊原当即站了起来。
楚念却一直等到他往前走了一段, 才起身慢慢跟了上去。
她不好意思跟他并排走, 连走在他身后都不敢靠得太近,唯恐班上有人发觉他们要一起去哪里。
看着泊原颀长挺拔的身形, 头发被阳光晒出柔和的光泽,楚念不禁暗想, 怎么能有人连背影都好看得这么过分。
心猿意马地走了几步,她才发现泊原并不是往操场去的,想叫住他问问, 又不敢开口。
正纠结, 泊原忽然回过头, 见她离得那么远, 奇怪道,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他一招手,“快过来啊。”
楚念左顾右盼, 怕引起别人异样的眼光,但好像走廊上并没有人注意到。她提起一口气,快步走到他身边,却还是故意隔出了一小段距离。
“我们不去操场吗?”她小声问。
“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泊原神秘一笑,眼睛亮闪闪的。
他从楼梯间上了四楼,穿过人群熙攘的过道,一直走到空旷的长廊。
这段长廊连接着两栋教学楼,通常只有老师去各班上课时会从这里横跨抄近路。此时只有零星几个学生站在正对操场的那侧,趴在栏杆上朝外张望。
楚念在文岚中学待了近一年,只远远看见过这段像桥梁一般的长廊,却从没想到第一次走上来会是跟泊原一起。
两人选了一处空位站定,从这里俯视的视野非常开阔,确实是个绝佳观赏地。
操场上立着几道红色拱桥,在骄阳下更显鲜艳热烈,与砖红色的跑道交相辉映。主席台上校长正在给毕业生逐一颁发毕业证,旁边的阶梯架上,各班正组织拍摄毕业照。
四散各处的人有的在合影留念,有的在校服上写写画画签名留言,有的哄闹着抬人往篮球架柱子上撞,有的三三两两哭着笑着拥抱交谈,一派欢庆的氛围中却也透出一丝离愁别绪的伤感。
即使遥遥相隔,也很难不被这浓重的气氛感染。
楚念不禁想象起两年后自己站在楼下的情形。那时她高考发挥得怎么样,找到清晰的人生方向了吗,站在身边的还会是现在身边的人吗?
刚想到这里,忽听泊原问:“你想好读文科还是理科了吗?”
他没有看她,而是垂眸望着楼下,似乎也是由那些毕业的场景联想到了现在的他们。
楚念虽然做了学文的打算,但还是没能彻底下定决心,害怕只要母亲一口咬定不同意,就再不敢开口争取,甚至想过自己伪造文理分科同意书的家长签字。
然而就在此刻,她突然意识到,一旦选了理科,这个学期结束后她就将与泊原分道扬镳。距离期末只剩寥寥数日,分别将是迫在眉睫的事。
泊原从来没有劝过她一起选文科,她知道他是不想影响她做这种个人的重要决定。即使是抛出问题的这一刻,他也没有迫切地逼问她,给她施加压力。
然而在倾泻的日光下,她还是看清了他绷直的背脊、用力撑住栏杆而微微发白的指节,以及眼中若隐若现的紧张与期待。
“嗯,想好了,读文。”楚念轻柔却坚定地开了口。
如果青春中没有任何绝对正确的选择,无论怎么选都会有遗憾,那么选择有他的一边,大概能把遗憾降到最低吧?
“真的?”泊原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爽朗笑容,“你想清楚未来干什么了?”
楚念用力点头,认真道:“我想写小说,就写青春成长。我觉得我们身边这些奇人趣事、迷茫、杂思、热血和悲喜,或者哪怕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同学,再寻常不过的生活,都会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
泊原点头赞许道:“是啊,青春是永恒的话题。可能等很多年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会有更多感慨,也能挖掘出更多值得深思的点。”
初夏的风很合时宜地吹来,泊原微微仰头,闭上眼睛,惬意地沐浴着乘风而来的阳光,嘴角自然向上勾起。
操场上仍然人声鼎沸,被风掠过的银杏树像是协调的伴奏,沙沙低响。
楚念侧眼打量身边的少年,他的发梢与衣角随风轻摇,眉宇间充盈着对未来的无畏与向往,好像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豪情,又似有誓要闯荡一番的凌云壮志。
你不就是我青春中最浓烈的一抹色彩吗?她默默想。
直到这阵风止歇,泊原才睁开眼,像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楚念,你有没有考虑过写剧本?”
“嗯?”
“这样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合作呢。”泊原眼中有浮光跃动,仿佛已经畅想出了那一天的光景,“你当编剧,我当主演。”
楚念不禁顺着他的话想象起来,他们共同打造了一部精良的青春影视剧,既潜藏着他们的过往种种,也能让无数观众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心中像燃起了一团火,愈烧愈烈。仿佛灿烂的将来已经预设好,熠熠生辉,只等着迎接他们。
“好啊。”借着这股冲动,楚念描述出自己理想的情况,“那你去学表演,我去学编导,等我学成以后,就把我们的故事写成我的第一个剧本。”
她说“我们的故事”的时候,原本想的是高中一群人的群像故事,说出来才发现,很容易被理解成她和泊原两个人的故事,不由一阵脸红。
泊原将视线从操场收回来,转向她的方向,头微微偏着,目光比阳光还要灼人。
“那我先预定,就把这个剧本作为我演的第一部青春校园剧。”
楚念本来还想解释,听他这么说,索性笑着不再说话,有点不好意思地瞥向别处,努力克制着上扬的嘴角道:“好啊。”
“哎,我确认一下啊。”泊原忽然靠近了些,声音也随之压低,“我是男主吗?”
楚念再没忍住,笑出声来:“怎么了,怕本色出演体现不出你的演技?”
“那倒不是。但你要是把其他人写成男主,我可拒演啊。”泊原手肘靠在栏杆上,下巴微扬,神色不无傲气,“再说了,到时候我应该已经是知名演员了,不会接非男主的戏的。”
楚念笑得不行,也把头一扬,学着他的语气道:“那说不定我到时候已经成了王牌编剧,非知名演员还演不了我的戏呢。”
“嚯。”泊原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我们可得先说好,要是真的一方成名,一方潦倒,苟富贵,无相忘啊。”
楚念被他突然的亲昵动作吓了一跳,可感受到头顶轻柔的触感,还带着他的温度,又完全不想躲闪,心里像有一朵朵小花争先恐后地绽开。
“说话算话?”她抬眸看他。
“你不信?”泊原伸出右手小指,逗小孩儿似的笑,“那拉个勾?”
“幼不幼稚。”楚念皱眉,又环顾了一次四周,见不远处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楼下,这才又看回他的手,却还是觉得好笑,“你小学生啊?”
“快点。”泊原手指勾了几下,催促她,“你不会现在就反悔了吧?”
楚念拗不过他,伸出小指跟他勾在一起。
一大一小两只手靠在一起,一只骨节分明,一只柔若无骨,在载着夏日温度的风里摇动着。操场的喧嚣,广播的话音,鸟叫与蝉鸣,仿佛都被风吹散在了遥远的天边,只有面前的人浅浅的呼吸,清晰可闻。
“来,盖章。”泊原不知为什么,执着得惊人,非要进行全套流程,伸出了大拇指。
楚念将拇指与他的抵在一起,轻轻一按。少年的手坚实有力,触感却并不粗糙,透着干燥的温热。
随着拉勾的完成,好像无形中真的有什么随着落了一地的银杏叶一起,尘埃落定。
时至今日,楚念再回忆起约定的细节,不由感慨年少时到底还是轻狂,将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美好,从没想过会败给命运的翻云覆雨。
却没想到,那个许诺的少年,竟然真的执著至今,原原本本地实现了自己的约定。而她说的话,却大多都落了空。
所幸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选择了重新来过,再次站在履行诺言的起点。
一路走来,虽不算平顺,但能再度站在他身边,楚念还是感恩命运待她不薄,更感谢没有放弃,前来赴约的他们。
第24章
楚念说完自己不想食言的初衷, 有种久违的安定感,仿佛一直在空中飘浮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了地。
这些日子,她向母亲隐瞒她的真实工作, 向剧组隐瞒剧本的真正原型,向泊原隐瞒自己对他的感情,说不心累是假的。
本来就是不善说谎的人, 硬生生被逼着瞒天过海, 竟还形成了习惯。
直到现在, 她终于说出了这么久以来最真诚的一句话。
泊原没有立刻接话, 侧仰着头, 似乎正透过一旁的车窗看着夜空, 右手搭在玻璃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像在思考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约定吗?”半晌, 他终于沉声开口,音色不似往常那般清越。
“嗯?”
楚念还没反应过来, 就见前排的人忽然再次转身。泊原投向她的眼神情绪复杂,像是暗夜的森林终于褪去白昼的光明, 显露出莫测的危险信号。
“如果没有导演愿意拍这个剧本,你还会再来找我吗?”他换了种问法。
楚念一时摸不透他这么问的含义,但她曾经做过这种假设, 下意识地如实答道:“会, 就算没有人拍, 我也会把剧本发给你。”
“那如果没有剧本这回事呢, 如果当初没做过那个约定呢?”
楚念一怔, 这倒是她不曾想过的问题。
她知道泊原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因为他曾答应过她, 不会再来找她。他也说过,答应她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借着赴约的名义,再见泊原一面,是她能想到还能去找他的唯一理由。即便如此,她都做好了他不会见她的最坏打算。
楚念完全是赌他对于承诺的重视,才敢走出这一步。可如果没有约定,她以什么为赌注,认为他还会再搭理她?他对她的感情吗?
