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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只猫爪(合并章)
回到望仙山后, 少年一夜之间就变得很有主见了。
姜狸被天雷劈得伤很重,药堂长老将她里三层外三层缠成了一只木乃伊,千叮万嘱她要好好休养,切记不能动用灵气、不能碰水。
小徒弟把注意事项全都记了下来, 听得很认真。
姜狸养伤期间, 徒弟不让她下床、不让她碰水,把医嘱执行得一丝不苟。
姜狸从前觉得小徒弟性格孤僻、沉默寡言, 时常要逗他多说两句话。
——现在不用了, 光是让姜狸喝药这件事,徒弟就能提醒个八百遍。
姜狸实在是闲得发慌, 想要偷偷下床出去透透气,但是徒弟每次都不许。姜狸只好趁着夜色渐深,徒弟正在睡觉的时候出去。
结果她刚刚悄悄推开门。
——对面的灯就亮了。
少年抱着剑, 幽幽看向她:“姜狸。”
白天,姜狸想要去洗个脸。
少年把剑横在她的面前:“姜狸,你想要干什么去?”
他神出鬼没、如影随形。
——徒弟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无论姜狸什么时候想离开,都阴魂不散。
小徒弟开始做她的主了,姜狸这个师尊只能在望仙山长蘑菇,坐在床上看话本打发时间。
姜狸和小蝴蝶说:“你有没有觉得小浮生好像变了。”
冥蝶不解:“哪里变了?”
姜狸说:“他现在就好像那个, 小管家婆。”
冥蝶:“……”
姜狸说:“你说, 他小时候怎么看不出来这么啰唆?”
冥蝶:“狸狸,你转头。”
姜狸转过头,少年正抱着剑靠在门边看着她。
他越长越大, 现在个子隐约比她要高了一点了。
小时候碧绿色的眸子还是圆溜溜的可爱, 现在却渐渐地变得狭长, 眉弓压下来,看上去和他本体的白虎有几分相似, 有了点凌厉迫人。
徒弟问:“师尊,怎么不说了。”
姜狸:“……”
……
姜狸觉得徒弟现在有点造反的架势。
他不仅对她管东管西,还老是用不同的警告声调叫她“姜狸”。
姜狸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作为师尊的威严遭到了挑战。被徒弟管着让她偶尔会觉得很丢人。然而每次想要反驳,又觉得徒弟是关心她。
养伤期间,姜狸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徒弟的话。
等到伤好了一些,可以用灵气了。
姜狸开始试图找回一点作为师尊的尊严。
她总是喜欢在徒弟面前展示自己新晋元婴大能的实力。
就连喝水的时候都要秀一下元婴期暴涨的灵气,用一套花里胡哨的特技;
吃火锅的时候,都要展示一下高阶剑招,给徒弟削一朵萝卜花;
徒弟的面前飞过一只蚊子,她都要若无其事地一剑把蚊子切成两半。
徒弟:“……”
她还无数次假装路过徒弟的练剑现场,揣着手,风轻云淡地给他一点指点。指点完了,就会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小徒弟。
真的很浮夸。
但是幸好,徒弟每次都十分捧场。
少年会抱着剑含笑看着她。
她每个剑招,他都看得目不转睛、挪不开视线。
他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专注,但是和小时候那种饱含敬仰的视线,又有了一点点区别。
——看上去还是很崇拜她。
但是姜狸总觉得怪怪的。
她在徒弟身边绕来绕去,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姜狸想:应该是错觉。
……
察觉到了师尊的小心思后,少年开始经常主动找师尊指点。
他会不着痕迹地挑选一些不算简单的问题,去姜狸面前去问她。
师尊抱怨他:“怎么这都不会?从前教的都忘了么?”
当然不是忘了,也不是不会。
而是问完之后,师尊会很高兴。
那只老是背对着他的小猫,就会甩着尾巴去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甚至会扑一会儿蝴蝶玩。
少年站在门边,无声地笑了一下。
勾曳问:这有意思么?
少年说:有意思。
少年冷冷地对它说: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但是不管做什么,我的事都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闭嘴。”
勾曳剑竟然真的就闭嘴了。自从那天之后,勾曳剑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小徒弟还是和从前一样崇拜她,渐渐的,姜狸不再担心自己在徒弟面前的形象了。
她找回了做师尊的自信。
——虽然从始至终,小徒弟都认为她是个很厉害的师尊。
……
姜狸实在是个很迟钝的人。
小徒弟变化一天一个样,然而姜狸仍然只是在嘴上抱怨他“主意越来越大”了,实际上心里还是觉得他是个小孩。从前小徒弟不觉得有什么——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师尊迟早会发现这件事。
但是现在,徒弟开始意识到姜狸太钝了。
姜狸答应了小徒弟不再隐瞒,也的确做到了,可也仅此而已。
小徒弟发现,似乎还不够。
他想要参与姜狸的人生。
……
姜狸即将成为正式长老,她带的最后一届外门弟子就要结业了。姜狸是要去监考的——能从她手底下过十招的弟子,就能够通过结业考核。
然而,姜狸现在刚刚进入元婴期,境界还不够稳固,很难掌握好力度——她担心自己不小心把人打成重伤。
姜狸最近很为这件事发愁。
她在摇椅上翻来覆去地看着弟子名单,想着要不要托个人情。
她和徒弟嘀嘀咕咕,从灵犀长老数到了大师姐,但是好像谁也没有空。
突然间,徒弟问:“师尊,我呢?”
姜狸愣了一下。
少年很平静地说:
“姜狸,我去年已经可以打败金丹修士了。”
“外门弟子里,修为最高的只到筑基期。”
下一秒,一只漂亮修长的手就把名单接了过去。
少年问:“三十个人?”
姜狸愣愣地点头。
少年言简意赅:“我去。”
……
试炼那天早上,姜狸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
这是小徒弟第一次帮她办事。
她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担心他被别人欺负、过程出岔子,于是想着自己坐在后面看着,能够帮徒弟兜个底。
但是,姜狸这个师尊,从头到尾都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少年扫视了一圈,勾曳剑在他的手中,朴实无华却又杀气腾腾。
诚如小徒弟所说,外门弟子天赋好的寥寥无几,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不少人就算比小徒弟年纪要大、修炼时间更长,也很难在他手中讨到好。
更加难得的是,玉浮生的身上没有少年天才的骄狂。
他不仅会对参加考核的弟子进行点拨,甚至会淡淡地鼓励几句没通过考核的弟子。
少年朝着她走过来的时候,弟子们都心悦诚服地叫他“浮生师兄”。
姜狸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小时候,一点点大的小徒弟在下面乖乖地看着她。她总是要牵挂的那只小不点,现在,却已经是可以帮姜狸分担的小大人了。
考核结束,两个人朝着望仙山走去。
走了一会儿,徒弟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说:
“姜狸。”
“你现在可以试着,依靠我一下了。”
……
家里的小虎崽长大了。
可靠又沉稳。
但是莫名其妙的,姜狸有点心酸又惆怅。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师姐。
大师姐却惊讶了:
“你才发现你徒弟很靠谱么?”
“我还打算下次宗门大比让他打头阵。你连个小小考核都不放心他?”
姜狸:“……”
姜狸结巴了。
她说小徒弟去年还戴着毛茸帽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的身后;前年还被她拿着糖葫芦哄呢。
大师姐却说:“那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么?”
姜狸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的是这样的。
她抱着手炉看着窗外的梧桐飘落: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
姜狸悄悄地观察起来了长大的小虎崽。
自从姜狸渡劫之后,徒弟似乎更加努力了,每天挥剑的一百下变成了一百五十下,
他主意很正,从很早起,他就开始主动调整姜狸给他的功课了——好像很早就不那么“听话”了。
他在别人面前话很少,但是其实很有分寸,不着痕迹地就让铃官他们那群小孩绕着他转。
从前大师姐不算喜欢他,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师姐经常将一些事情托付给他去做。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灵犀长老身上。
不管是大师姐还是灵犀长老,长辈们已经提前一步发现了小虎崽已经变得沉稳可靠了。只是姜狸当局者迷,慢半拍才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他再也不让姜狸撑伞了。
姜狸一出门,油纸伞就会出现在她的头顶。
——小徒弟好像比她高了。
他撑着伞,稳稳的。
两个人沿着石板路往前走。
姜狸渐渐地发现,徒弟的步子要比她的大了不少。
她要是不走快点,徒弟总是要慢下来等她许久。
……
重新审视小虎崽后,姜狸开始慢慢地改变对待徒弟的态度了。
从前,望仙山是姜狸的一言堂。她说东,小徒弟不往西。她也习惯了把小徒弟使唤得团团转,小徒弟从来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但是现在,姜狸认为不能像是从前那样了。她开始试着把小徒弟当作一个成年人、家庭里的一份子来对待。
她开始试着询问徒弟的意见、有事和徒弟商量。
——这样做,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十一月份,姜狸要和其他长老一起,下山处理兽潮的事。
从前姜狸出去办事,只需要对徒弟说:“乖乖待在家里,师尊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将徒弟带去灵犀长老那里托付好就行。
但是现在就很麻烦了。
姜狸告诉了徒弟要出门后。
徒弟会询问她:
——去哪里?办什么事?几个人?
——什么时候回来?
姜狸不仅要在徒弟犀利的目光中交代随行人员、敌我数量,还得和徒弟保证回家的时间。
徒弟还会发表意见:“我不想去灵犀长老那里,我可以在望仙山照顾好自己。”
姜狸想了想,没有坚持。
走之前的晚上,徒弟还会让姜狸把法器一个个掏出来,他检查完姜狸的行李之后,才放心。
姜狸看着他,郁闷地想:这孩子可真能操心。
临走前,少年抱着剑叮嘱她:
“姜狸,要是等不到你按时回来,我就去找你。”
……
姜狸本来是很郁闷的。
她觉得现在的小徒弟真的太啰唆了。他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不靠谱的师尊,照顾她、叮嘱她,这让姜狸好气又好笑。
她小心眼地觉得徒弟是小瞧了她。
这天和长老们入住村庄的时候,姜狸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徒弟的坏话,一边从储物袋里翻出来了一只长命锁。
——是小时候她给小徒弟的那一只。
虽然已经不戴了,但是少年一直把这把长命锁保护得很好。
她失笑。
让她戴上保平安么?
突然,被小虎崽照顾这件事,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了。
闹兽潮的村子条件很差,但是吃着小徒弟买的板栗,披着他准备的斗篷,姜狸一整夜都睡得很好。
……
十二月,姜狸顺利回来了。
她溜溜达达地回来了,揣着小徒弟塞给她的手炉,哼着歌儿。
雪花飘飘摇摇。
她看见望仙山上亮着一盏灯。
推开门,少年正把面条端上桌,摆上了两双筷子。
姜狸在门口站了好久。
她突然间觉得,徒弟长大了其实还挺好的。
有人等她回家的感觉,真好。
……
过了年,小徒弟就十五岁了。
这是个很微妙的年纪。
微妙就微妙在,姜狸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和爸妈吵架、顶嘴。伴随着徒弟一天天长大,一日日有主见,姜狸以己度人,认为徒弟的叛逆期可能要来了。
姜狸未雨绸缪,去找大师姐讨教要怎么对待叛逆期的徒弟。
大师姐表示这非常简单。
修真界的孩子们可没有21世纪的好待遇,师长们不会和他们谈心,强者为尊的世界里——
大师姐很淡定:“打到不叛逆就行了。”
姜狸:“……”
大师姐建议:“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替你打。”
姜狸谢绝了。
倒也不是姜狸溺爱徒弟。
——而是小徒弟小时候挨的打太多了。
她刚刚把小虎崽捡回来的时候,那么小一只,身上青青紫紫的瘀青、撕咬的痕迹触目惊心。
如果人的一生吃的苦有定数的话,姜狸很希望小徒弟小时候已经吃完了一生的苦。
然而,姜狸等啊等。
十五岁的少年既没有突然间脾气渐长、顶撞师长;
也没有变得特立独行,突然要在身上打两个洞。
徒弟虽然变得爱操心了、啰嗦了、龟毛了、斤斤计较了,但是总体上,还是和去年没有什么两样。
姜狸竟然有点失落。倒也不是姜狸盼着揍徒弟。
而是姜狸偶尔会有一点小小的期待:小徒弟会像是别的孩子一样小小地反抗一下师尊。
——就像是被宠爱的孩子才会恃宠生娇一样。
少年并不知道,最近一直盯着他的师尊在盼着他逆反一下。
他只是知道,姜狸最近老是看着他长吁短叹的。
这天早上,她又开始了。
徒弟正在帮她看账册,抬头问她:到底怎么了?
姜狸说:“浮生,其实你有时候没那么懂事也是可以的。”
徒弟看着她。
姜狸说:“比方说师尊让你帮忙,很多都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其实你是可以拒绝我的。”
少年却突然笑了。
“狸狸。”
“我喜欢这样。”
但是姜狸不信,人怎么会喜欢干活呢?
她觉得大概是小时候的经历,才让小徒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担心小徒弟是一直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才乖巧懂事、不像是其他的孩子那样恃宠生娇。
于是,姜狸又开始怂恿徒弟:
“你要是顶嘴,师尊不会生气的。”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不高兴。”
“你没有那么贴心、那么包容,师尊也不会难过的。”
徒弟:“可是师尊,我乐意这样。”
不是因为师尊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而是因为,他很喜欢纵容她的感觉。只是这一点,告诉了姜狸,她也不会相信。
于是,人间四月芳菲尽,桃花纷纷落下。
少年只是含笑看着她。
……
姜狸一直都知道小徒弟是个天才。前世那样苦难的环境里,玉浮生都能够成为一颗无比璀璨的星,今生有这样好的环境,耀眼是件很正常的事。
五月,宗门大比在山下举办。
小徒弟越级打败了金丹修士。
小徒弟拿下了魁首。
小徒弟成为了同辈弟子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一切都顺其自然,就连长老们前来恭喜姜狸的时候,姜狸都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其实,如果不是骨骼还没长好,徒弟此时已经是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了。
在宝石初显露出来了峥嵘头角,于是万丈光芒就再也难以掩盖了。
但是,姜狸从来没有想过,其实除了天赋,徒弟身上还有更加引人注目的地方。
宗门大比结束之后,姜狸带着徒弟去山下游玩庆祝。
他们进入了繁华的明安城。
姜狸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很多人的视线都开始朝着他们的方向瞟。
她一开始以为是他们穿着天衍宗的服饰太招摇。
但是渐渐的,姜狸意识到他们似乎在看小徒弟。
姜狸是很好看的,但她并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明艳大美人。
——小徒弟却是。
姜狸第一次发现,徒弟其实长得很漂亮。
束发的少年,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像是碧玺,鸦羽睫毛垂下的时候有点鬼气森森,却说不出来的绮丽。
只是因为白虎的气质有些凶悍,抱着一把古朴的剑,看上去实在是生人勿近,才没有人敢上前来搭讪。
但是走到哪里,人们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他们两个走过了一条花街的时候——
楼上突然掉下来了很多的香囊和红绸,砸了小徒弟一身。
上面探出许多小女娘的脑袋,笑嘻嘻地往下抛香囊。
姜狸拉着小徒弟跑,跑了两条街才逃开。
她看着不停摘着身上香囊的小徒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去的路上,徒弟黑着脸警告她:
“姜狸,不许笑。”
姜狸走在前面,肩膀一抖一抖。
忍笑忍得很难受。
……
回到了望仙山后,姜狸开始和小蝴蝶偷偷叫小徒弟“小漂亮”。
姜狸问:“小漂亮回来了么?”
小蝴蝶就说:“小漂亮到山脚了!”
玩得乐此不疲。
有一次,徒弟听见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两只在说谁。
这天晚上,姜狸正纳闷地问小蝴蝶:“小漂亮呢?怎么还没回来?”
门口就走进来了一只白色巨虎。
那只猛虎足足有两米多长、成年人那么高,碧绿色的兽瞳眯起的时候,很是有万兽之王的气势。
白虎低下头,从嗓子里发出了兽类威胁时含混的喉音,逼近了摇椅上的姜狸。
小白虎长大了,现在的猛虎一声兽吼就可以震动整片山林、一只爪子就有姜狸整个人那么大。
十分之凶猛悍勇。
于是,从那天后,姜狸再也没有背地里叫过他“小漂亮”了。
她开始偷偷叫他“大漂亮”。
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姜狸突然间发现,其实在天衍宗里,也有很多的小姑娘偷看小徒弟。她应该担心的恐怕不是徒弟的叛逆期——而是他会不会早恋。
……
其实,姜狸的担心是对的。这个年纪的弟子们已经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他们已经开始关注身边的女性,甚至更加早熟的一点的,早已经有了心上人。
只是小徒弟从不参与这些话题罢了。
很快,姜狸听到了一个八卦——
六月,灵犀长老收了一个新徒弟,叫做尤云。
尤云小师妹不仅名字好听,人也很好看。
美丽动人的小师妹光速俘获了铃官的芳心。
但是尤云小师妹并不喜欢铃官师兄,铃官表白被拒,心碎得想死。
大师姐揍了徒弟好几顿,铃官还是一蹶不振,显然情伤一时间难以愈合。
大师姐眉头紧皱,联想到铃官和尤云年龄加起来还没她零头大,对此只有一个评价:“臭矫情。”
姜狸很热衷于听这种八卦,虽然这爱恨纠缠的两位主角可能还要挂儿科,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回去之后,姜狸问了小徒弟。
徒弟说:“是有这回事。”
恰好,铃官和小徒弟的关系还不错。
姜狸想起大师姐发愁的样子,总觉得大师姐光是揍可能起不到什么效果,于是她想了想,塞了徒弟一把灵石,让他帮个忙,带着铃官出去散散心。
……
其实,少年很不想听铃官的心事。
奈何,铃官是成瑶师叔的大徒弟。师尊又和成瑶师叔关系最好,这些年没少欠了师叔人情。
少年不得不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听铃官的碎碎念。
什么小师妹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
什么小师妹温温柔柔,笑起来酒窝里都是甜的。
什么小师妹笑起来,眼睛里有月亮。
铃官说了很多暗恋小师妹时的心理活动。
少年听完了。
指出了铃官的自我矛盾之处:
“所以你的小师妹,眼睛到底是星星还是月亮?”
