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德男德
章台青楼的少女未接待客人前辫发,首次见客伴宿后,后便将辫子梳成发髻,名曰梳拢。
顾法宁抱着绣球,懵然坐在十玉楼白苍的房间,看少年坐在妆台前,一缕一缕梳理头发。
他只披了件蝉翼纱外裳,柔软的发披散下来,发梢微微卷翘,头顶几撮卷卷的呆毛,渡着浅棕的柔光,在跃动的火苗下,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都变得生动起来。
看起来很好rua的样子,顾法宁想。
然后,下一步呢,该不会真是那样吧?
顾法宁看了看早已铺好的锦缎红被,桌上放着据说叫交杯酒的酒樽,她方才不明白情况,还被老鸨骗去了好些灵石,作为回报,门早被鸨妈妈嘿嘿笑着给锁了。
总感觉老鸨锁门时,那猥琐的笑容误会了什么。
白苍眨巴着漂亮的猫儿眼,声音缱绻:“姐姐…我准备好了……”
可她没准备好啊!
顾法宁顿时感觉自己坐在热锅上,尴尬地打破旖旎气氛:“那个……工头叫我回去抬杠。”
白苍坐过来,颊上红云弥漫:“我等了姐姐好久,从暗渊到青阳城,今天姐姐终于只有我一个人了。”
顾法宁小心朝窗边移,摸到窗沿才听见白苍梦呓的低语,她一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姐姐当初不是说您太痛苦了,才让我抹去记忆吗?”白苍失落地看着顾法宁满屋躲他,眼圈一红,委委屈屈道,“我以为,我帮您咬断他的牵丝,您就不会再和那个老男人扯上关系了,姐姐,你骗我!”
“牵丝是什么?”少年忽然掉起眼泪,顾法宁手忙脚乱摸出手帕丢给他,“怪不得我没有掉下暗渊的记忆,这么说是你干的,你到底是谁?”
白苍若获珍宝地捡起顾法宁的手帕,开心地抹眼泪:“姐姐顺带忘了我没关系的,这里是青阳城,没有赤霄宗,没有珩玉真人,更没有叶其焕,姐姐不用再去采药,不需要应付宗门勾心斗角,我养你啊。”
少年的神情认真倔强,不知为什么,顾法宁就是很想笑。
怎么养,我当鸭养你啊。
顾法宁半身挂在窗户外边吹冷风,前半身趴在窗台,笑得直不起身。
“谢谢你喜欢我,白苍。”顾法宁很认真地对少年道,“可我现在要回去上工,不然没钱赎你自由身。”
白苍周身骤然冷冽,晶莹冷白的脸褪去笑意:“那个老男人有什么好,值得姐姐在我的好日子里都提他,为什么!”
顾法宁认真解释:“他给我钱,我用他的钱,替你赎身。”
白苍愤怒道:“我不要他的钱,恶心!”
顾法宁又说:“青阳城太小了,容不下我,我是金丹五重的修士,我要的是凌霄剑意,要天高海阔的未来一眼望不到边。
我要去灵华宗,重走一遍剑修的路。”
男人,只会我阻拦我出剑的速度。
她站在十玉楼的玉瓦檐尖,俯瞰城中的灯流和人群,数千盏祈愿的孔明灯灯在空中浮浮冉冉。
随手接过一盏漂浮到她面前的孔明灯,竹篾系着一张红色的祈愿纸,写了半首乐天的短句。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笔力劲挺,气势磅礴乖张,有如鸾漂凤泊,该是男子的字迹。
她又将纸条翻面,后边还有八个字,承嬗离合,九九归原。
承原。
放开孔明灯随它漂泊,有点意外随手就取到景元化的祈愿。
他不是认定竺岚月就是白月光了吗,怎么又跑出来瞎矫情,都是当师叔祖的人了,还跟年轻人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记住承原道君了,明天就去找他对峙!”白苍炸了毛,朝落荒而逃的顾法宁大喊,“褶子都能夹死苍蝇的老男人,他给我等着!”
大小姐留守在十玉楼对面的茶馆,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碟,神情从容,甘缙却急得像跳了热锅:“师姐,你就不管管顾道友,真的……酱酱酿酿了怎么办?”