见她一直沉默,泊原眸光又暗几分,指骨分明的右手按在驾驶座上,因指尖的用力,椅背的真皮微微塌陷,如同再也无法维持的平静。
“这么多年,除了这次以外,你就再没想过联系我?”他紧盯着她追问。
当然想过。无数次。
但越想联系他,越怕得不到回应,空余失望。
楚念的心跳不由自主变得急促,猛烈的敲击令她无法冷静思考,但潜意识告诉她,一些深藏暗处的东西正待倾覆而出,她接下来给出的答案至关重要。
“想过。就算没有剧本,没有约定,也是一样。”她勉强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声音愈发的低,“但我不敢,还有……总觉得愧疚。”
泊原微微前倾,脖颈拉出明晰的线条,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明明车内的冷气没关,楚念却莫名感受到了灼人的热浪。
“你确实应该愧疚。”他淡声道。
闻言,楚念心缓缓下沉,视线也跟着垂落下去。
却听泊原接着道:“不过,那不重要了。”
楚念猛然抬眼,诧异地看向咫尺之遥的男人。
很难想象在演艺圈待了这么久的人,还能拥有这么清澈的眼睛,像是干净得纤尘不染的海域。
泊原刚才说什么?那些让她懊悔内疚多年的事,对他来说,不再重要了吗?
可他甚至都没细问过,那些剧本里发生的,当年没有全部告诉他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连剧本都省略的部分,又有什么隐情,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了不再介怀的话吗?
是因为找到了更重要的答案吗?
“那如果没有约定,”楚念鼓起勇气问道,“我联系你的话,你会回复我吗?”
泊原没有立刻回答,眼中熠熠闪着光,看定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当时答应你的是,不会再来找你。”
楚念静静等待着后文,却没有等到,这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是她先主动找他,那他还是可以回话的。
想明白这层逻辑,她觉得有点好笑,可不知怎的,鼻尖又一阵发酸。
“这种事你还玩文字游戏?”
“是啊,”泊原一偏头,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很严谨的。”
两人沉默对视,表面宁静无波,暗地里却俱是心潮起伏。
“哗——”,车门突然被人拉开。
楚念立刻挪开视线,泊原也转了回去,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舒羽瞟了眼车内的情况,忽然煞有介事地一拍手:“哎呀,烤茄子没买。”
“对,咱们再去一趟。”孟林山立刻接道。
“你俩差不多得了。”泊原叫住作势往回走的两人。
楚念也一把拉住舒羽胳膊,把她拽上了车,“快走啦。”
“确定够了么?”孟林山拖腔怪调的,带了点一语双关,边说边扫视车上的两人。
泊原从他手中一把夺过装烧烤的袋子:“开车吧你。”
咖啡店离文岚中学很近,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舒羽指挥把车停在了离店门口最近的车位,解开店铺的门锁,四人走进店里。
一开灯,一室的原木桌椅与清新绿植映入眼帘,孟林山夸张赞叹道:“哇,舒老板牛啊,装修得真有品味。”
“过奖过奖,孟经纪也很有能力,把自家艺人捧得这么星途璀璨。”
“承蒙谬赞,惭愧惭愧。”
楚念听着他俩商业互吹,忍俊不禁道:“这就是成年人的相处模式吗?”
“成年人脊柱不好,背不动这么重的锅。”泊原迈着长腿往里走去。
虽然买了几瓶冰啤酒,但舒羽知道楚念的酒量等同于没有,去吧台给她倒冷饮了。
楚念选择了自己平时待的角落那桌,想着这位置偏僻,又不临窗,不会被路人看见,也不会被拍到。
泊原和孟林山坐在她对面。
“班长啊,有个事我必须澄清一下。”孟林山一坐下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楚念说,“你发的剧本我看到了,而且第一时间就传给他了。”他朝泊原一指,“是他不让我回你的,这事儿可不赖我啊。”
泊原“嘶”了一声,挥开他的手:“谁在审问你么,上赶着坦白从宽来了?”
“所以你不仅自己不回我,还叫孟林山也别回我?”楚念问泊原。
她还一直以为他是受到于导邀请才答应来的呢。
“不管回没回,结果不都一样么?”泊原语气软了点。
“就是。”孟林山附和道,“反正最后他都来了,没差。”
楚念:“你是墙头草吗?”
泊原:“你到底哪头的?”
两人一齐道。
孟林山被他俩突如其来的默契惊呆,愣了半天,嘟囔道:“本来就是啊,他才让你等了几天,你可让他等了六年。”
然后就被泊原踹了一脚。
楚念心重重一跳。
他真的这六年在等她吗?还是只是孟林山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在这个三人各怀心思沉默的当口,舒羽端了杯青柠苏打水和三个空玻璃杯过来,见气氛怪怪的,疑惑道:“怎么个情况啊,我店里闹鬼了?”
“嗯,闹出个内鬼,你赶紧驱一驱。”泊原下巴朝孟林山一点,自然地把苏打水往楚念面前推。
孟林山没想到自己好心帮他说话,还遭倒打一耙,不可置信地呼出口气,做了个给嘴拉拉链的动作:“行,我闭麦。”然后默默开瓶倒酒去了。
舒羽坐下来,接过倒好的啤酒,高高举起道:“来吧,我先提一杯,庆祝咱们高中毕业后首次重聚!”
四人一齐举杯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孟林山没忍住又把嘴巴拉链拉开了:“真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啊,不容易。”
“你还好意思说?”舒羽斜他一眼,“刚上大学你就换号了吧?就没见你再发过朋友圈。”
“那还不是因为进了这个圈子,社交太杂,不想用以前的号加些乱七八糟的人么。”孟林山不愿独自背锅,一拍泊原胳膊,“他不也是?”
泊原刚拿起一串烤牛肉,手一顿,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却随意:“我两个号都用啊,只是不爱发动态而已。”
“喂,你这样显得我很没义气啊!”
楚念从对话中获取了一个信息,看向孟林山:“所以你从大一就开始给泊原当经纪人了?”
“对啊。”孟林山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早就说过嘛,当你有一个出色的兄弟,跟着他混,准没错。看我这眼光,厉害吧?”
“口才更好。”舒羽点评,“一句话夸两个人。”
“口才不好能干这行?开玩笑。”
楚念知道孟林山和泊原是发小,打小就知根知底,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文理分科的时候,孟林山就是跟着泊原选的,后来大学填志愿,他又跟着选在了同个城市。这么一想,他成为泊原的经纪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原来你才是最痴情的。”舒羽打趣道,“死心塌地一路追随。”
这个“才是”就用得有点灵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念顿时被戳到了。
大概她就是绝情的那个,说断就断,不相往来。
恰巧泊原也在这时瞥向她,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她捏住杯子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指甲按得泛白。
孟林山看出气氛不对,适时举杯道:“那我也提一杯吧,祝原总前程似锦,让我能一辈子跟着沾光。”
那点别扭的氛围瞬间消弭。楚念感激地看他一眼,举起杯子。
杯身与泊原的杯子相碰时,楚念下意识地抬眸,顺着看过去,视线也与他相碰。
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她在心里默默说。
“收到。”
暖色调的灯光下,泊原眉眼柔和,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回应孟林山的祝福。楚念却莫名感应到,这话是对她说的,暗自一惊,连眨了好几下眼。
六年过去,好像很多事物都发生了改变,可有时又觉得,似乎一切都还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们还是能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心领神会。
“我很好奇,原总就没考虑过签个公司吗?”舒羽问道,“以你的条件和实力,应该很多大公司抢着要吧?这样资源和人脉应该也会更好一些,更有利于事业发展吧?”
楚念记得泊原以前在访谈时,也被主持人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他毫不避讳地承认:“对,确实会比单打独斗省力一些。”旋即话锋一转,“但太容易得到的好处,同时也会轻易牵制住你。你可能会失去自由选择剧本和安排行程的权利,被迫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在根本不想应付的事情上。与其那样,对我来说,不如把那些时间花在打磨演技上,去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演艺道路。”
至今还有人不时提起他的这段话,称赞他太敢说,太理智清醒,这才是一个演员该有的样子。
然而现在这位备受褒奖的演员,面对同样的问题,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喝了口啤酒,慢条斯理道:“第一个联系我的公司,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拉个双眼皮。”
他将烤串的竹签往塑料袋中一投:“这我能答应?”
舒羽一愣,笑出了声,但还是没有忘记提这个问题的初心:“难道就没有担心公司会强迫你接青春校园题材的影视剧这层原因吗?”
潜台词是“这样就没法完成跟楚念的约定了”。她没完全说破,只是点到为止,给回答的人留了足够的发挥空间。
楚念没想到舒羽会突然问这个,虽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也忍不住凝神等待着对面人的答案。
“有啊。”泊原丝毫不避讳承认,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把玩着玻璃杯,折射出细碎的光,洒在他的眼底,映得双眸剔透。
“这种事,我向来不喜欢把选择权交给别人。”
第25章
泊原说“这种事”。
楚念不确定他说的是接戏, 还是别的什么。但至少能确定,他没有签公司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如约参演她的剧本。
舒羽当场猖獗地给她递了道“你看我说什么”的眼神, 吓得她赶紧使眼色让她收敛点,心里却也情不自禁泛起涨潮般的喜悦。
四人一边吃喝一边闲聊,说完近况, 又说起高中的事, 谈天说地的又扯到圈内的料上。舒羽连问了几个好奇的瓜, 都被泊原不动声色地带到了其他话题, 却丝毫没有察觉, 兴致勃勃聊得起劲。
见吃得差不多了, 舒羽道:“哎,这都快吃完了, 还没提过酒的朋友, 自己把握机会啊。”边说边扫楚念和泊原。
“你上哪儿学的这些酒桌文化?”听她一套一套的,楚念无奈笑道, “你不是毕业就开店了么,也没感受过职场啊?”