铃官:“……”
……
铃官说玉浮生小师弟不解风情。
这倒也是事实。
这个时候的少年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除了坎坷的过去、将报未报的仇恨外,只剩下了满满的,他的师尊。
他要操心的事情很多,要照顾家里的那只猫、要提防着不靠谱的师尊背着他做什么不靠谱的事情。
他有着蓬勃生长的野心——虽然野心的尽头也是他的师尊。
他有关于未来的无数规划,这些都督促着少年日夜不停地修炼、壮大自己。
少年时候的玉浮生,是注定不会将任何的目光分给其他的女性的。
于是,他是显得有点不解风情,甚至有点迟钝的。他不明白铃官的爱慕之心,也不明白同龄人为何总是会被小女郎们吸引。
但是他又是耀眼又好看的。
少年时的玉浮生长相很漂亮,他话不多,并不像是同龄人那样聒噪跳脱;他沉稳可靠,是所有师长都愿意托付的对象。
姜狸把他教得很好,他既不粗俗,也不高傲;他懂礼貌,又会听姜狸的话,愿意照顾其他人。
这样的少年,很难不吸引异性的目光。
七月份,姜狸带着小徒弟在明镜斋开小灶的时候,开始经常可以看见很多人成群结队地来偷看小徒弟。
这幅场景,总是让姜狸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叽叽喳喳,闹闹腾腾,凑在一起看长得好看的帅哥,偷偷暗恋个谁,讲讲谁和谁在一起的八卦。
姜狸总是忍不住去看他们——
他们青春逼人、朝气蓬勃。
他们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她身边光芒万丈的少年。
她感叹着时光眨眼过去。
——却没有发现,在这个阳光耀眼的下午,少年突然看着她,发了很久的愣。
……
也许是因为最近听铃官念了太多遍他小师妹眼睛的缘故。
这天下午,徒弟下意识地打量起了姜狸的眼睛。
从前,虽然模模糊糊地知道师尊和他不是一个性别,小徒弟顶多会意识到不能在师尊面前衣衫不整。
她是好心捡到他的神,是性别模糊、没有美丑区别的。
但是现在,少年突然间发现一件事:
姜狸很好看。
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好看。
她的长发在阳光下柔软蓬松,和狸花猫的毛色非常相似;乍一看,她的长相是温柔恬淡的,但是琉璃似的眼睛里却会有狡黠天真的感觉,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很机灵的小姑娘。
——真奇怪。
少年心想: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发现呢?
他不由自主地说:“狸狸,你的眼睛真好看。”
姜狸被夸得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之后,她有点得意地朝着徒弟眨眨眼。
小时候,每当姜狸偷偷带着徒弟做了什么坏事,或者背着大师姐吃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会朝着小孩做这个动作。
但是第一次,徒弟愣住了。
阳光下,师尊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璀璨的星星。
……
灵犀长老下课后,一群少年一起去山下的集市采购。
他们挤挤挨挨、吵吵闹闹。
铃官正在说着些什么,玉浮生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少年担心着妖界的动静、筹谋着复仇,他的脑海里总是操心着自己的师尊、提防着勾曳剑。他总是有很多心事的。
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件。
不算沉重。
只是他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
突然,他看见了集市上卖碎灵石挂饰的摊位。
他的视线被那细细的碎灵石吊饰所吸引。
自然而然的,他停了下来。
亮晶晶的,像星星。
铃官问:“这是女修才会喜欢的东西,你看那个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玉浮生都是个和师尊截然不同的实用主义者。他从小就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破天荒的。
少年买下了这串既不值钱,也毫无用处的挂坠。
他藏在了手中。
像是抓住了师尊眼里的小星星。
一声喵呜
星星吊坠被压在了枕头底下。
偶尔在晚上, 少年才会拿出来看一看。
悄悄的变化,只在一些细枝末节上。
少年开始盯着师尊发呆。
这一点变得很频繁。
甚至帮姜狸打伞的时候,他都会突然间停下来,被她耳垂上的一颗小红痣吸引。
看上去有点呆。
姜狸问他在看什么?她脸上有东西么?
徒弟慢腾腾直起身子, 说:没有。
他说:是花瓣。
师尊的头上有落花。
姜狸有点莫名其妙, 她觉得徒弟变傻了。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落花呢?
她忧心忡忡地给徒弟买了核桃。
师尊推推:“徒弟, 你补补脑。”
徒弟:“……”
……
秋天悄然而至, 天衍宗建在山上,降温总比山下来得要快一点。
家里的小漂亮已经很久不戴师尊买的毛茸茸帽子了。
少年总是说太幼稚, 他长大了。
姜狸只能在试衣服的时候过过瘾,怀念一下徒弟小时候和她穿同款的小虎崽时光。
降温后,姜狸举着一只虎头帽, 对着徒弟比比划划,刚刚遗憾地想要收回去。
莫名其妙的,少年看了看那只虎头帽。
他接了过去。
姜狸以为徒弟大概是为了逗她开心。
但是紧接着好多天,徒弟都戴着师尊同款的毛毛帽。
姜狸试探着递给了他一只兔耳朵。
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戴上了。
姜狸一捏,面无表情的少年头顶就竖起了半只兔耳朵。
还怪好看的。
姜狸惊讶至极,她绕着徒弟转圈圈, 问徒弟不嫌幼稚了么。
徒弟仍然觉得很幼稚。
——但是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 地上会出现一大一小两对同样的耳朵。
姜狸搞不明白徒弟的脑回路。
只能归结于小漂亮的少男心就像是海底针。
……
很快,小漂亮收到了第一封情书。
——是一只纸鹤飞进了望仙山。
姜狸还以为是宗门的传信,打开看了一眼, 就立马合上了。
她放在了徒弟的桌子上。
姜狸问:“小漂亮, 你不看一眼么?”
小漂亮看了, 写了一封回信。
姜狸揣着手手把脑袋凑过去看热闹。
本以为能够看见徒弟的一手八卦。
结果发现小漂亮把人家的错别字全都圈了出来。
姜狸:=口=
姜狸仔细打量了一下徒弟。
小漂亮眉清目秀的。
——没想到是块实打实的木头。
……
虽然,小漂亮从早到晚都很忙,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修炼,还有操不完的心,大概是没有空谈情说爱的。
但是随着他长大,早恋是个需要进行讨论的问题了。
姜狸想了想,还是打算和小徒弟谈一谈。
“师尊不会阻止你找道侣。”
“但是不能太早,至少要到你能够明辨是非、承担起责任的时候,再去考虑这件事。”
徒弟却打断了她:“师尊,不会的。”
他是那样的笃定。
姜狸却说:“以后得事情谁说得准呢?”
“难道你想要一辈子待在望仙山么?”
少年很平静地说:“对,我想要一直待在师尊身边。”
姜狸很少听到徒弟孩子气的发言。
她果然被逗笑了。
少年知道,师尊是不信的。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很清楚,师尊一定认为这是“孩子话”。
然而,恐怕只有勾曳剑才知道。
在玉浮生的人生规划里,他会花二十年的时间去妖界复仇;复仇结束后,他就会回到望仙山,在这里度过一生。
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
在少年的心里,望仙山是他的家。
家就是他和狸狸,最多再加个小蝴蝶,连勾曳都要被开除出去。
这个认知是固定的、不可更改的。
他不会找道侣——
因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再是他和狸狸的“家”了。
……
情书事件还有后续。
姜狸也没有想到,写情书的竟然是尤云。
原来是某次下山试炼的时候,小徒弟救了尤云小师妹一次。
显然,比起长得有点朴实的铃官,徒弟长得更符合少女的审美。
说是暗恋,但是性格张扬的尤云小师妹藏不住事,姜狸经常看见小姑娘跑来偷看小徒弟。
尤云小师妹的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
徒弟被姜狸教得很好,每次都非常礼貌地回绝了。
但是那情书仍然和雪片一样飞来。
有一天,少年突然问姜狸:“灵犀长老不教徒弟认字的么?”
姜狸凑过去一看。
发现小师妹写的是:玉o生,我o欢你。
——事情的真相很可能是:尤云小师妹认字不多,看不懂少年拒绝的回信。
姜狸笑得前仰后合。
终于,在某个下午,被拒绝无数次的尤云小师妹鼓起勇气和小徒弟表白了。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
少年听完了。
就在小师妹忐忑得要哭出来的时候。
他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喜欢,是什么?”
小师妹结结巴巴地解释:
“就是、就是想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少年很平静地说:“那我喜欢我的师尊。”
小师妹:“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就是……”
小师妹说他长得好看,她看了就高兴。
他精准指出:“你喜欢我的脸。”
小师妹:“……”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么肤浅,尤云小师妹说了他很多优点。
——什么性格好、有耐心,会照顾人。
但是听完后,少年竟然笑了。
玉浮生在外人面前很少笑的,微微勾起嘴角就如同冰雪消融。
少年给出了一个神奇的答案:
“喜欢我的性格?”
“那你一定会喜欢我师尊。”
小师妹一头雾水。
走之前,少年告诉她:他叫玉浮生,不叫玉o生。
这场莫名其妙又没头没尾的暗恋匆匆结束了。
而玉浮生也很顺利地从暗恋对象,荣升尤云小师妹暗杀榜第一名。
姜狸在明镜斋喝茶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在窗边笑了好久。
徒弟突然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碧绿色的眸子十分犀利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心肝脾肺都看透。
姜狸被看得不好意思笑了。
她讪讪地停了下来,借着喝茶掩饰尴尬。
徒弟撇头:“有什么好笑的。”
姜狸觉得小徒弟有点不高兴。
但是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
表白事件后,铃官伤心至极。只不过,很大度地没有和玉浮生小师弟反目成仇。
只不过,铃官总是不可避免地羡慕他受欢迎。
此时十五岁的玉浮生,俨然成为天衍宗最受欢迎的弟子。师长们喜欢他、同门们信赖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铃官长吁短叹地说师弟是“万人迷”。
但是少年却总是冷静地纠正他:“不是这样的。”
受欢迎的少年人,总是会得意、骄狂的。
但是玉浮生却从来不会这样。
少年很清楚,他身上那些被人喜欢的性格、特质,都是姜狸教出来的。
白虎凶悍、孤傲,它不是人,既没有同理心,又十分冷血。
玉浮生并不喜欢指点其他人,他觉得他们很笨,很弱小,在妖界一天都活不下去;他也不耐烦去一遍遍去教那些外门弟子,他其实认为天衍宗在浪费时间和资源。
——他唯一的耐心全用在了师尊身上。
其他人,又算什么呢?
小时候,矮墩墩的小徒弟就告诉过姜狸——
他觉得师兄弟姐妹们都很笨,很弱,他不想和他们玩。
师尊说:集体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
师尊说:蝼蚁抱成团,也能抵抗滔天的洪水。
于是,小白虎开始试着融入他们。收敛了白虎的孤傲。他学会了和人打交道、相处、学会了如何融入群体。
这些好的性格,全都是姜狸一点点耐心地打磨出来的。
如果有人喜欢他身上那些美好的品格。
——一定是因为狸狸太讨人喜欢了。
……
姜狸也意识到了徒弟今年的受欢迎程度有点超过了想象。姜狸猜测,大概是宗门大比拿了魁首的缘故。
徒弟经常收到很多的邀请,偶尔找不到小徒弟,就会来找姜狸带话给他。
孤僻自闭小虎崽变得合群又受欢迎,姜狸非常高兴。
只是,徒弟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邀约,一结束正事就会回到望仙山。他很少在外面逗留。似乎对成群结队地出去活动也没有什么兴趣。
——如果没有功课,他甚至宁愿在姜狸身边帮她剥瓜子壳。
姜狸起初以为是零花钱不够,但徒弟明明攒了很多的灵石。
她忍不住旁敲侧击了一下。
徒弟告诉她:“师尊,望仙山很有意思。”
姜狸说:“哪怕在家里给师尊煮面条?”
徒弟正在看着火候准备下面条。
闻言,他低头看着那只猫。
“嗯。”
——给师尊煮面也很有意思。
对于少年时期的玉浮生而言,照顾家里的猫就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投喂姜狸,也是一件很容易让他得到满足感的事。
这比在外面交际要有趣得多。
姜狸跳上了台面,对徒弟建议:
“其实带朋友回望仙山也是可以的。”
“我们可以做很多小饼干,在外面招待你的朋友。”
徒弟停了下来,漂亮的眸子垂下,看着她:
“姜狸,我不喜欢别人来望仙山。”
“家里有两个人就够了。”
……
姜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徒弟作为一只白虎,可能有某种天生的领地意识。比方说画一块地作为地盘,谁也不准进来。
毕竟虎是万兽之王,对生存环境有所要求也很正常。
姜狸试着去理解小徒弟。
但是渐渐的,姜狸发现,偶尔有外人来望仙山坐坐,他都要把望仙山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确保一点气味都没有残留。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姜狸发现徒弟正在幽幽地盯着天上飞过去的大雁留下的一根毛。
姜狸:“……”
某一天,姜狸正在看书,听见了一声虎啸。
惊飞了林中无数鸟雀。
从那天后,南飞的大雁开始绕着望仙山走。
姜狸看着回去若无其事煮晚饭的徒弟:“……”
姜狸怀疑徒弟可能从很强的领地意识,发展成了龟毛的洁癖。
为了确认这个猜想。
姜狸趁着徒弟去练剑,特意鬼鬼祟祟爬去徒弟床上滚了一圈,留下若干猫毛。
晚上,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徒弟只是在掀被子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然后若无其事地睡下了。
姜狸:?
你不是很龟毛么?
……
一年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大师姐说:“今年新弟子入门,你的门下可以多收几个徒弟了。”
在姜狸的认知里,徒弟=小白虎,这个概念根深蒂固,以至于大师姐突然提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其实按照天衍宗的规矩,元婴期的长老,其实可以收十位徒弟的。
姜狸想起了徒弟那强烈的领地意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姜狸觉得徒弟现在还小,她也不着急收新徒弟,这种事完全可以等到十几年后再去考虑。
……
仿佛是去年过得太平顺,新年伊始,修真界就发生了一件惨事。
横空出世的邪修肆虐一方,造成了很多城镇的恐慌。
天衍宗作为大宗门,自然要前去一探究竟。然而,派出去的云霄长老一行人却遭遇了袭击。
消息传到了天衍宗的时候,云霄长老的魂灯已经灭了。
噩耗传来,宗门中处处挂白。
弟子们都很有眼色地不再嬉笑打闹。
掌门师祖被惊动,和大师姐一起匆匆带着人过去镇压邪修。
姜狸和灵犀长老则被通知去明镜斋处理宗门事务。
姜狸匆匆带着小徒弟去明镜斋坐镇。
灵犀长老已经到了,脸上有悲色,两个人面面相觑,都齐齐叹了一口气。
悲剧已经发生,接下来就是处理后事了。
然而,还没有等姜狸坐下多久,前面又有弟子来了消息。
云霄长老没有道侣、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徒弟庆崇留在世间。
庆崇听到师父陨落的消息,急火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云霄长老已经死了,遗孤一定不能出事。
姜狸将手头的事交给了徒弟。
自己朝着药堂匆匆赶去。
……
夜渐渐地深了。
灯花燃尽。
窗外大雪下了许久,师尊还没有回来。
徒弟披上了大氅,带上了师尊的手炉,去药堂接师尊回家。
他的身影一出现在药堂,许多弟子就围了上来。
众星捧月的少年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虽然话不多,但将谈话的节奏牢牢抓着。
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他其实在走神。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师尊走的时候似乎没穿外套。
他们朝着里间走去。
突然,徒弟的视线停住了。
因为即将见到师尊,嘴角扬起的微微笑意消失了。
隔着雪花,玉浮生看见了师尊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是云霄长老的徒弟庆崇。
姜狸蹲在庆崇面前。
姜狸轻声细语地哄着他。
姜狸摸了摸他的脑袋。
姜狸掏出了糖葫芦。
……
“浮生师兄,你怎么了?”
