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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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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妈妈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粗使婆子,好在杏蕊手脚快,已经找出一套衣服给娴枝穿戴上,为她守住了几分体面。chunmeiwx

    高妈妈是江夫人的陪嫁婆子,也是满珩的奶娘,江夫人常年待在佛堂不过问府中内务,平日都由她和习叔打理,待手下支使的人一向严厉。

    到底还记着眼前这位是主子,高妈妈收了几分气势,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惊诧道:“大娘子这是怎么了,大公子对您动了拳脚?听元驹说他昨晚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到处找不到人,大夫人急得头痛的老毛病都犯了。”

    娴枝尚未从一夜的惊吓和冰寒中缓过神来,捧着杏蕊方才塞进自己怀中的手炉,神思凝滞,答不上话。

    她昨晚的遭遇堪称死里逃生,哪还顾得上想满珩去了哪里,就连满府也成了要趁早逃开的修罗地狱。

    高妈妈见她不答,语气多了几分刻薄意味:“不是奴才多嘴,大娘子好歹也是读书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怎么一点女人的顺从都没有,要跟大公子拌嘴?进了满家的门,生死都是满家的人,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这话说得若有所指,娴枝听明白了些许。昨夜闹出的动静不小,高妈妈在江夫人那里都听见了她的哭叫声,却只认为这是寻常事,怪她不够逆来顺受……

    不!满珩人前性子温驯文雅,从不与人粗声红脸。按理来说,他房中有人哭喊求饶,实在反常。

    ——可这一夜都没人来看上一眼。

    除非,除非她们早就知道……

    她捧着手炉的指尖用力得泛白,声音嘶哑,“你知道他会的是什么人?”

    高妈妈愣住了。目光中的错愕和慌张一时来不及掩饰,直直撞进娴枝眼底。

    ——果然,她也知道。

    娴枝一颗心又坠冰窟,几近绝望。

    她站起身,微颤的手扶紧了沉实的莲纹香几,才将僵痛的腰肢挺直,“你向大夫人报去,和离吧。”

    “和离?和什么离?”高妈妈惊得嗓子眼儿猛地收紧,连带着声音都尖细高亢起来,“大娘子,老奴要紧的事多,可没空跟您在这说笑。”

    “我不在你们满家过了。”娴枝拂开杏蕊劝阻的手,嘶哑的声音在一时静寂的屋中响起,教人听得分明:“大公子的事你们人人都知道,过门前却瞒得严实。若不想闹得整个鹊城都知道,我们好聚好散就是。”

    高妈妈这才品咂出她话里的坚决意味,陡然变了脸色,“叫你一声大娘子,可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休妻是大事,关乎满家脸面,岂容你一个买来的东西糟蹋?别仗着大夫人佛口慈心,你就翅膀硬了想闹花样儿!”

    话音未落,身后几个粗使婆子都已嗤笑出声,心思不言自明:若不是大公子有难言之隐,哪轮得到抬她进这鹊城最显赫的人家里做大娘子?不掂量掂量自己才几斤几两的骨头,守得住一条贱命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倒敢闹腾起来了。

    娴枝被这些目光钉在地上,腰都不自觉地弓了起来,攥着衣袖的指尖泛白颤抖。

    高妈妈又道:“到底是没好命,进了贵人屋里也待不长。你这肚子里一年了都没个动静,依令也该七出。走了,不跟这不识好歹的东西费功夫。眼下找到大公子才是要紧事……”

    她正欲挪步,外头有人连滚带爬进来,六神无主地扯起嗓子嚷:“高妈妈,高妈妈,不好了!!”

    高妈妈不耐烦地斥责:“没规矩的的东西!什么事这么慌张?你且说与我听,若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我明日便将你打出去!”

    那人仰起脸,神情因惊慌过度而显得呆滞,颤声回答:“——大、大公子没了!”

    还未赶到灵堂,就见几个医师模样的人垂头丧气提着药箱出来。

    高妈妈哭号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娴枝忐忑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里面站着满府几个心腹仆从,目光越过他们,只见中央薄薄一张白布蒙盖着满珩遗体,江夫人跪坐在侧,垂目低眉,一手笼在袖中,一手捻着佛珠,似是在轻声诵经。

    满老爷平日便总板着一张脸,此时面色更是铁青如同活阎王。大概是被四周哭声吵得愈发心烦,他叹了口气,道:“送棺的人马上就到了,你不再看玉堰最后一眼么?”