“电视剧里学的呀, 编剧都这么写,你也学着点。”
楚编剧:“?”
还好这是熟人局,不是真正的酒桌, 楚念还能应付得来, 略一思忖, 决定就按自己此时真正所想的来说:“祝《赴你年少之约》拍摄顺利, 收视长虹!”
“你看看, 人家会着呢,用不着学。”孟林山一边干杯一边捧场。
直到桌上的烧烤被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 每个人杯中都只剩最后一点底子,泊原才不紧不慢地举起杯子道:“那我最后收个尾吧。”
他的目光落向楚念手中的玻璃杯,眼睛比飘着冰块的夏日汽水还要澄透,一如从前那个干净赤忱的少年。
“愿我们的青春永不散场。”
“噢——”孟林山和舒羽都拉长音调感叹他恰到好处的文艺。
四个杯子最后一次碰撞在一起,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楚念的心也随之怦然一动。
深夜的长街幽暗寂寥,只这一处灯火通明,映出一张张褪去稚气的脸,光影交错间的眼神与笑容却依稀还是青春的模样。
何其有幸,时过境迁之后,他们还能在此重逢相聚。岁月滚滚而过,许多事物被时光的车轮碾碎,消弭于无形,但终究还是有时间带不走的,改变不了的东西,无声潜藏在心里。
因为次日一早还要拍戏,四人并没有聊到太晚。结束后,孟林山先开车把舒羽送回家,然后将楚念和泊原送回了酒店。
车开进地下停车场,一直到酒店电梯口才停下。
“你今天不住这儿?”见孟林山不像要下车的样子,楚念问。
“好不容易回趟栖宁,我当然住家里了。”孟林山说,“白天去片场之前,我已经来酒店了解过情况,跟安保打过招呼,也跟小冬交代好了。问题不大,你们安心拍戏,有事找我就行。”
“专业啊,”楚念夸赞道,“不愧是资深经纪人。”
孟林山伸出两指,从额角比了个往外甩的动作,“走了,你们也快进去吧。”
车一开走,车灯也随之消失,幽暗的停车场顿时变得空旷寂静。
电梯间的灯光昏黄,将泊原的发丝染上柔和的颜色。楚念与他并肩而立,等待着电梯下行。
也许是因为今晚难得的坦诚,这片刻的沉默竟莫名生出一丝暧昧,令她不知是否应该打破,目光四处乱飘,冷不丁看见了门口的摄像头。
泊原现在连口罩都没戴,脸上毫无遮挡,被拍到这么晚跟她单独出入酒店,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了?”当事人忽然问。
楚念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泊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斜上方的摄像头,似笑非笑道:“怕你名声不保啊?”
“我是怕你……”楚念想解释,却发现这话怎么说都怪怪的。
“怕毁我清白?”泊原看似好心帮她想词,语气却隐隐带了点谑,“编剧对演员潜规则什么的?”
楚念:“……”
这倒也不至于。
“要是一前一后走,不是更显得心虚么?本来没事都成了有事了。”泊原无所谓地笑笑,眼里波澜不惊,“真要有人做文章,不管你怎么避嫌,都不影响他发挥。”
电梯门恰在此时开了,泊原大步走进去,挺阔的背影笔直如松,转身站定,嘴角那抹笑意已然收敛,正色道:“没法防范,唯有身正不怕影子斜。”
在他坦荡的眼神下,楚念那点顾虑消散了些,迈进电梯的脚步也轻快不少。
谁知门正缓缓合上,还没关紧时,突然又被外面的人按开了。
楚念惊愕地抬头,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在看清电梯里的人后,于宗仁的脸上也出现了与她同样错愕的表情,但很快就转变成了了然。
“你俩这么晚才回来,还敢明目张胆走在一起?”他走进电梯,按了关门键。
“您不也刚回来嘛?”泊原神色自然地笑道。
“怎么,就允许你们老同学聚会,不许我见见老朋友?”于宗仁斜眼觑他。
“于导明鉴。”泊原听出他都猜到了,“什么都逃不过您老法眼。”
话虽都是夸赞,却不显谄媚。
“少给我戴高帽。”于宗仁挥挥手,“要换了别人撞见,看你们怎么解释。”
顿了片刻,他看向楚念:“倾言,之前改剧本的时候,我不是让你加了点男主视角的情节么,那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吧?”
楚念一愣,想起那时于导是说过她最早的剧本差点意思,不够完整,让她加了几场以洛远为核心视角的戏。她其实并不知道现实中是怎样的,完全是根据已有信息和对泊原的了解来写的。此刻被当面提起,不由有点窘。
“嗯,是我想象的。”她没往泊原那边看,耳廓已然红了。
“这不男主角都在现场了,好好利用一下资源?”于宗仁目光一扫两人,接着道,“你俩再对对那几幕,按实际情况改好了给我。”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一丝不自在,很快各自别过头去,含混答应。
于宗仁住五楼,说话间已经抵达。他又打量了一遍略显别扭的俩人,忍不住想笑,走出电梯的时候,似感叹又似调侃地说了句:“哎,年轻真好啊。”
随着电梯门悠悠关上,楚念感觉被头顶雪白的灯晃得有些眼晕。尽管知道于导已经看破一切,可被他就这么挑明,还是有些尴尬。突如其来的任务也令她忐忑不已。
本来剧本就已经暴露了很多她过去对泊原的心思,现在还要她跟他当面探讨一些细节,让她怎么开口啊?
正忧虑间,忽听泊原问:“你妈妈现在知道你当编剧了吗?”
大概是于宗仁的话让泊原想到了以前的事情。
“还不知道。”
“那你写的剧情是?”
在剧本中,楚念写了温宁向母亲坦白了自己的真实工作,两人发生争执,几经波折,母亲终于妥协的情节。但那只是理想化的场景,她已经预见,现实还要艰难百倍。
电梯到达六楼,伴随着门缓缓打开的声音,楚念低低开口。
“是我的备战计划。”
泊原没说话,与她一同走出电梯,沿着光线昏黄的过道往前走。
两人的房间在不同方向,一直走到分岔路口,楚念正要道别,却见泊原目光深深地看向她,壁灯落入那双眼眸中,像两颗剔透的琥珀。
“你之前不是问我,剧本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寂静的楼道里,他的声音格外清冽,“这里就要改。”
“嗯?”楚念不解。
泊原往前走了一步,被灯光投在墙上的一双人影也随之靠近了些。
“改变你的备战计划,把我化入你的战友阵营。”他语速缓慢,每说一句,就离她更近一分,说到最后已是微微倾身,离她耳侧很近,话似请求,语气却笃定得像在宣告。
“让我做你的同盟。”
他声音低沉,气息却温热,尽数拂在她耳畔。一高一低两个影子重合在一起,深浅交叠,微微摇曳。
楚念感觉嗓子眼像被扑通狂跳的心堵住,说不出话来。明明今晚没有喝酒,她竟有种微醺感,头晕晕乎乎,脸颊发烫,无法确定眼下这一刻究竟是真是假。
“从明天起,我们利用拍摄间隙来讨论剧本哪些地方要改。”泊原回身站直,接着道,“如果收工早的话,就继续在片场商议,然后你坐我的车一起回。”
楚念脑子尚在发懵,听他这么快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不知刚才他眼中似海潮般涌动的情绪是她的错觉,还是应该感叹他在工作上的专业。
直到泊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楚念才回过神来,赶紧用力点头说好。
然后就看到那只悬停在空中的手忽然向上一抬,像是要触到她的头顶。
好不容易收拢的神思瞬间不翼而飞,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手上。下一刻,却见他动作一顿,又收了回去,放下了。
“早点休息吧,晚安。”泊原眼睫低垂,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眼中情绪。
“嗯,晚安。”楚念完全是靠条件反射回了一句。
一些停留在久远记忆中的感觉,像是沉睡多年忽然被唤醒,陌生而熟悉。她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才如梦初醒般转身向前走去。
幽静深长的走廊,两侧房门紧闭,地毯柔软,灯光朦胧。
泊原独自往回走的路上,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他刚才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想抚过她的头发。
就像多年前做过很多次的动作一样。
他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残存着那时的肌肉记忆,贪恋着她发丝柔软的触感,还有那丝不属于他的温度。
其实在今晚跟楚念把话说开之后,泊原就想好了。尽管他并不介意像高中时一样,再当一次主动的一方,可他很清楚,那样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着楚念一点点敞开心扉,向他倾诉她独自背负的所有难题,然后一起面对。
如此,才能回到正轨。
第26章
翌日, 要补一场高一下学期家长会结束后,温宁向母亲坦言自己想学文科,征求她同意的戏。
当年, 楚念跟母亲据理力争,表明自己对文科更感兴趣,从小到大都被语文老师视为读文的料, 还常常评选上年级优秀作文, 得过征文比赛奖。同时也实事求是地解释了, 理工科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好找工作, 尤其是对女生来说, 很多公司都会设置性别限制。
那时的肖穆青还不像后来那么偏执, 尽管最初坚定让楚念选理,渐渐还是被说动, 终于松口说选文科也不是不行, 但她必须以更高的要求来约束自己,在文科生中占据绝对的优势。
楚念能获得母亲同意, 都已觉相当难得,一口答应下来所有条件, 生怕她中途反悔。肖穆青见她这么坚定,也暂且放下心来,任她自己做了一回主。
这段没有洛远的戏份, 泊原在旁边坐了一会儿, 见这部分剧本内容不需要再改, 趁着中场休息, 跟于宗仁打了声招呼, 走到楚念身边朝外面一指。
意思是叫她跟他一起去隔壁教室,打磨后面的剧本。
前一晚发生的事仍在楚念心里烧。从泊原说要当她同盟的那一刻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就在无形中发生了某种变化。
也许,他们真的,还有可能?