少年垂下那双碧绿色的兽瞳,很轻、很和气地说:“没事。”
……
十六岁,少年还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但他已经开始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两声喵呜
姜狸很照顾庆崇。
一方面, 这是她作为天衍宗长老的责任;一方面,庆崇也确实非常可怜。
但是在哭得眼睛红肿的庆崇提出来想要去望仙山住的时候,姜狸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四两拨千斤就拒绝了, 将他暂时安置在了明镜斋。
姜狸已经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忽视小徒弟的意见了。她现在把徒弟当做家庭的一份子去看待。在明知道徒弟有极强的领地意识的情况下, 她是不可能带庆崇回望仙山的。
只不过,这样做就很麻烦了。
至少, 因为要多照看一个人, 姜狸回望仙山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第一天晚上,徒弟在望仙山等到了半夜, 姜狸才回来。
徒弟听着外面细微的一声吱呀,还有很轻的脚步声。
他问她:“师尊,怎么样了?”
姜狸隔着窗户叹口气, 语气里充满了对待庆崇的可惜。
少年垂下了眼睛。
他知道,庆崇现在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师尊,他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嫉妒和介意,就会显得既没有同情心、又很不得体。还会让师尊觉得他小心眼。
于是他隔着窗户,体贴地表达了同情,然后催促师尊回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
徒弟起来给师尊准备了早餐, 目送打着哈欠的师尊离开。
他看着师尊又折返回来, 揣走了一枚茶叶蛋。
师尊说给庆崇的。
徒弟:“是么?那祝师弟用餐愉快。”
勾曳实在是忍不住了。
勾曳:别笑了。
勾曳:我害怕。
等到下午,徒弟来明镜斋帮忙。
他贴心地建议师尊今天可以早点回家睡觉。
姜狸停顿了片刻,无奈道:“可是庆崇说, 他晚上怕黑睡不着。”
怕黑?
没记错的话, 庆崇和他的年纪差不多。
徒弟面不改色:“是么?师尊, 那我去陪他。”
姜狸犹豫:“可是我听人说,庆崇他晚上在明镜斋偷偷哭。”
徒弟微笑:
“没事, 师尊,我会安慰他的。”
“师尊,你还信不过我么?”
姜狸还想要说什么。
但是徒弟已经大步朝着明镜斋后院走去了。
——再不走,勾曳剑都要被他捏碎了。
姜狸探头看了一下徒弟离去的背影。
她莫名其妙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徒弟不会把人家吓得睡不着觉吧?
……
徒弟猛地推开了门,看见了跷着二郎腿的庆崇。
他盯着庆崇那跷着的腿看了一会儿。
直到庆崇被吓得把腿放了下来。
玉浮生有种直觉,庆崇不是个好东西。
但是勾曳剑却在他的心里嘎嘎大笑:抢你师尊,就不是好东西?
玉浮生冷冷道:闭嘴。
徒弟的心中咕噜噜地冒着恶毒的想法,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
庆崇被他看得害怕。
玉浮生收回了视线,淡淡道:“没事。”
“你睡吧,我守着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漫不经心地提起:
“你很喜欢哭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一个人,要更加坚强才是。”
……
特意路过的姜狸听见了这句话。
顿时欣慰至极:真的是个体贴又温柔的好徒儿。
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徒弟看见她的影子消失后就安静了下来。
他拷问着自己。
庆崇长得很清秀,受惊的时候,眼睛红通通的,容易惹长辈们心疼。
——不像他,的确长得有点凶神恶煞的。
毕竟,他是一只白虎,小时候还有点惹人怜惜,长大了就再也和可怜挨不上边了。
庆崇会哭会装柔弱。
——不像他,装不出那副可怜相。
让白虎掉两滴眼泪,倒不如把它杀了、流干净浑身的血。
他不能在师尊面前表现出来不满。
因为庆崇的确亟需关照。
他的这种介意就像是嫉妒乞丐手里唯一一枚铜板那样的卑鄙、小气。
春日夜晚,桃花安静地飘落。
他看着明镜斋的正堂里,那个倒映在窗前的侧影。
抱着剑注视着她的影子,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夜。
第三天。
下午,结束了练剑后,铃官追了上来:
“浮生浮生,你是不是快要当师兄了?”
“我听说,我师尊有意让姜狸师叔接手庆崇诶。”
正在擦剑的玉浮生的手一顿。
他很平静地说:“师尊不会收他为徒的。”
铃官挠挠头,“是么?”
在玉浮生的心中,师尊照顾那个庆崇,只是事急从权,暂时关照。
毕竟师尊心软、脾气又好,总是会对外面的阿猫阿狗有着丰富的同情心。
说白了,不过是看庆崇可怜。
在他的心里,师尊是不会有第二个徒弟的。
就像是望仙山永远只有两个人一样。
师尊只是暂时把目光投向了别人,过几天就会和从前一样了。
少年这样想着,仔仔细细地擦着勾曳的剑身。
勾曳剑却突然笑出了声:
一开始,你师尊不也是看你可怜么?
你不也是她一时好心捡回来的阿猫阿狗么?
“……”
白虎的碧绿兽瞳猛地缩成了针眼大小。
虎牙尖锐地探出。
少年看着自己的剑,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第四天。
玉浮生已经不是当年被排挤的小白虎了。如今的天衍宗弟子们,都唯他马首是瞻。于是,他很轻易就查清楚了庆崇这个人。
庆崇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意识到了玉浮生隐约的敌意。
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当做了望仙山的预备役,每次都会主动叫:“浮生师兄。”
他开始频繁去找玉浮生,试图和这位的天赋卓绝的师兄搞好关系,他甚至还很有小师弟的样子,在玉浮生练剑结束后,就会凑过来把帕子递过来。
少年却很平淡地说:“不用叫我师兄。”
庆崇以为他这是在客气,因为两个人年纪差不多,的确可以自在一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少年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灵犀长老身边,正是师尊。
少年突然转头问庆崇:
“你的剑练得怎么样了?”
宗门大比之后,他很少指点人了。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个珍贵的机会,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庆崇。
结果也很明显。
庆崇狼狈至极,气喘吁吁。
对面的少年微笑:
“庆崇,你还差了一些。”
“你看,我八岁的时候就可以打败这只活木桩了。”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懈怠修炼是不是?”
“我发现灵犀长老讲课的时候你总是走神,丹药吃多了,有副作用。”
庆崇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是少年的视线却没有停在庆崇身上。
他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师尊的方向。
果然,姜狸听见了。
她似乎还打量了一下庆崇。
少年收回了视线。
……
第四天的晚上。
姜狸破天荒地提前回家了。
她笑眯眯地绕着徒弟转了两圈:
“八岁打赢了试炼的木桩?”
徒弟浑身一僵。
他抿唇。
扭开了脸。
姜狸凑过去:“丹药吃多了有副作用?”
徒弟:“……”
姜狸溜溜达达地走了。
饱含嫉妒的白虎,终于忍耐不住了。
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姜狸。”
“他不如我。”
姜狸停下了脚步,无奈道:
“所以,小漂亮你就是故意欺负人家的?”
“你是故意让师尊看见他修炼不刻苦的,对不对?”
徒弟不说话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很蠢。
就算是证明了庆崇不学无术,那又如何?
庆崇的确不如他。
但是他欺负了庆崇,转头师尊就会觉得庆崇更可怜了;而他如此刻薄地欺负一个可怜人,对比之下,就显得更加卑鄙无耻了。
师尊会怎么看他呢?
这个认知,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
他问自己:
——玉浮生,你到底怎么了?
其实有个师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什么会涌动着无法熄灭的嫉妒。明明庆崇修为差、不够努力,完全威胁不到他的地位;师尊最宠爱的弟子还是他。
庆崇处处不如他,这就如同一只猛虎在嫉妒兔子一样可笑。
而且这只猛虎还在千方百计地证明:
那只兔子不如我。
——玉浮生,你到底怎么了?
……
一整个晚上,徒弟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几天姜狸都会在晚上去明镜斋看庆崇,然后整座望仙山就会变得安静又空旷。
姜狸忙得似乎都要忘了她还有一个徒弟了。她不记得过问他的功课,甚至不记得回来看看他。
那只因为嫉妒显得可笑的白虎藏在黑暗当中,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但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却闻到了空气里浓郁的香味。
他犹豫了一会儿,推开了门。
院子里,姜狸摆好了一桌子的菜,招呼徒弟过来吃锅子。
自从庆崇出现后,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一起吃饭了。
少年站在原地不肯动。
他的视线扫过了一桌子的菜,问:“姜狸,你不去看他了?”
姜狸说:“今天不去了。”
少年冷冷道:
“庆崇不是天天梦到他师尊,每天晚上都要哭么?”
姜狸:
“我怕小漂亮晚上也要梦见他师尊,偷偷躲起来哭。”
“……”
“以后不要背着师尊偷偷欺负人家了。”
“……”
他抱着剑,明明是一只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出去欺负人的大猫,此时却像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他不说话,侧脸看着就像是小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肯告诉师尊时一样。
自从徒弟十岁后,姜狸就没有看见徒弟喜怒形于色了。她突然就心软了。
徒弟已经长高了,手比她的大、个子也比她高很多,如今甚至要微微低头看着她了。与其说是把少年拉进怀里,还不如说是她主动走进了他的怀中。
她像是小时候那样抱住了徒弟,“浮生,不生气了。”
少年浑身僵硬。
她的气味很好闻、体温就和小时候一样温暖。闯进了他怀里的一瞬间,那些沸腾的、折磨他的情绪全都消失了。
姜狸正要退出他的怀抱之时候,却突然被少年反手抱住。
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徒弟好大一只。
——姜狸觉得好沉。
“小漂亮,你是不是在撒娇?”
三声喵呜
望仙山上, 一轮明月悬挂在桃花树梢。
树下,坐着一大一小一对师徒。
姜狸决定和看上去莫名委屈的小虎崽好好谈一谈。
她说:“师尊不是不在意你了。”
姜狸说:
“徒弟,我只是觉得,我和云霄长老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云霄长老去世的事对姜狸震动很大。
姜狸一直觉得, 修士活个几百上千年不是问题, 她又是猫妖,似乎活个上千万年也很容易, 除了江破虚带来的危机之外, 她从未考虑过生死的问题。
但是突然,她身边一位强大的元婴修士就这样陨落了。甚至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战, 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冬夜,噩耗就传来了。
姜狸被这件事弄得百感交集,总是忍不住想起世事无常。
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 师尊是觉得庆崇和你很像。他也无父无母,都是从小被师尊带大的。”
“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少年的脸色一黑。
他下意识就想要打断姜狸这种不吉利的话。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师尊出事的。
但是他看见了月光下,姜狸认真的侧脸。
她伸手扒拉着手里的一枝桃花,神色有点惆怅。
他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扭头听着师尊的诉说。
“没有了师尊了以后, 你就没有亲人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希望有个人像我现在做的一样,关心你、照顾你。难过了、想师尊了, 还有人拿糖葫芦哄你。”
少年愣住了。
“浮生, 你明白了么?”
“师尊不是偏心。”
她只是认为, 如果她现在做得好一点,天衍宗的师长们都会看在眼里, 真的有那么一天,小徒弟也不至于无依无靠。
姜狸偏过头看着徒弟,笑眯眯道:
“所以我们小漂亮,不要生师尊的气好不好?”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说不出来话。
月光如水。
他的心也像是这般,被月光融化了。
……
姜狸的话很管用。
管用到徒弟那翻涌的嫉妒和酸涩全都消失了。
甚至还多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在那天的谈话过后,玉浮生再也没有去找过庆崇的麻烦。
每当看见姜狸安慰庆崇的时候,他都能心平气和;就算是看见庆崇的手里拿着师尊给他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一眼,就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只是觉得你有几分像我。
会哭又如何?
姜狸还是最喜欢他、最爱他。
他变得宽宏大量了,甚至还会主动照拂庆崇一二。看见姜狸偷偷朝着他竖大拇指的时候,他悄悄勾起了嘴角。
勾曳剑叹为观止。
它问:你师尊不过花言巧语哄你两句,你就真信了。
徒弟却反问:
她会这么照顾庆崇的感受,她会用这种话哄庆崇?
就算是哄我的,那又怎么样呢?她在乎我。
勾曳:“……”
好烦,这邪剑真的是一天都做不下去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一月的月底。
姜狸当然不是天天绕着个小孩转,因为云霄长老离开,手头上的事情就都分了下来,她其实忙得脚不沾地。
照拂一下庆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况且,再伤心,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姜狸这段时间的关照、安慰,也足够他调整心态了;
姜狸最多给庆崇塞一点灵石,偶尔过问两句,再多的,也没法管了。
她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留给了小徒弟和工作。
为了哄好最近受了冷落的小虎崽,姜狸还经常折小纸鹤给徒弟传信。
姜狸的纸鹤总是折得很胖。
每当玉浮生看见窗外有一只胖得飞不动、在半空中划水的纸鹤,就知道是师尊来信了。
这个时候,少年就会嘴角上扬。
他将师尊的胖纸鹤每一只全都收藏了起来。
……
姜狸长老要收庆崇作小弟子的风声也渐渐地消失了。
就在这件事快要结束,望仙山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时候。
二月初,某次,玉浮生下山,撞见了庆崇和其他人说话。
庆崇在姜狸面前的时候总是一副思念云霄长老的模样。但是现在在山下的茶铺里,他眉飞色舞,容光焕发,毫无悲色。
庆崇正在凑过来的一群外门弟子中间笑嘻嘻地说话。
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天真懵懂的么?不,就算是在21世纪,也有街上那些惹是生非、没有道德底线的小混混。
在资源稀缺的修真界,有着残酷的丛林法则。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挤破头,怎么会没有点心机和手段?
失去云霄长老的庇护后,庆崇一朝从云霄长老的亲传弟子,沦为了普通的内门弟子,他天赋平平,不抓紧机会很快就会失去资源。比起灵犀、成瑶这些长老,姜狸只有一个徒弟。
而且她年纪最轻、脾气最好,这也就代表着好糊弄。
虽然姜狸师叔没有那么关注他了,也没有说要收下他,但是庆崇仍然很自信,早就将自己当做了望仙山的一份子。
庆崇笑嘻嘻道:“你们看好罗,姜狸师叔好拿捏,望仙山又只有一个徒弟,以后我多哄哄,拿到了灵石和丹药,就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身边的人立马谄媚地拍他的马屁,问他怎么讨师叔喜欢的。
庆崇:“装装哭、掉两滴眼泪罗,女修就是心软。”
其实姜狸已经对他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好了,但是为了证明自己受到姜狸师叔的关注,他还特意从储物袋里掏出了那串糖葫芦。
他撇嘴:
“什么糖葫芦,把人当小孩哄,还不如给点实在的灵石。”
话音落下,他就把手里的糖葫芦丢进了湖里。
……
不远处,玉浮生盯着那串像是被丢垃圾一样消失在湖心的糖葫芦。
他安静地注视着。
不是每一份善意都会被好好对待、妥帖珍藏的。
姜狸不是好拿捏,她只是觉得,你有几分像我,如果我如果没了师尊,我会和你一样可怜。
糖葫芦的确很幼稚,她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从小就拿着糖葫芦哄我,并且百试百灵,她下意识用这种方式对待你。
你怎么敢的呢?
茶铺里嬉笑打闹的众人渐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笑声慢慢地停了下来。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正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们。
庆崇头皮炸开了,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浮生师兄”。
其他人也忙不迭叫:“浮生师兄。”
出人意料的,玉浮生却没有问刚刚的事情。
仿佛刚刚听到的话,他并不放在心上。
玉浮生含笑说:
“庆崇师弟,灵犀长老让我叫你过去。”
“我正好也有事要和师弟谈一谈。”
……
一路上,庆崇都提心吊胆。但是渐渐发现玉浮生很和气和他聊着天,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
危机解除。
庆崇松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笑嘻嘻地拍师兄的马屁。他以为玉浮生这样的少年天才,一定会很不服姜狸,于是说道:
“师兄,是我方才狂妄了,师兄这样的天才,说不定会在二十岁进入元婴期,到时候望仙山是您说了算才是。”
玉浮生微笑:“是么?”
庆崇说师兄可是一只威猛的白虎,把他的本体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玉浮生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要丢掉糖葫芦?”
庆崇笑嘻嘻地说:“不值钱嘛。”
……
此时,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天衍宗的山脚下一处山坳中。
庆崇问:师兄,你怎么不走了。
庆崇问:师兄,不是灵犀长老找我么?长老呢?
下一秒,刚刚还和煦的少年,笑容消失了。
白虎少年抓住了庆崇的后衣领,猛地将他掼倒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发出了“砰”的一声。个子不算矮的庆崇在他的手中竟然就像是一只麻袋一样。
猛虎的巨力让庆崇整张脸都快被石头挤变形了。
玉浮生逼迫着庆崇抬起了头,阴鸷的眉眼有某种凶悍的意味。碧绿色的兽瞳看上去十分凶残。
庆崇发出了惨叫。
他很平静地问:“为什么要丢掉她的糖葫芦?”
……
从小,玉浮生就知道,师尊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是一只感情很丰富的小猫。而他却是一只猛虎。从小,小徒弟有很多不能赞同师尊的地方,等到长大了一点后,他渐渐意识到,姜狸的想法太和平了,很多认知都和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格格不入。
但是他从来不会想要去纠正、改变姜狸。
他认为,狸狸就这样很好。
从小,徒弟就像是个守财奴一样,吝啬地藏着姜狸的每一分好。分出去一点点都很舍不得。
于是,他无法忍受有人不识好歹。
他拍了拍地上鼻青脸肿的庆崇的脸:
“她可以到处发好心。”
“但是你怎么能不领她的情呢?”