大小姐:“安心,顾法宁心里有数,不会就是不会。”
甘缙无奈,只好另起话头:“珩玉真人为什么过了三年才去找顾道友,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早都化成灰了。”
大小姐语气很平常:“你说那事啊,当然是没人为他采药得自己去了呗,竺岚月运气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凝神理思路,“单说我知道的,那狼妖若是没我先捅一刀,她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那天承原道君若是心情不好,不带顾法宁出城,道君就不会遇到她。”
甘缙紧张道:“珩玉真人和竺岚月,真的会将承原道君请回去吗,那名剑大会我们灵华宗怎么抢风头?”
大小姐皱眉思索:“我看悬,竺岚月不记得她的过去,难保道君会为她求药恢复记忆。”她露出恶魔笑容,“让小顾拉来这单生意,到时候在药中做点手脚。”
“但愿道君的那位另有其人。”大小姐掰断竹筷,阴沉沉道,“竺岚月,她最好别是!”
甘缙一哆嗦,小声道:“其实我觉得……顾道友就是道君在暗渊下认识的那位仙子,我听顾道友聊起过几句,仙子的性格和在赤霄宗的顾道友很像,遑论容貌。”
大小姐一挑眉,忽然有了几分猜测。
“小顾记得我和她从前很多细节,但仅限于赤霄宗,暗渊之后的记忆一概丢失,像有人故意为之。”
甘缙拨拉着茶壶盖:“搜查令上说,朏朏会让人忘记烦恼,以神魂为食,牙齿可以咬断赤霄宗以心血联结的牵丝,我们去把白苍抓来问问吧,他跑丢正是顾道友跌下暗渊那年,说不定跟顾道友的失忆有线索。”
顾法宁捏着失血过多的八宝袋,有气无力地走进茶楼,把八宝袋往桌上一墩,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她擦擦嘴。
“你俩说什么呢?”
大小姐跟甘缙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大小姐笑起来,看到她八宝袋中有许多晶莹剔透的珠子,捡了几颗捧在手心,眼睛闪闪发亮:“这些会发光的小珠子哪儿采的,好看!”
顾法宁:“不记得了,我从暗渊回来,八宝袋里除了草药就是这些小石头,你喜欢就送你了。”
大小姐将珠子圈在手心,从指缝中看了看:“呀,越黑的地方越亮闪闪的,我想做个手串儿。”
甘缙翘首以盼:“师姐,我也……”
大小姐:“不,你不想,都是我的。”
顾法宁打断他俩,忧愁道:“那老鸨骗我钱,非把我和白苍锁在一间房里,我受不了翻窗逃了,白苍明天要去找承原道君争宠,我该如何阻止他找死?”
……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顾法宁试探地开口:“两位?”
甘缙疯狂咳嗽起来:“道友,你背后说闲话不阴得慌吗?”
“是吗,那就让他来找本君。”
不阴不阳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景元化居然露出笑意:“有意思,明早巳时,本君要见到他人。”
怪不得大小姐和甘缙在她说白苍时就凝固了。
顾法宁深呼吸一口,怀着周一早上上班的悲壮心情慢慢走向景元化。
景元化微微一笑,径直转身:“回家。”
大小姐胆子大,朝顾法宁喊了句:“明天外事寮开始报名啦,把白苍也带过来,这样我能多拿两个人头的昧心钱。”
扑顾法宁禁不住哧笑出声,朝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景元化凉凉开口:“你们在说什么话,给我听听?”
顾法宁思索一瞬,略过白苍:“灵华宗生财有道,接近赤霄宗秋招,青阳城附近的散修若想去参加秋招,便可报名外事寮统一线路,交点灵石就可以避免自己一人走弯路,还能提前拿到入门三关的捷径法子,蛮划算的。”
景元化讥诮道:“这点蝇头小利把你眼热成这样?”
顾法宁没理睬他的嘲讽:“道君既然找到了心上人,还找我做什么?”
景元化斜了眼她:“想找个人说话。”
顾法宁笑了:“我配吗?”
“好好说话,别提什么配不配。”景元化停在步子,朝她额头伸手,“今晚玩得开心吗?”
顾法宁躲过他的手,后退几步:“您不在的时候都特别开心,少了很多麻烦,希望以后我能一直开心。”
景元化的手臂一僵,缓缓放下,手掌紧握成拳:“……我想我可能看错了人。”
顾法宁笑起来:“您是终于知道我真面目了吗,就是为了钱才呆在您身边的,您要赶我走的话就快点,现在,立刻让我滚。”
“你!”景元化变了脸色,对她怒目而视,“我不是说你!”