这种被她压抑已久的念头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又不敢尽数表现出来,怕打破现在的局面,也怕旁人发现端倪。
楚念刚一起身,就感受到四周几道灼热的目光向她扫来,下意识地放大了手上收拾笔记本和剧本的动作,以示自己是去工作的。
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高中,不管跟泊原一起干什么,她都会第一时间避嫌,以免遭受班上同学异样的眼光。
她拿上东西,往前走了几步,对上何慕疑惑的视线。旁边一张张围观群众的脸也全都带着好奇与疑问,一路跟着她转,就像跟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在拍完洛远和温宁许约那段后,剧组里不少人都怀疑楚念就是温宁的原型,好不容易被她以“这只是她为泊原量身打造的故事”为由搪塞过去了,现在见他俩要单独行动,不由再次起疑。
“什么情况?”何慕用口型无声问。
“改剧本。”楚念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低声道,又补了句,“于导喊的。”
后半句说得有了点底气,像是高中生在说“老师喊的”一样,给自己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完她没再多做解释,朝门外走去。
泊原倒是仍像从前一样坦然,兀自大步朝前走着。他今天穿的私服,边缘带有暗色花纹的黑色t恤,脖子上挂着金属项链,衬得后颈劲直光洁。
两人走进一间无人的教室,泊原走到靠窗最后一排,自然地从楚念手里接过她的东西放在桌上,又将两把椅子拉开,径自坐了左边那把。
楚念在他右侧坐下,恍然有种回到高中跟他同桌的感觉。
“来吧。”泊原翻看着剧本,修长灵活的手指在纸张间辗转,“按时间顺序改。”
专注地看了一阵,他指着一段道:“你看这儿,高二第一次月考,你数学没考好……”一顿,改口,“没考出理想分数,很郁闷。我当时也情绪不佳,你以为我是觉得你被我影响才没发挥好,还反过来安慰我。”
“这有什么问题吗?”楚念没想到他指出的第一处要改的地方,竟然是考试。
“有。”泊原罕见的严肃,“我不是因为这个心情差。”
“那是?”
他瞥她一眼,似乎再次体会到了那时的躁意,唇线拉得平直,用指尖连续敲击了几下剧本上的某处。
楚念凑过去一看,他指的是一个名字。
眼珠骨碌转了两圈,问话卡在喉咙里,没能出声。
那是剧本里高二班上一个男生的名字。在现实里,他叫于博阳。
写剧本的时候,楚念犹豫过,要不要把这号人物写进去。最后抛去个人情感,从编剧客观专业的角度出发,还是认为加入他的戏份,文本结构才更完整,人物情绪也更连贯。
当时文理分班,总共四个文科班,舒羽和孟林山分别去了四班和二班,楚念和泊原则都被分到了三班,可谓是四分五裂。原来的一至四班也彻底被打散,分进了其他各班。
楚念伤感的同时却也庆幸,至少还有泊原在身边。更幸运的是,三班班主任是按照学生成绩和交际情况综合排定的座位表,保证每个人周围既有成绩好的,又有自己熟识的同学。
她和泊原仍然是同桌。
只是这份心照不宣的欣喜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他们的前桌打破了。
坐在泊原前面的就是于博阳,他跟楚念住在同个小区,小学同校不同班,说过话但交集不多。如果说楚念是家长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那他就是公认的学习的榜样,成绩优异,能干懂事,长年兼任学生干部,还生了张俊秀的脸。
就连肖穆青那样苛刻的人,都对于博阳赞许有加,让楚念多与这种优秀模范生接触,别天天跟不着调的朋友瞎混。得知他俩高二分到同班后,她还特意找到于博阳,让他在学习上多帮帮楚念。
于博阳倒也会说话,一句“阿姨您放心,我跟楚念正好学科互补,以后可以互相帮助”,把肖穆青说得眉开眼笑。
开学后,他又恰巧坐在楚念斜前方,常跟她讨论学习问题。一来二去,两人很快就熟了,楚念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也会找他请教。
楚念起初只当于博阳是个热心学霸,班上常有同学找他问题,他都会耐心地逐一解答,所以她也没觉得自己问他有什么不妥。
一直到后来,于博阳对她的关注和关心表现得愈发明显,一度被身边同学起哄,楚念才有所觉察,渐渐减少了与他的交集。
却不知道泊原是在何时发觉,月考那阵子又在生什么气?
见楚念兀自沉思,泊原轻叹口气,一副“算了谅你也猜不到”的表情,解释道:“他找你讨论个文言文翻译,都能从《离骚》扯到楚辞汉赋。像他那种争分夺秒学习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浪费这种时间?”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究没说出口。
楚念估计他没说完的话是,于博阳就是想跟她卖弄学问,以显示自己学识渊博。不过泊原向来不喜欢评价他人,这才欲言又止。
“但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让我有危机意识,知道他语文也不差呢。”她仔细回忆了一阵,如实说道。
泊原哧地一笑,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一前一后伸着,一派闲散的模样:“你还真是一心向学。”
楚念撇撇嘴,也不知他这话是夸她还是损她,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也是有次课间,于博阳转过来问她一道诗歌鉴赏,没说几句又发散到了别的话题,坐在一旁的泊原突然往后一抽课桌。
于博阳原本是右手拿着卷子,左手手肘靠在他的桌沿上,此刻没了支撑,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闪了一下,口中的话也随之中断了。
“不好意思啊,没注意你撑着呢。”泊原开口很快,眸光却淡漠,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歉意,“我强迫症,见不得桌子不齐。”他指了下他和楚念课桌前面的边缘,表示他往后抽桌子只是为了对齐。
当时楚念没明白他在抽什么风,现在似乎理解了,忍不住有点想笑,却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掩口干咳了声。
“行,那我就把这段你不高兴的原因改了。”她公事公办地说,“顺便再把你故意抽桌子那段加进去。”
“抽桌子?”泊原一时没理解,盯着她强忍笑意的本职员由蔻蔻群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整理眼睛看了一阵,蓦地反应过来,笑了,“行,你是编剧,你说了算。”顿了两秒,又道,“但还得加上一条。”
“什么?”
泊原仍保持着抱臂的姿势,舒展地将双腿交叠前伸,悠然道:“他听了我说的话之后的反应。”
“什么反应?”楚念完全没印象了。
“明知道我是故意的,很生气,但又要维持惯有的风度和涵养,装作没关系的样子。”
楚念认真回想了会儿,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你编的吧?”
泊原“嘁”了声:“是你观察不仔细,或者记性不好。”说到这儿,他忽一扬眉,侧过脸看她,意味深长道,“还是说,只有观察特定人士的时候,你才会仔细观察,记得清楚?”
楚念:“……”
还“特定人士”呢,他报自己身份证号得了。整个剧本都快写成有关他的回忆录了。
“你可以看下一个需要改的地方了。”她强行转移话题。
“你先回答了我再看。”
“拒绝回答。”
“……”
之后的几天,两人如约行事,一有时间就凑在一起修改剧本,每改一段就交由编审和导演审一段。
楚念起初还有点别扭,怕旁人看见多想,但久而久之,她渐渐习以为常,剧组的人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毕竟人多嘴杂,难教所有人不议论,总还是有极个别人在暗地里嚼舌根。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偏偏还给楚念听见了。
这天晚上,楚念领了盒饭,本来照例要跟何慕一起吃。泊原忽然过来说,想趁着晚饭时间把下午讨论的那段改完。
不等楚念回应,何慕倒先很有眼力见地表示去找其他人一起吃了,转眼只留她在原地。
“那要不回去拿电脑,边吃边看?”楚念提议。
“好啊。”
于是两人一起往片场走。
天边夕阳似醉,晚霞如锦,涂抹出一幅油画般的黄昏。此时正是饭点,众人都四散各处,拍摄地反倒空无一人,只有堆放着杂物的桌椅和各种器械。
楚念刚找到自己的东西,忽听教室里传来熟悉的人声,是两个化妆助理。
“她一个编剧,不应该自己默默改剧本吗?为什么天天跟泊原腻在一起,这合理吗?”
“你要是招男人喜欢,你也可以为所欲为。不仅是泊原,你看连于导都对她礼让三分,她就是那种讨男人喜欢的类型。”女生牙尖嘴利,刻薄道,“人家从长相气质到穿着打扮,全是照着男人的喜好来的,不像咱们,从头到脚就差写上‘男人别来沾边’了。”
泊原听不下去,抬脚就要往里走,却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拉住手臂。
他抬眼,见那手的主人神色淡淡,落日余晖映将她的眼瞳映成琥珀色,清透得纤尘不染。微风拂起她耳侧的碎发,也将桌面上的纸张吹得页角翻动,窸窣作响。
原以为楚念是想拦住她,然后不予理睬,沉默离开。他自然不甘就此作罢,却听她先开了口。
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教室里的人听见。
“你们说的是我吗?”