她只是看你有几分像我。
才施舍了一点点的好意。
你竟敢把她的糖葫芦像是垃圾一样丢掉。
望仙山的确有一只脾气很好的狸花猫师尊,笑起来像招财猫一样可爱。
但是要认为她好拿捏就打错了算盘。
因为她还有一只猛虎徒弟。
……
这是天衍宗附近最偏僻的一座森林,惨叫声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好了,收拾收拾,别太难看了。”
庆崇痛哭流涕,连连道歉说师兄他错了。
“知道回去要怎么和师尊说么?”
此时的庆崇看着那个含笑的白衣少年,就仿佛看见了慢条斯理披上人皮的凶兽,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和师兄一点关系都没有!”
临走前,玉浮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地上的庆崇,“对了,以后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师尊。”
……
这天下午,徒弟来到了明镜堂,像是往常一样等着和师尊一起回家。
姜狸已经很久不在徒弟面前提庆崇了。大概是因为她认为庆崇已经走出了失去师尊的阴影,对他的关心程度已经和铃官差不多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一件奇事。
庆崇摔跤了,眼睛上摔了那么大一个黑眼圈,脸肿得和个面瓜似的。
姜狸嘀咕:“也不知道怎么摔的,难道是头朝地?”
徒弟抱着剑,心想:怎么摔的?他亲手揍的。
姜狸说:今天她看见庆崇,一靠近,庆崇就立马噌噌往后躲。
徒弟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间冷冷地“哼”了一声。
春日的黄昏,师徒漫步在回望仙山的路上。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一个拈拈花惹惹草,左看看右看看。
一个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着走着,少年突然有种想要对姜狸揭穿一切的冲动。
他想要对姜狸说:庆崇一点也不像他,庆崇就是个白眼狼。
看,你对别人好心,人家根本不念你的好。这种烂人就是往死里揍,才知道识相两个字怎么写。
但是想到了那串沉湖的糖葫芦,莫名其妙的,他把话咽回去了。
走到一半,少年突然停了下来。
他对姜狸说出了一个沉思了很久的结论:
“姜狸,你没我不行。”
姜狸:?
他说:“姜狸,你眼光真差。”
珍珠鱼目分不清。
他说:“姜狸,没有我,你会饿死在家里。”
饿得喵喵叫。
他又说:“姜狸,没有我,哪一天你被人骗光了灵石都不知道。”
穷得两袖空空。
姜狸:“……”
怎么办,小虎崽的脑瓜好像进水了。
他究竟是怎么得出这个神奇的结论的?
但是说完了这一串没头没脑的话之后。
徒弟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看吧,姜狸。
全世界,只有他会被她一根糖葫芦就哄得团团转;也只有他会理解她的温柔和体贴,将她的每分好都记在心上;也只有他懂得她,别人都不行。
他又又又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凑过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蓬勃朝气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明明是一头猛虎,眼神亮晶晶却像是只得意的小狗。
然后小狗伸出手,揉了一下姜狸的脑袋。
姜狸:?
姜狸:“逆徒!逆徒!”
姜狸瞬间怒气冲冲,追着徒弟要摸回来。
他们走过的地方,繁花盛开。
少年嘴角的笑越扬越高。
越走越快。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姜狸。
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四声喵呜
庆崇到底只是他们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这么一个内门弟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在那天之后,庆崇看见了姜狸就像是见了鬼一样,根本不敢靠近。也再也没有洋洋自得地说过自己要进望仙山的话了。
很快,姜狸的生辰就要到了。
徒弟小时候是很抠门的, 铃官和他一起去集市上买东西, 精打细算的小虎崽都会面无表情地和商家讨价还价,省下的钱做什么呢?
——师尊喜欢的毛茸茸帽子、师尊的新手套, 师尊窗户上的新灯笼。
十二岁之后, 徒弟就再也没有要过师尊的零花钱。
小虎崽可以靠着接宗门里的任务赚灵石,而且, 因为很能打,同门们遇见了过不去的试炼,总是会花灵石去请他帮忙。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 小虎崽的小金库越来越充盈。有时候姜狸都怀疑徒弟是个隐形的大户。
姜狸一直笑话他,说他在攒“媳妇本”。
小虎崽每次都会瞪师尊。
姜狸揣着徒弟小时候送的手炉,开始期待徒弟今年的礼物了。
这些年,姜狸一直在试图纠正徒弟的金钱观。要不是姜狸经常带着他下山买生活用品,小虎崽可能会不愿意添几件新衣服。可是对待姜狸,小虎崽又很大方。
甚至, 小虎崽以为冥蝶是姜狸养的, 还会给冥蝶买新的灵花种子。
姜狸曾经试过拒绝小虎崽隔三差五的小礼物——可是她在他十三岁那年拒绝小虎崽的礼物后,徒弟闷闷不乐了整整一周。
姜狸问他怎么了。
十三岁的小虎崽说:师尊,我的生活没有盼头了。
姜狸:“……”
姜狸于是决定, 把给的小徒弟零花钱都攒起来, 等到徒弟长大了再一起给她。
至于小徒弟的礼物, 能拿出来用的,她都一直在用, 不能用的也都收好了。这实在是很好的纪念品。
九岁的砚台、十岁的一支金钗、十一岁的昂贵剑穗……
一转眼,徒弟已经十六岁了。
姜狸旁敲侧击问徒弟想要送什么小礼物。
徒弟却突然间说:“师尊,我今年把灵石花光了,不送了。”
姜狸还有点失落,心想十六岁的纪念品没有了。
但是一转头,却发现徒弟嘴角上扬。
姜狸:……
幼不幼稚啊小屁孩。
……
其实,姜狸每一年也会给小徒弟准备礼物。
小徒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姜狸就把他的生日定在了新年。
理由很简单:这样,全天下都会在这一天庆祝他的出生。
每一年,小虎崽都会在新年收到师尊双份的礼物。
修士年复一年的生活,是需要一点调剂的。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收礼物的人,都会感觉到期待。制造惊喜就像是在白开水里加入一点糖。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生活里的小小惊喜。
只是今年,少年的确没打算动用自己的小金库。
听说了云霄长老的事情后,玉浮生就想要给师尊做一件护甲。
姜狸那天说的话,还是让他记在了心上。
姜狸是元婴修士,能够起到作用的护甲十分珍贵。徒弟盯上了一只犀牛妖兽的皮。犀牛皮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等级越高,越是耐用。
这场围猎,玉浮生准备了足足半个月。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就凭借他们几个少年,根本不可能搞定犀牛妖群,但是铃官他们跟着少年踩点、摸清犀牛妖兽的行动轨迹,一步步制定围猎的计划。
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间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是,最后潜入犀牛妖兽的巢穴,还是要玉浮生一个人去的。
铃铛着急得跺脚:“唉,都快天黑了,师兄怎么还没出来呢?”
就在一群少年都要急得去找师尊的时候,不远处的妖兽巢传来了巨大的虎啸声,紧接着地动山摇。
片刻后,少年回来了。
他一身都是妖兽血,白虎化作的少年碧绿色的眸子,衬着一身的血看上去有点阴鸷吓人。
但他抖了抖剑的血,收剑入鞘,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明显又心情很好的样子。
少年把几只昂贵的犀牛角丢给了铃官,让他卖了换灵石,分给大家。
铃官笑嘻嘻地接过去,朝着玉浮生挥挥手。
少年换好衣服,就去找师尊了。
——他可以给师尊做一身护甲了。
这个礼物和从前那些小孩子送的昂贵小物件不同,这是实用的、可以保护师尊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十六岁,可以保护师尊了。
但是当少年来到了明镜堂,却听见了里面有声音出来。
成瑶说:
“后天就是新弟子入门,你选两个吧,今年有几个天赋很好的,不能再拖了。”
最后,姜狸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我回去问问浮生。”
少年脸上还有被妖兽划出的一道血痕,愣愣地站在了门口很久。
一直到有人叫他“浮生师兄”,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春风吹起了少年的长发,他垂下了眸子。
低头看着手里的犀牛皮。
……
发现玉浮生的低气压其实不难。
因为少年去闯了天衍宗的问剑崖,那是给弟子们的试炼之地。
问剑崖有无数机关、万千重剑影,很少有弟子会主动来这个地方,也很少有人可以闯过十重剑阵。
但是每当玉浮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白虎这种凶兽是天生喜欢危险的感觉的。危险和死亡,反而会让这只白虎感觉到放松。
等到天黑后,少年终于出来了。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出口大石头上的铃官。
“是不是因为你师尊要收新徒弟了?”
他垂眸,没有说话。
“其实当初我师尊收铃铛的时候,我也很生气。但是后来铃铛很乖,还会跟在我后面叫师兄,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师尊也会偏爱最早收的那个徒弟嘛。你看,我叫铃官,我师弟叫铃铛,一听就知道师尊更加喜欢谁。”
少年试着笑了一下,但是笑不出来。
问剑崖下。
他抱着剑坐在了大石头上,听着铃官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铃官大部分时候都很像是只二哈,虽然比小师弟大一些,但是经常屁颠颠追在小师弟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来像是“师兄”的一面。
“师尊就是要收很多徒弟的呀,不收徒弟,怎么壮大师门呢?”
“有句话不是说了么,桃李满天下。”
“师弟,我搞不懂你。”
“为什么会想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弟呢?你这样想,其实对姜狸师叔很不公平,你对亲人的占有欲太强了。”
少年垂下了眸子,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被他擦干净了。
十六岁的少年很天真地认为,只要赶走了庆崇、揭穿了这个小人,就能够永远和师尊在一起。
原来,没有庆崇,也会有其他人。
铃官告诉他,要为师尊着想,不要这么霸道。
月色下,少年想说,不是的,他不是霸道。
他只是……
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语描述自己对待师尊时候的心情。那不是亲情的独占欲。
可,那又是什么呢?
……
“徒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徒弟面色如常,告诉她:
“今天在外面捕猎妖兽,耽误了一点时间。”
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姜狸旁敲侧击地问他愿不愿意多两个师弟师妹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控制好。
为了不让师尊看出端倪,徒弟转过了身,匆匆拿起了面条,打断了她,
“师尊,可以的。我没有不愿意。”
姜狸显然愣住了,没想到徒弟答应得这么快。
她说:“如果不愿意的话,师尊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高大的徒弟背对着她:“不用了,既然要收徒弟,早晚都是一样的。”
姜狸发现了徒弟不太对劲,她想要绕过去看看他。
但是徒弟却先一步转开了脸,“姜狸,谁都可以,就是庆崇不行。”
姜狸顿时笑了:“还在介意之前的事么?”
徒弟就告诉了那天撞见庆崇真面目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将庆崇丢她糖葫芦的事情,换成了庆崇丢他送的剑谱。
果然,姜狸听完之后非常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呢?”
听着师尊在身后嘀嘀咕咕的声音。他低下头,不知不觉间,面里又加了一勺盐。
吃晚饭的时候,姜狸问:
“小漂亮,你真的不介意么?”
他说不介意。
姜狸看了看面前的那碗面。
——说不介意,可是为什么,面是咸到发苦的呢?
吃完了一顿夜宵,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姜狸想说什么。
徒弟突然间说:
“这张桌子太小了,以后要是有了师弟师妹,得换一张大的吧。”
“望仙山的院子有点小,要加盖几间小屋子才住得开。”
——的确,再有弟子进来,就没有地方住了。
姜狸下意识地夸了徒弟体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了。
徒弟不是和师尊怄气。
他只是非常清醒地知道,铃官说的话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一对一永不分离的关系。师徒关系甚至不是平等的。你总要去接受自己不是唯一这个事实。
少年分不清楚两种喜欢之间的界线,只是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去相信铃官的话。
可总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
……
第二天,是姜狸的生日。
姜狸起来的时候,发现徒弟已经出去练剑了。
姜狸打开了图纸,想要改一块地方给新弟子。
但是她绕着望仙山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反而,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木盒。
打开后,是一件很结实的护甲。
姜狸坐了下来,展开了护甲,看了很久。
她突然间发现望仙山很小很小,只够容纳两个人,一只蝴蝶。
多一个就开始显得拥挤了。
十几年了,望仙山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
春天,大猫在桃花树下给师尊当沙发,被师尊薅虎毛;夏天,他们在山顶看萤火虫,抓几只回家可以当照明的灯笼;秋天,把晒好的杏子拿出来,徒弟一起做果脯;冬天,大雪降临,皮毛柔软茂密的徒弟就是师尊的暖手炉,他们凑在火堆边,烤着红薯说些家长里短。
时光就悄悄从指缝里溜走了。
姜狸合上了图纸,心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一天,新弟子进宗门。
姜狸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和大师姐说:
“今年还是算了吧,师姐你派点别的活给我。”
大师姐问:“是因为你徒弟不同意?”
姜狸想了想:“不是他不同意,是我的问题。”
姜狸之前犹豫,是因为壮大天衍宗是作为长老的责任,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要考虑更多的东西,说不干就不干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她不收新徒弟,总是要去做点别的补上的。
姜狸先前想,如果徒弟不反对的话,其实收个小徒弟也不碍事。
可是现在,姜狸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改变现状的人。至少,收了新徒弟了,她就要考虑很多新的问题,在望仙山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自在惬意了。
十几年过去了,姜狸早就把小徒弟当做了亲人。很多修士自由自在,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浪迹天涯,从来不会想要一个小小的家。但是姜狸不一样,她很喜欢她小小的家。那里有一座山、一些桃花树,一只小虎崽。
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让这个小小的家发生变化的准备。
……
晚上,姜狸回来了。
徒弟在院子里练剑。
他以为姜狸会带回来两个小不点,但是姜狸的身后空无一人。
——也是,房子还没建好,带回来也没有地方住。
“浮生,师尊有话和你说。”
姜狸把徒弟拉到了大树下坐着,塞给了徒弟一杯热茶。
“师尊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是了,新弟子年纪小,需要照顾,要多关心关心。
徒弟捏紧了掌心。
第一次,玉浮生发生自己可能真的不是好东西,因为兽类的本能在蠢蠢欲动,一瞬间,白虎的虎牙冒了出来。属于兽类的暴虐杀意,让他垂下了眸子,遮住了陡然间变得凶残的虎瞳。
他克制了许久,才平静了下来。
低下头,说:“好。”
姜狸说:
“师尊是很偏心的。”
“如果有其他的徒弟,师尊一定会给你开小灶、对你最好、最偏心。”
少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那是什么呢?
是经常苦涩,偶尔甜蜜。
她笑眯眯道:
“如果只有一块糖,我会藏起来给你。”
“这对其他人不太公平,是不是?”
姜狸深知自己不是什么铁面无私的人,而人一旦有所偏向,那就无法做到公正。新进来的弟子一进来就要面对一个偏心的师尊。不患寡而患不均,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今年,就算了吧。”
少年愣住了,他的脸上还有昨天被划伤的细痕,看着自己的师尊发怔的时候,竟有点可爱。
她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他好一会儿才问:
“那明年呢?”
“明年也算了吧。”
“后年呢?”
她笑眯眯地说:
“后年也算了吧。”
五声喵呜
蠢蠢欲动的勾曳剑, 郁闷地发现了一件事:
它小看了姜狸。姜狸的确不是个强势的师尊,但是她早就无师自通了驯兽之道。她笑一笑、说两句好听的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就可以将猛虎驯成她手心里的小猫咪。
这天晚上,他们凑在一起庆祝了姜狸的生日。
徒弟被她哄得很乖, 乖到接下来姜狸让它变成本体梳毛都乖乖照做。
师尊让它翻身就翻身, 伸爪就伸爪,就像是一只脾气很好的捏捏乐。
虽然, 这只捏捏乐已经大得离谱了, 一爪子可以把望仙山拍得地震。
那只碧眼青睛的猛虎,白毛毛都被师尊扎上了五颜六色的小揪揪, 但是它浑不在意,用毛茸茸的大脑袋去拱师尊的手心。拱了还不够,还要蹭蹭师尊的长发。
说开了之后, 积聚在望仙山上的阴云都仿佛散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离开望仙山。
姜狸看着徒弟上扬的嘴角,坏心眼地拿他小时候的名言笑话他:
“徒弟,怎么样,没有师弟了,你的生活现在有盼头么?”
徒弟的笑容僵住了。
师尊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地路过自己的小徒弟。
……
收徒风波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去了。
天衍宗新弟子入门, 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过多久,更热闹的事来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铃官终于和自己心心念念的尤云小师妹在一起了。
发现这件事, 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某个下午。
天衍宗附近有一片开满野花的小山坡, 姜狸经常会在太阳好的时候和徒弟一起去野餐。而那座小山坡后面, 就是天衍宗著名的情人林。
好巧不巧,这天, 他们撞见了铃官和尤云小师妹。
少年在草地上拿勾曳剑给师尊削苹果,削着削着发现师尊去遛弯半天没有回来。
徒弟担心师尊,就朝着密林走去。
本体的视野更加广,于是他变成了本体,白虎悄无声息地踩上了树杈。
很快,徒弟就发现不远处的矮树丛上,蹲着一只探头探脑的狸花猫。
狸花猫的脑袋下面,多了一只大号猫猫头。
“师尊,你在看什么?”
