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荷尖尖(二) 两人异口……
西直门外的长河,乃京城踏青第一胜地:碧波曲绕,繁花织锦,夹岸十里绿荫。chuoyuexs
钱禾赶到时,已然游人如织。如此,她还是一眼就寻见了陶珊。
陶珊立在盛绽的白玉兰树下,茶红如意纹方领绸衫,下衬明蓝织金百褶裙,牡丹发髻上簪着累丝七宝步摇,项佩一百零八粒珍珠项链,耀目的光芒,想不发现也难。
但那一身贵重,怎么看也不像来游玩的,更像是……
钱禾看了看往来嬉戏游人,把“相亲”二字吞回腹中。
“你来啦,阿禾。”陶珊喜滋滋地挽住她,柔声道,“今儿咱们就在这赏花吃酒,好不好?”
闻言,钱禾尚未回答,青桃却是一怔,她悄悄看了眼长河上的游船画舫。
“船呢?”钱禾问,她语气冷冽,一如身上的竹青衫裙。
“没订上,这时节,你知道的,哈。”陶珊坦言。
“你骗我?”
“不然你怎么肯来呢?”
一艘游船二钱银子,陶珊一人玩,不合算。钱禾经商多年,精打细算早已渗入骨髓,虽然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她也习惯性地盘算再盘算,不愿枉费一厘一毫。
陶珊吃透了她的脾气,故意引她。
“别生气嘛,美景如画,美人作伴,你也不亏。”陶珊毫无愧色,摇了摇钱禾的胳膊。
钱禾不语,抬头望向沿河堤路,车架人流中,有长长一队骡车,车上装着青白条石。
罢了,反正也要来瞧看商队。
钱禾收回目光,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陶珊立刻让仆从铺展毡布,摆放酒食。
“都去玩,一定要玩够了!”陶珊把两个食盒交给青桃,“分着吃。”
仆婢们应着,自去斗草折花。
玉兰树下,两位好友,欣然就坐。
“说吧,什么事?”钱禾吃完一个酱猪蹄,端起热茶呷了一口,这才问早就欲言又止的陶珊。
“没事,你吃馓子,早起刚炸的……”
“真没事?那我去河边溜达了。”钱禾说着,就要起身。
“你帮我把铁万邀出来。”
钱禾怔住:“什么?”
“铁万啊。我打听过了,飞龙镖局的少当家。我去寻,人家不见我。”
陶珊无奈道,“你帮人帮到底,跟池状元说说,请他出来,咱们去四宝楼吃一席。”
钱禾扶额:“敢情你今儿是来等他的?”说着,又打量陶珊的那身盛装。
“这个法子好吧,一举三得。”陶珊掰着手指,“踏青,陪你,等良人。”
深深的悔意裹住肺腑。钱禾很想抽自己两巴掌。昨日见陶珊捉急,自己忍不住多嘴,现在可好。
“也许不是同一人,你别这么一头栽……”钱禾试图劝住陶珊,却一下咬住了舌疮,疼得直咧嘴。
“是他。错不了!我今早去飞龙镖局,瞧见他出来,眉眼无差,但他骑马,我追不上。”
疯了!
钱禾脱口道:“就算是他!你就见过他一面……”
“两面啦!”
“就算两面,你,你至于嘛!”钱禾提声,引得经过游人侧目,她怔住,赶紧压低声音。
“他什么秉性、德行,你一概不知,就这么一头热地扑上去,万一,万一他……”
“不会的。”陶珊断然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像我当初见你,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铁算盘,小财奴!”
“你……”
一朵白玉兰花落下,堪堪落在钱禾头上,打断了她的话。
“好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陶珊拿下那朵玉兰花,顺手替钱禾簪在髻间。
“可我难得遇见个顺眼的,不想错过。”
陶珊拿起个桃子,啃了一口:“你放心,我没那么傻,八字没一撇,我就想见见他,可能的话,嘻嘻。”
“你还不傻?”钱禾没好气道。
“比你不如。”陶珊叹口气,“是谁,默默等个无音无讯的负心汉!”
“不准这么说睿哥哥!”钱禾急道,“我跟他知根知底,怎么也比你这一眼如故的靠谱。”
“不见得!老话说得好,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若真对你有意,中举时就该上门提亲。他又没被公主瞧上,有什么好拖的!”
陶珊不给钱禾反驳的机会,继续道:“还有啊,知根知底,你不烦得慌啊!一点新鲜劲都没有!”
她忽地柔了声音,“哪如偶遇一人,相知相惜,相依相伴,这才是缘分,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钱禾唯恐自己忍不住会拧陶珊的嘴,遂愤然起身,扔下句“别跟来啊!”就去河岸绿荫中溜达,消散郁气。
走了会子,甚觉乏力。钱禾就近寻块柳下青石,坐下歇脚。
一艘艘的游船缓缓滑过水面。涟漪轻荡,野鸭在水洼中啄食,紫色小花随波摇曳。
钱禾看着,心绪渐平。
陶珊正在热头上,劝是劝不住的。不如去寻铁万,警告他,不准欺负陶珊。
可铁万那张冷脸……钱禾想着,赶紧抖落肩膀,一面攥拳给自己打气:“怕他作甚!”