第27章
随着这句问话, 楚念不疾不徐地走进教室,一路走到坐着的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她今天穿的是件领口带玫瑰刺绣的白色短袖衬衫, 下搭花苞边的奶油蓝长裤。其实进组后为了方便,她都没穿过平日里爱穿的裙子,没想到还会被人这样评价, 不免觉得荒唐。
两个女生有一瞬的惊惶, 那是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尴尬。但看到楚念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两人又恢复了常色, 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
“既然你都听到了, 还装模作样地问什么?”留着墨绿短发的女生懒懒地掀起眼皮。
楚念也不生气, 随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淡淡道:“本来听到‘编剧’二字, 我确实对号入座了, 但你们后面说的,我又没听出跟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确认一下。”
“哦,是吗?”另一个打了唇钉的女生偏头看她, 嘴角挂着挑衅的笑,显然不认为她能有什么攻击力,“那你现在确认了, 然后呢?”
楚念没跟这两人打过交道, 连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在这短短几十秒里, 已经看清了她们的特征。绿发女的左小臂内侧有图案繁复的纹身, 唇钉女则是暗黑朋克风穿搭,一身黑衣点缀金属配饰。
“然后, 我觉得你们说的很好笑。”楚念眼里古井无波,慢条斯理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长相和打扮是以男人喜不喜欢区分的。”
面前两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楚念视若无睹,接着道:“长相不是我能决定的,也就不提了。至于穿着,我向来是按自己喜好挑的。不过听你们意思,你们是按男人不喜欢的风格挑的么?这不是适得其反,变相受了男人影响么?”
她抬眸,若有所悟地“啊”了声:“难怪,你们一直把‘男人’这个词挂在嘴边。”
泊原不远不近地倚在教室门框边,沉默不语。
最初那股冲动过去后,他也意识到自己贸然插手这种事情稍显唐突,大概只会给对方更多话柄。但看着里面不像善茬的两人,楚念似乎不好应对,他准备等情势不对就见机行事。
谁知她以一敌二,还在顷刻间就占了上风,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印象里她好像一直温和顺从,就算被人欺负也默默忍让,连他人不合理的请求都难以拒绝,更不要说这么犀利地与人争辩了。
上次她面对私生饭时的表现,已经令他颇为意外,此刻亲眼所见,更觉惊诧,就像看见一片向来幽静的海忽而变得暗潮汹涌,拥有吞噬的力量。
正思索间,风暴中心的人已经结束战斗,平静地走了过来。而教室里的两个女生脸上已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只是还心有不甘地朝楚念这边打量。
泊原单手撑住门框,拦住准备出教室的她:“再等一下。”他看向坐着的人,眼中半点温度也无,冷声道:“道歉。”
两人本来就已被楚念说得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还没结束,硬撑着不想丢掉最后那点脸面。
“凭什么要我们道歉?”唇钉女道。
“就是,我们做错什么了?”绿发女附和。
“这一点,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泊原虽平日待人亲和,眉眼不带笑时却锋芒毕露,如闪着寒意的冷剑,“我只提醒一句,于导对背后嚼舌根,破坏组内团结的人深恶痛绝。”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心知肚明,她们本就理亏在前,哪怕仗着没有证据,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恐怕也抵不过对面一个主演和一个编剧的分量。这事一旦捅出去,轻则被批评告诫,严重点可能直接就走人了。
磨蹭半天,两人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冲着楚念含混地道了声歉。
“你听清了吗?”面对她们毫无诚意的态度,泊原看也没看,一脸认真地询问楚念,“是我耳朵不好吗?”
两人不得已,提高音量又说了一次,大概是怕一直无法结束,还硬着头皮补充了两句。
“我们不该说那些话。”
“怎么穿着打扮是每个人的自由。”
“嘴长在你们脸上,怎么评价我,也是你们的自由。”楚念素来温柔,看不出半点攻击性,此时冷着张脸,唇线拉得平直,竟也透出点不好惹的劲,“但下次别让我听见了,尤其是说些歪理的时候。”
她不想再继续纠缠,拿上东西,跟泊原一起往前走了一段,拐进一间空教室。
直到坐下,她才注意到他一路无言,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原以为他还在想刚才那两个女生的事,却见他抬眸看她,深邃的墨瞳情绪复杂,暗含一丝担忧。
“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楚念有一瞬的恍神,脑中迅速闪过几帧画面,那时她强压住内心恐慌,假装镇定地与一室人周旋。
仿佛回到了当初的场景,心跳“咚咚”地重重敲击起来。
泊原眸色深深地盯着她,表情也更加凝重,沉声问:“是不是剧本里,还有一些没写到的,现实发生的事?”
楚念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话题。过去的尘封旧事,她总是按捺着不让自己再去回想,将那些片段掩藏在记忆深处。
但泊原却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刻的异常。
或许应该告诉他吧。
归根结底,他们当年的分别与那些事情也脱不开干系。那时她就隐去不谈,自作主张地做了抉择,其实他理应知情的。
楚念打开电脑中标了“初始完整版”的剧本,找到相应的场,推到泊原面前:“其实最早是写了的,后来觉得放这段不合适,就删掉了。”
夕阳落尽,教室里没有开灯,一寸寸被暮色吞噬,暗淡无光。
泊原看起了剧本,楚念不想再重温一遍,便只坐在一旁随手翻阅着纸质版的其他场次,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忐忑地揣测着他看完后的反应。
空气静可聆针,只偶尔听见窗外几声归鸟的啾鸣。
不久后,泊原一言不发地将电脑推了回来,神情少见的沉郁,如同也被这茫茫夜色笼罩,许久才出声:“一个人应付这些事,很辛苦吧?”
楚念微怔,本以为会被他质问,为什么当年没有全部告诉他,却没想到他得知真相,问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她故作轻松地一笑:“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我觉得今天我能表现成这样,大概还是把你教我的那套融会贯通了吧。”她切回现在的剧本,翻到相应的段落,“你看,就是这段。”
泊原没有立刻看向屏幕,目光深深地追随着楚念,知道她是不愿再谈往事,故意岔开话题。他强按住心里那道左奔右突的气流,垂眸看向她手指向的地方。
高中时期的楚念,深受母亲影响,做任何事优先考虑的都是母亲会不会开心,会不会惹她生气。
遇到他人指责,会立刻反思自己的问题。对于别人提出的要求,向来不懂怎么拒绝。遭遇不公对待也逆来顺受。
总是希望能让所有人满意,能不惹所有人讨厌。
高一时,班主任指名让她当班长,她明知自己性格不适合处理班级事务,却还是应了下来。高二她又被语文老师指定当课代表,虽没有意愿,却仍然答应了。
后来语文课随堂听写默写,老师让全班从最后一排把听写本传上来。不少人拿到后排的答案,就会忍不住去修改补充自己写的,半天不往前传。语文老师总会让楚念跟他一起督促大家不要作弊。
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到谁不传,直接就是一通点名。楚念却不好意思大声叫出同学的名字,只能快步走到作弊的人旁边,低声提醒。
往往只会得到对方一边压住本子疯狂抄写,一边恳切地央求她再等等的回应。
然后她就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手捏着本子的边缘,做出要抽走的样子,其实心里既怕现在收了,对方过不了关,记恨她,又怕老师看到她包庇同学,批评她。
这天随堂测验结束,又是同样的情景。楚念一回头,就看见坐在自己身后的男生正在奋笔疾书,拖着没交。
她很无奈,硬着头皮好脾气地催促:“不要写了,快点交了。”
“马上马上,最后一个。”
万年不变的说辞。
楚念伸出手,犹豫到底要不要抢他的本子,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扯过本子,递给她。
“最后亿个吧?”泊原侧坐着,手肘搭在椅背上,不客气道,“一看你就过不了,再抄也没用,自己好好背吧,后面再去补考。”
男生苦恼地耷拉着头,长叹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楚念接过本子,对上泊原的眼神。
他没说话,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在问她:“你才是占理的一方,你在怕什么?”
她握了握拳,像是获得了几分力量,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走到了下一个拖延不交的同学面前。
“别写了,该交了。”她敲他的桌子提醒道。
“再给我几秒钟,马上就好。”
又是一个不配合的。
楚念深吸一口气,抽走了他的本子,硬着头皮道:“要是每个人我都给几秒,下节课都还收不齐。”
放下“狠话”后,却没敢看对方表情,又快步走开去收其他人的。
等她督促着交齐,回到座位上,也已经下课了。楚念只觉整个人筋疲力竭,像刚打了场硬仗,无力地趴在课桌上。
“干得漂亮。”泊原竖起大拇指。
楚念因为趴着,视野是偏低且倾斜的,可即便是这样奇怪的视角,眼前的人却仍然颜值在线,清晰的下颌线像用画笔勾勒过,喉结如峰峦般突出。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心猿意马地移开视线,真诚发问,“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就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吗?”
“他们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影响吗?”泊原手扶在颈侧,指尖无意识地敲动着,反问道,“要是做什么事都要先考虑别人怎么想,那也太累了吧?反正我又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欢我。再说了,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我又不是人民币。”
他乌黑的眼珠一转,一本正经道:“现在恐怕连人民币都不是人见人爱了吧,有的人会嫌现金麻烦,更喜欢线上支付。”
楚念被他奇怪的类比逗笑了,但又确实被说服。
她为人处世总想找个万全之策,总是顾虑重重。而泊原却好像永远都跟随自己的心意做事,遵从内心的想法。
最后倒成了,她畏首畏尾,也没得到绝对的认可,而他自在坦荡,反而得到了更多人的喜爱。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做不到。”楚念闷声道。
“我觉得你可以做点针对性的练习,久而久之就适应了。”泊原很快就替她设想好了几种常见情景,“比如路上遇到发传单的,你会接吗?接到广告电话,你会立刻挂断吗?面对各种推销,你会拒绝吗?”