——不远处铃官和尤云抱在一起,亲得忘乎所以。
姜狸立马伸出了爪要捂住徒弟的眼睛。但是白虎的脑瓜太大了,狸花两只爪捂了半天都没有够到徒弟的眼睛。
狸花爪子拍拍大白虎脑瓜:“自己捂着,小孩子不许看。”
白虎老老实实地抬爪。
姜狸看得津津有味,并且十分阴险地准备找大师姐打小报告。
但是姜狸又有点担心徒弟看见少儿不宜的东西。
白虎的脑袋特别大,狸花猫蹲在白虎的脑瓜上,低头根本看不见徒弟到底捂严实了没有。
她狐疑地探头。
徒弟无奈地托了一把,狸花猫才没从它脑袋上掉下来。
亲了一会儿后,铃官和尤云走了。
姜狸刚刚打算带徒弟回去。
但是很快,有动静吸引了两只猫注意力。
紧接着,两只猫猫头同时探头,看着地上滚过去的一对小情侣。
他们滚过去,又滚过来。
两只猫猫头同时跟着转过来、转过去。
然后小情侣一抬头,就对上了黑暗里两双发着绿光的猫科动物眼睛。
一声惨叫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
姜狸看完八卦意犹未尽。
但是看完后,姜狸又似有若无地瞟了徒弟一眼。
因为一直住在望仙山上跟着师尊长大,小徒弟生活环境非常单纯。
恐怕就连接吻这件事,他都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咬在一起不是在吃人,而是和亲脸一样,是表达喜爱。
一路上,姜狸频频去看徒弟,欲言又止。
万一学坏了怎么办?
但姜狸想多了。
因为玉浮生不是人。
虎族是很难理解这种要把对方的嘴巴啃掉的行为。
比起接吻,虎族表示亲昵的方式是咬咬对方的后脖颈,或者给对方舔舔毛。
而徒弟一直在试图舔舔师尊,只是师尊嫌弃它太大只,这么多年都没有得逞;小时候的小白虎也想去咬咬师尊的后脖颈,只是每次都会被姜狸一巴掌拍飞。
等到长大一点后就更加不行了,因为白虎的脑袋太大了,很难精准咬住狸花猫的脖颈。
就在三年前,小白虎试图去咬咬师尊。
然后一口把师尊的脑袋给吞了下去。
姜狸叮嘱:“徒弟你不要学坏,不能乱亲女孩子。”
徒弟面不改色地回答:
“好。”
——他会努力练习怎么叼住师尊不把她一口吞进去的。
……
第二天,玉浮生再次见到铃官的时候,铃官果然是容光焕发,心情很好的样子。
铃官悄悄地对小师弟说:“我和尤云在一起了。”
少年反应十分平淡,甚至还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都看见了。
但因为铃官上次安慰他,他选择了投桃报李,坐在一边听铃官炫耀了半天。
“我和尤云约定好了,等到我们两个人都金丹期了,就结为道侣。”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
“那可能要好几十年,到时候,你们还会这么想么?”
铃官笑嘻嘻:
“师弟,你还小,不懂男女之情的。”
“再长时间我们都不会变心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只要和小师妹结为道侣,我们俩就能够一辈子在一起。”
少年突然愣住了。
……
这一天下午,在明镜斋煮姜茶的时候,姜狸被徒弟问了一个问题:
“姜狸,道侣就是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么?”
姜狸被问住了。
但是这的确是个需要好好回答的问题,毕竟,徒弟已经十六岁了。
姜狸其实也不是很懂。因为江破虚的缘故,姜狸对情情爱爱有一点心理阴影,在天衍宗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也从未想过去找道侣。
——修真界恋爱有风险,万一谈着谈着对方就去修无情道了怎么办?
江破虚和小青梅也是真心喜爱的一对,但是一场波折来临,什么青梅竹马、山盟海誓?还不是脆弱得像是纸一般。
但是,姜狸当然不能和小虎崽灌输这么黑暗的爱情观,万一徒弟去修无情道了怎么办?
姜狸很严肃地告诉徒弟:“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徒弟问:“什么?”
姜狸道:
“这辈子,你不能去修无情道。”
“望仙山,无情道修士和狗禁止入内。”
徒弟:“……”
在徒弟保证过之后,姜狸才开始组织语言,一边想一边开口。
姜狸说:世界上很少有一对一、充满独占和排他性的关系。就算是父母和子女,父母会生第二个孩子,孩子长大后也要离开家庭;就算是朋友之间,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姜狸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道侣不一样。道侣是要互相喜欢、互相扶持,相伴一生的人。
她缓慢地述说着自己关于道侣两个字的解读,于是听着她的声音的少年就愣住了。
其实姜狸所说的爱情、道侣关系充满了不切实际,是基于言情小说和话本故事的自我发挥。
但是在这一刻,少年注视着她被光阴模糊的侧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姜狸抱着一杯茶,还在缓慢地描述着。
白头到老,是个很美好的词语。
姜狸说,妖族只有在妖力衰微、即将濒死的那一天才会白发苍苍。但是如果那一天,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靠在一起“白头到老”,死亡都似乎不那么残酷冰冷了。
可以和一个人白头偕老,是一件很幸福很美好的事情呢。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从她的描述里,少年感觉到了一种向往和幸福在不远处降临。就像是暖洋洋的阳光洒在了身上,于是春暖花开,绿草如茵。
姜狸转过头来:
“可是小徒弟,你才十六岁,问这个做什么?”
窗外凋谢的桃花翩翩落下,堆积成了一场落雪。
春风穿过窗吹进来,少年还在被她描述的“白头偕老”的幸福击中,久久无法回过神。
可是下一秒,他就听见了师尊含笑的声音。
“你见过多少风景,去过多远的地方?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么?”
少年不说话了,他垂下了眸子。
好一会儿后,少年的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可是姜狸,我也想要和你白头到老。”
……
那时候,姜狸笑眯眯地吹开了姜茶上落下的桃花,没把徒弟的话放在心上。
就像是他小时候问过她很多个问题一样,姜狸回答后就会忘记。
姜狸只以为这是小虎崽少年时天真的呓语,就像是小时候小虎崽问她白虎公主和狸猫王子一样。
是年少时的梦话,长大后就会付之一笑。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撞上了师尊笑眯眯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落花、姜茶、天空的倒影。
但是没有他。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
姜狸却没有注意到徒弟的异常。
她转头兴致勃勃地和大师姐聊起来了铃官和人家私定终身的事情。
说话声依稀传到了少年的耳朵里。
“他们才多大,我看他们俩谁也坚持不了一年。”
姜狸说:“是啊,都是一群臭小鬼。”
……
少年缓慢地垂下了眸子。
在这一刻,他突然变得无比清醒。
比他大的师兄都是“臭小鬼”。
那他自然也是师尊眼中“臭小鬼”中的一员。
她是不会喜欢一个“臭小鬼”的。
在这一刻,才刚刚明白了自己心意的少年,突然间清晰又残忍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不是修为、地位,而是时光。
是年少的玉浮生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时光。
是师尊走在前面,经历过的无数阅历和人生。
师尊比他懂得多、成熟得多,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成年人。
而他今年十六岁,只是她们眼中的“臭小鬼”。
她的眼睛里没有他。
可是,少年的玉浮生是无法改变这一切的。他无法做到下一秒就十年过去,变成一个可以被她正视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切,只能交给漫长的时光去解决。
等到有一天少年变成了肩膀宽阔的青年,足够强大成熟,他就能够站在她面前。
说出那一句:姜狸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
十六岁的春天就这样悄悄燃烧到了尽头。
初恋是懵懂的、方寸大乱的,就算是小蝴蝶嘴里的“大魔王”也一样,少年会不知所措、患得患失。
只是,白虎是一种天生就擅长隐忍的生物。前世的玉浮生面对那样的苦难都能隐忍几十年,白虎与生俱来拥有绝非常人的耐心、冷静。
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少年身上那种患得患失消失了。情窦初开的懵懂快速被收敛。青涩和无措也被藏了起来。
长大是幼崽到少年,一天一个样的变化。
成熟却是少年到青年,不动声色的蜕变。
夏天刚刚到,徒弟的房间就多了一面镜子,还有一道记录身高的刻痕。
姜狸问徒弟:“最近有没有新的盼头?”
徒弟说:“长大。”
姜狸心想这算是什么盼头呢?但是她还是意识到了少年那种迫切长大的心情。为了资助徒弟的新事业,姜狸给徒弟买了好几桶羊奶。
徒弟:“……”
徒弟那天非常生气,把给她买的流苏塞给了冥蝶。
姜狸说:“真是个臭……”
徒弟停了下来,“臭小鬼是不是?”
少年逼近了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姜狸,迟早有一天,你不能再这样叫我。”
粗心的师尊,没有发现少年藏在眼底里的失落。
他告诉自己: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他会很快长大的。
也许明年,后年,大后年……她就会意识到了呢。
在这个夏天的伊始。
少年学会了鱼的十六种做法。
姜狸问徒弟,徒弟就说最近很喜欢烹饪。
只是其实,比起烹饪,他更加喜欢看姜狸吃东西时的样子。
吃鱼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很亮。
这个时候,他就会看着她笑。
在姜狸抬头的时候又会悄然移开视线。
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喜欢,不动声色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像是从前一样跟在师尊的后面。
姜狸没有发现徒弟的变化,她只以为是发现望仙山不会进新徒弟后,小徒弟找到了安全感,不再用那种患得患失小狗般的眼神看她了。徒弟变得沉稳是件好事,姜狸乐见其成。
只是,他赚的灵石似乎越来越多了。
姜狸经常看见徒弟又往那只小匣子里面塞灵石,和往日一样笑话徒弟攒钱是在攒“媳妇本”。
但是从前那个被她戏弄了就会生闷气的少年消失了。
徒弟看了看她,移开视线,垂下了眸子。
“嗯。”
“不知道攒十年够不够。”
“十年不够,一百年也可以。”
姜狸觉得徒弟想得还挺远的,笑眯眯夸道:“小漂亮还挺有计划的。”
但是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徒弟叫住了她:
“姜狸,我……”
“我很能赚灵石的。”
她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下文。
只有夏天的知了在远处叫个不停。
……
他藏得很好的,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幸好,姜狸很粗心,他泄露出的细枝末节,她从来不会察觉。
八月盛夏,姜狸第一次带着弟子们出门试炼。那个月,他们一行十来人都得守在荒郊野岭的孤坟边,等待邪修路过。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因为他们很可能守上两个月、三个月邪修都不会路过此地。
弟子们心情浮躁,姜狸在弟子们面前风轻云淡,让大家少安毋躁,今天画饼邪修马上就要来了,明天画饼邪修的踪迹要找到了。
其实私底下没少和徒弟抱怨。
她说这里一眼看过去除了坟头就是坟头,她做梦都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行走的坟包。
徒弟抱着剑听着,被她逗笑了。
她随口一说,少年却记在了心上。
臭小鬼,也有臭小鬼的好处的。至少成年人不会做的傻事,臭小鬼都会做。
晚上,姜狸蹲在墓碑上数着看不见尽头的坟包。一低头,眼前就出现了一大捧花,绚烂地绽开在她的面前。
在坟墓丛生的荒郊野岭,少年不知道怎么拼凑出来一大捧的漂亮的幽兰花。
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姜狸好奇地跟上了徒弟。
走到一半,少年突然间说:“姜狸,你回头。”
姜狸回过头,就看见了漫天流萤。
她坐在大石头上,和少年一起看了大半夜。
“徒弟,你抓了多久?”
少年轻描淡写道:“没多久。”
她捧着脸看萤火虫。
于是也没有注意到,少年盯着她侧脸的眼神。
……
她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臭小鬼,尚且不是后来强大又稳重的玉浮生。
先入为主的成年人会下意识地忽略许多细枝末节。
但是当很多年后回首往事。
她会发现,当时的少年,那颗在岁月里被遗忘的,金子般闪闪发光的真心。
六声喵呜
不收新的内门弟子进望仙山, 姜狸多了很多在外带着弟子们历练的工作。她也不是总是能够带着小徒弟的。经常是在明镜斋坐着坐着就接到了消息要出门,连通知徒弟都只能用纸鹤。
今天去找找失踪的弟子、明天去抓抓邪修,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留在了望仙山的徒弟, 每次回到了家之后, 都觉得很是寂寥。
这些年过去了,因为少年经常送它灵花, 冥蝶渐渐地不那么害怕他了。
冥蝶说:“小漂亮, 狸狸还没回来。”
少年说:“嗯,知道了。”
夜晚静悄悄, 少年就坐在师尊的房门口一遍遍地看着师尊用纸鹤捎过来的信。
从前,他觉得望仙山就是他的家。但是师尊离开后,这里显得冷清又寂寥, 本来温馨的家,似乎也空旷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他想:也许,家并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个人。
……
姜狸如今是元婴修士,很少有对付不了的情况。
在外一切都好, 只是时常觉得牵挂小徒弟。
某一天, 姜狸风尘仆仆地回来,已经是凌晨了,她放轻了脚步准备休息一晚就走。
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绕一圈回家。
只是, 姜狸这才发现, 原来漂泊在外的人是会很想家的。
——小虎崽一定很想她。
姜狸一走到了房门口, 就看见了少年抱着剑坐在台阶上,也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徒弟说:“师尊, 你把我带上吧。”
姜狸犹豫:“可你在灵犀长老那边还有功课。”
徒弟说:“师尊,你觉得庆崇可怜么?”
姜狸愣了一下。
徒弟说:“师尊,我很想你。”
徒弟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跟在她身后上课的样子?
姜狸笑了,“好吧。”
“那你年底的考核要跟上。”
姜狸在心里找了个理由:徒弟大了,再天天跟着灵犀长老上大课,也该带在身边历练了。
第二天,身后跟上了小徒弟,姜狸莫名其妙地也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们实在是很少分离的,仅仅是十天半个月而已,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对彼此的牵挂。
玉浮生离开前,还捎上了一只小蝴蝶。
这样,漂泊在外,就变成了一家人出去秋游。
他们都找到了归属感。
这一年的邪修肆虐,处处不太平,姜狸格外地忙。他们在外跑了大半个修真界,一直到了过年的时候才收到了消息可以回宗门了。
只是,今年的新年就要在外面过了,本来应该是很凄惨的,但是漂泊在外的一家人却热热闹闹地去逛凡间的庙会了。
姜狸带着小徒弟,肩上趴在小蝴蝶。
凡间的庙会上,人流如潮,灯火璀璨。
他们走到了尽头,打算进庙宇里转转。
姜狸和小蝴蝶去挂祈福袋了。
少年的视线却长久地停在了月老祠前面的红线上。
他买了两根红线,藏在了袖子里,不能送出去。
最后还是送了师尊一根祈福的五彩绳。
少年认认真真地绑在了姜狸的手腕上。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专注的眼神认真又动人。
离开的时候,徒弟说自己的剑穗掉里面了,要回去拿。
姜狸嘀咕了一句,在外面等着。
等到师尊看不到的地方,徒弟脚步一转,来到了月老祠前。
他仰头看着红线缠绕的月老祠,垂下了眸子,求了一道签。
“求什么?”
“姻缘。”
签文打开,是一句化用的偈语:
本来无一物,偏偏惹尘埃。
……
不是上上签,却也不算坏。
他盯着签文看了许久,放了回去。
他追上了自己的师尊,打着油纸伞,和她穿过了花灯重重的大街。
雪花无声落下。
姜狸说:“下雪了。”
天太冷了,呼出的空气都变成了白茫茫的雾。
徒弟和她一起抬头,看见了雪花翩然而至。
上一次她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在放逐之地。抱着第一次哽咽的小虎崽,告诉他生活会越来越好。
姜狸做到了,她真的把小虎崽养大了,还养得很好。
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小蝴蝶吃糖,她吃栗子,徒弟负责剥壳。
他们穿过了街巷,一起慢悠悠地朝着天衍宗走去。
……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望仙山,姜狸带着徒弟心满意足地讨了一圈的红封,一家人排排坐在门口分灵石。
姜狸的分红包法:
徒弟一块,我一块;
蝴蝶一块,我一块。
师尊是很狡猾的。分完后她还会偷偷从徒弟那里扒拉两块灵石过来。
但是没办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徒弟都假装不知道。
这一年,徒弟十七岁了。
不知不觉间,徒弟已经快长完了,他不再都需要每个新年都去裁剪新衣、定做新鞋子了,也不需要姜狸更换大床的尺寸了。这代表着望仙山省下了一笔开支。
但是问题随之而来,因为回来后,姜狸发现,徒弟好像有一米九了。在外面还不明显,只觉得徒弟又长高了。
但是回到了望仙山,发现徒弟竟然已经和门框差不多高了就十分惊悚了。
不过,徒弟是虎族,比人族要高大是很正常的事情。
姜狸看着那门框,心想:徒弟应该以后不长了吧,万一要是明年长到了两米可怎么办?这门是不是要换个高一点的了?
徒弟看见师尊一直抬头看着门框若有所思,想了想,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师尊的腰,把她举了起来摸门。
姜狸缓缓回头和徒弟对视。
你干嘛啊?
