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
已入了夜,晓月残星。modaoge春日渐逝,偶有蝉鸣。
一辆黑漆描金的奢靡马车平稳前行,宫道上空无一人,只听得规律的马蹄声以及车轮滚动声。
四角宫灯挂在钦天监屋檐,灯火明亮。少女着一袭海棠红裳盈盈立在门口,在瞧见马车后,她疾步冲上去,惊得马夫赶紧驭马停下。
“神女,有何事?”骑马跟在后头的追风跃下马,拦在瑶光跟前。
“我……我迎接大人回来。”瑶光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抱歉。”
她话音刚落,马车的车帘就从里掀开,白衣男子缓步踏下,行云流水君子端华。
瑶光迎上前,细声道:“段大人,瑶光等您回来呢。”她有些事急着问段怀悯,这才站在外头候着。
男子乌眸沉沉,扫视过少女云鬓雾鬓的发,她那总盈了泪的眼里似愁绪万千。
“赵铉的嫡女同你说了什么?”
瑶光听他这般问,略微迟疑一下,才道:“她道了歉……”她抬眸盯着面前朗朗公子,“还说了,我的身世。”
“你如何处置了她?”
“……没处置。”瑶光摇头,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件事,原本亦未打算报复赵灵犀。
赵铉与燕老将军为一派,她不想惹事。
“你不敢?”男子星眸幽邃。
瑶光双手攥着锦绣裙裾,男子的语气如切冰碎玉,好似在质问她。
少女想不明白他为何在乎自己是否处置赵灵犀,明眸流转望向男子,沉吟片刻,才道:“段大人,瑶光不想生事。”顿了顿,“况瑶光今日意外得知身世,一时百感交集……此事既已过去,便算了吧。”
赵灵犀几次预谋害她,甚至险些要了她的性命。她自然是有怨的,只是比起怨,她更好奇赵灵犀为何对自己有滔天恨意。
今日一番晤对,也算明白这恨意从何而来。
娘亲竟是赵铉的妾室,自己是赵铉的女儿,赵灵犀的妹妹。这个真相令她难以接受,她心中愁悲同鸣,忆起娘亲就心疼。
她不知道娘亲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带着她离开赵铉、离开帝都。
甚至从未提到过赵铉,她知道,娘亲一定有苦衷的。
她想找赵铉问明白。
一阵风拂过,锦服男子广袖翻飞清辉流映,薄唇微微扬起,毫无温度:“你在此等我,究竟想求什么?”
瑶光没想到竟被他看透有所求,忽觉窘迫,她低头,讷讷道:“瑶光想求,见赵铉一面。”
“你想父女相认?”
“……不,只是有些事想问清楚。”瑶光摇头,又大着胆子上前轻扯男子皓白广袖,娇声道,“段大人,求您了。”
她的身世,段怀悯并不在乎。赵铉又与其敌对,瑶光知道自己这恳求有些逾越,故而才在此恭候。
段怀悯或许只将她当作金丝鸟笼中雀,可到底存了几分喜爱。软着性子绵绵其音似乎总是有些成效,那何故不做。
“赵铉近日在御史台,你想去随意。”段怀悯抽回衣袖,“现在,回观星殿。”
“……是。”
……
当夜,瑶光第一回给段怀悯守了夜,她虽和昨晚一样宿在外头的罗汉床。
可整宿并未睡好,段怀悯看了半夜的书,她睡的朦胧间,总被叫起来倒茶。到后半夜,段怀悯才就寝,瑶光亦得以睡下。
瑶光大约明白,自己以后或许就要住在观星殿了。她既害怕又茫然,害怕段怀悯哪天晚上要与她行那等风花雪月之事,又茫然以后自己是不是算段怀悯的贴身婢女,如果单单只做婢女,倒也不算差。
起码是靠着双手在段怀悯跟前讨生活,也算是做工。
总比以色侍人踏实。
第二日一早,瑶光起来时,只瞧见晚衣坐在床边拿着玉佩编绳子。
“晚衣,你在做什么?”瑶光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段大人命我给这玉佩换上冰花结。”晚衣回头瞧了瑶光一眼,将温润莹洁的玉佩递过来。
正是那枚双兽纹玉佩,通体雪白致密细腻,藤黄色的冰花结已经被换上,白金相映,更显尊贵。
“段大人走了?”瑶光只瞧了一眼,似并不在意。
晚衣道:“段大人上早朝去了。”她将玉佩塞到瑶光手里,“神女晚上将此物亲手交给大人罢。”