楚念回想了一下,每次有人给她递传单,她都接了,因为觉得对方很辛苦,一直在遭受拒绝和白眼。接到广告电话,她总是等到对方把话说完,才酝酿出拒绝的说辞,礼貌挂断。在别人推销时,她也总是耳根子软,推拒不了几句就买下本来不需要的东西。
还没回答,泊原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答案,接着道:“你想想,你接过的传单,最后都扔了,还不如让需要的人拿到。你听完的广告,最后也没下文,也许对方用这个时间都能找到下个客户了。你心软买下的东西,最后用不上,也都浪费了。”
“好像是哦。”楚念思考一阵道,“那我以后就直接说‘不用,谢谢’,怎么样?”
“可以啊,那我们来实景演练试试。”泊原说来就来,拿起桌上的卷子当作传单,递到她面前,“美女,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没想到开始得这么突然,楚念没忍住笑了,配合道:“不用,谢谢。”
“喂,您好。”泊原很快把卷子卷成圆筒状,放在耳边假装成电话听筒,“我们这里是青少儿英语培训班……”
“不用,谢谢。”
“在我们理发店办个卡,下次来能优惠打折哦。”
“不用,谢谢。”
“那洗头加个修护的发膜吧,就多十块钱。”
“不用,谢谢。”
“我们以后考同个大学,你不用再考虑了吧?”
“不用……”楚念顿住,蓦地睁大眼睛。
她越说越顺口,都没听清泊原说的是什么就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
空气倏然变得安静,只能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偶尔夹杂着汽车驶过的呼啸声。
柔和的白炽灯下,少年的眉眼同样温润,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清冽的声音响在细雨中。
第28章
高二的部分开拍, 饰演文科班主要角色的演员正式进组,全剧的主演团队这才算是到齐了。
刚拍没几天,出品方忽然通知剧组, 目前拍摄进度差不多过半,今晚请全组吃顿饭,迎接新进组的演员, 同时也犒劳一下辛苦了一个多月的主创人员。
这意味着今天能早早收工, 趁机放松放松了。大多数人都喜笑颜开, 只盼着晚上的到来, 楚念却隐隐担忧。
上次剧组官宣主演阵容, 那些黑泊原的通稿就疑似是出品方容夏影视买来炒作的, 后来却一直没了动静。今天这番动作,也不知是单纯的请客吃饭, 还是另有图谋。
泊原倒像没事人似的, 只顾专心拍戏,似乎并不期待提前收工, 对于容夏此举何意也无所顾忌,一切如常, 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
一天时间转瞬即逝,随着金乌西坠,暮色降临, 今日的最后一个镜头拍完, 有人没忍住吹了声口哨, 片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欢腾起来。人群熙熙攘攘地上了大巴车, 赶往聚餐地。
目的地是一家修建成庭院式的中式餐馆, 荷池曲径,小桥流水, 翠竹掩映。主楼是餐厅,两侧紧邻的还有茶馆、台球室和练歌房,提供的服务设施相当广泛。
剧组人多,今晚整个餐馆乃至周边的娱乐场所都被包下来了,没有外人在。桌次与座位并没有人提前划分,全凭现场自行分组入座。
几个雅间一看便知是给核心主创人员准备的,楚念自觉坐主桌还不够格,又不想去其他包间跟不太熟的人应酬,索性跟着何慕随意坐在大堂的一桌。
“你确定要坐这儿?”何慕问她。
“嗯。”楚念点头,“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何慕对着她认真看了几秒,那张白皙淡雅的脸虽不算惊艳的类型,却令人一见难忘,联想起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与那些明艳女明星不同,独有一种清丽脱俗的美。
“我可不这么想。”何慕中肯地评价。
“为什么?”楚念以为原因在于她的职务,“编剧如果不跟组的话,不来聚餐都可以的吧?而且我平时也就改改剧本,打打杂,应该也没什么存在感吧?”
话音刚落,隔了几个空位的男生忽然坐过来,道:“倾言老师,我可以加你微信吗?我觉得你好厉害,这么年轻就能跟于导合作,还有那么多好作品。”
“啊,过奖了。”楚念认出那是剧务助理,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不加好友的理由,于是切到工作微信,跟他加上了。
男生坐回原位后,何慕压低声音悠悠道:“你管这叫没存在感?”
“这怎么……”楚念话未说完,忽见全桌人齐齐看向某处。
虽还没有往那边看,她心里已猜到几分。
刚进组时,楚念还总是暗自留意泊原的动向,后来才发现,根本不用特意找寻,一旦发现周围人的视线全部往一个方向聚焦,跟着看过去,就能找到他的所在。
而她也不用遮遮掩掩,用何慕的话来说就是“谁不想多看两眼帅哥”,再正常不过。
泊原此时已经换下校服,一身深灰的短袖西装套装,相比起拍戏时的学生气,多了几分成熟矜贵。即使只是踩在餐厅地毯上,短短几步路,竟也生出一种走红毯的高级气质。
楚念本以为自己混在一众看过去的人里,不会被泊原发现,谁知他只随意地在人群中了扫了两眼,就锁定了她的目光。
还微一扬眉,投来一个“你怎么坐这儿了”的眼神。
楚念正想使眼色让他别管她,还没投递出去,就听一起走进来的于宗仁叫她:“倾言,你跟我们坐一桌吧。”
她错愕地抬起头,见他抛下这句话后,也没等她答应,径自往前走去,忙起身跟上。
远远看见那桌坐的,还有正往那边走的,不是大佬就是主演,楚念越走越犹豫,忍不住道:“于导,我过去,合适吗?”
于宗仁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反问:“有什么不合适?”
楚念想说她只是个编剧,可被这么一问,反倒说不出口了。
不过于宗仁已经看出了她的顾虑,正色道:“我其实有长期合作的编剧,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干编剧的工作,那你说我为什么接连两部剧都找了你呢?”
像是知道楚念答不上来,他接着道:“不管在其他剧组怎么样,至少在我这里,编剧是重中之重。”
楚念愣住。
上一部剧,她虽只是联合编剧,但还是被网友质疑过小说作者转做编剧的专业性。尽管那部剧成绩斐然,可她始终认为那是因为其他编剧实力在线,与她关系不大。
这次作为总编剧进组,一直以来她也只是尽力履行职责,希望能够把剧本写得尽善尽美,不让于导和团队失望,但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重要的角色。
“所以啊,”于宗仁卸下严肃的面孔,笑着调侃道,“倾言老师,自信点。”
楚念也跟着笑了,心里像是划过一道火光,点燃了一抹亮色。
眼前对她的能力表示认可和赞赏的,可是于宗仁哎!那可是以青春题材闻名,名字等同于作品口碑保证的于宗仁哎!
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楚念跟着他走进了雅间。
这实际上是两个包间,各有一张圆桌,中间原本有一门之隔。只是现在门是敞开的,两边就自然连通了。
远一点的那桌坐的主要是近期新来的几个主演,而眼前这桌则是制片、监制、导演和男女主角。
泊原和贺云茜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现在只剩下正对泊原的主位,以及泊原右侧的座位还空着。
楚念坐在了他旁边。
雅间的门在身后合上,将喧嚣人潮阻隔在外。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遥远。
“这才对嘛。”泊原瞥她一眼,修长的手指轻点几下转盘,随手提起茶壶,给她的杯子倒上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才是属于你的位置。”
楚念睫毛轻颤,还没接话,坐在另一边的贺云茜一脸姨母笑地看着他俩,话中有话:“哪里啊,你身边吗?”
从她这些天的种种言行举止来看,估计对他俩的情况也已经猜出个大概了。其实不仅是贺云茜,最近整个剧组都在暗中观察他们,私下议论纷纷。
楚念脸一红,装作没听懂,只道:“于导叫我来这桌的。”
贺云茜笑而不语,相当识趣地转向另一侧,跟小芸姐聊天去了。
又过一阵,随着门外一阵喧哗,主角总算姗姗来迟。一个身着藏青色翻领衬衣,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雅间。
见导演和制片等人纷纷招呼着“赵总”,起身引他入座,楚念和几个不认识他的也猜到了来者何人,跟着起立以示迎接,待他入座后才重新坐下。
竟是容夏影视的董事长赵容平亲自来了。
跟楚念刻板印象中的大老板形象不同,赵容平既不是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油腻类型,也不是双眼冒着精光,精明强干的商人模样,倒更像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文人墨客。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始终维持着客气的笑意,乍一看还挺和善,仔细看却也捉摸不透。
赵容平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在回应身旁几位,偶尔问一两句拍摄近况。似乎不想让这顿饭吃成商业性质的应酬,他没有点酒,一句“这家店的茶很有特色”,便让在场的人纷纷意会,以茶代酒一起碰了几杯后,就开始随意闲谈。
楚念很庆幸取消了她最怕的敬酒环节,可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没有松懈。
赵容平自从进来后,就没与泊原有过眼神交流,似乎对于他是否在场并不在意,但越是避而不谈,越显得背后确实有问题。照理说,就算只是寒暄,坐了这么久也该提一句了。
这样的按兵不动,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
终于,在开始上热菜的时候,赵容平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几个年轻人。
“云茜我不是第一次见了,毕竟都是常跟容夏合作的老朋友了。”他朝贺云茜微微一笑,视线不着痕迹地略过泊原,看向楚念,“这位应该就是编剧倾言了吧?”