徒弟默默地又把师尊放下来了。
若无其事地假装只是路过。
姜狸:“……”
仿佛是突然间意识到徒弟出去半年变化很大,姜狸开始盯着徒弟上下打量。
如果说十六岁还是个能够被称呼“半大小子”的年纪,那么十七岁,就已经是少年朝着青年转变了。
单薄的少年骨架已经长成了,肩膀变得宽阔,明显的喉结已经突显,轮廓已经接近青年的成熟了。
姜狸惊奇地意识到,徒弟的变声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过去了。
现在的声音低沉又好听。
姜狸视线扫来扫去,最后盯上了徒弟的大手。
姜狸抓住了徒弟的手,借口
殪崋
要给他看手相。
他下意识地想躲,被姜狸啪地拍了一爪,只好无奈又老老实实地把手递给她。
徒弟的手也是修长好看的。
而且好像比去年大了一点。
姜狸突然间想起来修真界的许多流行的话本。她很难理解里面那些高贵冷艳的仙子们,为什么不管高矮胖瘦,个个都是巴掌大的小脸。
姜狸翻着徒弟的手,灵机一动,把徒弟的手盖在了脸上。
——对比之下,可真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徒弟:“……”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含笑看着她,笑了很长时间。
望仙山准备的家具都是按照姜狸的尺寸定做的。
前几年还凑合,今年回来后没多久,姜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小木碗在徒弟面前其实已经变得很袖珍了。
吃饭的时候,徒弟抱着个小碗看上去很奇怪,还怪可怜的。
姜狸想了想,把锅递给了徒弟,让徒弟先凑合用。
徒弟:“……”
小板凳也不够大了。
小板凳对于徒弟而言有点局促,两只大长腿都没有地方放,像是一只被迫屈在小角落里的大型野兽。
徒弟当然不是一天就变大了,而是之前都能凑合,他又很朴素,什么都不挑。碗小了就多吃两碗,板凳小了就站着。
出去半年后再回来,就能够很明显看出来差异了。
姜狸感叹:养老虎可真占地方啊。
她去了山下,重新订了一套大尺寸的家具。
……
新的一年回到了望仙山后,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师尊天天带着木工在望仙山叮叮当当打新家具外,生活一切照旧。
只是在四月份,发生了一件事。
山下的集市里出现了据说是从合欢宗流出来的双修功法《风月录》,有人浑水摸鱼把这些功法塞进了藏书阁。一群弟子从藏书阁里浩如烟海的枯燥功法当中,突然翻出来了一本活色生香的《风月录》,顿时交头接耳,争相传阅。
玉浮生回来后,很快就有师弟想要来讨好他,说有什么新奇的功法。他微微蹙眉,警告他们不要去练什么歪门邪道。
自从上次教训了庆崇之后,这群新进来的弟子们依稀听到了一些风声,都有点怕玉浮生师兄,于是很快就讪讪地走开了。但是铃官却被勾起了兴趣。
一串窃窃私语带着好奇、揶揄的笑声传了过来。
玉浮生翻过了一页。他一直在寻找上古邪剑的来历,随着他越来越强,勾曳剑上的鬼气也就越来越浓重,只是上古的典籍浩如烟海,很难找到有效的信息。
他经常在这里一翻就是一整个下午。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其他弟子都已经走干净了。
藏书阁的已经点上了灯。
路过那本合欢宗秘法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停了一下。
……
天衍宗是名门正派,讲究清心寡欲。弟子们也被明令禁止修行邪法,而合欢宗的功法大多是采补之术、有伤天和的。
很快,这件事就被藏书阁的管事发现,告到了灵犀长老那里。
几乎大半个宗门的弟子都被罚去了刑堂反省。
因为个个好奇心都很重,所以几乎人人都看过。
姜狸打算和其他长老一起去刑堂看看。只不过别的长老是去痛心疾首的,姜狸则是打算过去看热闹的。
尤其是她听说灵犀长老那边的弟子全军覆没,徒弟很可能也在其中——要知道,徒弟从小就懂事稳重,从未犯过错。
结果姜狸来到了刑堂,在一堆跪着的弟子当中没有看见小徒弟,一抬头,才发现徒弟抱着剑,是唯一一个站着的。
那架势,显然不是被罚的那一个,而是帮灵犀长老罚人的那个。
姜狸看不到徒弟的热闹,还有点小失望。
只是,在师徒俩回家的路上。
姜狸问徒弟到底看了没?
徒弟很平静道:
“没被罚,自然是没有犯错。”
——他当然看了。
只是没有那么蠢,还能被抓个正着。
姜狸惊讶于徒弟的回答。
徒弟竟然也看了。
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是回过神来,她又突然间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少年谁没有好奇心呢?她又什么都没有教过他,不好奇才比较奇怪。
回去的路上,姜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粗心。
徒弟已经十七岁了,而她好像漏了教育中的重要一环。
因为一直被她养大,身边没有特别亲近的男性长辈,姜狸也不会想起来和徒弟讲一些青春期的生理变化。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就像是很多小姑娘生理期会以为自己来初潮是绝症一样,是很必要的一堂课。
她发了愁。
等到和徒弟回到了望仙山,她揣着手手望了好久的天。
终于打算开口了:
“徒弟,就是,你之前有没有遇见一些不好告诉师尊的小烦恼?”
徒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师尊。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师尊难以启齿。
但是听姜狸说了一会儿,徒弟隐约意识到了她是要说什么。
联系一下之前发生的《风月录》之事,其实并不难猜。
他立马转过了身。
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人,竟然不敢继续听下去。
他偏过头,匆匆打断了她:
“姜狸,我不想听。”
“你不要和我说这个。”
姜狸没有注意到,徒弟腾得烧红的耳朵。
他不敢看她,只能匆匆地朝着自己房间走去,把门一下给关上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抱着剑靠在了门板上,垂着漂亮的眸子,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此时一阵阵发烧。
姜狸敲了敲门:“徒弟?”
好一会儿,里面才有声音传来:“姜狸,我真的不想听。”
姜狸想了想:“那好吧,如果你有什么……”
徒弟深呼吸一口气:“没有。”
勾曳剑噗嗤笑出了声。
他让勾曳剑闭嘴。
……
一个“本来无一物”,所以大大方方;
一个“偏偏惹尘埃”,所以难以启齿、心有波澜,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姜狸心无旁骛,问得自然。她甚至认为这件事就像是小虎崽一开始发现自己声音变难听了一样,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从前上学的时候,师长也会上生理健康课,就算是在天衍宗,其他的长老也会教弟子们这些事,只是因为姜狸太粗心,忘记了这件事而已。
就像是小时候的小虎崽认为师尊没有性别一样,姜狸也是如此。修士的时间观念是非常淡薄的,在姜狸的心里,放逐之地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三四年前一样。小虎崽还是小虎崽。
——然而,其实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她不是察觉不到徒弟的变化,而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转变。
第二天,姜狸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徒弟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小小的问题,竟然逼得这只白虎如临大敌,前世那个堪称大魔王的反派,竟一时间连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本以为这事就此终结了。
这天下午,灵犀长老把他叫了过去。
——灵犀长老语重心长地和他聊了半个时辰“成长的烦恼”。
徒弟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的,姜狸认为小徒弟是因为害羞,换个同性的长辈就不会害羞了。修士们因为修炼道法的缘故,对于这种事情的接受度也很良好,灵犀长老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委托。
姜狸觉得灵犀长老很靠谱又耐心,这事情一定办得很妥帖。
姜狸回来之后,没看见徒弟,叫了一声“小徒弟?”
她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
“吱呀”一声,刚刚沐浴完的徒弟靠在了门边上阴恻恻地看着她。
少年个子很高、肌肉流畅,他咬住了束带将一头黑发用手指简单一梳,就朝着姜狸走过来。
他的身体不是养尊处优的洁白如玉,而是有着小时候留下的刀疤、鞭痕,但是这些完全不影响美感。
虎族流畅的肌肉有着强悍的爆发力,就算是变成了人形,仍然保留着虎族的原始兽性,这让他此时看上去攻击性极强。
徒弟停在她面前,很平静道:
“姜狸,你是不是去找灵犀长老了?”
那平静的语气下,却仿佛暗藏着波涛汹涌。他已经长得很高了,阴影已经可以完全笼罩住她。他不是个小孩,而是一个快要长成青年的雄性。而且比起人族,虎族更加凶猛、攻击性更加强。
少年压下来的漂亮眉弓和那双鬼气森森的碧绿色眸子,在盯着人的时候很有侵略性。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徒弟:那种感觉就像是只乖巧老实的小猫咪,突然间在你眼前变成了一只庞然大物。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往前一步,几乎是步步紧逼,直到把她逼到了墙角。
徒弟微笑:
“你想要教我什么?”
“来,姜狸,你现在教。”
姜狸:“……”
七声喵呜
姜狸跑了。
在被逼到墙角的那一刻——
固有的认知塌陷了, 他们短暂地变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某种的吸引力的。
眼神对视着的时候,少年的眼中炽热滚烫的东西几乎让她无法直视。
姜狸莫名其妙地后退、最后选择了落荒而逃。
因为今天的徒弟给她的感觉很不对劲。
她可以用可爱、乖巧等形容词安在徒弟的身上。但是第一次,她发现虎崽竟然也可以用性感来形容。
这太颠覆认知了。然而,审美在某种时候是非常客观的。少年有着蓬勃的朝气和虎族的矫健, 他美得像是一件有点狂放的艺术品, 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是带着一种兽性、原始的冲击力的。
她无法再将眼前的这个人, 再当做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崽, 或者可以揣在兜里走的小可爱了。
她甚至无法忽视他身上的那种侵略性。
徒弟还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许久之后才直起了身子, 看向了姜狸紧闭的房门。
……
事后,姜狸也有点莫名其妙,为那时候为什么会退缩而感到奇怪。
但是姜狸有一个优点:只要不涉及教育问题, 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勇于指责他人、极少检讨自己的。
晚上,吃夜宵的时候,耿耿于怀的姜狸开始对徒弟指指点点:怎么能不穿好衣服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多有碍观瞻,多不文明?
徒弟微笑:
“姜狸, 你不是把我当小孩么?”
“小孩就是这样的, 不怎么知道廉耻的。”
姜狸:“……”
落入下风的姜狸一夜都没能睡着。
狸花猫是一种记仇到可以爬十八楼痛殴别家猫的生物。
第二天,姜狸早早回到了望仙山,蹲守徒弟, 伺机报复。
终于, 徒弟回来了, 准备沐浴。
窗台上就嗖地蹲上了一只狸花猫。
圆溜溜的猫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徒弟:“……”
他脱了上衣,露出了漂亮的上半身。
手指停在了腰带上。
本以为狸花猫就该吓跑了。
但是狸花猫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炯炯有神地继续盯着他看。
徒弟:“……”
两个人对峙了大半天, 温热的水都变凉了。
姜狸一转昨天被逼到角落里小猫咪的颓势,甚至还换了个姿势揣着手手围观。
攻击性极强的白虎徒弟却被她打量得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开始回想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足够好看,身上的疤痕会不会太难看。
最后,只能无奈道:
“师尊,我真的要沐浴了。”
狸花猫甩甩尾巴,趾高气扬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昨天是产生了错觉:
不还是个臭小鬼嘛?
回去前,她还去徒弟的床上留下了若干猫毛示威。
小漂亮想造反,想得美。
晚上,徒弟把被子掀开,就看见了一串猫爪。
徒弟:“……”
他挫败地盯着对面亮着的窗户。
月亮啊月亮。
你什么时候能够发现呢?
他听见了师尊正在心情很好地哼着跑调的歌,模糊不清的调子传过来,月色都仿佛变得朦胧了。
他失笑。
枕着师尊的气息,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
这对师徒的较劲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师尊又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反击徒弟的机会。
弟子们下山试炼的时候出事了。起因是当真有弟子偷偷修炼了《风月录》,在试炼中,灵气错乱,激怒了一只发狂的妖兽,场面一片大乱。
幸好当时玉浮生在场,救下了好几个差点被一口吃掉的弟子。
姜狸匆匆赶过去收拾残局,将弟子们一个个打包送走,该认罚的罚,该收拾的收拾。听说徒弟只是受了点轻伤,姜狸松了一口气。
把徒弟带回了药堂之后,姜狸从长老那里讨来了灵药,抬头打量着徒弟的侧脸。
欺负徒弟的坏心眼开始蠢蠢欲动。
她往徒弟身边一坐,学着徒弟那种云淡风轻的微笑,示意徒弟把上衣脱了。
徒弟:“……”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
从前,小虎崽不愿意在她面前脱衣服,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让师尊上过药了。
但是现在拒绝,又显得之前的行为太刻意。
于是徒弟还是在姜狸的注视下,把上衣给脱了。
她一靠近,那只凶兽就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微微往后躲了躲。
徒弟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她的气息一靠近,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当她的手指按在伤口处止血的时候,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扭头:
“姜狸,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气定神闲地看他:
“怎么自己来?你背后长了眼睛?”
徒弟:“……”
姜狸把他按在了原地。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撇开了视线。
他知道姜狸是故意的,她的心里面一定在笑话他:
臭小鬼,看,又不好意思了吧?
徒弟克制住自己不露出任何的端倪,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是浑身僵硬,唇角都绷得紧紧的。
但是当他抬头去看姜狸的时候,却呆住了。
——她靠得太近了,睫毛一眨一眨,眼睛是漂亮的褐色。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说:“好了。”
然而一转头,就发现了徒弟在盯着她看,眼神和那天一样炙热充满了侵略性,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仿佛全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姜狸以为这是逆徒想要反击的预兆,十分警惕,心中盘算了无数种招数如何和这逆徒斗智斗勇。
——但是并没有,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做。
姜狸刚刚想要说些什么,徒弟就移开了视线。
伸出去的手却被徒弟抓住了。
他垂下了眸子,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又认真地擦过她的每一根手指上的药膏。过程中既没有笑话她,也没有和之前一样企图以下犯上,做多余的事情。
他只是很认真地:“姜狸,你的手总是凉的。”
姜狸愣了一下。
徒弟朝着她笑了一下,乖巧得仿佛任由她欺负一般。
于是,张牙舞爪的猫也就渐渐收敛了爪牙,乖乖地任由徒弟擦手。
大手的温度很高,她的指尖却是凉的。
一直到被焐热了,他才松开了她的手。
……
回去的路上。
徒弟说:“下次不要赶得那么着急了,我不会出事的。”
徒弟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师尊担心的。”
姜狸下意识地喔了一声。
她手里的东西被徒弟接了过去。
徒弟问:“姜狸,你的账本看完了么?”
她说:“看到一半,就听到你出事了。”
徒弟说:“走吧。”
明镜斋里,就像是过去很多年一样,他们安静地翻着账册:姜狸看一本,徒弟看三十本。
姜狸看着坐在对面的徒弟,他已经高得可以挡住她面前刺眼的阳光了。
姜狸意识到,徒弟真的长大了。再粗心大意地把他当做个性别模糊的小虎崽看,已经不合适了。
……
姜狸大概明白了虎崽之前在介意什么。
姜狸并不是真的没有分寸,她想了想,第二天就在对面安了门帘、窗帘。
望仙山的地方窄,她就把柴房改成了一间新的浴室。
——是的,虎崽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甚至需要考虑“避嫌”的大人了。
——再把他当作个小鬼来谈论“成长的烦恼”,的确是不合适了。
等到徒弟下午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帘子。
左边画了只猫,右边画了只虎。
他愣了一下,看向了姜狸。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叫了一声姜狸,姜狸转过头,徒弟就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姜狸:“……”
这天过后,日子也没有什么区别。最多只是姜狸不再帮虎崽买贴身衣物,进屋要提前敲门,对方洗澡的时候不能靠近窗边而已。
就是,姜狸经常看见徒弟进屋洗澡前会十分谨慎地把木窗关上——确定一根猫毛都不能飞进来才开始洗澡。
姜狸:“……”
臭小鬼。
姜狸的报复就是趁机从窗户中潜进徒弟的房间,在徒弟的床上翻滚、跳跃,把他的被子抓出流苏边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会关浴室的木窗,从没关过卧室的木窗。
偶尔,她也会忘记避嫌这件事。
比方说把白虎当做沙发、暖手袋、瞭望塔的时候。
姜狸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有点不太合适,毕竟他们都是妖族,但是每次想要放开的时候——白虎毛蓬松软和又温暖,大脑瓜抱着特别舒服。
姜狸就会觉得:算了算了,毛茸茸怎么会需要避嫌呢?
……
今年,虎崽要进入金丹期了。
其实虎崽的修为在十五岁那年就可以突破金丹期了,如今骨骼长完了,自然不用再压了。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快要准备金丹雷劫了。
这个消息传得整个天衍宗沸沸扬扬——因为只要玉浮生今年顺利渡劫,无疑就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尤其他作为虎族,结妖丹的难度更甚。
姜狸被众人恭喜声淹没了一整天。
她想了想,回到了望仙山后就开始翻箱倒柜。她虽然有点意外,但是这些年一直在替徒弟攒着,于是准备工作倒也不匆忙。
姜狸知道徒弟的气运很差,可能比她的雷劫还要凶险,于是从他几岁时候就开始攒防御法器。
等到徒弟回来之后,就看见了一地琳琅满目,无处下脚。
姜狸说:“小漂亮,快来!”