    江夫人这才止住手上动作,怔怔地抬眼,膝行几步,将那白布掀开——

    满珩是自缢而亡,死相离体面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来不及避开眼,娴枝几乎作呕出声,念及一屋子都是满家人,指甲狠心掐住大腿,硬生生忍下了。

    江夫人伸手去拢遗体散乱的头发,口中喃喃:“好……好……我儿如此便好,不用受苦……”

    元驹在一旁不住地抽噎着,“大公子昨晚出去便一夜不见人,全鹊城都翻遍了,没成想他竟然去了城东别院,奴才一早推开门就瞧见他在房梁上……”

    娴枝有些局促地绞着袖子,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与满珩从未亲近过,算不上举案齐眉的夫妻,但到底是仰仗着他满家的财势,她才能过上这一年的富贵闲散日子。

    若不是昨晚的事,也许她还会为满珩的死哭上几声。

    但是……

    元驹的话,旁人不懂,她却能猜出个七八分。

    满珩平日少不了去城东别院与那个男子私会,昨晚元驹应是猜得到他身在何处,但既已经惊动了满府其他人,有乌泱泱一群跟着,若是带着去了城东别院,无异于将自家主子的龙阳之好公之于众,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领着一群人东奔西跑拖到了天亮,待人散了,想着自个儿偷偷跑去提醒主子,没想到他竟自尽了。

    目光又在屋中几人脸上逡巡一圈,她才发觉吊诡之处:长子死了,满家的主公主母竟一滴眼泪都没掉,哭的都是奴才下人。

    满明珠如今心盲,自不必说,可到底是至亲骨肉,满老爷和江夫人的反应都平静得令人心中生疑。

    心思刚转到这一处,便听满老爷道:“年关将近,玉堰的后事须得利索着办,开春我就要调任去京,不可拖延。”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挺秀身影迈步进来,正是满彧。

    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弟,老三满胥和老五满允。这两个都是赵姨娘所出,满胥比满彧只小两天,满允年纪最小,过了年才刚满十岁。

    后面两人都有上好的光鲜衣料衬着,不难看出是贵公子。只是满彧一抬眼,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身后那两人的存在。

    论容貌气度,论才学品性,满彧都太过夺目。难怪鹊城人人提起满家,都要说他是一枝独秀。

    就连满家的主公主母,也未必能将一碗水端得平。

    满胥整日泡在酒坛蜜罐里,出了名的好色浪荡,见了美人总要打趣几句,哪怕是这场合也难改他轻佻性子,目光在娴枝身上几度流连,叫人好不自在。

    谁知下一刻,满老爷抬手便是一掌,打得他嘴角流血歪倒在地:“混账东西!你还有脸来见长兄!满家世代耕读、清白传家,怎么养出你这个不通礼教的废物!”

    他尚在捂着脸愣神,就又被劈头盖脸骂道:“若不是你这畜生,玉堰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会染上那等欺宗逆祖的怪癖!”

    满老爷动了怒,又是一脚踹在满胥肚子上,他躲也不敢躲,痛得弓起身狼狈求饶。满允见哥哥挨打,吓得嚎啕大哭,四周无人敢上前劝阻,几个丫鬟婆子吓得连连惊叫,一时乱成一团。

    娴枝想不明白……满珩那事,竟与满胥有关?

    这时,有人悄悄在背后扯扯她衣角,一回头,是杏蕊。

    杏蕊示意她退远些,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几年前三公子带大公子出去玩,从那以后他便像中邪了一般,对娶亲之事抵触非常,曾经还以死相逼退了一桩婚。只是奴才也不知,大公子那究竟……是什么怪癖?”

    娴枝沉默不言,经杏蕊这一提点,不管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看不分明,她自己心下已将此事猜了个七八分。

    满珩喜男色,恐怕是满家人早就知晓之事。

    当年,二房那边指使满胥带他去了烟花柳巷之类的地方尝了鲜,从此他对女子更无兴趣,不肯传宗接代,甚至于在被迫成婚后,心中太过压抑痛苦,扭曲到虐待她们……

    所以满老爷才对他恨铁不成钢,一心栽培满彧。

    此时,满老爷下手愈发狠厉,像真想要将满胥打死了才好。娴枝暗自心惊,却见一双手掣住了满老爷的胳膊,平静声音将他从冲天怒火中拉出来:“父亲,外面还有客。”

    满老爷双目猩红地瞪着地上的满胥,胸膛剧烈起伏着,但终究在满彧这一句话下停住了。

    他恨恨地冲满胥唾了一口,转向一旁的习叔,吩咐道:“拖下去,拖到隐蔽的后院里,打二十板子。”

    正在这时,一个衣着鲜丽的貌美妇人扑了过来,抱住满老爷的腿哭道:“老爷,您就饶过胥儿吧,他也是您的孩子啊,难道真要将他打死了才算?”

    是赵姨娘。

    习叔小心看着满老爷的脸色,停下了动作。

    赵姨娘转过头,毫不犹豫地给了满胥两个响亮的巴掌,“还不快给你爹爹和主母磕头认错!”

    满胥已经被打得满嘴是血,闻言忙不迭跪下连连磕头,“爹爹,是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

    赵姨娘捂着心口,哭啼着跪倒在满老爷脚边,“老爷,当时他才十四,不懂事带哥哥去玩犯下的错……更何况这逆子打死了事小,此事若是传出去,闹得满鹊城人尽皆知,只怕会影响老爷您的仕途,为这不肖子不值当啊老爷……”

    娴枝心中五味杂陈,正欲悄悄退下,避开这混乱场面,高妈妈突然抬起了头,哭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她。

    “都是你!大公子的死都是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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