楚念暗自一惊,不知这位素未蒙面的老总怎么会认识她。
她从未以倾言的身份出席过任何露面的场合,连网上都搜不出一张倾言本人的照片。从赵容平入座到现在,也没听谁向他介绍过,他竟如此笃定她就是倾言,只可能是事先就已经知道。
楚念不好明问,不动声色地朝他招呼致意了一声。
“久闻大名,幸会。”赵容平像是随口客套,眼光却深邃,像潜藏在海面下的暗礁,有种难以言说的危险感。
一句“久闻大名”,在楚念听来,仿佛在说,他当真知道她的“大名”。
她余光瞥见,泊原放在桌下的左手渐渐收紧了。
与此同时,赵容平也终于转向了泊原,与他对上视线。
“这位就更是如雷贯耳了。”赵容平曲着双臂撑在桌沿,微微前倾,“虽然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好像已经很熟了,对吧,泊原?”
泊原被他点到,这才轻轻放下筷子,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至眼底:“赵总在圈内,当然是无人不知,但要说熟,恐怕不敢高攀。”
“是吗?”赵容平笑容未敛,“不过我对你可是真的很熟啊。”
他垂眸端起桌上的茶,轻啜一口。热茶氤氲,将他的镜片覆上一层薄雾。待到那层雾气褪去,他才再度抬眼,将话说完。
“知根知底的那种。”
第29章
赵容平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话家常, 可稍微了解一点泊原与容夏影视过节的人都听得出,这是一种威胁的讯号。
潜台词无异于“我有你的把柄”。
饭桌上的氛围瞬间变得紧绷,仿佛被抽走了一半空气, 连灯光似乎都暗了几分。不知情的人兀自夹菜,听懂的也装作不知道,默默埋头吃饭。
没人敢在此时贸然插话。
楚念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直到微微传来痛意, 才回过神来。
泊原却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脸上不见一丝慌乱, 也端起茶轻抿一口, 道:“那您应该很了解我了。”
言下之意是, 他一清二白,行得正坐得端, 何须屈尊畏谗言。
“是啊。”赵容平道, “所以我知道,你很重视这部剧。”
泊原不置可否, 右手把玩着瓷质的茶杯,静候他的下文。
“说实话, 一开始我本来有其他男主人选的,但后来听宗仁说,你答应参加试镜, 我才放弃了指定演员。”说到这, 赵容平笑意又深了些, “因为我觉得, 很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泊原一撩眼皮, 语气与眼神一样透着凉意,“是我第一次接这种题材?还是我明知是容夏出品, 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对话至此,基本已是图穷匕见。
赵容平也不跟他装糊涂,直言道:“应该把你这两个答案综合一下,你第一次接这种题材,就敢接容夏出品的,要说单纯是为了转换戏路,付出的代价未免有些大吧?”
楚念心一沉,恰恰对上赵容平不着痕迹扫过来的视线,分明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像在故意透露什么。
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认识她。
大概是早已派人彻查过泊原的情况,甚至在拍摄的这些日子,也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连带着也调查了她,现在把他俩的底都摸清了。
只要把这事曝光出来,再添油加醋恶意引导一下,舆论很容易偏向对泊原不利的方向,比如草率对待演艺事业,理智清醒人设崩塌,把观众和粉丝蒙在鼓里当傻子遛之类的。
楚念指尖收紧,在洁白的纸巾上划出褶皱的痕迹,却听一旁响起泊原笃定的声音。
“其中原因迟早会公开的。”他眼中依然没有惧色,坦然地看着赵容平,“时间问题而已。”
楚念心头一动。
他已经做好这种打算了吗?
“你就一点都不怕,来这儿之后,我要想整你,易如反掌吗?”赵容平稳地夹起一片刺身,放入蘸碟中,轻巧地翻了个面,语气也同样轻松,仿佛只是在说笑,“这跟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赵总举例就不能用点儿好动物么?”泊原唇角轻扯,似乎也不过在开玩笑,“还有您难道就没想过,我要真是手无寸铁,又怎么敢自投罗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寸步不让。饭桌仿佛变成了无形的战场,刀光剑影,硝烟弥漫。一桌人起初还装模作样地各自吃饭,到后来连餐具碰撞的叮咚声都不敢发出一点,唯恐一个不慎引火烧身。
最后还是于宗仁出来打圆场。
“你们这是在成语大赛,还是在打哑谜?”正巧这时服务员上了一盘清蒸鳜鱼,于宗仁一边转动转盘一边道,“这鱼看着不错,赵总尝尝。”
“宗仁,你这是要堵我嘴啊?”赵容平笑着瞥他,“还是说,给我换个刺儿少的菜?”
句句带着双关,明里暗里无不透出一层意思——没人拦得住他,只要他乐意,随时都能把泊原这个“刺儿头”换掉。
事实上,他如果执意要这么做,于宗仁顶多跟他关系闹僵,确实也阻止不了。
“您这就言重了。”于宗仁自然地提过茶壶给他添茶,平和道,“我只是想安安心心把饭吃完而已。”
赵容平轻笑两声,端起添满的茶杯,与于宗仁一碰杯:“那我可不能扫了于导雅兴。”
两人共饮一口,他接着道:“等吃过饭,咱们还可以再去隔壁,做点别的消遣。”
“哦?赵总是想打台球,还是想唱歌啊?”
“这种年轻人的活动,我这把老骨头是参加不动了。”赵容平摆摆手,“听他们唱唱倒还行。”
楚念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听他又道:“早就听说泊原能歌善舞,在剧里都又唱又跳的,待会儿露一手,让我也欣赏欣赏啊”
到这时,楚念才明白赵容平并不是真的想把泊原换掉,而是享受这种能随意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尤其还是招惹过自己的人。就像猫捉耗子一样,哪怕可以干脆利落一口致命,也要先肆意玩弄一番。
你有再大名气,再多人追捧,又怎么样?我把你当取乐工具,叫你当众表演个才艺,你敢拒绝吗?
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很有意思”。
所以他一直等到剧组主演全部到齐后,才组织这场聚餐,就是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泊原一个下马威,也让其他人看看,与容夏作对有什么后果。
对于泊原与容夏之间的纠葛,楚念早就有所了解。
两年前,泊原在爱放视频打造的一款演技竞演类综艺《这是演员》中,当过一期飞行嘉宾。其他常驻嘉宾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节目组请泊原来,大概是为了展示新锐青年演员的风貌,同时也想靠他的人气获取更高的收视率。
谁知他当场戳破了节目组的不公伎俩,直言在投票环节中,他都还未动作,选票就已被后台操控投了出去,根本不是他想选择的选手。
录制节目当晚,泊原发了一条微博:【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当时就有关注他行程的粉丝猜测是不是录节目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节目后期剪掉了泊原道破真相的这段,但仍有观众发现他前面的评价与最终的选择不一致,根据他的微博内容稍加联想,一下就猜到了是黑幕。
再后来,有位当时在现场的人发布了一段偷偷自录的删减部分的视频,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谴责节目组既然要“保送”,又何必举行比赛。
那段时间,节目举办方和被“保送”的演员都遭到了激烈声讨,又是道歉又是公关,闹了很久才渐渐平息,名誉遭受重创。时至今日都还不时有人提起那次“控票事件”。
这场风波结束不久后,泊原忽然被好几个营销号接连爆出绯闻。
一条说他后台硬,家世雄厚到难以想象,所以才能一出道就顺风顺水,一路坐拥好资源。
另一条则是说,他一直没有绯闻女友,从不炒cp,也很少演感情戏的原因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还附了一组图片,饭店门口,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脸埋在他肩上,他的双手搭在对方双肩,看上去异常亲近。
大概是戳中了大众的心理痛点,一时之间,不少人信以为真,还说早就有这种猜想。
泊原工作室第一时间发布声明,表明已经起诉相关营销号的造谣和诽谤,将用法律武器维权到底。
泊原亲自下场发微博澄清:【但凡我有那么雄厚的家世,还会有人敢放出这些消息吗?还有那几张图,但凡放的是视频,就能看出那是我正在推开喝大了的经纪人。抱歉占用公共资源,已经在教育他了。】
粉丝也各种辅证和控评,终于让大多数人分辨出了真假。
尽管如此,到底逃不过那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在如洪流般庞大迅猛的信息网络中,总有人丧失判断力,又或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物,并不在意真相是什么,仍然颠倒黑白。
直到后来,有人提出,泊原出道以来几乎没有负面新闻,近期却频频被爆假料,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如此大费周章诋毁他的,自是与他结过梁子的人。而泊原得罪过的,也无非就是“控票事件”中被公众反复斥责的几方。
再一盘点那几个营销号,果真与爱放视频和那位“保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此真相才终于水落石出。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后来泊原又遭遇过几次不公对待。要么是原定给他的角色临时被资方挑中的演员替代,要么是他的戏份被离奇删减。只要稍加深究,就会发现在背后操纵的,仍是那两方的势力。
而容夏影视作为《这是演员》的主办方之一,竟然一直没有明显动作,导致楚念都不知道这节目还有他们的参与。直到泊原被选定为《赴你年少之约》的男主那天,于宗仁告诉她。
现在看来,赵容平没有立即采取行动,一是不想做得太明显,让公众稍做推理就知道是在报复。二是深知泊原这种颜值实力并存的出色演员不可多得,区区几个绯闻,或者简单穿个小鞋,对他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
所以耐心等候良机,一直等到这一次,泊原自己送上门来,才顺水推舟,伺机打击。
毕竟他现在是出品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任何决断不过一句话的事。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须得对他忌惮三分,按他意思行事。
泊原眼眸雪亮,仿若满室通明的灯光都汇聚在其中。一抹嘲讽从眼中一闪即逝,再抬眸时,眼光已平静无波。
“赵总确实敬业。”他勾起唇角,不疾不徐道,“看见剧本里男主唱跳俱佳,就要来现场检验我的水平,是怕后期用替身和配音,被观众诟病吧?”
