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睡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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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两更天,月若镜悬秋风飒飒。czyefang
偌大的殿宇内,玉阶彤台雕梁画栋。
男子置下朱笔,轻揉眉心,侧眸朝身畔的望去。
书案边置着临时挪来的罗汉床。少女侧卧在床上蜷作一团,她云鬓未卸,其间簪着的珍珠步摇坠到了额前,却仍未耽误她沉睡。
她似做了噩梦,眉间若蹙,喉间还发出“呜呜”之音。男子起身走去,于床沿坐下,修长的手轻抚少女天仓上已快瞧不出的伤口。
“离离别怕。”他轻声道。
“嗯……”少女闷哼一声,倏地翻身面朝上,盖在身上的薄被也被踢开大半,裹了锦袜的脚也蹬到段怀悯的身上。
男子剑眉微蹙,继而轻缓地捉起少女的脚腕放回,又替她盖好被子。
“陛下驾到。”外头传来陈公公的声音。
旋即宫门被推开,“国师,国师!”
着赤金龙袍的少年冲进来,他发冠凌乱,形容狼狈,喘着粗气:“蛮族的质子玷污了鸾姬,还将她囚在故思殿,求国师快将她救出吧。”
周祐樽气喘如牛地说,死死盯着段怀悯待其发话。
原来今日,他听闻国师将那位叫鸾姬的新神女发落至浣衣局。不免心生恻隐,他虽知瑶光已经被国师接回宫里,可国师并不会允许他与瑶光相见。
周祐樽清楚,此生与瑶光再无缘分。所以,哪怕……哪怕只是留个念想也好,将那个叫鸾姬的女子留在身边……
他知道此举荒谬绝伦,可也是情难自控。假的也无妨,他只是想在悲恸无助时看看那张相似的脸……
水中望月,他也甘之如饴。所以他今日先命王婕妤去浣衣局将人救出,他知道,王婕妤与鸾姬是姐妹。
可今夜去了王婕妤处,却听其道鸾姬今日早些时候被蛮族王子瞧上,强行带去了故思宫。
周祐樽如遭雷击,他去故思宫要人,可那蛮族王子却丝毫不惧于他,甚至也不怕死,只道:“若咽不下这口气,就杀了我。”
蛮族王子乃质子。于宫中过得十分逍遥,日日醉生梦死笙歌一片,可强抢宫女却是第一回。
周祐樽迫切地等待段怀悯的回应。
可清癯的男子却从那张突兀的榻上起身,俊美无俦的脸毫无情绪,“陛下,那不是你该肖想的。”
平静到可怕的声音。周祐樽僵硬地站着,他明白,国师甚至不愿意自己拥有一个赝品。
将那赝品当作瑶光,亦是亵渎。
蛮族王子不认得瑶光,故国师并不介怀。
周祐樽双手在衣袖里握成拳,可他是毫无实权的帝王,面前的男子才是如今权倾朝野之人。
他悲哀极了,正欲退下。却猛然瞧见那张罗汉床上坐起一名少女,秋月之姣容颜绝俗,她以一种极为复杂地情绪看着自己,似震惊又似迷茫,好像他是一个陌生的、殊异的人。
“瑶光……”少年帝王嘶哑着唤道。
方才的话,她听见了。
周祐樽的心慢慢沉下,好像浸在水里,再不能呼吸。
……
第二日,晨曦初露秋风萧瑟。
瑶光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外头八街九陌间人声鼎沸,令她稍微心安一扫阴霾。
昨夜周祐樽之事,教她顿生窘意。她即便醒了也该一直睡着,好端端地坐起来做什么?
彼时她睡得正酣,却被一阵寒风吹醒,接着就听见周祐樽一番陈词。她当时并未细思,只听鸾姬遭蛮族王子侮辱,就惊得起来了……
完全未细思周祐樽何故关心鸾姬。
罢了,不要再想。
……
“神女,漫香阁已到。”
马车帘被追风从外掀开,丝丝凉意涌入。瑶光拢紧身上杏色玉兔纹薄披风,缓缓下车。
今日阴霾满布,寒气袭人。
今早追风来接她时说,已经安排好尹妙筠与瑶光在酒楼相见。瑶光没想到竟是直接相约,也不知……尹妙筠是不是自愿。
追风如忠实的家仆,一路护送瑶光至漫香阁二楼的雅座。时候尚早,偌大的一层清清冷冷,独见角落里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形单影只。
瑶光疾步而去,并不明亮的天光里,她瞧见尹妙筠容颜憔悴,短短月余,仍是绮年玉貌,却似历经沧桑沉浮。
“赵麟芷,你骗我。”尹妙筠未正眼看瑶光一眼,冷冷道。
“抱歉。”
瑶光立在那儿,她知道,她失去尹妙筠这个难得的友人了。她平复一番,还是在尹妙筠对面坐下,“如今你也知道真相,你要恨我、讨厌我也无法。我只是想看看你可还好。”
“反正没死。”尹妙筠秀眉凝着,她冷漠地望着对面的女子。女子锦衣罗裳,已非金贵可以形容,皆是宫中贡品,不是金钱可以买来。
“你与我二哥相识前,就已经是国师的人了?”