忽然,丝竹弦乐声起,婉婉悠悠,缠绵亦欢喜。
钱禾耳朵一动,抬目循声望去。
一艘画舫迎面驶来,舱门张彩,门外排着数个伶人,鸣管抚弦。
弦声扣心,钱禾听着,不觉就念起了王睿。
“睿哥哥,咱们年年都来登高,好么?”豆蔻少女,手拿花糕,满眼期待,望向面前的白衣少年,他身后是漫山红叶。
少年笑笑,轻轻点头。
这时,画舫徐徐驶过钱禾眼前。船舱里坐着一对锦衣男女,两人耳鬓厮磨,言笑晏晏。
钱禾刚要移目回避,不妨那男子笑着抬头,容颜毕现,钱禾登时愣住,睿哥哥!
她眨了眨眼,还要细看,那男子却已俯身,替身侧佳人递盏。
“不是睿哥哥,他远在河州,对,对!”钱禾望着画舫,喃喃自语,“一定是我太想念他,这才出现幻觉,认错人。”
突然,一声急呼在她身后响起。
“小姐!”
钱禾回头,见青桃满面惊慌地朝她奔来。
马嘶,人呼,声喧,影乱。
几十个赤膊莽汉,跳上骡车,把正在搬卸青白条石的孙立等人胡乱推开。
“不准卸!”为首的莽汉扬起手中铁鞭,“谁再卸,老子打断他手!”随着这声吼叫,他胸前的刺青虎头,血口大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人。
孙立愤怒:“这是给府衙的,你凭什么不让卸!”
“就凭老子不乐意!”那莽汉说着,挥鞭就要抽打孙立,却被一个男人喝止。
“虎子,且慢!”那男人身穿道袍,头戴万字巾,油光满面,大腹便便。
孙立认得,高文霄,京城石材行的老大,人人尊称一声“高员外”。
高文霄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来,扫了孙立他们一眼,笑着对竹棚下的四个瑟缩差吏道:“劳烦差爷,请主事的大人说话。”
片时,一位官人被请至。
众人瞧着那官人,惊呼道:“池状元!怎么是他!”
有明白人赶紧解释:“他不是在工部观政么,顺天府修桥,那是要工部监理的。有身份的大人谁来这儿跟石头交道啊,可不就得他来!谁让他放着好好的驸马爷不当,得罪当今圣上呢!”
议论间,池舟已走进人群,在竹棚前立定。他唐巾皂靴,一身绿袍,腰束乌角带,日光下,挺拔如松。
池舟抬眼,目光过处,声噤息默。
“怎么回事?”池舟问差吏。
差吏们嗫嚅,一脸懵然且惶恐,不知如何讲说。
高文霄道:“池大人,请容高某回话。”说着向池舟行了个揖礼。
池舟看他一眼:“可是高员外?”
“大人慧眼。”高文霄毫不谦让,坦然应道。
“你说。”
“大人,高某是个商人,从来都是直言不讳。”高文霄指着竹棚外码放的一堆条石道,“这些条石用不得,还请退回,另行采买。”
“为何?”池舟问道。
“府衙采买,例来都要规避官家亲属,官不与民争利也。可这些条石,都是出自钱家商队,确切的说,是大人宝眷的商队,难道不该退回吗?”
闻言,池舟一怔,供石文契上明明写的是“孙立”二字,这是怎么回事?
池舟看向条石堆旁的孙立,对方飞快地别开眼睛,面带惶愧,不自觉地后退,似乎想躲到郭老爹等人身后。
今早验看文契时,见池舟在侧,孙立大惊,唯恐被识破,及至发现池舟不认识自己,更不知商队的真正东家,这才放心卸石,谁知半道来了个高文霄。
一目了然。池舟睫羽微颤,还真是她的商队。
“大人,成例不可废,请替我等布衣做主。”高文霄道。
池舟看着他,刚要说什么,就见围观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一个倩影出现在眼前。
“你们是谁?凭什么不让卸石?下来!”钱禾对骡车上的莽夫们道。她一路疾奔,气喘息急,这句话说得有些裂嗓子。
虎子手转铁鞭,向她迈进一步,笑道:“钱小姐,哦,不,是池夫人,你还真是有恃无恐啊,仗着夫君……”
“放肆。”池舟喝道。
“住口。”钱禾喊道。
两人异口同声,周围众人听见,登时“呀”的一声,暗笑浮动。
钱禾这才瞧见池舟,她心下一惊,脱口道:“是你!你凭什么?”
说完,就见郭老爹冲自己摇头,钱禾甚是不解,还要问个明白,高文霄却已轻轻拍手,笑道:“夫人问得好!这个问题,我可以替大人回答。”
“自古官不与民争利,所谓‘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也,你身为大人宝眷,本就不该来接府衙的供石文契!”
“大人退回这些条石,才是为官之道。”
说完,高文霄望向池舟:“大人,您说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史记·循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