不等赵容平接话,他继续道:“您放心,这点专业我还是有的。待会儿我就复现一首剧本里的歌给您审核一下,看看够不够格当这个男主角。”
第30章
泊原三言两语, 风轻云淡地就把赵容平制造的“表演助兴”化解为了“角色试戏”。
这时如果赵容平顺势收手,还能如他所说得个“敬业”的名声,而如果执意要说这与剧本无关, 就是想让他表演,则会显得找茬意味过于明显,反倒成为理亏的一方。
以他的格局, 不会一心只为报复, 不顾自己的风评。
“行啊, ”赵容平仍然笑得和善, 丝毫看不出前招被泊原拆解的不快, “就先唱你说的那首听听吧。”
楚念注意到了“先”这个字。看他势在必得的模样, 想必还有后手。
如果这首唱完,他随口让泊原再多唱几首别的, 事态似乎很容易回归他的初衷。
别说泊原是为了参演这部剧, 才被赵容平逮到整他的机会。就算今天这事与她毫无关系,楚念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泊原陷入这般境地。
他就应该永远被人偏爱, 永远被众星捧月,不该遭受任何磋磨。
她暗自盘算着策略, 后半段吃了些什么都没注意。
不知不觉间这顿饭就吃到了尾声。
其实雅间里的两桌人至少有一半都心如明镜,根本不想介入泊原和赵容平之间的战争。无奈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去, 那就是不给赵总面子, 因此也没人敢找借口开溜。
大概是大家都只顾着埋头吃饭, 少有插话的, 他们这两桌几乎是全场最早吃完的。
走出包间时, 大厅里还热闹非凡,每桌都在谈笑, 与他们这一行人之间的氛围截然不同。
作为战争主角的两人走在最前列,楚念跟在众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落到队伍最末。
经过一桌旁边时,见杨望正好看过来,她状似不经意地低声道:“望哥,我们要去隔壁ktv,你们去吗?”
“你们?”杨望惊奇地瞥了眼前面的人,似乎不相信这两桌人竟然会一起去唱歌,“全都要去啊?”
楚念点头“嗯”了声,像是理所当然地说:“泊原要唱歌,我们都打算去听。”
“哟,还有这热闹呢?那我也去看看。”杨望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立刻转身召集他那桌的人,“走啊,待会儿吃完饭,听泊原唱歌去。”
“他要唱歌?”
“唱什么歌?”
“害,能听到他唱,唱什么重要吗?”
一桌人七嘴八舌地谈论开了,很快被邻桌的人听见,又引起新一轮的议论,宛若涟漪一般,渐渐蔓延四散开来。
楚念心里涌起一股利用他人的歉意,随即又说服自己,无知者无罪,赵容平怪不到他们头上。何况就算他们知情,应该也会有不少人站在帮泊原的一方。
她之所以选择这招,也是因为相信这一点。
其实这是一步险棋。
走好了,或许能如她所料,化险为夷。但要是走不好,反而会遂了赵容平的意,让更多人看见泊原被刁难的场面。
到了包间门口,楚念悄悄把房间号发给了杨望。他没辜负她的期望,表示一吃完就率领众人过去捧场,现在已经很多人喊着要去了。
楚念稍微放心了些,走进房间。
这里名义上是个大号包间,其实非常宽敞,说是大厅也不为过,足以容纳几十号人,连话筒都有六个,还有两个摆在台上的立麦。四面墙壁都有屏幕,此时正播放着视频。室内光线昏暗,除了屏幕画面的淡光,只有绚丽的彩灯旋转游移着,一遍遍扫过。
赵容平坐在正对立麦的沙发上,其他人的位置分布跟在饭桌上差不多,楚念默默占据了最边上一个距离门口和舞台都最近的位置。
泊原走到点歌显示屏前,伸手按了几下。很快就有吉他前奏响起,四周的屏幕放起mv,是周杰伦的《回到过去》。
这首歌是在后面还没拍到的剧情中唱的。原本是由温宁唱,只是她在唱的时候,会想象洛远唱这首歌时的模样,因此也需要拍摄泊原唱一小段。
那是楚念读大三,刚下决心要走上编剧之路的时候。有天她被大学同学叫去ktv唱歌,本来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被室友发现后,非要让她也唱一首。
她表示不知道唱什么,室友就让她想一首最符合当下心情的歌来唱。
那段时间楚念每天都在努力写文,盼着早日卖出影视版权,转型编剧,然后联系泊原。
之前克制着不去想他,她都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频频想起他。不再苛求自己忘记他后,更是觉得生活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一说到歌,她就自动代入了泊原的日常歌单,最后鬼使神差地点了一首《回到过去》。
高中跟泊原同桌时,她经常听他随口哼唱周董的歌,有时还会被他推荐几首,潜移默化受了影响,私下里也常常听起那些歌,不知不觉就烂熟于心。
这些歌就像是跟泊原绑定在了一起,即使是她自己唱,脑中也会自动播放他唱歌时的画面,仿佛是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象。
只是没想到,多年后她还能再次看到泊原当面唱起这首歌,却是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
昏暗的光线中,泊原坐在台上的高脚凳上,长腿一条回曲,一条前伸,松弛随性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正在跟赵容平明争暗斗,倒更像个酒吧驻唱歌手。
他单手握着立麦,上身自然地随着音乐轻晃,随着前奏结束,头向一侧微偏,开了口。间或有彩光落在他的眼中,将他的眸色染上几分温度,好像一瞬就动了情,真情流露地唱了下去。
起初碍于赵容平在场,没人敢合唱。等唱到第二段时,好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泊原带入了歌中,情不自禁地跟着旋律微微晃动,轻声跟着和。
楚念也渐渐受到情绪感染,仿佛回到了大学她自己唱这首歌的时候。
到了后面,最后一段副歌进入尾声,楚念仗着自己坐在最前排的边角,没人会注意到,也忍不住跟着低声唱起来。
“想回到过去,试着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一直看着前方屏幕的泊原,偏偏在这时,视线跟着旋转不止的灯光一起,不经意间扫过来,捕捉到了正在一起唱的楚念。
楚念顿时僵住,随之泛起一阵心虚,好像一直以来掩藏心底的感情都被这一眼看穿。
灯光再次转走,她所处的角落复又陷入黑暗。
下一秒,就见泊原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往下唱:“这样挽留或许还来得及……”
楚念一怔,她记忆里的歌词好像不是这样的。
抬头看屏幕,字幕赫然写着“这样挽留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她重新看回泊原,即使光线晦暗,也能看出他眼底染上了一抹笑意,歌声却半分未显,不动声色地唱完了结尾。
楚念心潮一阵涌动,心跳顷刻间加了速。
他是故意改的词吗?这一句是特意唱给她听的吗?
“这唱功,演洛远是稳了。”赵容平的话将楚念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
他环顾一圈四周的人,又看向泊原,微笑道:“不过你这水准太高,给其他人太大压力了,谁敢接在你后面唱啊?看来只有辛苦你再来几首,先把场子热起来了。”
楚念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泊原。
在场的人到了此时,已经无人不知赵容平的用意,虽然可以选择拿过其他话筒跟泊原一起合唱,但又担心此举拂了赵总的意,会把自己牵连进去,都不敢轻举妄动。
整个包间冷气十足,气氛也降到冰点,只有随机播放起其他视频的屏幕不识时务地兀自喧嚣,欢天喜地地唱着歌。
泊原默坐在台上,刚刚还暗含笑意的面色早已变得冷峻,直直迎上赵容平的目光,抿着唇没有应声,似在思考什么,又像是要做什么决定。
楚念觉得他极有可能不顾赵容平的身份,不惜将局面搞僵,也要打破眼前的桎梏,毕竟他向来厌恶带有束缚意味的事物。
又或许,他真的另有办法?正如他所说的,他并非“手无寸铁”。
泊原从不是虚张声势的人。
楚念稍作衡量,还是打算先按原计划行事。
她调整成背对赵容平的坐姿,借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右手握着手机藏在身前,快速打字给泊原发消息。
然而消息发出后,泊原像是没察觉到,并没有要看手机的意思。
情急之下,楚念给他拨了一通语音电话。在一连串的振动下,泊原终于从兜里拿出了手机,她这才挂断。
看到来电人,泊原似乎怔了下,却没往楚念的方向看,大概是怕暴露她,然后视线定在了手机屏幕上,显然是看到那条消息了。
泊原垂下的眼眸看不出神色,楚念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她的,其实就连她自己心里都没底。
“怎么,要先表演一个玩手机吗?”沉默太久,赵容平催促道,“再不唱,场子可就更冷了。”
背景音乐的鼓点一声比一声重,敲击得楚念的心脏也跟着振动,过于充足的冷气与难以抑制的紧张令她手脚冰凉。
她无法想象,泊原如果真要跟赵容平硬碰硬,闹到两败俱伤,最后要如何收场。
随着鼓声结束,歌曲进入间奏,泊原忽地站了起来。他的肩膀平阔,双腿笔直修长,高大的身影立在屏幕前,挺拔如松。
“赵总别急。”他悠悠开口,不慌不忙道,“我只是先在手机上挑几首合适的歌。”
阔步走到点歌台前,他转过头,再次看定赵容平,眼中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意,“您放心,热场这种事,我很在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