这个时候的玉浮生,修为已经压了近三年,金丹期的雷劫再强也不过金丹,就算是气运太差,也不用担心。
毕竟上一世的时候,被剔了神骨的玉浮生都能够硬生生抗下九十九重雷劫。
他需要么?当然不需要。
但是他还是乖乖坐在了仓鼠似的师尊的身边,被她一地的琳琅满目挤在个狭小的角落里,屈着腿听她一个个地介绍过去。
“这个是护心镜、那个是天水甲……”
灵犀长老根本没提过雷劫的事,其他的弟子也没有想过赠送过防御法器,因为他们都知道玉浮生很厉害。
姜狸准备一大堆东西,是因为,她很担心她的小虎崽。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希望她能够觉得他高大可靠。可在此时师尊柔和的眼神当中,他很愿意再当一回那只小虎崽。
姜狸兴致勃勃举起一只镯子,“徒弟,你试试这个!”
她往徒弟的手上比划。
突然,她愣住了。
——因为徒弟十岁那年买的镯子,已经戴不上了。
放在徒弟的大手上,显得很小很滑稽。
姜狸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一地的小玩意——
这些年攒的法器,一大半都已经尺寸不适合了。
她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
一个人的成长,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失落。
她讪讪道:“没想到买小了那么多……”
她想说那时候小徒弟还那么小,她特意买了大了两圈,以为足够了,可是徒弟长大得太快了……
她刚刚想要收回去。
下一秒,那只大手就反手抓住了那只镯子。
徒弟在地上找了根绳串了起来,系在了手腕上。
他说:“刚刚好。”
姜狸乐了。
她说:“那还有那么多呢。”
徒弟就说:“姜狸,我有很多的虎毛。每一根上都可以戴一只。”
姜狸被逗笑了。
她抱着膝盖在徒弟身边坐着,和徒弟小声说话:
“那个时候你才一点点大,总是叫我狸狸。”
“我教了你好久你才会叫师尊。”
“那个时候你晚上总是做噩梦,一被魇住就会叫狸狸……”
她说一句,徒弟就耐心地回一句。
夜色微凉,他们就这样对着一地的琳琅满目,说一些从前的事情。
渐渐的,她的声音变小了。
师尊靠在徒弟的肩头睡着了。
她很轻。呼吸又很浅。
他小心翼翼地让她枕着,一点都不敢动弹。
那天的月色很美。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月亮。
高悬头顶。
……
虽然大部分的法器都用不上了,但是因为数量足够多,还是可以挑出一些拿来顶上的。
姜狸安心了许多,她觉得做好渡劫的准备就好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劫云降临就行了。
直到大师姐问了她一句:“你给你徒弟选好山头了么?”
姜狸茫然了好一会,才啊地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在天衍宗,金丹期就是一个分水岭。进入金丹期,从此在天衍宗就不能被当做小孩看待了,要搬出师尊的住处,分出来单过了。
就像是当年姜狸搬出掌门师尊的大殿,拥有了一座开满桃花的望仙山一样。
大师姐很贴心地选了离望仙山最近的一座。
“这座山挨得很近,也方便串门。”
大师姐问她:“怎么样?”
姜狸下意识地点点头,“挺好的,就这座吧。”
等到选完了,姜狸在窗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是啊,徒弟长大了,已经到了需要避嫌的年纪了,虽然修真界并不讲究男女大防,但如今还和她住在对门确实有点不方便了。
徒弟个子又高,望仙山的建筑又小又矮,只是他很乖一直没有抱怨过。
长大的小雏鸟要离巢,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姜狸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长大了”这件事,意味着他们的小家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等到见到了徒弟后,姜狸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好一会儿后,她说:
“师尊呢,帮你选了一座山,很近的,离望仙山几步路。”
“等你闲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点沉闷。
姜狸故作轻松道:
“徒儿,我给你的新山头取个名字吧。”
“就叫明知怎么样?”
徒弟下意识觉得这个名字可能不是明理知礼的意思,诡异地停顿了片刻。
果然,姜狸说:“因为明知山有虎。”
徒弟:“……”
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莫名其妙地都笑了。
徒弟问:“姜狸,你真的舍得我搬出去么?”
姜狸说:“明天我们就去看看……”
徒弟:“姜狸,不要转移话题。”
姜狸无奈。
她走了一段路。
“不舍得。”
“但是你总是要长大的嘛。”
“我又不可能让你永远那么小,永远跟在我后面。”
身后的人很久都没有反应。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大步上前,一把牵住了师尊的手。
“姜狸,其实,我也可以站在你身边的。”
八声喵呜
这一次, 姜狸终于愿意正视徒弟的话了。
她仅仅只是愣了一下,就说:“好呀。”
她反手抓住了徒弟的大手。拉着他朝着望仙山走去,笑眯眯道:
“浮生你呢,以后肯定会修炼到元婴期, 与师尊并肩作战。”
“师尊一直等着那一天呢。”
她甚至还摇了摇徒弟的手。
这一回, 她终于把他当做了大人,甚至寄予了厚望。
可是……
第一次, 徒弟产生了一种感觉:也许分开住一段时间, 也不算是件坏事。
徒弟偏头看向被她牵着的手,无奈和低落就如同潮水般袭来。
要与你共白头, 你当做孩子话;
要与你并肩前行,你笑眯眯只说加油。
你的眼睛干干净净,倒映着的我却狼狈得像是被大雨淋透。
但是还好。
至少可以拉着你的手, 走一段春天的小路。
……
金丹雷劫如期而至,徒弟渡劫的时候,姜狸就在望仙山上盯着。
就像是那时从剑冢当中带出勾曳剑一般,玉浮生的金丹雷劫动静也很大。鬼气如同阴云一般密布了天边,和劫云一起遮得天边如同黑夜。如果第一次还能说是上古邪剑带来的巧合;那么第二次,就有点解释不清了。
鬼气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亡者之气凝聚形成的至阴至邪之气。姜狸猜测, 也许这和徒弟是虎神转世有关,虎神本来就可以驾驭万千伥鬼,在这个世界本来就算是亦正亦邪的神。
可上一世玉浮生靠着邪法成神, 姜狸一直提防着徒弟会重蹈覆辙。
等到徒弟回来之后, 姜狸就直接问道:“那些鬼气会不会影响到你?”
徒弟说不会, 见她不信,还主动伸出手腕让她查探。姜狸探了探他的气脉, 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注意到徒弟似乎有话想要和她说,却好几次都没能开口。
在度过金丹雷劫后,玉浮生发现了一件事:他的丹田里,多出了一半的鬼气。
甚至于,比起灵气,他利用鬼气更加得心应手。
如果是普通妖族,迟早会被鬼气吞噬掉灵智,变得混沌失控。但玉浮生似乎天然有着某种压制着鬼气的能力,就像是他天生就能克住勾曳一般。
然而,天衍宗是名门正派,从小时候拔出勾曳剑那一天,玉浮生就知道了自己是特殊的。不管在妖族还是人族,只要他展现出来这种特殊,就会被排挤、猜忌。
他回家的路上想过要不要告诉姜狸,可是当看见她紧张的眼神,他打住了。早在很久之前,虎崽就学会了对家人报喜不报忧。
姜狸告诉他:“不能修炼邪法,也不能投机取巧。”
徒弟说:“好。”
姜狸说:“不要害怕那些鬼气,只要清心正念,诸邪自然退散。”
徒弟说:“好。”
——他无法告诉姜狸,也许不是诸邪退散,而是,也许他本身就是那个“诸邪”。
那些鬼气他并不害怕,他置身于鬼气当中,就如同鱼入水中。
这件事本身就像是活人喜欢睡在棺材里一样奇怪。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告诉了姜狸后,姜狸会问他:棺材冷不冷?要不要加个枕头、垫床被子?她一定会忧心忡忡地担心上很久。
但这个问题已经已经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了,说出来只不过是让师尊担心。
于是他只是告诉师尊:什么事都不会有。
……
姜狸本以为渡劫那天的鬼气会引起很大的轰动。小时候,虎崽被孤立,姜狸想了很多的办法。她以为那只幽灵猫傀儡又要派上用处了。
但是两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长老们都认为是上古邪剑的缘故,勾曳是个很好的背锅侠;其他的弟子虽然有点好奇,也仅仅只是私底下议论几句。
徒弟已经长大了,他是天衍宗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十几年的时光,他彻底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得到了大部分人的信任。
小虎崽已经羽翼丰满,可以解决自己身上大部分的事了,不需要姜狸绞尽脑汁保护他了。
姜狸把那只有点旧的幽灵猫收回了储物袋。
莫名的失落就像是潮水一样涌来。
——而且,徒弟是时候搬去明知山了。
姜狸不能表现出来太多的不舍。毕竟她已经是当师尊的人了,要表现得比徒弟成熟。
如果虎崽还小,小崽就可以含泪看着她说师尊我舍不得你,姜狸就能顺水推舟把徒弟留下来;可是小虎崽长大了,已经有了面瘫和高冷的架势,再也不能像是小时候那样拉着她的衣摆说不舍得了。
姜狸想:要是金丹期了还不搬出去,虎崽会被别人笑话离不开师尊的。以后他当上长老了,还住在师尊那里,说出去怪难为情的。
姜狸悄悄去看了明知山。明知山很大,院子有点旧,大师姐派了弟子过来修缮,姜狸让他们熏熏屋子、除除潮气,再将旧家具翻新晾晒一下。
姜狸想:这么大又空的地方,徒弟一个人住,会不会有点冷清?
但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了——虎是独居的生物,徒弟的洁癖严重,领地意识又特别重,怎么会不习惯呢?
一只虎独占一座山头才是应该的。
姜狸在明知山发了好久的呆。空地上,仿佛出现了一只比猫崽大一点的小虎崽,凑过来蹭蹭她的掌心。
徒弟,长大了,该离家了。
……
为了避免自己临场后悔,第二天早上,姜狸就收拾好了东西,把大包袱塞进了徒弟的怀里。
徒弟无奈地接住大包小包。
他想,也许,分开住也是一件好事。如果一直朝夕相处,姜狸根本不会有正视他的一天。
更何况他现在每天修炼时,难免会有鬼气跑出来。他暂时还无法将这些鬼气掌控好,并不想让鬼气影响到姜狸。
不管怎么看,去明知山都是最佳选择。
但是,当他看见了姜狸假装风轻云淡的侧脸时,心却软成了一片。
徒弟站在门口叫住了她,“师尊。”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她师尊了。姜狸回头,就看见徒弟放下了包袱,大步朝着她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她。
虎崽的怀抱很宽阔,将她密不透风地紧紧抱住,非常有安全感。
徒弟说:“师尊,不要难过。”
徒弟说:“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会变。”
姜狸说:“小拖油瓶,师尊甩掉你,还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徒弟又抱了她一会儿,低声和她保证以后还是可以一起吃饭、散步,还是会回来帮她扫地煮饭洗碗。
但是姜狸已经把他推开了,嘀咕着他太啰嗦,让他快走。
徒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少了一个人,望仙山空了下来。
姜狸想:照顾了那么久的小拖油瓶终于长大了,真是轻松了。
从前,望仙山上有个小管家婆一样的虎崽,姜狸被他从左耳念到右耳,总是觉得虎崽严肃又啰嗦。
但是等到他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又席卷了她。她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窗,就像是心上也缺了个角落。
独自住在望仙山的第一天晚上。
小蝴蝶陪伴着她,她坐在床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只幽灵猫,看了很久都没有一点睡意。
月色很美,她发现自己有点想徒弟了。
她悄悄地跳上了屋顶,来到了明知山。
两座山,不过是几步的距离。
她是元婴修士,想要不惊动徒弟还是很简单的。
肉垫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悄悄地蹲在了徒弟的窗台上,看着他的睡颜,走过去,蹭了蹭徒弟的脸。
狸花猫蜷缩在徒弟的窗台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她在徒弟醒过来之前,悄悄跳上了窗台,跑回了望仙山。
她走了之后,徒弟推开了门,看见了台阶的猫爪印。
他坐在了台阶上,垂眸看着那印记。
声音消散在了清晨的风中。
“狸狸,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
第三天,她照例在徒弟的窗台上睡觉。
睡着睡着,外面就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雨。
徒弟坐在了窗台上,大氅就挡在了那只狸花猫的头顶。
雨很大,可是没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
……
第四天,窗台上多了一个用虎毛做的猫窝。
姜狸看见了猫窝,很是不自在,几乎想要掉头就跑。
但是她走出去了两步,又悄悄地挪了回来。
她蹲在了窗台边看了看徒弟似乎睡得很沉。
还是趴在了猫窝里。
猫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五天,徒弟去集市上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明知山。姜狸在山脚下看见了徒弟提了个大袋子,非常之好奇。
猫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猫悄悄跟去了明知山。
——她发现徒弟正在拿着勾曳剑挖地。
姜狸心想:徒弟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她蹲在树梢上好奇地看着徒弟劳动了一下午。
等到终于种完了。
她远看像是一片绿油油的小葱东西,凑近了就闻到了一股幽香。
是木天蓼。
俗称:猫薄荷。
她高兴地在木天蓼田里打了几个滚,压弯了好几株,姜狸心虚地扶了起来。
她继续在徒弟的窗台上睡,临走前她谨慎地拉平了猫窝的褶。
确定没有一根猫毛残留后才满意离去。
……
姜狸认为,徒弟这样做就是在委婉地表示“师尊我好想你”的意思。于是从第六天,姜狸开始找借口让徒弟回望仙山住。
比方说望仙山的屋顶漏水了(她捅的)、徒弟的功课要检查了、下雨了、刮风了……
但是借口总有用完的一天。
这一天风和日丽,师徒俩在明镜斋坐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姜狸想要叫住徒弟,却发现借口好像用完了。
望仙山的屋顶都修了五次了。
今天天气很好,既没有刮风、又没有下雨。
徒弟的功课查了十次了,再查就不礼貌了。
姜狸到底是没好意思继续用那些老借口,最终只能和徒弟一起离开了明镜堂,朝着山的那边走去。
走到了分岔路口,又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姜狸低落地朝着望仙山走去。
徒弟突然叫住了她:
“师尊,明知山的屋顶漏水了。”
姜狸愣住了。
她好一会儿才转过来问他:“那还修得好么?”
他看着她,笑了:
“今年都修不好了。”
他知道和她分开一段时间才是治病的良药,因为朝夕相处中,迟钝的师尊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产生变化,必须要一剂猛药,才能改变一些现状。
但是当她偷偷过来蹭他的时候,玉浮生就知道了。
姜狸是他的克星。
一辈子都克服不了的克星。
她想要维持原样,那他就回到望仙山。
“那明年呢?”
“明年也修不好了。”
“后年呢?”
姜狸的手被徒弟牵住了。
“一辈子都修不好了。”
……
就这样,一个月后望仙山再次恢复了热闹。
明知山也没有被荒废,偶尔,玉浮生会在需要修炼鬼气的时候住上几天。而师尊也会被木天蓼吸引,经常会被徒弟发现在猫薄荷田里打滚。
于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明知山上就多出了猫爬架、烧烤炉,还有师尊的摇椅、话本。
这里迅速成为了他们的后花园。
搬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很快,姜狸就要准备给徒弟派差事了。
一般来说,进入金丹期后,都是派去教新入门的外门弟子。不过,也有其他的去处,比方说医堂、刑堂,或者去当管事,姜狸之前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去考虑。
姜狸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徒弟的想法。
徒弟说:“去刑堂。”
虽然姜狸从没和徒弟讲过天衍宗的形势,但是其实六七岁的时候,小虎崽就已经摸清楚了天衍宗的形势。毕竟,在小时候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没有超乎常人的直觉,小白虎是很难活下来的。
这些年,掌门师祖渐渐地流露出了让姜狸的大师姐接手天衍宗的意思,大概在几年之内,成瑶就会成为新任掌门。那么姜狸作为成瑶关系最近的直系师妹,势必会成为天衍宗的第二号人物。
在几位长老中,要选一个全天衍宗最讨人喜欢的长老,姜狸一定是第一。她和气又擅长以理服人,就连不认识她的弟子都能和她聊上半天。
但师尊太好说话,心也太软。
玉浮生不认为自己的师尊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上位者就是要得人心、受人喜爱,亲和力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能力。
她只是缺一把强有力的刀。
于是他说:“我去刑堂。”
姜狸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姜狸和大师姐嘀咕: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么,刑堂这种地方事多又讨人嫌,个个出来都是鬼见愁,到底有什么好去的?