“……”瑶光握着尚且带着微热的双兽纹玉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既然段怀悯吩咐晚衣换绳结,但晚衣自己给了交差便是,又塞给她做什么。
可她亦不好拂了晚衣好意,便道:“好,我晚上予他,你先替我放好。”
瑶光打算今日去一趟御史台,无论如何她也想找赵铉问清楚。
昨日段怀悯既然说了想去就随意,那么也是得到许可了。
果然,瑶光同晚衣一说,她也未拒绝,甚至还找了步辇来。
瑶光换上一身藕荷色福禄纹锦袍,乘着步撵去了狱司。可来到门口,就遇见两个侍卫,他们不认得瑶光,并不放行。
瑶光亦不想说出“神女”的身份,更不敢轻易搬出段怀悯的名字,故而作罢。只得待着门外一棵桃树下,桃花早已落了,满树绿芽,凑近了有清淡的香味。
“神女,是赵大人。”
大约等了一炷香工夫,晚衣就指着前面喊道。
瑶光闻言,果见一男子着赤色冠袍,身姿如松气韵卓然,便径直跑过去。
“赵大人。”少女挡在中年男子身前,她仰着头,“我有话同你说。”
赵铉一见瑶光,眸光寒色闪过,却笑道:“见过神女。”
二人来到那棵桃树下,瑶光抬首,“赵大人,您应当知道我的……身世。”
赵铉似乎没料到她问得这般直接,他面有凄色:“是,为父自然知晓,你阿姊告诉你了吧。”说着,他凝着瑶光,柔声道,“你与你娘生得有八分相似,我第一回在观星殿见你,竟未认出,是为父失责。”
面对赵铉那满目真情,瑶光颇为不自在,她别过脸,“您……还有赵灵犀,是如何知道我娘亲叫米微末的,样貌吗?”
昨日骤然得知身世,赵灵犀又说些刺耳侮辱之言,她气极,哪还想起来问这些。
其实她也抱了些许希望,或许自己与赵铉、赵灵犀毫不相干,只是他们弄错了。
“是你阿姊认出你的,你阿姊见过你娘亲的画像,见你容貌便觉得似曾相识。”赵铉说着,朝瑶光微笑,“这都要感谢你阿姊。”
瑶光拧眉,“那她为何数次伤害于我?”
她觉得赵铉的话处处漏洞,并不可信。
“你是段大人选中的神女,你阿姊想助你脱离这个身份,才做了这些事出来,并非有心害你。”赵铉说得清晰,好似字字真言。
瑶光的心越听越沉,她也许不该来问的。这个赵铉简直将她当作十岁稚童,她淡漠地看着赵铉:“赵大人,我不会报复赵灵犀,请您不必忧心。”
“比起这些,我们不如聊聊我娘亲。”瑶光望着面前桃树上的新芽,“我娘亲为何离开帝都?”
赵铉闻言,俱是一震,既而神色哀恸道:“是为父不好,那时你刚出生,府里有人感染时疫,为了保护你,只得将你和你娘安排到府外先行居住……谁知,你娘竟误会我将她抛弃,就带着你走了。”说到这,他叹息一声,“你娘……何时去世的?”
“前年。”
“如何去的?”
少女眸光微闪,盈了层水雾,“我,不想说。”娘亲去的惨烈,每一次忆起,便如剜心割肉痛不欲生。
下意识地,她也不想面前这个虚伪至极的男人知道。
“瑶光莫伤心。”赵铉轻声道,“以后,你有父亲,父亲会陪着你保护你,已弥补多年骨肉分离之苦。”
“我如今是大景的神女,不必父亲多费心。”瑶光言罢福身,“赵大人,我想问的已经问好,先行告辞。”
“瑶光,为父有办法让你摆脱神女这个身份。”
正欲离开的少女停滞住,她诧异地望着面前着鹤纹祥云官服的男人,衣冠楚楚正气浩然。
男人长眉微扬,鹰眼灼灼,似静待着少女的回应。
瑶光思忖片刻,低声道:“有什么办法?”
“如今你的神女之名,在帝都已有所动摇,若为父同段大人商议,或许他会放你回来认祖归宗。”赵铉笑容愈烈。
“你与燕老将军交好,段大人如何会……”
“不,为父追随段大人。”
瑶光秀眉蹙起,她不懂朝堂之事,却懂段怀悯。
“即便如此,段大人也不会愿意。”
“瑶光,你只须告诉为父你想不想归家?”
不,不想。
可是,她更不想待在段怀悯身边,在赵家,总比在这皇宫如履薄冰好许多。
段怀悯如今对她尚存几分男女之情,不知哪日就厌弃了,到时即便能活着离开钦天监,也大约离不开皇宫。
最大的可能是,被段怀悯遗忘,在钦天监某个角落了却残生。
初夏的暖风肆虐而来,卷起少女绣满花枝的广袖,衣袂翻飞明珰乱舞。少女似要与渐逝的春日一同被吹散。
她喉咙微动,闭上眼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