“……没有,那时我以为他真的放我离开。”瑶光真诚道。
尹妙筠吸了吸鼻子,“罢了,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我本不想见你,可宫里来人通传,我不得不来。”
“……你可还好?”
“好?如何好?我家声名狼藉,在大景如过街老鼠!还不都是拜段怀悯所赐?”尹妙筠红了眼睛,泪光点点,“我家大半家产已被抢去充盈国库,下一步,只怕命都保不住了!”
“……”瑶光骇然,赶紧做了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下头有他的人,小心。”追风就在楼下。
尹妙筠恍似大梦初醒,心有余悸地朝踏道望去。
瑶光见对方稳住心绪,才继续低声道:“你们确实不该继续待在帝都,趁着他尚未动手,找机会出城。陆路难通,你家有船,夜里从江路走,去朝云国吧。”
“……”尹妙筠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多谢。”
……
不消一炷香,瑶光就离开漫香阁,尹妙筠离开时仍对她寒着脸。瑶光知道,她和尹妙筠再不可能是闺中密友。
马车外杏叶似疾雨,秋风凛凛,刮在脸上生疼。那个流金砾石的夏日早已逝去,再无痕迹。
……
自见过尹妙筠,瑶光放下一门心事,她默默祈祷尹家人得以逃出生天。
段怀悯只是想夺尹家巨产,若他们悄然而去,应当也并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她才向尹妙筠提出行江路的建议。
天气越发严寒,虽尚未入冬,荧惑神宫却早早地点了地龙,暖如暮春。
珠宫贝阙,神霄之境。
瑶光于殿内只罩一件薄薄朱色云锦长袍。美酒琥珀光,珍馐值万钱。她本是不饮酒的,可段怀悯常引着她吃些,渐渐地她每日也会小酌几盏。
这日是祭月节,已经大好的宝来道今夜街市热闹如白昼,星河明灯、万人空巷。
故瑶光去求了段怀悯,他只道令追风跟着。
应允得还算爽快。
这些时日他总是极忙,常待在麒麟殿或钦天监内,大约两三日才来一趟。
听陈公公言,似乎是边域总有蛮人来犯。燕小将军不日将奔赴边域。
瑶光奇怪,问道,边域王子尚在宫中,他们不顾其死活了?
“神女,你有所不知。蛮族的摩笃王已薨,现在的新王是其次子。是质子的异母弟弟,并不顾其生死。那质子只怕也是活不长了。”
……
祭月节白日里,瑶光决定给段怀悯送午膳,她亲自炖了汤羹,在乘马车的路上,却听见宫道上有喧嚷声。
遂掀开马车帘。只见高耸朱墙边,男子手拎酒壶,边走边饮,他着大景广袖长袍,交领大敞放/荡不羁。微曲的卷发以及古铜色的皮肤,昭示着他异族的身份。
“滚!”他朝身后的太监疾言厉色,“本王子会回去,滚远些!”而后他又用蛮语骂了几句。
瑶光不觉拧眉,他就是当年带人屠戮镇子的蛮族首领,被燕小将军捉回来的质子。
“是那个蛮子!”马车内的豆蔻一听声音亦来了劲头,“神女,宫中都在传,这几天就会把他杀了,到时他的头会挂在城门!谁要他们蛮子还敢来犯吾国?”
或许是她声音太大,那边的乌籍顺着望过来,他鹰眼如钩,本透着恶气,却在看见马车帘里露出的半张姣容后尽数散去,被淫/靡的笑取而代之:“鸾姬?不,是神女。”他踉跄着跑来,“真是相像的,有意思,有意思极了!要不要和鸾姬一起伺候我?”
呛鼻的酒气袭面而来,瑶光对其本就怀滔天恨意,见其如此荒淫,更觉反胃:“你还是多想想自己能活几日吧,死蛮子。”
说完,就放下车帘。
外头的乌籍也被几名随行的太监拉开,他提着酒壶,阴郁狠毒地看着这边。
豆蔻方才被吓了一跳,过了半晌,她才道:“神女,你也会骂人哪。”
……
经历一番小风波,才至钦天监。
瑶光轻车熟路地来到观星殿,一踏入,她就看见段怀悯坐在大殿主座的禅椅上,以手支颐剑眉微蹙。
她知是近日朝中朝外诸事繁忙,扰得他烦乱。她独自提着食盒走过去,轻声唤道:“大人。”
男子睁眼,星眸晦暗一片,他凝着少女:“今晚你为何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