大师姐看了她一眼:“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姜狸心想难道还有什么深意么?上个班而已,不至于吧。
她在明镜斋坐了一会儿,和大师姐聊了半天,终于坐不住了。
徒弟上班第一天,姜狸打算溜达过去视察一番。
姜狸霸占了徒弟的位置,抱着杯茶看着他工作。
玉浮生不再像是十五岁时那样模仿自己的师尊,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了。少年是会盲目模仿自己崇拜敬爱的人,但是青年却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气质逐渐沉稳,轮廓也已经褪去了青涩,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是个漂亮得过分的青年了。他的模样也越发和前世的玉浮生重叠在了一起。
偶尔,姜狸会有种看不透自己从小养大的徒弟的感觉。这种感觉自从有了明知山后,越发明显了。
姜狸注视着徒弟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茶杯的边缘,视线从他的手转移到了脸上。
姜狸发现,她好像很难在看见眼前的青年的时候,再将他和那个泪汪汪抱着她的崽崽联系在一起了。反而,徒弟不管是外形还是气质,都越来越接近那个陪伴了她二十年的残魂。
她困惑了片刻就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徒弟罚了人,姜狸转头就去嘘寒问暖,一堆小弟子们哭得泪眼汪汪,围着姜狸说话,姜狸收买人心得非常快乐,被小崽子们感激的眼神包围着。
等到送走了那群小崽子们,姜狸还特意溜达回去找徒弟。
姜狸说:以后呢,他就在这里唱黑脸,她就在外面唱白脸。
她问他:师尊是不是特别狡猾?没办法,大人是这样的。
她没有听见声音,抬起头,却看见了徒弟在含笑看着她。
窗外下起了雨。
他的眼神好温柔。
好像快要将她融化在里面。
她竟一时看愣了。
九声喵呜
徒弟开始上班后, 姜狸每天从明镜斋到望仙山的两点一线多了一个新的串门地点。
这一年的冬天,徒弟的十八岁生辰来到,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青年了。
徒弟在刑堂的住处很宽敞,就是因为刑堂阴冷的气息, 有点凉飕飕的。冬天大雪飘飘, 这里也是冷冰冰的。
姜狸买了一堆垫子毛毯,把最喜欢的虎毛抱枕也一块儿带了过去。
徒弟则给怕冷又馋嘴的师尊买了个锅和炉子。
不忙的时候, 姜狸就会来虎崽这里。
他在看卷宗的时候, 她就在旁边摸摸鱼、煮煮茶。
就是偶尔,煮茶的姜狸会听见一些声音:比方说一些鬼哭狼嚎和惨叫。
毕竟刑堂很多时候, 也不仅仅是管那群小屁孩看不看禁书这点事,天衍宗家大业大,出个把叛徒和邪修也不奇怪, 甚至有时候从外面抓一些邪修审问也是很正常的。的
徒弟面不改色,甚至还朝着她笑了一下,问她是不是有点吵?他会让他们小声一点的。
姜狸顿时觉得有点瘆得慌。
有时候,徒弟给她切糖块,会突然间停住,然后出去洗手。姜狸一开始以为徒弟的洁癖发作了, 后来后知后觉想起来可能是因为碰过血。
姜狸回去后就对小蝴蝶长吁短叹:
“你说说, 小漂亮现在是不是看上去有点变态了?”
路过的徒弟:“……”
姜狸还在和小蝴蝶忆往昔,怀念小虎崽从前惹人怜爱的幼崽期。那个时候他笑得多可爱天真,哪里像是现在, 笑一笑都像是揣着一肚子的坏水。
一转头, 就看见了徒弟在微笑着看着她。
姜狸:“……”
徒弟问她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姜狸说没有没有, 连忙假装很忙溜走。
刑堂里会没收很多的禁书,姜狸有一次发现了书架的秘密, 开始公然在徒弟的眼皮子底下翻禁书看。
这些书应有尽有,什么元婴仙子爱上我,霸道妖尊强制爱,数量最多的还是各种乱/伦的禁书,在其中最多的就是师徒虐恋。
姜狸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感叹道:
“在话本里当师尊,真危险啊。”
徒弟:“……”
姜狸把书塞回去的时候,身后的徒弟冷不丁来了一句:
“师尊,你也要注意安全啊。”
姜狸:?
偶尔,姜狸会翻到两本特别好看的,但是内容又不太好意思在徒弟眼皮子底下看,于是姜狸打算偷偷夹带私货回望仙山。
走的时候,徒弟突然叫住了她,“姜狸。”
姜狸袖子里揣着本书,左看右看装作没有听见。
他大步走了过来,伸出手,直接从师尊的袖子里精准地抓出了一本。
徒弟看了一眼图文并茂的内页,漂亮的眉微微一挑。
他突然问:“师尊,你喜欢这样的?”
姜狸:“……”
姜狸狡辩:“不喜欢,怎么会喜欢,就是好奇,你不也好奇过么。”
他点头:“我记住了。”
姜狸:“……”
不是,你记住了什么?你说清楚,你记住这个干嘛?
姜狸觉得徒弟上班后变了太多。不仅一肚子坏水,还十分之凶神恶煞。可见上班对一个人的摧残是从身到心的。
偶尔,姜狸也会变成猫在附近溜达散步,找个屋顶盘着居高临下,偷听到弟子们的对话。
弟子们都在议论大师兄。
如今的玉浮生已经不是“受人欢迎的小师弟”了,除了铃官和铃铛之外,所有的弟子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平常都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情绪,看上去很有点生人勿近,但是因为长得很好看,站在那里像是一幅画一样,所以不算是吓人。
——但是进过刑堂的弟子就不会那么想了。大师兄平平淡淡的时候还好,代表事情很容易就过去了,大师兄微微一笑就代表着要横着出去了。
姜狸听他们七嘴八舌地给徒弟增加人设,一开始还在频频点头。
直到她听见:
“大师兄那里有个锅,是拿来煮人肉的。”
姜狸:“……”
谢谢,那不是给她煮茶的么?
他们说:大师兄还喜欢吃甜食,看来吃得越甜,人就越狠。
他们说:大师兄那还有油盐酱醋、烤架烤盘,路过刑堂的时候经常会听见惨叫,然后就会有烤肉的香味传出来。
食人魔形象跃然纸上。
姜狸立马心虚地爬走。
……
这一年天衍宗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铃官和尤云的爱情故事还在上演。就是铃官多了一个外号,因为尤云喜欢把铃官的名字写成o官,于是铃官就悲惨地丧失了本名,变成了“圈官师兄”。
刑堂多了一位新的煞神。玉浮生是很适合这个地方的,毕竟虎族本身就具有某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身上煞气足够压人。当俊美的青年微微含笑看着人的时候,实在是鬼见愁。
他办事效率很高,看起来像是个工作狂,但每天都会掐点回家。
如果去问他,他就会说:“喂猫。”
偶尔,大师兄的肩膀上会爬上一只猫。
偶尔,会有人看见大师兄帮那只猫端茶送水。
知道的明白那是大师兄的师尊,不知道的都以为这位鬼见愁其实是个猫奴。
慢慢的,弟子们开始偷偷试着去塞点东西贿赂玉浮生。
小鱼干、柿饼,就像是流水一样地上供过来。
玉浮生从来不收。但是某一天,他看见了一只很漂亮的镂空小球,上面雕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狸花猫。
他摘下了自己身上戴了很久的那枚玉佩。
——问那位弟子能不能换。
于是,虽然食人魔传闻越来越广,大家好像也不是很怕他了。
……
成年的玉浮生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鬼气了,那些暴虐的、邪恶的鬼气在他的指尖就像是听话的小兔子。
从前,勾曳还试图挑唆、控制玉浮生。但是在他彻底掌控了那些鬼气后,勾曳就不再冷嘲热讽了,它甚至还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主人”了。
这种变化是很微妙。
天衍宗是很少有鬼气的,只有后山的那一片墓地中有一些,偶尔,玉浮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墓地,置身于鬼气和黑暗的死亡之地。
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他的心思越来越缜密,将一切线索都抹得干干净净。
但是这一年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姜狸还是发现了徒弟秘密。
因为想要瞒住朝夕相处的亲人,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姜狸这天夜里找到了空旷的墓地深处。
那些森森的鬼气,全都朝着徒弟一个人涌过去,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场面十分之诡异。
姜狸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她并不生气,只是空前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虎崽是真的羽翼丰满了。
他毕竟,前世就是那个掌控了妖界,让人提到名字就闻风丧胆的玉浮生。白虎当做猫养,养了十几年也不会真的变成猫。该露出爪牙的时候还是会展露。
很奇怪的是,别人看见这幅场景应该立马转身就跑,但是姜狸却感觉一点也不意外,她甚至找了块碑告了声罪,坐了下来。
于是玉浮生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师尊撑着下巴看着他笑,还朝着他眨了眨眼。
师徒的矛盾没有爆发,反而两个人都靠着墓碑坐下了。
徒弟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姜狸也觉得很神奇。
她说:“你的衣服上有潮湿的青苔味道。”
而天衍宗大部分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墓地会有这种气味。
——这就没有办法了,因为只有姜狸能够凑近去闻他身上的气味。
姜狸问徒弟:“你每天晚上坐在这里餐风饮露,冷不冷?”
虽然猜到师尊会这么问,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不冷。”
他低声和师尊解释了起来。从他金丹期的新发现,到如何利用鬼气。
低沉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让姜狸觉得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因为从徒弟的解释当中,姜狸可以确定,徒弟不是在用邪法。
——反而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姜狸想了想:
“小漂亮,还记得小时候我教过你什么么?”
“凡事呢,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不能损人利己。”
但是话一说完,姜狸又有点后悔了。
虎崽已经不是什么都需要她教的小孩了。
她低下头拔了拔地上的野草:
“师尊现在和你讲这些大道理,你肯定会觉得烦了,不爱听了……”
徒弟打断了她:“姜狸。”
她转过头。
徒弟说:
“我喜欢听的。”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的。”
姜狸笑了。
心底里那种莫名的失落消失了。
徒弟直接问:“狸狸,你怕我为了得到鬼气滥杀无辜?”
姜狸连忙说:“你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怎么会呢。”
但是这么笃定地说完之后,她的底气又没有那么足了。
小虎崽不会,玉浮生呢?
就算是前世的玉浮生对她有恩,她也不能否认,玉浮生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反派。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虎崽了。她其实很清楚,伴随着徒弟的成长,他以后会回到妖界,会复仇,会做出很多小虎崽不会做的事情。她能够管住现在的虎崽,那以后呢?
他们的分歧会越来越大,和她渐行渐远甚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徒弟看着她很久,说:
“狸狸,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玉浮生的心很硬,没有同理心也漠视生命。从前他的命就不值钱,每天和野兽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天然就有对生命有种漠然。
但是从小,玉浮生就有个名叫“姜狸”的原则。
在他平静的眼神当中,姜狸放下了心来。
她伸出手了要和他击掌为誓,就像是虎崽小时候那样。
他伸出了手,却反手将她的小手抓住。
……
从那天之后,姜狸开始每天晚上和徒弟一起去墓地。
第一天,她带了帐篷和枕头被子,徒弟一套她一套。
徒弟低头看了看姜狸的烤肉架。
姜狸理直气壮:要是被抓到了,可以说是他们在墓地里露营烤肉。
这不比他被逐出宗门的好?
徒弟:“……”
徒弟疑似黑化,要走大反派路线了。姜狸说是没有不安也是假的。
毕竟有句话叫做: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而且姜狸现在也不能像是从前一样对小虎崽想什么了如指掌了。
她能够做的,就是像是牛皮糖一样跟在徒弟的后面,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这一天晚上,姜狸在墓地里等了很久,但是徒弟一直没有如约来墓地。
在徒弟迟到的十五分钟里。
姜狸脑补了很多,什么徒弟出去杀人越货、挖人祖坟,活剥虎皮。
她没罚过小虎崽,小时候因为虎崽太惨了舍不得,再等些年,徒弟进入元婴期,她就要打不动了。姜狸摸着捧鱼剑想:——不如趁着现在打一顿。
姜狸听到了脚步声。
姜狸闻到了血腥味。
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并不生气,而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结果姜狸转过身,发现徒弟手上提了两条灵湖鱼。
徒弟平静地问:“清蒸还是直接烤?”
姜狸:“……烤吧。”
徒弟把鱼肉切片,滋啦啦地放进烤盘里。
香味渐渐在坟地里爆开。
徒弟熟练的姿势很利落,做事的时候话不多。
这段时间徒弟的变化太大了,姜狸时常会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她担心他变坏、担心他们渐行渐远、担心他越长大她就越不认识他了。但是对此,姜狸却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此刻,徒弟坐在她身边,闻着好闻的香味,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徒弟刚刚伸出筷子翻了个面。
姜狸就凑了过去,炯炯有神地看着徒弟。
徒弟:“……”
……
徒弟成年后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天天夜里去墓地,肚子里全是坏水,还总是冷笑的阴险大人。既不天真,也不可爱。
姜狸时常要怀念一番当初的小虎崽。
但是他做的菜还是一样好吃,还是会听师尊的话,于是属于师尊的那点大人的不安和无所适从,也渐渐地消失了。
如果还有点困惑的话,那大概就是她偶尔会发现,徒弟经常会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那注视不尖锐、不咄咄逼人,甚至有点温柔,却像是暗藏着滔天的波浪。
四月,姜狸接到了一个公差。
在亭溪镇一带,出现了一位专门祸害新婚夫妻的邪修,经常在新婚之夜出现,将夫妻双双吸成干尸,因为是个女邪修,是以人称“鬼新娘”。
得知好几批修士都铩羽而归,连鬼新娘的面都没有见到后,姜狸打算隐藏身份暗中查探,不要打草惊蛇。
这回姜狸连其他弟子都没有带,只带了一个很能打的玉浮生。
——徒弟当然没有意见,简单将刑堂的事情脱手,就和姜狸一起离开了天衍宗。
因为鬼新娘的存在,这座镇上十分萧条。
姜狸本来打算在附近找一对新婚夫妻贴身保护,谁知道这里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未来几个月的婚礼全都被取消了。
姜狸想了个办法,和徒弟假扮新婚夫妻,引鬼新娘出来。但若还在亭溪镇就目的性太强了,所以姜狸将地点选在了隔壁镇。这样,假装一对心存侥幸的夫妻,鬼新娘上钩的可能性更大。
对此,徒弟全程都没有意见。
第一件事:买衣服。
他们找到了附近最大的成衣铺,开始挑选婚服。
……
成衣铺,二楼。
软红鲛绡垂下来,层层叠叠的纱幔掀起了一阵阵的香风。
暧昧的光影投下来,打在徒弟的面颊上,映照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点愣神。
师尊每隔三分钟就会从纱幔里面探头出来,问他:好不好看。
徒弟就微笑着说:好看。
姜狸说他没审美,看什么都好看。
她穿了一身绿的出来,徒弟也微笑着说好看。
姜狸低头看着□□绿,嘀咕了一声。
——徒弟的确是没有审美的。因为当师尊换上了第一套红色婚服的时候,他的心就乱了。
从第一套开始,他就看得愣住了。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根本就无法思考了。
姜狸说要扮夫妻,徒弟想要拒绝,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徒弟想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如今定力已经练得很好了。
可是当她笑盈盈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的时候,他的视线再也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那年,少年也曾在月老庙前,求过一段姻缘。
也曾幻想过一场镜花水月:他们结为夫妻,白头到老。
如今,水月就在他的眼前,就站在那里。
仿佛伸出手,就可以和他一起完成那个白头偕老的诺言。
于是,她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他再也回答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能说:
好看、好看的。
再好看也没有了。
□□绿好看、西瓜红好看、都好看。
他就这样抱着剑愣愣的站了许久,也许是反应有点迟钝了,脸上竟也没显示出什么异样。
直到听到了师尊叫他进去,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掀开了重重叠叠的纱幔。
姜狸正在试红盖头。
带着金色流苏的红绸,堪堪遮住鼻尖,掌柜说是最时兴的款式。但是现在,红盖头的流苏打了结,半天都解不开,反而越缠越紧,整个蒙在她的眼睛上。
听见动静,姜狸十分自然道:“小漂亮,你帮我解一下。”
她并不知道,徒弟正愣愣地看着她。
她久久听不到回应,又看不见徒弟在哪里,于是下意识地根据声音往前走了两步。
她抬头寻找他的面庞,呼吸就在一掌的距离;她往前走,他就像是被下了咒语一样往后退;就这样一步步地摸索着,猛虎就这样被一只小猫逼到了一个狭窄至极的角落,窘迫地缩起了修长的身躯,愣怔又可怜地低头看着她。
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呼吸声。
她仰头去找他,于是他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柔软的唇上涂了胭脂,唇珠饱满,看上去非常柔软。
惶惶的灯影之下,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鬼使神差的,他几乎就要低下头、去咬住那唇瓣。
铃官说他不懂男女之情,玉浮生向来不以为然。但是这一刻,他突然间明白了。少年的玉浮生在月老庙里求姻缘,其实只是想和她永远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想过什么旖旎心思,甚至那是不夹杂什么欲的,只是好喜欢她这个人,好想和她白头偕老。
那是一种很纯真的爱。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原来那是怦然心动、色授魂与。
他低下头,想要靠近她一点,咬她、亲她。
野兽般的呼吸很沉重。
她偏过头,于是这个吻落了空。
他下意识地要去追,就要低下头急切吻上去的时候——
“浮生?”
他恍然惊醒。
此时,唇齿几乎只有一指之隔,她一抬头就能擦过。
他慌张地拉开了距离,转过了身。
“浮生?”
青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还在努力控制住呼吸。
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一次,他觉得这里的空气那样稀薄。
他说:“狸狸,你不要靠我太近。”
声音有点沙哑,
“这里,这里太挤了。”
她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去碰他:“那浮生,你在哪儿呢?我看不见你。”
她一碰到他,他浑身就紧绷了起来,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他慌张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大步流星地离开。
仿佛是要把那旖旎的镜花水月甩在身后。
“小漂亮,东西还没有解开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玉浮生突然间意识到:做不了亲人了。
永远都做不了。
他没有转过身看她,而是背对着她,勾曳剑出鞘。
嚓的一声。
红绸落下。
她的眼前一片大亮。
她困惑地摘下了那红绸,却只看见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