“你急了你急了。”师叔心塞,顾法宁就开心,“我们替身拿钱功成身退,坏女人永远不会受伤!”
“我说竺岚月!”景元化气急,钳住顾法宁再不放手,“竺岚月不像下过暗渊的那位!”
“您才发现吗,她是你师侄的弟子,你和她在一起是要被全修真界笑掉大牙的。”顾法宁使劲想掰开他的手,“暗渊那位仙子说不定早就被魔兽吃了,您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只想早点摆脱景元化,然后去给白苍赎身,灵华宗今年虽然不招弟子,但名剑大会上会有散修比拼战技,掌门会挑选意愿入门的散修纳入门下,她打算混在里面,借机走个后门。
顾法宁挣扎太激烈,景元化索性捂住她的嘴:“我不想放过你,你这张脸最像她。”
“跟我回去,薪俸加一倍。”
师叔可能意识到竺岚月在魔域出现和失忆,只是人口贩卖的必然巧合,根本不是他的白月光,思来想去发现只有她,最符合自己对白月光的所有外貌幻想,于是腆着脸皮又回来找她,想道歉又拉不下脸。
跟她呆久了师叔很上道,知道用钱来勾她最有用。
呵,老男人脸皮真薄。
顾法宁恶狠狠道:“男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几乎被景元化揽抱在怀里,只能抬头仰视着男人勾唇:“回不回去?”
顾法宁一口咬住他的手腕:“男人,你让我心痛了,我的痛你要百倍偿还!”
景元化吃痛地闷哼一声,鲜血从她嘴角流下,一直流入脖颈。
殷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衣领,她还是没松口,景元化长眉松了又皱,皱了又松,实在吃痛不过,音色中带上求饶:“眉眉,你弄疼我了。”
顾法宁心满意足松口,跳出景元化滚烫的怀抱:“明天收拾收拾,我家苍哥儿要来敬茶,做大房的心胸宽敞些,别刁难人家。”
顾法宁牙齿上仍沾着他的血,没有梳他喜欢的淑女发髻,头发高高扎成马尾,尾梢和发带快活地一跳一跳。
景元化捏着手腕笑了,看了看两排整齐的牙印:“我割舍不下你的脸,有求于你,明天听你的。”
第二日清早,景元化手腕包了一圈绷带,皱眉看着自己找上门来的白苍。
少年穿得齐整且不出格,声音又绵又软,乖乖巧巧跪在下首。
“妾身白氏,给妻君敬茶。”
顾法宁坐在太师椅上,一脸俨然地接过:“嗯,也给你大夫人敬一杯,从此你们就是异父异母的姐妹了。”
“大夫人”景元化坐在相邻的太师椅,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只觉今天满是诡异荒诞。
白苍应了声,端起茶盏举过头顶,一切都有模有样:“妾白氏,给夫人呃…承原道君敬茶。”
景元化看着年轻朝气的少年,再看看自己古朴的黑衣,忽然说不出来阴阳怪气的话。
他本是很恋旧且护短的人,发自肺腑怀恋暗渊下的仙子,对有相似面庞和身形的顾法宁完全没有脾气。
望着身边人姣好立体的侧颜,他总是忍不住地希望,如果眉眉和她是同一人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那真的太好了。
景元化也就在心里想想。
他一直对顾法宁保持距离,时而横眉冷对,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有幸再遇上眉眉,不至于脱身太难,也不会让顾法宁产生些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顾法宁果然没让他失望,根本没看上他,这个女人清新脱俗到只爱钱。
她今天胡作非为,景元化知道这是在报复,内心呕血之余,竟然有一丝被在乎的快活。
他无论如何也接不过茶碗。
白苍举了半晌,稍稍抬头,看见景元化面目扭曲,忙一缩脖子,叩首在地:“妾身错了,妾身不该惹怒道君,请道君责罚。”
景元化这才回神,一看浑身都害怕到发抖的白苍,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了?”
顾法宁有点不高兴:“你怎么心胸狭窄到这般地步,连添副碗筷的事,你也容不下?”
白苍急切道:“不关道君的事,妻君不要因我为难道君,都是我不好才惹道君生气了。”
少年带上哭腔,哽咽道:“求道君原谅妾身,妾身是来加入这个家的,不是拆散这个家的!”